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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本來是不需要我出面的。女人的事,最好是女人自己解決。有道說,老不管少事。我一大老爺們,去過問年輕女孩的事,多少有點咸吃蘿卜淡操心了。當然,我還不是很老,至少沒徐老板那么老。徐老板六十了,我才四十八,差了一旬。不過徐老板是有錢人,有錢人不認為年齡是個問題,感覺鈔票是他們的心臟起搏器,能維持他們萬壽無疆呢。
這事和花奴有關。花奴是羅蘭金店的店員,我是羅蘭總經理。要不要出面過問這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在沒拿定主意之前,我讓雨落先找花奴談談。
雨落是店長,也是女人。雨落和花奴談了,但花奴很執拗,雨落改變不了花奴的思想。雨落和花奴都是女人,她們和顧客交談生意是一流的,能想方設法把顧客說服。但談起感情上的事,她們就犯迷糊了。雨落迷糊過,花奴迷糊過。其實我也曾迷糊過。我那是個短暫的迷糊。我曾暗戀過店助紫夕,但很快我就快刀斬亂麻了。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男人。
花奴的事,我感到有些棘手。花奴這事的背后有些復雜,就像一棵T.年老樹,想連根拔起并非那么容易。事實上花奴現在真的纏在一棵老樹上,拉也拉不開了。雨落拉過,沒拉開。其他店員肯定也拉過,也都沒拉開。
我就不能不出面了。不管能不能拉開,至少是要出面的。
我決定親白和花奴談談。
這事不能在店里。店里人來人往,人多嘴雜,傳出去不好聽,盡管我知道,這事店員們可能早知道了。女人嘛,喜歡說些張家長李家短的。花奴的事瞞不過她們。花奴自己也無所謂,90后的女孩,敢做敢當之輩,沒什么不敢說的。
我在星巴克咖啡店等花奴。星巴克和羅蘭金店不在一條街上,相距不遠,穿越一條小巷,在另一條大街上,便是星巴克。我選擇星巴克,完全是為了花奴。如果我白己想喝咖啡,或約店員談工作上的事,要么去海韻茶社,或百一咖啡,一般不會選擇這么時尚的地方。我喜歡喝茶,偶爾喝咖啡。花奴肯定不喜歡喝茶,可能也不喜歡咖啡。星巴克有吃有喝,相信花奴會滿意的。在約花奴之前,我并沒說找她談什么。如果說談那件事,她可能會拒絕。——這是個人隱私,不在我的管轄之內,她即使拒絕也是合情合理的。我也不是想管花奴,這是私事,誰都管不著。雨落說即便花奴父母,也未必能管得了花奴。所以只能勸勸她了,沒準哪句話就能奏效呢。我抱著這樣的心態約了花奴。
我在二樓,臨窗而坐。我喜歡靠著窗子坐,邊喝點什么邊看窗外的風景,或人流。凌州是個美麗的城市,高樓一天天瘋長,把凌州裝扮得像魔方般T-變萬化。我在窗前坐了十來分鐘,才看見花奴。花奴和我一樣,騎電瓶車來的。我嘆息地搖頭。現在的漂亮女孩都開車了,不是寶馬就是奔馳,騎電瓶車的沒幾個漂亮的。
約兩三分鐘,花奴就裊裊娜娜地出現在了樓梯口。花奴在樓梯口淡淡掃一眼,就掃到了我。我坐著沒動,連表示的眼神都沒有。花奴走過來,將坤包放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朝我笑了笑,然后坐下來。
這當然不是我和花奴第一次面對面坐著。我們在辦公室里談過多次話。這也不是我第一次和女人私聊,我和雨落和紫夕都在茶社坐過。但花奴坐我對面,我的心湖還是起了微微波瀾。花奴很美。我不擅長形容女性的美,尤其像花奴這模樣,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一定要形容的話,我可能會把花奴比喻成青瘦的黃瓜或細長的青蔥,——我顯然是個不會打比喻的人,應該沒有人會把女孩比作黃瓜或青蔥,不是全身帶刺,就是味道刺鼻。花奴也沒穿青色或綠色的服裝。花奴很瘦,骨感。也很高,苗條。如果我說我現在才發現花奴的美,一定會有人說我假正經。同事兩年了,怎么會才發現呢?除非我是瞎子。我不是瞎子,之前我發現了。不過上班時問我們都穿西裝打領帶,美麗被封殺了,冉漂亮的女孩也被扼殺在套裝里。
花奴是羅蘭的店花。這不是我說的,店員們公認的。花奴的美無倫與比,嬌艷,青翠,柔嫩。在羅蘭金店能做店花,不是容易的事。羅蘭十二個女店員,一個比一個靚。放在羅蘭,可能看不出她們有多漂亮。若是放進軍營里,個個都是軍花。而花奴在強手如林中獨占鰲頭,足可見她美到了何等程度。 ——可是,鮮花要插在牛糞上了。
現在,花奴沒穿職業裝。這是她的休息時問。花奴的裝束很隨意,穿了件天藍色的蝙蝠衫,配了條淺色牛仔短褲。即使是隨意的,也動人,看一眼還想看一眼。蝙蝠衫里并沒有太美妙的起伏,卻讓人情不白禁地遐想一些妙不可言的東西。短褲下面是一條細長如藕的玉腿,總讓人有一親芳澤的沖動。
我點了支煙。
侍應生送了菜譜,我把菜譜遞給花奴。花奴翻開菜譜,要了杯芒果西番蓮星冰樂。我給自己要了杯拿鐵咖啡。
一會,侍應生端著托盤,將飲品送了過來。
花奴接了杯,張開小巧的唇叼住吸管,吸了一口飲料。濕濕的紅唇滑潤,飽滿,光澤很好,像充了氣似的。我想不出如此圣潔的紅唇若被男人寬厚黝黑的唇吻了,會是何等地褻瀆。
我顯然有點走神了。我很不滿意白己的走神。我也驚悸于白己和花奴天天見面,這一刻怎么還想入非非了?不過花奴對我的呆滯毫不介意,白顧叼著吸管,吸吸停停。其實我也不算走神,我看著花奴時,心里在盤想著如何開口談正事。太直截了當了,可能會引起花奴的條件反射,使談話陷入困窘。而我約花奴來這兒,當然想好好談談。
走神那當兒,我想好了切入點。
我問花奴,這月能拿多少提成。花奴最近連續數月業績驕人,遙遙領先,甚至把一向領先的雨落甩出了老遠。這絕對是個奇跡。雨落說花奴遇上高人了。這是羅蘭人的習慣思維。誰的營業額出奇高了,必定是有高人相助,——認識有錢人了。花奴吐了吸管,撇了撇嘴說,也沒多少,三四T吧。我說不少啊,比工資還高呢,哪位貴人相助了?花奴沒回答我,又叼著吸管。吸管里發出氣管炎患者特有的聲響。我說有貴人相助是好事,但是呢,我也四十多歲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給你提個醒。花奴沒有看我,吸著飲料說,說吧,你是老總,說什么都行。
我習慣了花奴的口吻。這一代女孩,不樂意接受教育,聽了幾句就嫌羅嗦。我的女兒就這樣,每次讓她說少吃點她就煩,就使勁吃東西。我說花奴,我約你到這兒來,不是談工作的。我要提醒你的,也不是工作上的事,而是工作之外的事。花奴抬頭,眼神有些困惑,說工作之外你提醒我什么?……嗯,好吧,你和我父母差不多歲數,就盡管提吧。不過聲明一點,我爸的話我是聽不進去的。笑了笑,又說,我爸的話聽不進,不代表你的話我也聽不進。我感覺你比我爸強多了,你是個不錯的男人。只是求你別太嘮叨就是,否則我就聽不進了。
花奴父親我沒見過,想不出那是個怎樣的男人。這一刻我心里沒底了,拿不準我的話對于花奴來說是不是嘮叨,怎樣才不算嘮叨。又想既然約了花奴,即使是嘮叨,也要把道理嘮叨完。
言歸正傳。我抿了口咖啡,用舌尖舔了唇上的殘液。我說,我給你的提醒是——我突然發現嗓子無端地發干,聲音也嘶啞了。我又抿了口咖啡,讓嗓子潤濕一下。在我抿咖啡的當兒,花奴說,不要上當受騙。我吃一驚。仿佛花奴伸手從我喉嚨里把這句沒說完的話拽出來似的。花奴說,我知道你要和我說什么。雨落和我說了,紫夕和我說了,我媽她們這幾天都和我說了。我像嚼著別人吐出的口香糖,一時無語。花奴說老總,我不是三歲孩子,怎么就上當受騙了呢?我說花奴,不過多少人提醒你了,這都是善意的,別人是在關心你,因為你的某些做法讓別人無法理解。你該認認真真思考了。花奴撇撇嘴,你比我爸也強不了多少。
我敗了。剛出招就敗了。但我不想就此認輸,我得把道理嘮叨完。我說花奴,這個時代處處是陷阱,最大的陷阱是什么,你知道么?花奴不看我,像吐瓜子皮似的輕快地吐了一個字:錢!啪的一聲,那粒瓜子皮仿佛吐進了我的喉嚨眼里,我發不出聲了。沒想到二十歲的小、r頭,看上去天真爛漫,其實什么都懂。花奴說就算我什么都不懂,天天聽身邊人嘮叨也懂了。
好吧花奴,我說,你認同錢是陷阱么?
花奴反問,如果我說錢也是你的陷阱,你認同么?
我想了想,難以否認。的確,錢是每個人的陷阱,每個人都在為錢賣命。錢是這個時代的標簽,貼在精神上,貼在婚姻上,貼在前途上,貼在理想上。白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主義和真理一夜之問土崩瓦解,錢忽然成了老鼠,誰抓著了誰就是好貓,無論貪來的斂來的投機倒把偷稅走私來的。有錢人成了明星,成了新聞人物,成了時代弄潮兒。進入二十一世紀,富二代官二代冒了…來,肩扛厚厚的鈔票,走進了社會上層,在沒錢人的面前橫沖直撞。
我是個俗人,難以逃避錢的誘惑。我并不企圖做只好貓,但即使是懶貓也要抓老鼠的。錢這個陷阱誰都跳不過。只不過我是男人,是個老男人,我靠能力賺錢養家糊口,不懼怕任何陷阱,我也沒什么好失去的。花奴說我又能失去什么呢?我說你是女孩,年輕是資本,漂亮是價值。你如果跌進錢的陷阱里,你的資本和價值必將蕩然無存。花奴吐出吸管,笑著說,老總,你生下來就這副模樣嗎?就這么老,滿臉的無線譜?你就沒有年輕過帥過?那你的資本和價值又是被誰擄掠了呢?
我拒絕回答。答案花奴是有的,她不過是在守株待兔。我一把年紀了,怎么會上這丫頭的當呢。我拒絕回答。我明白雨落紫夕她們和花奴為什么談不下去了。這丫頭伶牙俐齒,百毒不侵,什么道理都懂。可我實在不忍看著她稀里糊涂掉進陷阱里,一綹青絲系白發。
花奴用力抿著星冰樂,杯底發出嚴重氣管炎的聲響。聲音停了,花奴吐出吸管,笑嘻嘻地說,老總,如果我想嫁的人是你,你會為我惋惜嗎?花奴的嘴沖我的頭努了努。我摸了摸頭。其實不用摸我也知道,我的白發也不少。我摸頭只是掩飾,兇為我回答不了她的問題。男人有很多自私之處,比如都喜歡女人,喜歡年輕漂亮女人。雖然未必付諸行動,但內心的企圖是難以抗拒的。沒有哪個男人喜歡女人會像考古學家那樣,越老越喜歡。作為男人,我亦不能例外。花奴見我不說話,捂著嘴笑,說老總,我來告訴你答案吧,錢是每個人的陷阱,男人是女人的陷阱,女人逃不脫掉入陷阱的命運,除非一輩子不嫁人。
事后雨落奚落我,說我是白食其果。我不解所以。雨落說花奴為什么伶牙俐齒,還不是做營業員練出來的。你大會小會要我們學會和顧客溝通,要能言善辯,不惜巧言令色,想方設法說服顧客。現在好了,花奴嘴巴練出來了,別說你一個男人了,我和紫夕都是老營業員,花奴還不是對答如流,輕而易舉地駁得我們啞口無言。
花奴的事是雨落先發現了異常。雨落是店長,和花奴在一個班。花奴的營業額第一個月超過雨落時,雨落并不驚訝——雖然雨落失去了頭籌,但這有什么奇怪的呢。營業額就像股市,漲高漲低取決于行情——不是首飾行情,是人脈行情。當花奴的人脈行情見漲或雨落的人脈行情見跌時,花奴拔得頭籌是理所當然的。花奴的人脈行情前幾個月一直呈上升趨勢,除了花奴青春年少風光好外,還因為花奴一直在外做兼職。營業員僅上半天班,另半天花奴去賺外塊,跟著婚慶公司跑業務,婚禮主持,開業演出,生日喜筵。花奴是上帝的寵兒。花奴像一塊色澤純凈通體碧綠的玉,幾乎找不出暇疵來。長相,身材,三圍,以及談吐,唱歌,跳舞,都優美得無可挑剔。無與倫比的優勢不但給花奴帶來外快,還給她帶來了豐厚的銷售業績。她的營業額節節攀升。
及至第二個月,花奴的營業額再度超過雨落。雨落有些吃驚了。冉到第三月,花奴仍不出意料地榮膺第一。雨落何止吃驚,完全震驚了。不只雨落,全店美女都震驚了。花奴抬起雙手,擺了個POSE,逗趣道,人緣好,沒辦法。雨花留意起了花奴的顧客。有個白凈帥氣的小伙來過好幾次,有個開陸虎的老者來過兩三次,還有些無法確定身份的男女老少。雨落以為帥小伙是花奴的男朋友。雨落是過來人,她看出了花奴現在進入了某種狀態。那是個流水潺潺馬蹄得得的狀態,每個人都要進去,每個人又都會走出來。雨落感覺到花奴的狀態后,問了花奴,花奴卻否決了。花奴說我的眼光那么差么,能看上他一窮二白?雨落信了花奴的話。雨落相信花奴的眼光高不可攀,帥小伙充其量是個追求者罷了。
2
凌州經濟開發區在市區的最東邊。凌州大大小小有十來個開發區,數經濟開發區離得最近,開發得最早。經濟開發區規模大,企業多。經濟開發區最初離市區較遠,后來凌州擴建,開發區就與市區接壤了。開發區里的企業投資早,實力強,動輒占地一二百畝,甚至更多。
沿凌州大道往東,走到頭,北拐,是條非常寬敞的大路。上了大路一直走,便是開發區了。下午的陽光有些熾熱,我騎著電瓶車,倒是沒出多少汗。幾分鐘后,我看到了日升廠的牌子。我將車子遠遠地停在路邊,然后去了日升廠。這個廠在凌州有些名氣,我之前就知道。到了廠門口,掃了一眼,不由得我肅然起敬。太氣派了,太大了。就像到了個神秘世界,一眼望不到頭。
門口站了個保安,個子不高,也不顯得健壯。現在的保安參差不齊,當過兵的還會點擒拿格斗,沒當兵的基本就靠一身制服嚇人。這個小保安估計是四川一帶的,矮小瘦弱,不過皮膚很白,像女孩似的。我想他做保安真是勉為其難了。小保安穿灰色制服,腰問扎著皮帶。見到我,小保安刷的一個敬禮,請問您找誰?我說,徐總。小保安問,哪個徐總?我愣著,我說你們有幾個徐總?小保安說,現在都是家族式企業,老板姓什么,企業就會有好幾個什么總。我聽明白了,我說如此說來,日升廠的徐總得有四五個吧。小保安搖搖頭,豎起兩指頭,說,就兩,你是找男徐總還是女徐總?這回我能分清了。我說男徐總。保安聽明白了,說男徐總是我們老板。又問,有預約么?沒有。我沒想到見個人還要預約,茫然地搖頭。保安說那恐怕不太方便,找老板的人太多了。別說你一個閑人了,就是政府要員公司高管想見老板都要預約。我說我怎么是閑人了,誰閑了沒事大老遠跑這來一趟?我找徐總是要有要事相商。我不甘心騎了半個多小時,結果連面都沒見上,白費了力氣。小保安說你既然有要事,咋不預約呢?我搖搖頭,向保安招招手,提個人,你認識么?保安說誰?我說,花奴。花奴?保安重復了一句,搖搖頭說,不認識。我說你們不是日升廠么?老板不是姓徐么?保安點點頭,說沒錯。我說你們徐老板是不是有個姓花的女朋友?保安恍然大悟,大叫了一聲,說你是說花美女啊?哪能不認識呢?認識認識。保安從云霧里鉆了出來,說咱做保安的,哪會不認識花小姐。干保安這行,別的好事攤不上,就他媽的飽眼福。只要有美女出入,咱第一個飽眼福。我淡淡一笑,心說我和一店美女朝夕相處,和花奴天天相見,也沒如此津津樂道。這小保安真會苦中作樂,仿佛飽眼福是老板給他工資之外的補貼似的。知足常樂。乘著他的興致,我說,我是花奴的叔,來找徐老板談要事的。我這是情急之中說出來的,之前壓根沒想過要裝花奴的叔。保安盯著我,眼珠一動不動的,說你真是花奴叔?突然一咧嘴,哎呀,那不就是日升廠的皇親國戚了?之后一連說了四五個對不起,說他有眼不識泰山,沒想到我是日升廠的重要客人。然后對我說,您請進,我現在就領您見徐總。
我忽然間就成了花奴叔,忽然問就受到如此禮遇,這是我預料不及的。小保安先領我進了會議室,讓我坐等會兒。我邊等邊打量會議室。會議室很寬敞,中問是長長的橢圓桌,散發著深紅的遠古的光澤。網桌四周整齊地擺了圈木椅,也是深紅色。墻上掛著勵志標語:“每一份私下的努力都會得到成倍的回報”;“成功的人千方百計,失敗的人T.難萬險”;“不吃飯、不睡覺,打起精神賺鈔票”……果然是大企業,滿墻都是口號,激蕩人心。想想我這個老總,只管理十二店員。羅蘭連個會}義室都沒有,開會就在店堂里。以前我和鄧老板說過,鄧老板說,弄會}義室干嘛?十來個人在哪不能開會。我說有個會議室開會效果好,氣氛也嚴肅。鄧老板說,嚴肅不嚴肅和會}義室有什么關系,你要是喜歡和美女們嘻嘻哈哈的,就是去人民大會堂開會也嚴肅不了。
我背對著門,站著欣賞標語時,有人敲門。我回過身,卻不是小保安。見到的是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這是個白凈的帥小伙,很斯文,長得跟韓星似的。我感覺和他熟悉,但想不起在那見過,也無法確定他的身份。我是第一次來日升廠,在日升廠應該沒有熟人。不過做賣場的人,見的人多,走哪都能碰上熟面孔也是常有的事。
在我愣神的時候,小伙子也愣了神。他顯然和我一樣,有著半生不熟的感覺。到底在哪見過呢?我調動所有的腦細胞,在記憶的原野上尋找。我的記憶力還算不錯,竟然從一個角落里將小伙子拽了出來。他是花奴的客戶。就是被雨落誤以為花奴男朋友的人,他去羅蘭買過好幾次首飾。他怎么會在這兒呢?鎖定了他的身份后,我臉上有一絲慌亂。我怕我這個假叔被他戳穿。小伙子在瞬問的詫異后,白我介紹道,先生您好,我是老板秘書楊光,老板正在辦公室恭候您呢。
我很快便找到了某種合理解釋。楊光既然是徐老板秘書,那么他屢次去羅蘭消費,便是受老板之托了。難怪花奴說他一窮二白。我還注意到,楊光剛才用了“恭候”這個詞,我很汗顏。我何德何能,能讓日升廠的大老板恭候呢?徐老板大概真拿我當花奴叔當泰山了。
我跟著楊光坐電梯,上了七樓,進了董事長辦公室。楊光把我讓座在沙發上,給我泡了碧螺春,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我抿了口茶,味道很純正。好茶。我環視辦公室,辦公室非常大,趕上羅蘭金店的三分之二大。大魚缸里,幾條小紅魚在自由翔游。還有個大根雕茶幾,巧奪天工。老板椅的后墻上,是一草書橫幅,上書:寧靜致遠。辦公桌也是深紅色的,幽暗的燈光照耀著,更顯古色古香。
這環境太舒服了。估計局長們都享受不到這待遇,至少也得副市長以上。
一會,一扇側門打開了。我沒想到辦公室里面還有內室。從內室走出一老者,我想此人一定是徐老板了。我打量了徐老板一眼。徐老板有六十出頭,頭發全白,根根通體發亮像鎢絲。但很干凈,衣服一塵不染。
徐老板只是掃了我一眼,并沒有向我走來。他坐到了老板椅上,離我有十五六米。這個距離對話估計有點難。我的視力前幾年開始老花了,越近越模糊,越遠看得越清楚。十五六米的距離讓我看清了老者暗淡的光澤。我辨別著老者的面色,看他的肌膚和行動。徐老板的肌膚就像穿了幾十年的衣服,到處都起皺了。行動也顯遲緩,動作像慢鏡頭。怎么看,都是花甲之人了。我心痛了一下,心里嘀咕死花奴,怎么看上這么個老朽呢。衣服是光華的,可內瓤快爛了,冉名貴的服裝也沒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力。
徐老板拿起桌上的煙,熊貓的,示意我抽煙。我擺擺手。徐老板點上煙,翹起了二郎腿。
我想這就不是恭候的神態了。我被楊光騙了。也許楊光就是那么一說,是我拿自己當泰山了。不過即使我真的是花奴叔,是徐老板的叔丈人,以徐老板的身份和年齡,他也不會恭候我的。我想還是別當假泰山了。
徐老板穩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向我招了招手。我端起杯子,順從地坐到他對面椅子上。我把身體向椅背上靠著,盡力表現出從容淡定穩如泰山的氣勢來。但即便這樣,我仍然覺得徐老板很有氣場,我這點偽裝壓根不是他的對手。
你是花奴叔?徐老板問得我措手不及,我莫名地慌亂了一下。我本來不想當假泰山了,給徐老板這么一回,又被逼了回去。那就當吧,至少年齡夠了。不過當徐老板的叔丈人,我實在沒這個資格。未來小婿不但是個億萬富翁,而且比我這個泰山還老呢。
而我只能順水推舟了。我說徐總,花奴父親讓我來和你談談。他們想知道,你真的喜歡花奴么?
我說的是喜歡,不是愛。我覺得徐老板和花奴,好比是一對祖孫,祖孫之問只能是喜歡,不能愛戀。即使真的有愛,也應控制在道德范疇內。雖說這是個金錢猖獗的年代,金錢能買來許多東西,但買不來道德。即使道德之外的東西,也不是金錢都能買到的,比如時問,比如年輕,比如真正的愛情。
徐老板吸了口煙,鼻孑L里頓時像跑出了兩架噴霧飛機,兩柱濃煙滾滾而出。徐老板說,我愛花奴,十分愛她。白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愛上她了。只要她想得到的,我會全力以赴地滿足她。
我感覺有東西在胃里抗}義,上下倒騰著,喉嚨也發出絲絲聲響。我喝了一大口茶,好不容易才將翻騰的東西壓了下去。
徐老板說他認識花奴是在日升廠周年慶典上。日升廠去年成立二十周年,請了一家慶典公司為他們做策劃。花奴就在這家慶典公司兼職。慶典活動那天,花奴是主持人。清新靚麗的身姿,婉轉美妙的音色,為慶典活動增色不少。其問,花奴還穿插著表演了舞蹈和歌曲,成了活動的亮點。活動結束后,徐老板邀請了慶典公司的人員就餐。席問,花奴向徐老板敬酒。徐老板給了花奴一張名片,兩人就這么開始了交往,后來慢慢產生了感情。
徐老板把他和花奴的事講得跟年輕人的愛情一樣芬芳,可我覺得這不過是老牛吃嫩草的又一個版本,并沒什么新意。等他講完了,我說,您和花奴隔著四十年的時空,怎么會產生那種感情呢?這實在是不可思}義的事。
徐老板沒有尷尬,爽朗地笑了,從老板椅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看著我說,花先生你少見多怪了。被冠以花先生,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徐老板不管我是什么反應,繼續說,當年的楊振寧多大?八十多。翁帆多大?不到三十。不照樣相愛結婚了?花奴有句話說得好,身高不是距離,年齡不是問題。這年頭一切皆有可能。誰給愛情規定年齡了?沒有,連婚嫻法都沒限制。
我說您已六十,花奴才二十,在生活習慣語言溝通和思維方面有著很大差異,您能習慣嗎?
徐老板回到坐椅上,在煙缸里彈了彈煙灰,然后表現出對我的說法大不以為然。他說習慣是慢慢養成的。即使青年男女走到一起,也會存在習慣上的差異,語言和思維也不同。愛情的關鍵是彼此問有沒有吸引力,準確地說,是你能不能滿足對方的需求。
我看了看表,時針指向四點。時候尚早。見徐老板一面不容易,裝回泰山更不容易。我想和徐老板多聊聊,談透徹點,看他到底有何魅力吸引了花奴,他能滿足花奴什么需求。徐老板也沒有送客之意,畢竟我的身份是花奴叔,是他未來的叔丈人。叔丈人雖然不能完全決定侄女的親事,但如果從中作梗便是如鯁在喉,總是不舒服的。
徐老板是個健談的人,談起話來忘乎所以,口若懸河。他是花甲老人,又是老板,自然不會像毛頭小伙初見丈人時那么拘謹。他侃起來,不像侃,像作報告。我隨便問個什么,便像玩魔術似的,能從他嘴里抽個滔滔不絕。他在滔滔不絕時,很不喜歡被人打斷。事實上我也打不斷,必然等到他滔滔說絕為止。
在他滔滔的問歇,喝茶的工夫,我插了一句,花奴雖然是我侄女,但我真不知道花奴需要什么。現在年輕人想法蹺蹊古怪,不知道腦子里成天想什么。
徐老板不以為然地搖頭,說不不不,花奴的腦子很正常,沒什么蹺蹊古怪的。她只有一個想法,也是很正常的想法,就是掙錢。她跟我說過,她出身貧寒,父母都是普通百姓。——哦,她從沒提過你這個叔,所以不知道花先生你是干什么的。不過即便你是老板,或生意人,可你只是花奴的叔,她不會向你伸手要錢的。所以她需要一個有錢男人做依靠,滿足她的需要。而我完全具備了這個能力。
她向你要過很多錢嗎?我說。
徐老板擺擺手,非常肯定地說,沒有,花奴不向我要錢,從不向我要錢。花先生你沒明白我的意思,花奴只想找個有錢人做依靠,但不是找個有錢人養活她,這二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我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知道這二者有什么本質區別。
打個比方。徐老板停了下,點燃了第二支煙。徐老板的煙癮不算大,一兩個小時才抽了兩支。他可能是控制了的。他這個歲數和身份,必定要注重養生了。徐老板繼續說,打個比方,你想開個店,但你沒有本錢。如果有個有錢人做依靠,借你點本錢你就能開店了。如果沒這個依靠,你就開不起店了。
這個比喻好,我一下就茅塞頓開了。可是我不明白的是,花奴僅僅為了找個依靠,又何必將白己纏上這棵枯藤朽木呢?
我在暗忖時,徐老板仍在演講。你這個做叔的,可知道花奴從事什么職業么?我剛想作答,徐老板卻沒給我機會。徐老板說她在金店做營業員,做營業員多辛苦啊。天天站著不說,他們老板刻薄啊,給她們這些年紀輕輕的女孩定銷售指標,她們得靠賣首飾拿提成。這種老板不明擺著壓迫店員給他自己掙錢么?
我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頗局促不安。我知道徐老板不是在指桑罵槐,但聽上去刺耳,就像針對我說的。我從沒想過定銷售指標是件刻薄的事,我甚至大會小會上都強調抓銷售指標。可徐老板這么一說,我才懷疑銷售指標的合理性,如徐老板所言,這是壓迫店員給老板掙錢了。我本想問徐老板日升廠是如何促進銷售的,又擔心問這些會轉移了我們談話的主題,便作罷了。 徐老板說他認識花奴后,就去羅蘭買首飾了,讓花奴拿提成。而且現在,他每月都去買,不管白已有沒有需求。他想讓花奴在羅蘭立于不敗之地。花奴正是這么一點點被他打動的。徐老板笑道,年輕人都想有成就,花奴也是。花奴有事業心,想干得出色,得到上司和同事的賞識。我便滿足了她的這些愿望,感動了她。后來我將之前買的首飾全送給她,因為我本來就不需要這些首飾。花奴卻堅辭不要,說她只需要我的幫助,她不想靠別人養活。
這的確是花奴的性格。看上去嘻嘻哈哈的,其實花奴傲骨如梅。
您有太太么?我換了個話題。……嗯,我的意思是,您現在是單身么?
徐老板吐了個口煙,說我當然有太太,我怎么可能是單身?我要是單身,早就成搶手貨了。徐老板大笑,又說,不過那一紙證書算得了什么,對于我來說,解除婚約如同撕一張紙,我信馬由韁慣了,沒什么能束縛我的。
可是,我說,您太太和您患難與共了幾十年,她會同意嗎?
當然不會。徐老板從沙發上站起來,說我有億萬家產,離婚了意味著我太太將失去部分或大部分財產。女人吝惜,老女人更吝惜,她怎么舍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讓給別人呢。而我也不會剝奪她的全部財產,我是有良知的人。離婚了我會把她應得的財產還給她,足夠她頤養天年。但她所剝離的,于我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絲毫不會傷我筋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是花奴叔,肯定關心這個問題,花奴將來嫁我了,能獲得多少財產。我如果沒說錯的話,你來找我的醉翁之意就在于此吧。
徐老板是個典型的利欲主義者。他的價值觀就是金錢觀,錢可以得到一切,權力,女人,欲望。我無比憎恨這個赤裸裸的滿嘴噴糞的家伙。我沒表現出憎恨來,也沒表現出對錢的排斥,因為我不知道花奴嫁老朽是不是沖著錢來的。
我那天和花奴沒能談攏,便想使出釜底抽薪之計,先勸退徐老板莫要毀了花奴,進而讓花奴的如意算盤落空。但在徐老板的地盤上,掌握話語權的始終是徐老板,我像是他的下屬,耐心地聽他發號施令。我相信徐老板在這個辦公室里發出的所有言論都被當成了真理和信條,無論誰都不能置疑,更不能駁斥,必須無條件服從。我不是他的員工或合作伙伴,但我也無力駁斥他。有時我想駁斥,可還是忍住了。我是假泰山,這始終讓我心虛。于是我不得不冉換了個話題。
我說徐總,您是否覺得,您到了這個歲數,冉談離婚結婚,會損壞了您的名節?別人也會對您提出質疑,甚至指責您的生活糜亂呢?您在日升廠至高無上,名震一方,如果花甲換妻,或許暗淡了您在員T及親友心中的光輝形象。
徐老板縱聲笑了,說花先生莫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了。當下時代,誰不是生活在自我里?誰的一生,不是風來雨去?誰的江山,不是馬蹄狂亂?我奉行電信那句經典的廣告:我的地盤我做主!再說了,一個人若不求沖鋒陷陣但求風平浪靜,必定是平庸鼠輩。我從來不是平庸之人,我喜歡冒險,喜歡嘗試別人不敢做的事,年輕時如此,現在亦是如此。做大事業的人,都富有這種精神。我若甘于平淡,又怎會擁有日升廠這片江山?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座江山,有的風景如畫,有的黯然失色。想要江山如畫,就要歷煉風雨。不知道花先生你是否贊同我的觀點?我是這么認為的,我也是這么一步步走向成功的。
徐老板的人生哲語我聽得津津有味。我佩服徐老板的口才。不愧是成功人士,談吐非凡。花奴嫁他,或許真的不是為錢,就為這份談吐。這份成熟的魅力,足以迷倒涉世未深的女孩了。我也欣賞他的談吐。我幾乎迷茫了此行之意。但我很快就清醒了。我是帶著拯救花奴的使命來的,我不能疏忽重任。
我最終也沒能將我的真正意圖表達出來,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氣勢。日升廠是徐老板的山寨,在這里我和徐老板沒有平等的語境,話語權始終攥在徐老板手里。我想換個地方,或許那樣我才能表達個淋漓盡致。
3
我在網上查了有關老夫少妻的資料,網上說法不一。有說是社會根源,有說是心理根源。社會根源是說老男人多有實力,年輕女孩沖財富而去。花奴似乎不是這一類,徐老板說她不要錢。花奴或許就是心理根源了。心理根源是說許多女孩有戀父情結。這種情結還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童年時缺少父愛,渴望有個父親一樣的男人來彌補心靈上的空白;另一種是童年時得到過度的父愛,不能從父愛中走出來,希望找一個跟父親一樣的男人延續父愛。
花奴有沒有戀父情結,我不清楚。我問雨落,雨落說不知道,感覺花奴和她媽特別親,花奴常在網上給她媽買衣服。
我想找花奴冉聊聊,聊她的父親。花奴不太情愿,說他在我心中只是一個男人的代號,沒什么好聊的。她這么說,我更想和她聊聊了。父親怎么就成了一個男人的代號了呢?即使我于花奴來說,老總是個代號,但代號之外我們還是有感情的,畢竟朝夕相處了兩年。而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個代號。他給了她生命,給了她生存,還可能給了她許多許多,怎么就薄如一個代號呢? ——想聽是嗎?那,請我喝酒吧。花奴頑皮地笑道,不喝酒不想說,喝點酒有問必答。
喝酒沒問題,但我為花奴惋惜。聊父親竟然要借助酒,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借酒澆愁。我以為,借酒澆愁是大人的事,男人的事。花奴這年紀,梨花帶雨能解千愁,是最好不過的了。
羅蘭金店往西不遠,有個世紀緣小酒店。我和花奴選了個小包問。包問很小,適合情侶幽會,也適合我和花奴喝酒——喝酒不是目的,交談才是目的。這么狹小的包問,更方便輕聲交談。
我知道花奴酒量不錯,每次聚餐她都喝點,三兩酒沒問題。我不會喝酒,一兩酒頭暈,二兩酒趴下。我先在花奴的高腳杯里注了一半,給自己只倒了一小杯。花奴掩口笑,你這個男人,也就是個代號,還不如女人呢。
菜上來了。先碰個杯,說的是閑話。我喝酒都是濕濕唇而已,花奴卻是大口喝了。我不攔她,等著她進入狀態。高腳杯喝完了,花奴的臉略顯嫣紅,話果然多了。
開始吧。我說。我知道是火候了。
我沒有父親……花奴說到這兒,打了個溫雅的酒嗝。
我沒有父親。花奴又說。他沒死,還活著呢。他在我十三或十四歲那年吧,丟下我和母親不管了。他是個法官,判決過很多案子,也輕而易舉地把我和母親判決成了相依為命的人。而他自己則抽身而去,推開了另一扇門。他肯定不是個好法官,好法官是不會離婚的。法官都離婚了,他還能裁判老百姓的婚嫻么?他肯定就是那種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法官。他把口袋吃飽了,把腰桿吃硬了,把人性吃沒了。沒了人性,他就想吃人了,吃女人,漂亮的女人。我母親年輕時也漂亮,后來不年輕了,他不想吃了。聽說他吃了許多女人,后來吃定了一個,結婚r。他那小老婆比我母親年輕多了,比我只大七八歲吧,后來生了個兒子。那時我母親總詛咒她生個兒子沒屁眼。那時我還小,還信以為真呢。后來聽人說,我那個弟弟是有屁眼的。——錯了,我不叫他弟弟,從來不叫。我媽不讓我叫。現在你該明白,我說父親是個代號的原兇了吧。我恨我父親,非常非常地恨。特別當我看到母親辛辛苦苦培養我,看到她一綹綹白發在眼前浮動時,我就特別心疼。我就更加地恨我父親,甚至恨所有男人。——你別多想哈,這與你無關。你挺不錯的,比我父親強,也比鄧老板強。鄧老板太花心,和我父親差不多。我鄙夷這種人。
我點點頭。別說我和鄧老板,說你父親。我還沒得到我要的答案。
花奴搛了筷菜,在口中優雅細嚼。我端起杯,和她碰了一下。等她喝了,我沒喝就放下杯了。花奴說,我和我母親的苦命就是從我父親得了兒子開始的。我父親有了兒子,視若掌上明珠,我這女兒就不是他女兒了。他的小老婆母憑子貴,將我和母親從他們的日子里徹底攆了…來,——之前他還給過生活費,偶爾還會來看我。之后他就消失了。那時一聽同學提起父親,提起三口人的溫馨,我就流淚,就特別羨慕,想像著那是多美滿的生活。羨慕有多少,恨就有多少,我對父親的恨就這么與日俱升。
我靜靜地聽,分析著,想從花奴的故事中扯出線索。
我啟發花奴,你恨父親,不代表你不渴望父愛,對吧?
花奴肯定地說,我渴望父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渴望了,一點都不渴望。在我心目中,父愛便是殘酷。一想到父愛,就有種窒息的感覺。我母親沒什么文化,她的話我太當回事。但我母親有句話我是深信不疑的。她說,女人永遠不要依賴男人,天下沒一個男人靠得住。在我十五六歲時,我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后來輟學,走上社會了,漸漸懂了這句話。特別是這幾年,我不但懂了母親的話,也懂了母親。我給自己定了規矩,必須白食其力,必須獨立自主,永遠都不要成為男人的附屬品。否則,我會成為母親第二。花奴的眼睛半瞇著,透出一股藐視的勁道,浮光掠影,捉摸難懂。她捏著酒杯,輕輕轉動著,杯中的酒像醉了般微微搖晃。
我默認了花奴母親的這種說法,且以為臊。作為男人,我了解男人的心態。社會若拆去道德和法律這兩道門檻,我覺得男人們皆唯恐男女不亂。徐老板說得對,誰的江山不是馬蹄狂亂?一個男人,不管擁有多大的事業,都喜歡在亂云飛渡中指點江山。但我并不贊成花奴母親的做法,她不該給花奴注入這些消極的人生哲學,這對花奴的成長不利。花奴過于沉浸在母親的熏陶里,我擔心會因此對男人仇視,會因噎廢食,致使生活有了缺失。不管男人如何,人生總是要追求網滿的。 我對花奴說,女人嫁人是必須的,這不只是對自己負責,還是對社會負責。你認認真真地去尋覓,會找到好男人的。你必須好好戀一場愛,畢竟這是人生最甜蜜的旅程,不去經歷會很遺憾的。
花奴說有什么好遺憾的,甜蜜過后的事才遺憾。
這丫頭太成熟了。我頓了頓問,那徐老板是好男人么?
花奴搖搖頭,嫁給誰,與好壞無關。男人沒有好的。
我說,那徐老板給了你愛情么?
花奴冉搖頭,嫁給誰,與愛情也無關。愛情和婚嫻未必是因果關系,二者的順序就像是玩魔方,怎么擺弄都成。我認識個詩人,是寫現代詩的。他說現代詩就是把兩個毫不相干的概念扯到一起來。這個說法對不對我不知道,我不懂詩,但我覺得在我的生活詞典里,婚嫻和愛情就是兩個毫不相干的概念,我就像個現代詩人,要把它們扯到一起來,或擇其一而為之。
我對現代詩并沒有研究,解釋不了花奴的話題。我想再說說徐老板的事,花奴卻將小半杯白酒一飲而盡,之后便語焉不詳了。
我扶著花奴下樓,想給花奴打個出租車。花奴說不用,你送我吧。坐在我的電瓶車上,花奴攬了我的腰。花奴的玉臂酥手像個軟鞭,柔柔地抽我身上。我沒有挪開她的手。我怕她喝多了松手會摔下來。花奴在后面問我,被美女摟著很受用吧?……這就是男人,男人就這樣,男人……沒一個好的——
日升廠之行我和雨落說了,雨落避重就地輕向我提了個問題。雨落說老總,你就沒有懷疑過我們的經營制度嗎?我看雨落,不知何意。雨落吁了口氣,說羅蘭的銷售提成制度推行五六年了,壓得我們這些店員都喘不過氣了。說實話,這幾月花奴連續超我,我就沒踏實睡過覺,一心想著營銷的事。銷售提成制度真很殘忍啊,逼得我們這些年輕女孩不得不去攀富逐貴,在權貴面前放軟身段,弄不好就掉進了陷阱。花奴不就是個例子嗎?若不是為了營銷,她怎么會對一個老朽心存感激?沒有感激哪來的愛?又哪來這荒唐的抉擇?
我點頭,看著雨落沉吟著說,我同意你的觀點。花奴這現象折射出了羅蘭管理上的問題。不過,鄧老板是不會取消提成制度的。冉說,沒有提成哪來動力呢?沒有動力羅蘭怎么生存?羅蘭要在市場中立于不敗之地,就要去競爭,市場經濟就是這么殘酷。雨落沒有看我,看著自己的手指,說市場競爭固然殘酷,但拿女孩的青春去競爭,是不是更殘酷呢。花奴之事誰之過?羅蘭不應該擔當么?不應該吸取教訓么?羅蘭在凌州的珠寶界已是一塊招牌,想保住這塊招牌,最好是保證首飾的質量和企業的信譽,而不是一味地追求業績和利潤。
我從沒質疑過銷售方面的制度。而雨落的質疑,讓我突然問有了動搖。我認為雨落說得對,一味拼青春拼市場未必能保住招牌,拼質量拼信譽才是關鍵。晚上我坐在電腦前,在網上云游。我找到這樣一段文字:“日本和德國這兩個經濟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兩國領軍企業都沒有首先注重盈利,更不謀求短期獲利,而是注重長期市場的開拓,注重顧客的效用和質量,把利潤當成了這種戰略的結果。兩國的企業還主動承擔起社會義務。經歷過戰爭的德國和日本的企業家們非常清楚,社會不穩定,階級斗爭,罷工,貧窮的國民,都不能給企業提供良好的活動環境,所以企業家們把這些因素當成企業的己任和追求,推動企業和社會的共同進步。”
這段話似乎暗合了雨落的想法,顛覆了我一貫的經營理念。我的思想陡地發生了傾斜。利潤是個無止境的追求,像一根牛鞭,無止境地抽打在員工身上。員工在這種理念和壓力的鞭策下,勢必要馬不停蹄地去狂命追逐。企業家的貪婪無厭,將直接導致員工狂亂,企業狂亂,社會和時代都將陷入于狂亂之中。
有一次,我隨意地和鄧老板說了德日企業家的事,順便說了我的想法。鄧老板的驚訝本在我的預料之中。但他的驚訝程度還是出乎了我的預料。鄧老板像見到了周口店猿人一樣看著我,半天不說話。我知道鄧老板沒多少文化,屬于草根老板,一些深奧的企業管理他未必理解和接受,他的境界尚達不到那種高度。鄧老板驚訝之后,臉上有些慍色,說企業不追求利潤,員工喝西北風去!我謙和地解釋,不追求利潤不代表不盈利,盈利是經營的結果,不是經營的主要目的。鄧老板說,你們有文化人,就會玩文字游戲,什么目的結果的,都一樣。我知道鄧老板聽不進,又換個話題,說花奴的事。鄧老板并未領悟什么,瞪著眼反問我,這能算企業的錯么?法律有這么規定的么?我說有些事不能用法律去衡量,就像上公交車給老弱病殘讓座一樣,這是道義,法律不能制約。鄧老板撇撇嘴,我多少年不坐公交了。
我暗自嘆息,然后朝店門外瞟了一眼。鄧老板七八十萬的福特就停在門外,耀武揚威,氣勢非凡。
鄧老板又咂嘴道,花奴漂亮,嫁個老頭可惜了。忽地一笑,說哪怕找我這個歲數的,也不會招非議啦。我沒笑。且心里怒。我知道老板的邏輯很多時候是相似的,尤其對待金錢和女人,往往會驚人地一致。盡管鄧老板性情溫和,但藏在他骨子里的東西,未必就比徐老板好。
鄧老板見我半天不語,又笑道,我說著玩的。你是知道我的,兔子不吃窩邊草,店里美女我從不染指。我擠了點笑,笑得有點冷。鄧老板確實不染指店員,可他指望她們掙錢呢。他也沒閑著,換女友比換手機勤快。員T們賣命掙錢,掙來的錢都供老板們揮霍了,這世道,操!
后來我和雨落說了,取消銷售提成不可能的,鄧老板不同意。雨落說,我預料到了,哪個老板不貪心呢,天下老板一般黑。我說不能這么說,老板也各有不同。這事我不想放棄,我會冉和鄧老板談。雨落點點頭,又指指門口說,花奴的小帥哥來了。
我順著雨落的目光回頭望,見楊光從車上下來。我把臉往里偏了偏,對雨落說,他叫楊光,是徐老板秘書。雨落哦了一聲,說這么說他買飾品是徐老板安排的了。我說呢,這么帥,又常來買飾品,花奴咋看不上他呢。我說這年頭,只有帥是遠遠不夠的,高富帥缺一不可。雨落說可那個老朽呢?不就是富嘛。我說花奴好像并非看上他的富,花奴也從不要他的錢。雨落說這、r頭傻啊,不圖錢圖什么,還真和老夫子玩天長地久海誓山盟啊?
二十分鐘后,楊光走了。花奴將一款粗碩的金項鏈裝進手提袋里,客氣地將楊光送到門口。在花奴面前,楊光畢恭畢敬,不像其他顧客左挑右撿,高高在上。花奴的態度卻始終如一,禮貌熱情,服務周到。
4
坐我對面的,是個女人。我叫她徐總,——日升廠的女徐總。
她也叫我花先生,——楊光這么介紹了我。我沒否認。以訛傳訛的這個身份為我進出日升廠提供了方便。我冉次來日升廠時,先是保安熱情多了。楊光更是熱情有加,安排我在接待室坐著,泡了杯碧螺春,給我點上了蘇煙。茶我接了,煙我謝了。因為我在廠門口就看到標語:“廠區內嚴禁抽煙”。“嚴禁”這個詞用得苛刻了點,徐老板上次就抽了,我這樣的貴賓肯定也可以抽。這個規定顯然沒那么嚴,是要因人而異的。比如員工,抽煙肯定是不被容許的。
楊光說,老板正在會客,一會見你。
我在等徐老板召見的時候,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女人,就是女徐總。當然,這時我還不認識徐總,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徐總年齡不大,三十來歲,看上去像個領導,舉止投足問有股利索勁兒。
你找誰?她問我。問得很直接,連起碼的稱呼都省了。這讓我有點不愉快。我冷冷地說,我找徐總。她又問,哪個徐總?我懵了下,驀地想起日升廠分男徐總和女徐總,便淡淡地說,找老板。徐總仍是窮追不舍,說找老板有事么?我說當然有事。她問什么事。不依不饒的口氣,跟警察查房似的。我不快地望著她,她沒有回避,也直凜凜地看我。我吐了兩字:私事。我敷衍了一句,不想和她多說。徐總卻道,什么私事。這女人給了我一種難以名狀的況味,我有些忍不下了。我說私事你也要問么。她說當然,我是老板女兒,日升廠的副總,他的私事我當然可以過問。
居然還用了個“當然”!
我知道她的身份后,仍想拒絕回答。我認為隱私是很個人的事,即使女兒也不能過問父親的私事。父女問怎能無隱私可言?一般家庭是不可能這樣的。我和我女兒就做不到,連QQ密碼都互不知曉。我更不喜歡徐總咄咄逼人的口吻,仿佛是檢察官在審訊貪污犯似的。但我在忽然間又改變了態度,兇為我對她的身份產生了興趣,我覺得和她聊聊或許不是件壞事。
于是我換上笑臉,哦了一聲,說原來是徐總啊,初次見面,多有冒犯。您真是個好女兒,對父親的關懷無微不至。
徐總撇了撇嘴角,并沒有還之以熱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說我們父女親密無問,沒什么隱私可言。她的表情始終沉著,臉像一幅浮雕,絲紋不動。大概是領導的緣故,領導一般不愛笑。我是個例外。我只不過是個店鋪老總,成天泡在花叢中,面對顧客,笑是免不了的。
我又笑。裝出來的笑。笑給徐總看的,為博得她的好感。
有人敲門。楊光進來了。楊光見徐總和我說話,略有驚異,馬上便神態白若了。想必是老板要見我了,但楊光沒這么說。做秘書的人眼觀八路。楊光也是。徐總在和我談話,楊光不好領我去見老板。何況我是花奴叔,這個身份特殊而且敏感。楊光向徐總笑了笑。徐總視而不見,問我,貴姓。我本來就打算亮出底牌呢。我說姓花,花奴她叔。徐總一驚,看著我一時無語。楊光趁機說,徐總,花先生是花小姐的叔叔,他來找老板。徐總冷冷地說,這兒沒你的事,我要和花先生聊聊。楊光哦了一聲,退了出去,掩上門。
楊光退出去后,徐總仍未開口,冷冰冰地看我,向我射來了許多疑問。我被看得不好意思,用力揉眼,掩飾內心的窘迫。也怕有眼屎什么寄居著,毀了花奴的形象。
徐總說,我很想不通,你們是怎么教育晚輩的?
我不料她有此一問,一時難以作答。徐總顯然是在將我的軍,而我又絕不能輸給她,否則就給花奴丟臉了。我的腦子比車輪轉得還快。我反問道,我也很想不通,作為晚輩,你怎么競有這樣的父親?
徐總說,有什么樣的父親,子女無權選擇。但培養什么樣的子女,長輩是有能力有責任的。
我說,花奴還小,犯了錯可以改。可是,一個六十歲的人犯了錯,想改怕都沒機會了。
一番唇槍舌戰,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徐總臉上稍有些尷尬,不冉直視我。
徐總說,其實呢,一個巴掌拍不響,兩人都不應該。花奴要嫁給一個花甲老人,其意圖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我說開始我也這么以為的,但事實上不是。我和你父親聊過,你父親說花奴從不向他伸手要錢。
徐總不屑。說他的話能信么,沒聽說過戀愛中的人智商為零,無論男女老少。花奴在我父親眼里,就是天上最亮的星星。花奴要什么,他都會給。
我不以為然。你父親若是智商為零,如何統領日升廠的千軍萬馬?
徐總說,有我和我母親管著,日升廠就能運轉如常。
徐總既然提到了母親,我就想知道她母親對這件事的態度。我能預料到她母親的態度,甚至有些心疼。年近六十的奶奶級的女人,竟然和年輕美貌的孫女級的女孩互為情敵,是何等地荒唐和無奈。90后女孩難以理喻,敢于挑戰一切世俗和倫理,弄得阿姨和奶奶們措手不及。
徐總直言,她母親為這事很憤怒,也吵鬧過。徐母并非心胸狹窄之人,也并不介意徐老板的花心。男人事業做大了,花心是難免的。徐老板的心早就花了,一直沒收起來。但是徐老板不該動了休妻之心,要和小女孩結婚,這是徐母千萬不能容忍的。幾十年的夫妻,十幾個億的家產,競被一個小女孩搞得四分五裂,徐母焉能甘心?大動干戈無效,徐母和女兒結成同盟,一致對付徐老板。當然,最根本的是對付花奴。在她們眼里,花奴是個入侵者。
我糾正徐總的說法。你把花奴說成入侵者,我是不能接受的。我和你父親交談過,他說他和花奴在去年相識,之后他一點點打動了花奴。所以你不能把責任完全歸咎于花奴,我這個叔是絕對不認可的。花奴畢竟只有二十歲,哪經得起誘惑?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是花奴,而是你父親。一個飽經風霜的男人,稍稍施點伎倆就能俘獲女孩的芳心。
這不重要。徐總口氣決絕,說重要的是如何去解決,讓不知廉恥者南柯一夢,讓不勞而獲者一無所獲。
聽到兩個“者”,我啞笑。這個女人,很大義滅親。
我將腰板直起來,正視著徐總。我說我再次來找徐老板,也是這個目的。我們花家雖不富有,但世代勤勞,從不覬覦他人果實。花奴亦非不勞而獲之輩,只是太年輕,不夠穩重罷了。
我儼然花家代言人,句句為花家辯護。
徐總笑了,難得一見的笑。盡管落寞了點,像寒風吹起的河水,但畢竟解凍了,給我帶來了冬天的暖意。不過接下來,徐總的話讓我再次感覺冷風勁吹。徐總說,徐家的財產,一分一厘都是徐家人辛苦掙來,無論誰,都休想分一杯羹!不,一杯水都休想!
我搖頭,覺得徐總自負了點。我的眼飄過徐總頭頂,凝視天花板,悠悠地說,我贊成您的做法,但日升廠應該是您父親說了算,您無力控制吧。
徐總笑,說日升廠是家族企業,家族企業的特點就是一家人共管。雖說章程和法律賦予我父親是唯一股東,是日升廠的決策者,但真正控制日升廠財權的并不是他,而是我母親,還有我。徐總一副穩操勝券之態,仿佛日升廠的金庫鑰匙就別在她的褲腰上。我不能白禁地朝她褲腰上瞄了,沒瞄到鑰匙,瞄到了一截細嫩的腰。我想這女人如果不是副總,如果出生在普通家庭,這樣的身材和臉蛋,必定會惹人愛憐,男粉絲少說一個排。可漂亮臉蛋一旦貼了金,或蒙上烏紗,可愛的美麗的東西便蕩然無存了。
我的左顧右盼并沒有引起徐總的介意,徐總仍在演說她的地位及權力。日升廠的財權完全掌控在我母親手里,動一分錢,沒我母親的私印是拿不走的。我父親曾嘗試過從財務支款,結果未能得逞。
老板都支了不款!這條家規果然厲害。我幾乎想象出徐母是個怎樣的人了。花奴遇上這樣的對手,肯定會輸個一敗涂地。我問徐總在日升廠分管什么。徐總說營銷,工廠的訂單和客戶全在她的控制之中。我知道這將意味著什么。營銷是制造型企業的火車頭,這個女人勒住了日升廠的咽喉,日升廠的命脈便在她的一握之中。我和母親聯手,我父親還能蹦多高呢?徐總問我。 這果然是要了徐老板的命。 除了容貌和聲音,徐總表現出來的多是須眉之勢:果斷,干練,鏗鏘,毫無嬌柔溫婉之態。職業使然或天性如此,我不得而知。但我寧愿相信,是職業的鍛造。我想到南方有個流行詞:男人婆。這個詞有些貶意,但用在她身上,并不為過。她太像男人了,口氣硬朗,意志堅決。她把日升廠當成戰場,她就是戰地指揮官,時時刻刻都在下達命令,投身戰斗。
單是這樣一個女人,花奴就無法匹敵了。何況還有個大權在握的徐母。我想知道,花奴還有哪些敵人。
徐總說沒有了,她是獨生女。
我哦了一聲。我明白了,徐總死護著家業,聽上去是和母親共守,其實是為了個人利益。她是徐家財產唯一的合法繼承人。但她畢竟是女人,女人總是要嫁出去的。徐家產業不管多大,遲早也要改頭換面,跟別的男人姓。或許這也是徐老板舍得給花奴送首飾的原因吧。
徐總說,男人有好的么?靠得住么?對不起花先生,我不是指你。我就是不相信男人,包括我父親。所以我不把自己附屬于任何男人,我就是我,我屬于我自己。也許你在暗忖我的婚姻如何,我實話告訴你,我離婚六七年了。我和女兒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個沒有男人打擾的世界里,我很幸福。我沒想過再婚,從來沒有。和女兒生活在一起,我感到充實,——哦,我女兒也姓徐。
我驚訝如是,又覺得應該如是。且不說徐總之個性,單說要保住徐家大業,徐總不離婚能行么?犧牲婚嫻是難免的。然而,犧牲婚嫻就能讓徐家江山永不褪色么?徐總老了,其女繼承。女兒要嫁人,徐家江山依然逃不脫落入他人之手之宿命。
徐總淡笑,對我的多慮表現不屑。徐總說她女兒十來歲了,一直生活在她身邊。她給女兒灌輸的理念便是什么都得靠自己,莫要依賴男人。她將來要嫁的男人,必須是屈服于她的男人,惟命是從的男人。憑什么呢?憑徐家的實力。這年頭,誰有錢誰就是大爺,誰就掌握了話語權。拿不到話語權,寧可不嫁。
徐總的話不無道理。我也相信大千世界肯定能找到這樣的男人。可是,要讓一個男人長期屈服于女人,除非這男人的骨頭是豆腐做的。
徐總說當然沒那么容易,但如果男人做不到,女兒就應當選擇離婚。
徐總不像在和我交談,更像是在向她女兒頒布家規。我聽得全身發冷,額頭沁出汗珠。做個有錢人太不容易了,心理幾乎是扭曲了的。為保住白家的江山,不得不犧牲一代又一代的幸福。果真值么?我是個無產者,我無法抵達這樣的境界,便也無法理解他們對江山的眷戀。或許徐總的人生觀并非她的獨創,大凡老板皆有此慮。白發越多,焦慮越多。比起帝王世襲,這算不算是另一種世襲制——財富世襲制?
這個話題扯遠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想知道的,是徐總如何對待花奴的事。徐總笑了,笑得有些動人,皮肉都顫動了。徐總說你這人有些遲鈍,我說這么多了,你還聽不出來么?我父親要是娶花奴,他必須凈身出戶。花奴要是沖著錢來,必定撲了場空。
我說,凈不凈身豈是你說了算的,您父親是日升廠的大股東。徐總說,你怎么就聽不明白呢?他是股東怎么了,賬上沒錢,錢都在我母親卡里呢。廠里要用錢,先從我母親卡里轉到公司賬上。還有,我分分秒秒都可以把客戶拉走。我和母親使個金蟬脫殼計,另立山頭太容易了。如果那樣,日升廠將是一具空殼。他都六十了,還能東山冉起么?
我愣怔片刻才說,您父親知道您的想法么?
徐總說,沒說呢。他還未正式向母親提離婚。等他提了,冉說也不遲。他是有名望的人,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他不會和我母親鬧的,丟不起那張老臉。他一直希望能和我母親心平氣和地分手,可我母親豈能便宜了他?
我想我沒必要找徐老板了,或許他還蒙在鼓里呢。起身和徐總告辭時,徐總遞了張名片給我,希望我和她能聯手,妥善處理好這件事。我們果真握了握手,我趁機用了點力,以示聯手。徐總的手很軟,很有女人氣息。如此好料,可惜了。
5
一個月一晃過去了。月初,雨落統計了上月銷售報表,花奴仍遙遙領先。雨落第二,與花奴差了一大截。這結果既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花奴第一是必然的,只是沒料到高出那么多。雨落把花奴的詳細業績打出來,我逐條看了,分析了花奴的客戶群。楊光是最重要的客戶,價高量多。上月消費了五次,其中一次買了三萬多的鉆石。客戶群里沒有徐老板的消費記錄,他的名字被楊光代替了。
但我預感到了花奴或有危機。我不能完全確定,就像金融危機一樣不易捉摸。危機或來自徐老板的老婆女兒,她們掌控著日升廠的命脈。換句話說,她們掌控了徐老板的命脈,推而言之,也掌控了花奴的命脈。
我分析了花奴近幾個月的業績,發現有這么幾個特點:一是有徐老板這樣的支柱客戶;二是不乏回頭客,漸漸固定了下來,時不時來消費;三是每月都有兩三個新客戶。我不知道這份業績,是歸功于花奴的交際力,還是她的事業心。在其他店員頻頻為客戶犯愁時,她卻似常青樹,總處于恒定狀態。從業績的角度說,我佩服花奴,甚至感激花奴。我這個總經理也拿提成,店員們的整體業績決定了我的提成。因了這份感激,我有了提攜花奴的沖動。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因為羅蘭有這個規定,凡連續三月業績排第一,可提拔重用。店長不可能。盡管花奴業績高過雨落,但畢竟年輕,入職的資歷也淺。冉說雨落是老店長,入職六七年了,各方面的能力都不錯,為羅蘭付出了很多。何況當店長并非那么容易,要直接面對顧客,要擅長調解店員與顧客問的糾紛。有些糾紛容易解決,有些不好解決。遇上蠻不講理的,仗勢欺人的,官商子弟的,問題就更復雜了。每每此時,雨落和我的配合都很默契,一次次化干戈為玉帛。
我沒有疏忽花奴的危機,但還是想重用花奴。花奴的銷售冠軍蟬聯了近半年,這樣的店員不重用,不符合羅蘭的用人制度,不便于激勵員工。我向鄧老板請示,鄧老板擺擺手,說這事不用請示,你說了算,我只看業績。我便在月初的班前會上,鄭重宣布花奴為店長助理。店員們鼓掌。我讓花奴說兩句,表表決心。花奴看看同事,又看我,捂臉笑了,說我以為我能當個副店長呢。一店美女大笑。我說店助離副店不遠了,你現在業績夠了,但管理上欠經驗。花奴點頭,然后雙腿微屈,略略俯首,兩手互握在腰側,柔聲道,謝老總,小奴這廂有禮了。逗得一店美女笑噴。花奴一抬手,說姐姐們,今晚奇味菜館見。
接下來的這個月,我的預感似乎被驗證了。花奴遭遇了滑鐵盧,業績和雨落只在伯仲之問。到了下旬,花奴表現出明顯的精神不濟來,像朵被風雨侵襲了的鮮花,蔫蔫的。除接待顧客時仍笑得明媚動人外,平時臉上都飄了層淡淡的愁緒,沉默著,盯著柜臺發呆。我猜測是徐總母女的干預,殃及到了花奴。
月報出來了,花奴仍是第一,但業績有了明顯的回落,比雨落只高了兩萬。這是花奴蟬聯冠軍以來,第一次做這么少。我讓雨落冉把花奴業績打出來,逐條看了。在花奴的客戶群里,排第一的不是楊光,是一個新客戶。而楊光,就是徐老板,只買了兩次,一共才兩萬多。
花奴還是那么青春,活力卻揮發了,像一朵鮮艷的塑料玫瑰。她的沮喪是顯而易見的。不是愣著,就是默默地眺望門外。這讓我心疼。不是我憐香惜玉,還因為我是冒牌的花奴叔。這個局面本在我預料中,也是我所期望的,但花奴真的身陷其境時,我心里還是隱隱作痛。
我去找楊光。我想知道徐老板的境況。楊光知道我是花奴的叔,并不知我是花奴的老總。我說花奴這個月生意不好,心情很差。我說這個月你才消費了兩次。楊光坦言,不是他消費,是徐老板消費。接著楊光又耍起了秘書的手腕來,委婉地說,中央不是加大力度反腐嘛,人家都不敢受禮,老板就沒怎么消費了。我佩服楊光的睿智,關鍵時刻能和反腐掛上了鉤。其實徐老板早和我說了,他買首飾不送人,是留給花奴的。我這么說了,楊光尷尬了些,不過很快就自如了,說老板怎么處理首飾是他個人的事,我不太清楚。只是這個月,公司效益不太好,處處節約開支,就顧不上花奴的生意了。我覺得楊光這解釋還是合情理的。后來我在在話里問過女徐總,徐總說日升廠的確在控制成本。徐總實話實說,不是日升廠效益不好,是在逐步縮緊她父親的開支。她父親一直沒有悔過白新的跡象,她和母親只好付之行動了。
既然徐家母女付之行動了,我得坦言告訴花奴,否則花奴會很被動。花奴還小,業績低了都沒了心情,何況婚嫻大事受挫。
還是世紀緣小酒店。我先到了,坐著抽煙。花奴姍姍來遲,慵懶地軟癱在沙發上玩手機。我問她喝點什么。她想了想,頭也沒抬說,來點白的。我擺擺手,不行,舉杯消愁愁更愁。花奴笑,接了句:不如來支黃鶴樓。這個可以有。我讓服務員拿了包黃鶴樓上來。給花奴點上了,我卻沒了抽煙的欲望。我說你啥時學會抽煙的,花奴說剛剛,上個月下旬吧,銷售額上不來,我犯愁啊,就借酒澆愁,或借煙解愁。我說今晚之后,你冉別碰煙了。就算是羅蘭給店員定的新規矩吧。花奴沒說話。
我們先聊銷售,算是拋磚引玉。這個話題是令花奴沮喪的。花奴不說話,聽我做分析。我說我看了你的銷售業績,之前楊光每月消費四五次,這個月才兩次。我知道楊光不過是跑腿的,幕后的消費者是徐老板。花奴驚異,眼睛離開了手機,看著我說,這個你也知道。我說楊光是徐老板的秘書,對吧?花奴愣了會,臉上的疑云一點點舒展,忽然說,……哦,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啦。花奴捂嘴笑,指著我說,我之前還一直納悶呢,原來是你。我被花奴的語無倫次弄懵了,不知道她在說什么。花奴止住笑,說你去了日升廠,裝我的叔了?我笑起來。花奴的纖指點到了我的額頭上,矯情地說,原來是你在攪局,壞死了。裝回大叔過癮了吧?我說我不是攪局,是不放心你,青枝綠葉纏在枯藤上,值么?趁早散伙!花奴噘著嘴說,那不行,愛情豈是兒戲,說散就散啊?我敲敲桌沿,你們這不叫愛情,充其量是愛護。他疼愛你,你敬愛他,和愛情沒有關系。花奴瞟了我一眼,用手指在手機屏上劃來劃去,陰陽怪氣地說,想不到老總一把年紀,對愛情還挺講究啊。管它疼愛敬愛呢,反正我想嫁給他。
花奴執拗,十頭牛拉不回。我不得不使點招,意在摧毀她的信念。我沒什么絕招,只是把徐總的話學給她聽。我說你嫁徐老板,別人都說你沖著錢去的。要是真能賺一大筆錢,也不枉你拿青春賭一回。問題是,徐老板沒錢,徐老板以及日升廠的財權都在他老婆手里牢牢抓著呢。他女兒和我正式談過,徐老板可以離婚,前提是凈身出戶,一個子兒都不能帶走。
我是不得而已交出了底牌。我本不想說,花奴心情不好,我這么說是在她傷口上撒鹽。如果不是花奴一心嫁老朽,我暫時就不說了。但花奴太固執了,不給她來點毀滅性打擊,她心不死。
我以為我這么說,會給花奴一個睛天霹靂呢。不想花奴說,凈身出戶就凈身出戶唄,我又不貪圖他的家產。
花奴如此鎮定,像撣了衣服上的灰塵,太令我意外了。花奴是愛上了老朽,還是缺少父愛,我理不出頭緒來。我的臉上寫滿驚愕,我的腦里滿是問號。
花奴又抽出黃鶴樓,啪地打著火機,點上。一團輕煙從紅唇中徐徐噴出,像她的思緒那么輕浮。花奴說,難得你一片愛心,我就和你說說我的想法吧。我的想法很白私。第一我不是不勞而獲的寄生蟲,我不像別的女孩那樣傍大款做情人,靠身體賺錢。我不想用老頭子的錢,我想靠打工賺錢;第二我是有事業心的人。我喜歡金店,我想在羅蘭做好,我需要老頭子幫我提升業績。老頭子不但自己消費,還介紹朋友消費。他的朋友都是有錢人,他們給老頭子面子。你看到的,我的客戶很多,有我拉來的,有老頭子忽悠來的。第三我是有職業規劃的,我希望自己能成為職業女性,能出人頭地,能讓母親安享晚年。我近期的計劃,說了嚇你一跳,我想兩年內當上店長,五年當上總經理。哈哈哈。
我沒被嚇一跳,心里反而格登了一下。
花奴說,可是,我憑什么呢,只能憑業績。你有緊迫感了吧?笑了笑,說你肯定有。有緊迫感不是壞事,你不常說,有競爭才有動力嘛。遺憾的是,上月的業績不理想,我的愿望可能懸了,老頭子好像無能為力了。但我不會灰心的,我對老頭子仍抱希望。雖然徐家母女斷了他的財路,但他是日升廠的老板,認識的上流人物多,他稍稍活動一下,我的業績還會上來的。
花奴是樂天派,這個時候仍樂觀。我更敬佩她的精神。為了事業,為了職業,為了母親,她競犧牲了婚嫻,死心塌地嫁一老頭。我很感動,又很惋惜。所以我堅決否定了花奴的想法。人生是一個短暫的旅程,拼搏和奮斗是必須的,享受和快樂也很重要。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事業不能高于這兩樣東西。如果犧牲一種利益去換取另一種利益,那么必須要權衡這兩種利益,誰是高尚的,誰更有意義。花奴拿青春去賭,既不高尚也無意義,只會令人扼腕嘆息。
花奴不認同我的想法。青春是什么?青春的價值又是什么?這是個金錢衡量萬物的年代,青春的價值就在于能否贏取利益。有的青春平淡無奇,碌碌無為。有的青春披金戴銀,逍遙自在。現在的女孩都想嫁富二代官二代,冉不濟也要嫁個手機商藥商,哪怕棋牌室老板也行。花奴說我沒那么俗,我只想嫁個對我事業有助的人,難道錯了么?如果我是你女兒,你替我如何選擇?
一股強大的推力撲面而來,推得我直打踉蹌。我沒料到弱不禁風的花奴競有如此力量,令我無招架之能。花奴所言,我沒考慮過。花奴現在說了,我吐著煙圈開始認真地想。越想越發現這是個難題。如果花奴是我女兒,我該讓她嫁給誰呢?嫁富二代官二代可以衣食無憂,卻未必幸福;嫁平民百姓或許幸福,卻要吃盡辛苦。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我不會讓女兒嫁一老頭兒,這是斷然不可的。
花奴笑了,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的大叔,你別冉為我操心了。
6
坐BRT到凌州廣場,冉轉3路車,到銀城國際酒店。酒店一樓大廳的西側,是茶吧。一些住店客人在喝茶或飲酒。客人們靜靜地喝,服務生輕盈地走在地毯上。一首鋼琴曲在輕輕流淌,祥和,溫馨。我選了處臨窗的茶桌坐下。窗景悅目,音樂悅耳。我聽出這是一首鄧麗君的歌,《難忘的初戀情人》,音樂抒情,美妙,聽得人有些心醉。不過我沒去想初戀情人,那是遙遠的事了。我只是想起了紫夕,我曾深深暗戀過的女人。
在窗景和音樂中流連了半小時,穿越久違的初戀后,我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了楊光。楊光從車上下來后,小跑到右側,將車門打開。我看到披著陽光的一頭銀發,之后是徐老板。楊光快步向前,打開了酒店的門。徐老板挺胸走進來。楊光進廳掃了一眼,然后彎下腰,一個請的手勢,將徐老板引到了我身邊。我起身,向徐老板致意,向楊光點點頭。楊光笑笑,退了出去,回到我的窗景里,然后鉆進車里。
徐老板六十了,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雖然歲月沒有嫌貧愛富而減少在他額頭上的耕耘,但他的儀態舉止仍是同齡人難以望其項背的。這當然不是他能吸引花奴的原因。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真正吸引花奴的,正如花奴所言,是他的身份和地位。
這次見面是徐老板約我的,時問地點也他安排的。銀城國際酒店處于市中心,這兒離日升廠較遠,離羅蘭也不近。接到他的約請后,我早早就來了。我這個叔丈人是假的,所以沒必要擺譜,我不好意思讓徐老板等我。
徐老板約請的意圖我不明了。上次和花奴談話后,我把底牌都亮了,亦未能改變花奴。花奴鐵定要嫁徐老板了,這是花奴的抉擇。我力不從心,無力阻止花奴,我打算放手了。該出手時就出手,該放手時就放手,過于阻攔便是干預別人的白由。而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我不是花奴的叔。
花奴的事我沒冉過問,卻不想半月后,就是昨天,徐老板競主動找我來了。他讓楊光給我打電話,要見我一面。于是我又改變了主意,想過問到底了。
徐老板坐定后,掏出煙來。點上,吸了一口,吐出煙霧來。又向服務生招招生。徐老板沒問我要點什么,白顧地點了四碟小菜,要了瓶紅酒。服務生端上酒菜,倒了兩小杯紅酒。徐老板和我碰了下杯。我不太習慣喝紅酒,覺得味道怪怪的,不像酒,像飲料。我喝了一小口,然后搛了鹽水雞爪。鹽水雞爪的味道不錯,香美,可口。一會,我像庖丁解牛似的,將細碎的骨頭吐了出來。
我問徐老板,怎么知道我手機號的。徐老板說老夫縱橫江湖幾十年,難道浪得虛名么?老夫不但知道你手機號,還知道你不是花奴的叔。我哈哈笑了。我解釋說日升廠管得嚴,大門進不去,見你也難,我沒辦法才冒充花奴叔的。想必花奴全對你說了。徐老板說,花奴真要有你這么個叔,那倒是件好事了。可惜花奴這丫頭,打小就缺少父愛。
我點點頭,對花奴心生憐愛。
徐老板說,我找你,是關于花奴的事。
我笑,我是冒牌貨,跟我商量有用么?
徐老板說,冒牌貨比沒有貨要好吧?這事除了你,我找不到可以協商的人了。
我說那好吧,你說。我繼續啃鹽水雞爪。
徐老板喝了口酒。將火機捏在手里,不停擺弄著。徐老板說關于他和花奴的事,有點不好辦了。他現在很為難,就像上了青藏高原,壓抑得喘不上氣了。他老婆女兒從上月開始,在廠里推出了厲行節約活動,每花一分錢都要多人審批,最后一關在徐母手里。徐老板有張金卡,以前是想用就用,徐母從不過問。徐老板的發票到了財務就報銷,不打一點折扣。現在呢,廠里控制成本了,徐老板的金卡也限額了,每月三萬。徐老板的發票徐母也要審,否則不予報銷。徐老板苦笑,說她們娘倆搞節約開支,我這個老板總不能反對吧?老娘們控制了我的財源,我總不能和她在廠里吵吧?我是有身份的人,一舉一動都受人關注,弄不好就是滿城風雨,身敗名裂。
我拽了紙巾擦了擦手,說那是,你是名人,切莫兇為這事丟了名份,毀你一輩子英名。
徐總說,沒錯。所以上個月我有心幫花奴,卻使不上勁。勉強消費了兩次,那錢至今還是個漏洞,不知如何補漏呢。
這么大的老板,居然也為錢發愁。我暗白發笑。我說徐總你別太為難自己了,你有難處,花奴會理解的。
徐總將一雙手按在桌面上,感慨地說,唉,花奴還真是個好女孩,她沒抱怨我。她讓我找些朋友去金店消費就行了。可是,你知道的,她們母女一旦扎緊口袋,以后就不會放松了。以后我如何幫得了花奴?為了這事,我和她們母女在家里發生過不止一次的爭執,我甚至提出了離婚,家產均分。我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我只取三分之一。我以為這么做是公平的,她們是能接受的。可是——
她們要你凈身出戶。我平靜地說。
徐老板沒有驚訝,閉著眼,痛苦地搖頭,然后又點上煙,望著窗外暇想。
等內心的激動平息了,徐老板才收回目光。他看著我時,我發現他的眼睛有些失神。
讓我頭疼的是——徐老板說,花奴明知道我現在的情形,知道我將凈身出戶,她竟然仍要嫁給我。你說我一無所有了,她還圖我什么呢?真的玩感情么,她干嘛不找年輕人呢?我都這個歲數了,談感情是多么可笑的事。這丫頭,我真是想不通。我和她說得很明白,我如果離婚,肯定會一無所有。徐家財權全掌握在老太婆手里。我離婚娶小,本來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可能為此大吵大鬧,對簿公堂。畢竟,我是個有身份的人!
您的意思是……您想讓花奴離開你?
我覺得徐老板是這么想的,但我不能確定。如果是,我覺得是件慶幸的事。徐老板主動撤退了,花奴冉主動,也不會有結束的。只是,我從沒想過徐老板會臨陣脫逃。換言之,我想過花奴遲早有一天會甩了徐老板,卻沒想到這么快花奴就被徐老板甩了。
徐老板看著我,說,你快五十了吧?
我點點頭。
徐老板說,如果是你,辛苦幾十年,到了這個年紀忽然兩手空空,你愿意么?我徐某人一生縱馬馳騁,歷盡滄桑,躋身名流,創建偉業,如果為了花奴而放棄所有,甚至身敗名裂,你說值么?我在凌州還有立足之地么?如果我還年輕,我可以不在乎這些,我還能東山冉起。可我老了,我六十了,賺來這些不容易,一朝失去,就意味著永遠地失去了。
我記得您曾說過,你愛花奴,十分愛她。只要她想得到的,你會全力以赴地滿足她。
徐老板笑了,又點支煙,連續吸了幾口,然后笑道,那都是被感情沖昏頭了。現在想來,感情這玩藝算得了什么,不就是男歡女愛的事么?什么海誓山盟天長地久,都是扯淡,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我都一無所有了,花奴愛我什么呢?我也說她嫁給我不會超過兩年,甚至一年,她就厭倦了,就會把我甩了。如果那樣,我的日子就難熬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我用紙巾擦擦額頭。我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徐老板不愧是老板,看得真遠,可能不可能的事,他都設想到了,很周到,很細致。記得花奴說過,這是個金錢可以衡量萬物的年代。果如此。花奴的愛情被金錢擊打得面目全非,脆弱如玻璃器皿。誠然,花奴的愛情本來含金量就不高,本來就是劣質的趨利型的,粉身碎骨是遲早的事。我想徐老板找我談這番話,必定經過了深思熟慮。既如此,我也得給花奴潑點冷水,讓她清醒清醒。
我說徐總,您如果真的決定了,且不冉反悔的話,我想,花奴我能說服她。我看著徐老板,想從他臉上捕捉有價值的信息。
當然決定了。徐老板說,不然,我怎么會如此慎重地約你見面。大家都是男人,男人的心思你還不懂。女人不過是男人的衣裳,男人的心里應更多地裝著事業,裝著江山。沒有事業的男人是可悲的,守不住江山的男人更可悲,甚或是可恥的。我到了這個歲數,馬蹄冉狂亂,也不能亂了陣腳。陣腳亂了,江山便不保。徐老板忽然笑,指著我說,羅蘭全是美女,你沐浴其中,馬蹄也常亂吧?
我只是笑,沒承認,也沒否認。或許是花奴對他講過什么。我必須承認的是,徐老板說對了,無論男女都有馬蹄狂亂的時候。有的人亂中取勝,有的人適可而止,還有人兇此丟了江山,得不償失。
我不想和徐老板討論這些了,花奴的事才是要事。我說徐總,既然您決定了,花奴的T作我來做吧。我的心里陡然升起悲哀。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競被一個花甲老夫拋棄,無論他們的愛情基礎是什么,這都是悲哀的事。而這起事端的背后,究竟又是誰的悲哀呢?時代悲哀也好,社會悲哀也好,最值得悲哀的是花奴。
7
花奴請了一周的假。雨落說花奴情緒很不好。我說花奴失戀了。雨落驚叫了一聲,說太值得祝賀了。我說可花奴痛苦。愛情這玩藝,就是這么荒唐。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一根枯骨頭,你想從狗嘴上打下來,狗還咬你呢。何況徐老板這個老骨頭,還有點肉呢。雨落大笑。
從凌州大道坐BRT到凌西,用了半小時。冉坐中巴車,十來分鐘到西門。西門是個鎮,以前屬于鄉下,后來被凌州擴進市區,有二十年了,仍有鄉村的氣息。這里沒什么樓盤,很多獨家獨戶的小院。
下了車,我們找到了家得福超市。家得福超市右邊有條小巷。從小巷進去,到第五排。雨落說,花奴家到了。
我想象不出這種居住環境競能養育出花奴這般時尚靚麗的女孩。雞窩里飛出金鳳凰,或許說的就是花奴了。生活在這兒,真是難為了花奴。
雨落敲門,半晌沒動響。我用了點力擂門,門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探出身來,頂一頭花白頭發。找誰?我說花奴。雨落指著我說,姨,這是花奴的老總。婦女打量我一下,客氣地領我們進了院子。
庭院很深,天井封閉了起來,顯得潮濕氣悶。除了幾扇窗,陽光冉照不進來。進了屋,見花奴從臥室出來,隨意地穿著睡衣,頭發散亂。花奴揉揉惺忪的眼,淡淡地說,你們怎么來了?沒等我們回答,又對婦女說,媽,給我們老總和店長倒杯水呀。我打量花奴母親,五官清晰,身子矮胖,皮膚特別地黝黑。之前我猜是花奴母親,只是沒想到花奴母親這么老。花奴是獨生女,她母親應該在四十來歲。我寧愿相信她是花奴保姆,相信花奴是個高貴公主。
但這不是我寧愿的事。
雨落和我有著同樣的困惑。在花奴母親倒水的當兒,雨落問花奴,你母親五十多了吧?花奴說,才四十五,顯老。這些年,母親一直靠賣紅薯或糯米糕維持生活,寒來暑往,風吹日曬。四十五歲的人,看了像五十四。我母親很要強,她白己什么都不舍得,卻從不讓我吃一點苦,一分一厘都花我身上了。花奴說完,低下頭,捻著睡衣的裙擺。
花奴母親端了水,放在茶幾上。然后坐在花奴身邊,說了些感謝的話。又說起花奴,說花奴好強,我和她說了多少回,過得平平淡淡就好。她聽不進。她老想干出點名堂來,讓她爸瞧瞧。花奴恨她爸。我也恨。恨有什么用呢?我還恨我自己呢,要是有點文化,她爸就不會和我離婚了,我就不會帶花奴回西門,住到娘家這貧民窟了。
花奴轉過臉,噘著嘴,說你說啥呢媽,平民百姓就該代代窮啊。老話說富不過三代,有錢人能代代富啊。我偏不信這個邪!我非要干出點名堂來,讓那當法官的花老頭瞧瞧,我們沒有他,照樣過得風光。說完,推推母親,媽你回屋去吧,我和老總和店長談點事呢。
花奴母親沖我們笑笑,回屋去了。
我料到花奴請假和徐老板有關,便開門見山對花奴說,徐老板找我了。花奴的表情有些荒涼,眼淚漫了出來,潤滑著臉龐。雨落趕緊從包里拿出紙巾,替花奴擦了淚。花奴說,我不嫌他凈身出戶,他卻不要我了。連個老頭都看不上我,我多沒面子啊。雨落摟過花奴,說我們花奴如花似玉,才不稀罕那破老頭。明兒個姐幫你介紹個帥哥。花奴搖搖頭,我不稀罕帥哥。我說花奴,你要什么我知道,不過徐老板比你更現實。徐老板說他打拼一輩子,不會拿金錢地位名譽來換取愛情。他也根本不在乎愛情。在他的金錢地位名譽受到威脅時,他會毅然決然地拋棄愛情。這種事不奇怪,沒錢人才重感情,有錢人只重金錢。雨落說,這樣的人不值得你付出感情,也不值得你為他難過。
花奴說,我能不難過么?他像個氣球,我把未來都系他身上了。他現在飛了,我還在地上,我的事業和理想像夢一樣碎了。
在這件事上,花奴一直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夢中,很不現實。徐老板說過,他雖然給了花奴不少幫助,但這些幫助很有限。他從沒說過要幫花奴達到某種成功。我想花奴真嫁給徐老板了,反而更不能成功。徐老板希望擁有的是個小嬌妻,而不是女強人。男人都不喜歡女強人,徐老板是成功男人,更不會喜歡。
雨落說,男人和女人相反。女人喜歡事業型的強男人,男人喜歡溫柔型的嬌女人。我家那位就不喜歡我,說我工作狂,沒女人味。我習慣了,改不了。
花奴說,這年頭,女人當自強。女人必須有事業,能夠白食其力。這個道理在我父親離開的兩三年后,我就明白了。當我看到母親為了掙三五塊錢,站在凜冽寒風中,站在驕陽似火中,風雨無阻,手忙腳亂,我就特別難受。我就想長大了要混出模樣來,讓母親不冉經風歷雨,讓女人不冉勢單力薄。為了這個目標,我寧愿犧牲愛情和尊嚴。我只想借助老頭的力量,實現自己的愿望。豈料這個老烏龜,遇到點挫折馬上將頭縮了回去。他說得很動聽,說他一無所有了,和我結婚太對不起我,他將無法原諒白己。我說我不在乎他一無所有,我們可以從頭冉來。他死活不答應,口口聲聲說他這么做完全是為了我好。我還信以為真了,卻不想老狐貍原來是放不下他的富貴,怕過窮日子了。
雨落說,花奴你也不要絕望,離開徐老板,于你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徐老板未必就能帶給你美好未來。羅蘭店里的姊妹都沒傍老板,生意不也做得紅紅火火嗎?
這個道理我懂。花奴說。可我是逆境中長大的女孩,我更想實現白己的心愿。我最大的心愿是別讓母親賣紅薯了,讓她度過富足輕松的后半輩子。我要用我的力量,彌補母親失去的一切,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我有些感動。90后少有花奴此番孝心的。我說花奴,你是個不錯的女孩。你已經是店助了,比起一些同齡人,你很出類拔萃了。
花奴面色戚然,說我做了店助后,業績就一直下滑。冉這么下去,你不撤我的職,我也遞交辭呈了。
我說,業績和能力不能絕對掛鉤,業績下滑并不意味著你不勝任店助。你協助雨落,做好團隊管理,策劃營銷方案,抓好售好服務,仍是合格的店助。一個店助,能做的事有很多,而不僅僅是業績。
花奴半驚半喜地拉住我的手,說,真的么?
我抽出手。我說上次我和鄧老板商量過這事,不能太看重業績。羅蘭要發展,要打造品牌,絕不能一味追求銷售。羅蘭應當全面發展,抓質量,抓售后,抓團隊,抓效益,缺一不可。強行抓銷售而無視其他,羅蘭遲早要被排擠出局。鄧老板雖然沒馬上采納我的建議,但我相信他會有所感悟。
雨落說,羅蘭該改革了。我來羅蘭六匕年了,羅蘭的營銷制度從未變過,一直拿業績作考核指標。店員的壓力太大,連做夢都想著營銷。這方法太老套了,不適應現代賣場競爭了。老總,我建}義別考核個人業績了,推行集體考核吧。把店員利益捆在一起,心齊了,工作配合得會更好。
花奴說,雨落說得對,與其姊妹們各想各辦法,不如一起想辦法呢,還可以一起抓質量和售后。
我點頭。我覺得羅蘭的店員都有事業心和責任感,她們把羅蘭的命運和白己緊緊捆綁在一起。而鄧老板呢,似乎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無論店員怎么努力,他都嫌利潤不夠多。這樣的老板有很多,一味索取員工的奉獻,很少想到為員T做點什么。改變這種狀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雨落和花奴的建議我認為是可行的。回到店里我就推行集體考核,讓所有店員一同努力,一同受益。
花奴第二天就上班了。半月后,花奴忽然變了個活法,天天晚上去市民廣場跳舞了。跳的是大媽舞,花奴是領舞者。她的身后是一群大姨大媽。雨落告訴我,不止花奴跳廣場舞,紫夕她們都在跳,在領舞。我說是做善事么?雨落說,是呀,店員做善事,不也是羅蘭為社會盡責任嘛。你看花奴她們身材多好,領舞不但優美,還能讓大姨大媽得到鍛煉。
我明白了。花奴她們在為社會做貢獻,展現的是羅蘭人的品質,羅蘭金店的品質。
雨落說,這是一箭多雕。不但能贏得了大媽們的歡欣,還能宣傳羅蘭金店呢。切莫小看了這些大媽們,她們才是羅蘭潛在的消費群,吃穿不愁,經濟厚實,自己披金戴銀了不說,兒子結婚,女兒出嫁,金婚銀婚,送親送友,女費首飾的地方多著呢。老板們固然有錢,但首飾不是日用品,買一件能管好多年。哪有大媽們消費得多?
我大悟。我說這主意很不錯。雨落說,這是花奴的點子,這、丫頭靈活著呢。冉過三兩年,我得讓賢了。我笑道,冉過四五年,我也讓賢。這丫頭,很有創意。
有幾個晚上,我騎電瓶車逛街。凌州公園,金融大廈,市民廣場,我都逛了。我看到了花奴紫夕她們在廣場上領舞呢。舞姿靈動,青春勃發,給人美的享受,給城市添了景致。在她們身后,幾十個大媽跟著她們跳,很虔誠,很配合。花奴的后背很精致,很誘人,線條感特強烈。花奴穿了件紅色套衫,留給大媽們一個優美靈動的后背。后背上寫著羅蘭金店的白色字樣,顯得格外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