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回家了。我并不知道。
今天是我大學中的某一個星期三,早上最后一節課是體育課,聽說是考八百米。
我從來不懼參加田徑運動,兇為我有一雙跑得很快的鞋。很久都沒有釋放白己了,對于怨聲載道的八百米,我竟然還有隱隱的興奮與期待。
火辣辣的太陽直直地攤在毫無障礙物的操場上,塑膠跑道都快要融化,每個人鼻子里都是火熱的氣流。
我搖搖被陽光閃花的眼睛低下頭看著已裂口的白色帆布鞋。
這雙鞋已經陪伴了我三年了。
那是高三的某天,我利用僅有的半天假期打了兩盤英雄聯盟,都輸了。隊友一直罵我是坑,跑都跑不快,害得被團滅。我關了電腦猶豫了半天,雖然沒想清是不是我腳的問題,但還是決定去買一雙鞋。
“媽,我跑不快了,我想去買一雙鞋。”我在我媽旁邊坐下,看著她一口一口將瓜子殼吐在垃圾桶外面。
“你不是有鞋嗎?還要買?”她沒看我,眼睛直直地盯著電視。
“那些鞋都跑不快,我要一雙穿著跑得特別快的鞋。”我轉頭看了一眼電視,里面正放著古裝版的鄉村愛情故事。
“跑得快的不是鞋,那是腳。”她睨了我一眼。
“那我要怎么辦才能跑得快?”我一臉茫然。
“算了,我給錢你去買一雙鞋吧。”面對我的問題,她也是一臉茫然。
接過她遞過來的粉紅色的紙幣,聞了聞,一股油膩膩的味道。
居住在小城鎮的好處就是走過一條街就可以逛完所有的店鋪,我進了一家靠在墻拐角不起眼的鞋店,因為它起了一個十分吸引我的名字“跑得快”。
“小哥兒,想買什么鞋我們這都有,穿上后包您上刀山下火海都如履平地,穿上我們的鞋您就是那過隙的白駒,什么草上飛、水上漂跟您一比都弱爆了。你知道劉翔不?”從柜臺里迎上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干練的平頭,精明的金絲眼眶明晃晃的閃著亮光。他一邊說著,左手一邊拿著抹布死命擦著右手的一只網球鞋。
“他是國家的驕傲啊,我怎么可能不認識。沒有他哪來的田徑。”我看著他。
“小哥兒,知道他為什么能跑這么快么?就是穿的我們店的鞋,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昨天晚上他都給我打過電話,說讓我冉用專機給他送幾雙鞋去。不要看我們店這么小,后臺大了。”
我轉身欲走,他一個箭步上來張開雙臂擋住了我,“小哥兒,想走?我開了這么久就還沒有人不買東西能完整地從我的店門出去的。”說完,他瀟灑地甩掉手上的東西,從腰問拔出的一把匕首,開始對我表演各種高難度動作,陽光搖晃著刀背,我眼睛都睜不開,只感覺刷刷刷各種銀光在我面前亂閃,頻率之高,動作之快,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我不由得為他鼓掌喝彩,他微微一笑,停下動作,抹了一下鼻尖的汗水。我忙屁顛屁顛從地上撿起他擦鞋的抹布遞給他。
“老了,老了,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橫霸公交車、商場、電影院,沒有一次不得手的。”他接過抹布,摘下眼鏡擦起來。
我看著他的臉慢慢變得有線條感。
“小兄弟,今日與你有緣,將我這一手絕活傳授與你可好?”他一臉正氣凜然。
“看,劉翔。”我隨便指了個方向,他轉開了頭,我拔腿就跑,天地可鑒,這絕對是我長這么大跑得最快的一次,就是劉翔真來了都不一定追得上我。
最后我買了一雙99塊的白色帆布鞋。
那時我不小心跑進了某著名鞋店,恰巧他們又在搞促銷,滿場都回蕩著一個甜美的女聲:“不要998,不要998,只要99,只有99,心動不如行動……”但最終讓我買鞋的原因并不是這些,而是因為他們一排人把門都堵死了,我只感覺自己是一條待宰的秋刀魚,有首童謠唱過“秋刀魚的滋味,你跟我都想了解”。
我出門的時候陽光依舊燦爛,那個女店員慘白著一張臉,攤著像千萬年才吃到秋刀魚的滿足笑靨歡送我。我還可以看見光線里的白色粒子正輕舞飛揚。 “砰……”一聲槍響。 我的鞋飛速地動起來,跑步對它來說真的是小菜,我只是感覺腳都沒活動開,八百米就跑完了。
可是我還在跑。準確地說,是它還在跑。
“不想停,不可以。”我一直都覺得是它托著我的腳在跑,現在我能清楚感受到它的感受,耳邊呼嘯的風聲透過我的胸腔刺激著我的腦神經。
它沒有停在八百米的終點,而是像飛速轉動的陀螺,越來越快,它跳過跑道,越過體育場,穿過學校的林蔭小道。它是如此之快,惹得所有人駐足觀看。“還不夠,還要快。”我在心里聽到它這樣說。
我跑過一條一條的街道,跑上高速公路,身邊的長途客車飛速從我身邊向后退,跑下高速公路,我甚至看不清路邊的信號燈是紅是綠,看不清在路上行走的是人是狗。
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日日夜夜,就這樣日月交替,斗轉星移,我的頭發變成了一草鳥窩,胡子長到遮住了下巴,十指的指甲都已卷曲,鞋子上長滿了青苔。
鞋路過稻田停住了,萬里金黃的麥浪乘風搖擺,襤褸的稻草人撐著彎掉的脊椎,低頭看著地上的某只田鼠,麻雀在它的臂膀上歇息,天還是一望無垠的碧藍色,沒有工廠,沒有愚蠢的人類。
我低頭看了看鞋,它不動,微風吹過來,是一陣淡淡的麥子味。
“我到家了。”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