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廿四年法幣政策實行前,一個擁有三千萬塊銀元的大富翁,如果他是個安分良民,遵守政府法令,將他所有的現款總是放在家里,既不活動圖利,亦不注意保持幣值,則到了十三年后,所有的錢折合成原來本位銀元的話,他便只有一分二厘五毫了!連買一個燒餅都不夠……
有朋友收藏了一冊1947年9月5日到11月14日的日記,不知作者的姓名,從日記中透露的信息,他是皖南農村的一個青年,姓葉,初中畢業,曾教過四年的小學,想離開家鄉到上海發展,“目的并非想發財,一則廣廣自己的眼界,二則自己學識太淺,遇有機會,可以學習英文和求得更深的音樂知識。”出門時,手頭拮據的父親只能幫助他旅費和兩個月膳費,共五十萬元,母親給他十萬元。9月11日,他從歙縣到杭州,一張汽車票要十一萬五千元。13日,他乘火車到上海,計劃先補習英文,15日他到圣約翰英專報名,繳學費十四萬元、報名費二萬元、雜費三萬元。17日,他在舊貨攤上買一支鋼筆三萬三千元,買了三本書又用去二萬三千元,只剩下六萬元。19日,他到先施、永安、新新等百貨公司參觀,買了一件棉毛衫、一支牙刷、一冊英文生字簿,便花光了帶來的錢,連乘電車的一兩千元都沒有了。28日,他從堂伯那里拿到四萬元,交“沙漠文藝社”的社員費要五千元,想去理發需要二萬元,因此猶豫了,就沒有理。
也就是這一天,顧頡剛在日記中記著:“理一次發,兩萬元矣,實四毛也。”處境比這位來滬謀生的無名青年好得多的歷史學家,那些日子的日記中不斷記著物價的變化:
9月26日,他聽妻子說,“上海市場極混亂,金竟無價,物價日高”。
10月16日,“日來物價大漲,米一石超出八十萬。”上個月妻子到上海,龍頭細布每匹五十六萬,現在要八九十萬了。
10月17日,“車票價又漲,自銅山至蘇州,頭等價卅七萬二千元,臥車票十萬元,可駭!”
無名青年在上海難以為生。中秋節到了,上海的姑父邀請他去家里,因為付不起電車費,沒有去。姑父給了他十萬元零用錢,10月7日他終于去理了發,花去二萬元,“滬地理發十分昂貴,這個數目是徽州的四倍呢!但是在本地卻算是十分賤的了。”他想買一件長衫料子,跑了十多家,二十萬以內的都沒有,只好放棄了。
到了10月19日,這位文學愛好者在日記中說:“一顆指引青年迷途的巨星魯迅先生于十一年前底今日隕落了,雖然魯迅先生已死了,可是他的精神仍長存在每一個青年每一個文藝的愛好者底心里,仍在鼓勵指引青年們走上他們要走的路。今日有一群景仰他的青年和他的親友往萬國公墓去掃祭他的墳墓,我也很想去瞻仰一番并致我的敬意。可是懦弱的我啊,竟為沒有足夠車資和不識途的畏怯而不去。”
他多次想到自殺,“我感到那飛轉的車輪和藹底可愛,那泛濫的水底藹然可親,我還有什么躊躇呢?”10月22日借到五十萬元,他買了棉絮和衛生衫。
他的日記到11月14日得知母親病故后就沒有了,這一天的日記中留下了——“我要,我要毀滅這整個世界”、“我要毀滅我自己”的呼喊。我無法知道他后面的命運,可以想見的是1947年的中國,一個鄉下青年在上海灘掙扎了兩個月,對生命的那種絕望。
這一年10月13日,北大校長胡適到南京出席中央研究院評議會,住在歷史語言研究所,與蔣慰堂、夏鼐閑談時提到清人筆記小說《豆棚閑話》中有西調一則(即陜西調),是明末流寇的歌謠:
“老天爺,您老了,耳又聾,眼又花,不見也不聞,殺人放火的坐享榮華,念經吃素的活活餓煞。老天爺,不會做天,你垮了吧!老天爺,不會做天,你垮了吧!”
1942年他在美國時給語言學家趙元任抄了這首曲子,請趙作譜,抄本略有出入。但一直不敢拿出來發表,他說,否則會比當時流行的《你這個壞東西》一類歌曲,更為風行。(《夏鼐日記》卷四,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47頁)
1947年,還不算是最壞的時候,到1948年,物價漲得更高了。2月25日,顧頡剛日記說:“過陰歷年后,物價大漲。今日覽報,白報紙一令價至三百廿余萬,較去秋已逾十倍。米則早出三百萬大關矣。南京科長以下人員,每月仍只有三四百萬元,如何度日?”3月4日,“上海理發價,已至七萬元,不改幣制,如何生活。”
8月1日,一把牙刷要一百八十萬元,他感嘆“簡直把人嚇死”。8月19日金圓券政策出臺。8月31日,他在《觀察》周刊讀到一封讀者來信,“在民國廿四年法幣政策實行前,一個擁有三千萬塊銀元的大富翁,如果他是個安分良民,遵守政府法令,將他所有的現款總是放在家里,既不活動圖利,亦不注意保持幣值,則到了十三年后的今天,他所有的錢折合成原來本位銀元的話,他便只有一分二厘五毫了!連買一個燒餅都不夠……”接著列舉了一個詳細的算式,看得他觸目驚心,如果不是自己刻苦工作,一家人都要成為餓殍了。《觀察》的編輯就給這封來信加了個標題:《魔術!》。
包括顧頡剛在內,都不曾想到改革幣制也扭轉不了這個趨勢。與此相關聯的還有內戰戰場上的勝負,勝利的共產黨一方在推進之時,卡車上就裝著一麻包、一麻包的金圓券,往前線運送。
1949年,《傳記文學》創辦人劉紹唐參加“南下工作團”南下,好奇地問老同志:“這些東西已經是形同廢紙了,為什么還要趕運到前方去?”得到的回答是:“趕去還給國民黨的!”
他當時還是有些不解,后來才知道這是共產黨一貫的做法,在占領一個地區后,很快將舊貨幣集中起來,運到未占領的地區去,同時更鼓勵商人免稅免費攜帶,到國統區去套購物資,加速其經濟的崩潰。一切都已被決定,不僅在戰場上,也在戰場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