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年(1755年)四月二十二日,浙江舟山群島。
清晨,定海知縣莊綸渭像往常一樣,端坐縣衙后廳,喝杯濃茶,靜心定神,準備步入前廳,升堂斷案。忽然,定海總兵領著幾個士兵急匆匆跑進來,報告了一件急事:
港口外,來了一艘掛著米字旗的大船,官兵將其逼停,問明來由,獲悉這艘來自英國的商船,不是打仗的,是買生絲茶葉的。船主名叫哈咧生,持有粵海關頒發的商照。
莊綸渭是個文人,工于詩文,出了兩卷《問義軒詩抄》。不過,對于跟洋人打交道,他可沒什么經驗。有三個問題縈繞在他的心頭,忐忑不安:一個持有粵海關批文的外國商船,為什么要來舟山做生意?是拒之門外,還是好禮相迎,怎么跟他們打交道?洋人這趟舟山行,究竟意味著什么,會給舟山帶來什么呢?
為什么是舟山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伴隨著平定三藩和統一臺灣兩件大事的完成,清王朝結束了“遷界禁海”政策,開放四口通商,有限度地放開了對外貿易。然而,真正面對歐洲商船的港口,只有廣州。這樣別無選擇的貿易格局,令英國商人很不舒服。
進入18世紀,中英貿易呈現一邊倒的態勢。英國對華出口的貨物主要是毛紡織品,廣州天熱,嚴重滯銷。到頭來,只能用白銀來償付從中國進口的茶葉、生絲和南京布貨值,彌補貿易赤字。康熙四十九年至乾隆二十四年間(1710-1759年),英國出口到東方的白銀多達2683萬英鎊,而貨物僅有925萬英鎊,貿易逆差巨大。英國人認為,要想扭轉被動局面,最好把毛紡織品賣到中國北方,因為那里氣候冷些,或許銷路會打開。
乾隆十五年(1750年),英國將中國生絲的進口稅率降到與意大利等同的水平。由于中國生絲質地好,在國際上享有盛譽。英國東印度公司立即大量購進,導致廣州生絲市場的存貨一掃而空,需要從內地采購。然而,內地生絲運到廣州出口,需要翻山越嶺,經過多個內關,運費和關稅增加不少。而且必須通過廣州的十三行采購,沒有選擇余地。無疑又增加了一道中間環節。
茶葉出口也面臨同樣的問題,而且耗時太久,茶葉質量會下降。為了壓縮這塊成本,東印度公司很希望從靠近生絲和茶葉產地的口岸直接進口。
在廣州通商,面臨的最大尷尬還不是貨物銷路和運輸成本,而是當地官府的苛捐雜稅。粵海關對外國商船征收的船鈔和貨稅并不高,但附加的雜稅種類繁雜,數量眾多,超出正稅數倍,每艘船都要繳納1950兩規禮銀。雍正十年(1732年),廣州的各國大班聯名上書,要求豁免這筆規禮銀,但被粵海關監督駁回。因此,東印度公司很想另找一個能夠規避這類盤剝的商埠。
舟山群島,似乎最符合英國商人的上述需求。它比廣州離北方更近,而且冬季濕冷,毛紡織品或許好賣些。它毗鄰生絲產地江浙和茶葉產地福建,可以就近采購,節約大量運費。設在這里的浙海關,沒有明確制訂針對外國商船征收關稅的則例,這就意味著,附加稅費有可能少得多。
舟山和英國的貿易史
舟山具有的這些優勢,當地官員也意識到了。閩浙總督喀爾吉善就奏陳:“如向來由浙赴粵之貨,今就浙置買,稅晌腳費俱輕,而外洋進口之貨,分發蘇杭亦易,獲利加多。”
因此,英國人一眼就看中了這里。
早在康熙三十年(1691年),浙海關就在定海城南建了紅毛館,接待西方商人。 十年后,紅毛館終于迎來了第一艘造訪的英國客人。船長卡奇普爾(Allen Catchpoole)兩度來到舟山,受到熱情接待。不過,他打算在這里設立長期商館,維持經常性貿易的提議,卻沒有得到清朝官府的正面回應。于是,此后半個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沒再造訪。沒了客人,紅毛館也就逐漸荒廢了。舟山暫時淡出了商人們的視野。
可是,英國商人并沒有放棄舟山。乾隆十八年(1753年),東印度公司派出洪任輝(James Flint)和貝文(Thomas Bevan)一道,住在江寧(今南京),一邊學習漢語,一邊收集當地生絲的商業情報,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在這里開辟新的商埠。兩年后,哈咧生這艘船抵達舟山,打破了這里半個世紀的沉寂。船上的翻譯,正是洪任輝。
洪任輝告訴知縣,“因祖上曾到此做過生意”,“聞得寧波交易公平”,希望在此購買絲茶。莊綸渭向省里請示,得到了三點指示:熱情接待,公平貿易,照章納稅。于是,哈咧生及其船員被安置在寧波船王李元祚的商行里。而洪任輝還攬了點茶葉生意。
哈咧生的舟山之行可謂三贏。各界官民搶購洋貨,一掃而空;洪任輝買到了更便宜的茶葉,轉運到歐洲發了小財;浙海關賺了幾千兩稅銀,荷包鼓了不少。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嘗到了甜頭的東印度公司,又派了兩艘英國商船放棄廣州,北上舟山貿易。這樣,中西貿易在浙江似有經常化趨勢。可是,閩浙總督喀爾吉善等人卻有些糾結:這些不速之客,既帶來了白花花的銀子,也帶來了安全隱患。因此,在奏折里,他時而主張“加意體恤”,時而強調“嚴加防范”,決策思路陷入錯亂。
浙江的官員陷入了“幸福的煩惱”,幾千里之外的廣東,高層更是非常窩火。
誰動了廣東的奶酪
多年以來,中西貿易主要集中于粵海關,逐漸形成了廣東督撫、粵海關監督以及內務府官員三位一體的利益集團,他們從陋規中分潤,賺得盆滿缽滿。沿海各省雖也有陋規,但比起粵海關還是小巫見大巫。當然,這些既得利益是建立在商埠壟斷的基礎上的。一旦有了競爭者,資源分配就會重置。顯然,舟山就是潛在的變量。
舟山的熱鬧,對廣東的最大改變,就是來廣州做生意的英國商船逐年減少。乾隆十九年至二十二年(1754-1757年)依次為27艘、22艘、15艘、7艘。粵海關的稅銀盈余也相應遞減。因此,“當英國船只動身前往寧波時,廣州官吏和商人們唯恐失去這有利的貿易……便發送一份呈請及一大筆錢到北京,要求將貿易限制在廣州”。

廣東官商的“不高興”,與浙江官員的“煩惱”不謀而合。于是,閩浙總督喀爾吉善與兼管粵海關的兩廣總督楊應琚聯名奏請,建議加重浙海關稅率。乾隆帝批準了。于是,即將離開寧波的英船,得到了浙江官府的正式通知:自翌年起,浙海關加稅一倍。
朝廷這么做,是要用經濟手段迫使英船回粵貿易,避免外來勢力對江浙重地的影響,從而達到“不禁之禁”的目的。
可是,加稅并沒有澆滅英船來浙貿易的熱情。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八月,仍有一艘英船來到舟山,稱“廣東洋行包買包賣,把持刁難,故不愿去”,寧愿按照新稅則在浙貿易。浙江巡撫楊廷璋如實奏報,并謹慎提出,與其任由英船逗留惹事,不如“此次應準其仍留貿易”。這份奏折,反映了浙江多數地方官的期待,即歡迎英船來浙貿易,為浙江帶來豐厚的海關和陋規收入。
這件事讓乾隆意識到,經濟手段似乎失靈了,洋人并非“總在圖利”。于是,他一面同意了楊廷璋所請,一方面派楊應琚“赴浙親往該關察勘情形,并酌定則例,報部議定”。乾隆希望了解,究竟用什么辦法,能把英商請回廣東呢?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十月十四日,楊應琚抵達浙海關。幾天后,他草擬了一份調研報告,向乾隆帝建議:不僅要繼續提高浙海關稅率,正稅“視粵關則例酌擬加征一倍”,而且即便在浙江就近采買貨物,也要把產地到廣州沿線陸路關卡的稅費都補繳了。他還強調,粵海關長期經營外貿,人員、裝備和地形都比舟山有優勢。因此,上年限制浙海關貿易的諭旨“至明至當”。
顯然,這位楊大人是“屁股決定腦袋”,處處站在維護廣東利益集團的立場上。可是,乾隆并未采納他的建議,反倒打算因勢利導,將浙江的中西貿易納入制度化軌道。
乾隆的這番考慮,當然是廣東官商不愿看到的結局。于是,楊應琚又寫了一份名為“浙海關貿易番船應仍令收泊粵東”的密折,既強調了十三行服務皇室“勞苦功高”,又表達了“設法限制”、“不便聽其兩省貿易”的態度,甚至擺出了一副家奴哭訴的嘴臉。
戲劇性的是,這份奏折不但贏得了“所奏甚是,前折竟不必交議”的高度評價,而且促使乾隆朝令夕改,決定收回允許浙海關開展中西貿易的成命。那么,乾隆的態度為何驟變呢?這與其關注的三項政治經濟利益息息相關。
其一,粵海關通過具有特許貿易功能的十三行,可以低價購進西洋奇珍,進獻皇帝以邀寵,很合乾隆帝貪財好貨的口味,可謂投其所好。
其二,對于粵海關和十三行“包買包賣,把持刁難”的情形,乾隆有所耳聞,但他更看重粵海關對來華外商監控的完備體系。這樣的體系,舟山短期內很難健全成熟。
其三,在他看來,將英商趕回廣州,可以確保“浙省海防得以肅清”,避免江南士大夫深受西方影響,或與海外反清勢力勾結,威脅清廷在江南的統治。
因此,在政治利益與經濟利益發生沖突時,乾隆選擇了政治優先,將帝國安全和個人政治權威,置于搞活經濟之上。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十一月十日,乾隆帝發布諭旨,決定“將來只許在廣東收泊交易,不得再赴寧波”。
就在這份諭旨發布之前,把浙江一通埋汰的楊應琚,竟然調任閩浙總督。不過,他初衷不改,立即向新任兩廣總督李侍堯行文,并通知浙江官員遵旨照辦。而李侍堯和粵海關監督李永標一道,傳集外商,當眾宣布:“嗣后商船都在廣東收泊,如果再到浙江,定然押回廣東。”據說,幾乎所有西方商人都很恭順,表態支持。只有洪任輝提出異議,指出“該國貿易船只,往廣往浙,俱系王家分派。本年商船已于上年十月內發行,其有無往浙船只,不能預知”。
對此,李侍堯也做了安排。他派中國商人前往噶喇吧(今雅加達),通知荷蘭駐東印度總督:如有英船寄碇荷屬東印度,即轉告其“番船口岸定于粵東,不得再赴浙江”。
自此,在地方利益集團的干預下,清朝的外貿格局發生驟變。一口通商成為定局,浙粵外貿之爭以廣東的全勝告終。清王朝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閉關,即將拉開帷幕。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博士,現供職于國務院臺灣事務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