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1921年,魯迅先生在小說《故鄉》中用這段文字寫下了離鄉時的悵惘。
《故鄉》因被編入中學語文教材而為我們所熟知。我們也了解這篇小說是魯迅先生根據自己從北京返回故鄉的經歷創作而成,其中深刻反映了辛亥革命后十年間中國農村經濟凋敝和農民生活的日益貧困。
此后,許多作家開始以鄉土為題材進行文學創作。在這些鄉土文學作品中,我們能看到不同地域的風土人情,而魯迅先生在《故鄉》中所表現出的對鄉土的失落感已經是大量鄉土題材作品的共通之處。其中,我們不僅看到了農民生活的日漸困窘,也看到了曾作為鄉里望族的凋零。其中所反映出的不僅有鄉村經濟的蕭索凋敝,還有鄉里望族的衰退破敗以及傳統農耕社會現代轉型之下的諸種社會癥候。
在清季民國的社會變革中,士農工商的社會結構變化和城鄉發展的失衡改變了傳統的人口流動軌跡。在漫長的帝制時代,讀書人耕讀于鄉間,即便是日后入仕為官,也只作通都大邑的過客,退任之后還是要落葉歸根,返回鄉間。而伴隨著科舉制度的革廢、現代教育的興起等現代化進程的開啟,既有的社會流動模式也隨之一變。民國時期的新式學堂大多集中在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學生畢業難以回鄉里就業,而更傾向于留在城市。而隨著知識精英離鄉去土,鄉土社會逐漸為素質低劣的地方豪強所掌控,并飽受外國資本入侵、軍閥混戰和苛捐雜稅的困苦。于城市求學多年后回到鄉里的現代知識分子目睹現代都市與鄙陋鄉村之間的巨大落差,由是作文抒懷成了盛極一時的文學風潮。
對于鄉土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的遭際,最初只是文學創作者的感性抒懷。而此后,中國基層社會的問題也引發了社會學界理性思考。1940年代,費孝通先生就曾寫下了《鄉土中國》和《鄉土重建》等著作。書中分析了當時中國基層社會的現狀、問題及解決方案。“鄉土”成了理解中國社會的一個重要視角。
半個多世紀了,中國鄉村依舊是回不去的故土,回不去的人卻越來越多。當下“鄉土”不再是文藝作品樂于表現的題材,而“鄉土”仍是理解中國社會的關鍵詞。
民國時期的鄉土題材作品反映了鄉村由于貧困引發的問題。而近年來,我們通過媒體看到的關于鄉村的討論,則更多地聚焦于物質日漸富足之后的困頓。

不久前,畢節兒童自殺事件再次引發了公眾對鄉村問題的關注。將悲劇歸因于貧窮是許多人最初的反映。更多的信息被披露以后,我們發現自殺兒童的家是一幢漂亮的樓房,生活也是衣食無憂。然而,物質的豐富并沒給這些孩子帶來精神的愉悅。
對比民國時期的鄉土題材創作和近年來媒體上關于農村的討論,我們不難感覺到盡管其中反映的問題有很大差別,但透露出的對鄉村社會的情緒卻又十分相似。
清季民國時期的社會變革使一部分世居鄉土的知識精英進入城市定居。而改革開放以后,更是有大量的農村青壯年為獲得更高收入的機會而離鄉去土。留守兒童、留守婦女、留守老人等由此引發的問題逐漸進入公眾的視野。
在不同時代的人們對鄉村世界相似的感性抒懷背后,其實暴露出了一個現實:在很多地區,農民經濟收入的提高并沒有給鄉村帶來與經濟發展相匹配的富足與興旺。怎樣使鄉村從一幢幢華麗的樓房堆砌的落寞中走出,而成為農民的樂土與游子寄情的精神家園——我們還有很多路要走。鄉土重建仍舊是中國繞不過去的問題。
初秋的九月,許多農家子弟進入城市,接受高等教育。多年以后,當他們重返生養自己的鄉土時,又會有怎樣的情緒呢?他們畢業之后又是否會有志于且有機會改變自己家鄉的面貌呢?我既好奇,又期待……
(作者為南開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