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聊齋志異》和《儒林外史》是我國古典小說的兩座高峰。其作者蒲松齡和吳敬梓都是科舉制中的失敗者,屢試不第的共同經歷使他們對科舉制的弊端有了深刻的理解,這些在其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然而,由于人生經歷和個人心理狀態的差異,這兩部作品在思想內容和批判深度等方面有很大的區別,這其中的原因值得我們深究。
關鍵詞 科舉 聊齋志異 儒林外史
綿延了一千三百多年歷史的科舉制是我國對世界文化的獨特貢獻,科舉制度體現了一系列理念的創新,它公平為核心 , 面向社會上的每個讀書人(少數優伶、皂役等‘賤民’除外) , 確保每一位知識分子都有進入統治階層的機會。在這樣的一個良性的循環社會中,廣大寒門士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飛黃騰達的夢想有機會成為現實,這為統治贏得了廣泛的社會基礎 。
盡管蒲松齡和吳敬梓的作品對科舉制的態度有所不同,但《儒林外史》和《聊齋志異》都涉及了兩個最基本的方面:肯定科舉制對士子實現人生理想、改變個人命運的重大促進作用,揭露和批判科舉制走向極端后對知識分子心靈的束縛和異化。相對于封建社會早期的恩蔭和九品中正制,“科舉以才學為選拔標準 , 寒 門俊秀借此躍居權利 中心 , 正是科舉的上升性指向激發了整個社會的向學熱情 , 這一理念顯然優于血緣、道德和 門資。”豍因此,《聊齋志異》中的書生們無一例外地懷有登科高中的理想,頭懸梁錐刺股,三更燈火五更雞,“日希進取,遭大饑而餓體膚,業不敢荒;鬻沃田而備囊裝,志亦良苦”。豎《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后,當地的官員鄉紳沒有一個不對范進另眼相看,爭相贈送他田產財物等,范進由一個窮酸書生一躍成為當地大名鼎鼎的人物,在這個轉變過程中,科場的成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科舉制在封建社會里具有一考定終身的巨大作用,因此它被文人奉為圭臬,在知識分子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對科舉制的頂禮膜拜又極易轉化為對自身自主性的束縛,進而造成士子心靈和人格的雙重扭曲。《儒林外史》匡超人,一開始是一個勤奮上進的好學生和孝子,為了求取功名,卻漸漸淪為了沽名釣譽的仕子,一個在科舉體制下投機鉆營的不折不扣的小人。
一、深層心理狀態不同:汲汲者的痛苦追尋與超越者的灑脫
“科舉……是整個社會對讀書人個體生命價值認同的唯一形式。在科舉時代,衡量文人的價值標準只在科舉是否成功。”豏《儒林外史》里的魯修的話就代表了當時的這種社會氛圍:“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隨你做什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就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什么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
蒲松齡出身于沒落的書香門第,19歲童子試中他在縣、府、道鄉試中接連考中第一名。曾經的輝煌經歷經歷使他更加躊躇滿志,然而事與愿違,蒲松齡的仕途在此定格不前,70多歲的蒲松齡依然是個秀才。少年得志的特殊經歷使他對自己的才學和科舉制度毫不懷疑。他在屢戰屢敗的打擊下依然毫不氣餒,至七十二歲高齡還不惜頂風冒雪到青州去參加歲貢考試。這絕不僅僅是為了獲得富貴利祿,更是為了在科舉體制下的主流社會尋找認同感和自身價值。同樣是屢試不第,吳敬梓名落孫山后的心理狀態和蒲松齡有天壤之別。吳敬梓出身于地方的世家大族,顯赫的官宦生活使他清楚地認識的官員的徇私舞弊、紈绔子弟的不學無術、儒林士子的追名逐利,在多次科考失意后,吳敬梓毅然決然地同功名利祿劃清了界限,走上了從心所欲的隱居之路。在《儒林外史》中,吳敬梓結合自身的經歷塑造了杜少卿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杜少卿科舉不第后離開了故鄉,放棄了皇帝主持的采訪天下儒修的考試。他對成為鄉紳名士不屑一顧,與惶惶奔走于名利場的同時代讀書人不同,杜少卿超越了世俗的功名利祿,遺世而獨立。這樣一位灑脫之士不僅反映了作者的心路歷程,更是作者心目中理想人物的化身。
二、思想感情不同:屢試不第的宣泄與高屋建瓴的內省
由于對科舉制和自身才學的深信,蒲松齡對科舉制的批判主要著眼與鄉試考官的昏庸無能,單一化、模式化的考官形象塑造帶有強烈的主觀的印記,使人覺得激憤有余而思想性不足,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批判的力度。《聊齋》中像《司文郎》、《于去惡》這樣一類抨擊科舉的篇章,正是因為缺乏這種思想深度和文化眼光,所以文章往往顯得尖酸刻薄,而思想內涵和批判力度都不夠深刻。《聊齋志異》中令作者耿耿于懷科場舞弊實際上并不如作者描繪的那樣極端,“清代于科場考試 ,也如明代 ,防范極嚴 。其條例之密 , 處罰之重 ,較之前代 ,猶且過之……每次試官 、考生因株連而駢誅 、流放 、罷廢者 ,累累相望”。豐
“一個偉大的作家要創作出超越時代的作品,不僅要有個人的孤憤,更需要那種戰勝時代、戰勝自我的思想深度和文化眼光。”豑吳敬梓在康乾盛世的鼎時期敏銳地意識到作為社會基礎的道德原則正在塌陷,作為社會統治基礎的精英階層儒林不再是溝通統治者與下層民眾的橋梁,而是淪為了求取功名利祿的蠅營狗茍之徒,帝國的大廈在科舉制的異化下變得搖搖欲墜。可以說,吳敬梓對儒林的書寫已經超越了個人利害的層面,與他筆下的人物杜少卿一樣,在一個長歌當哭的憂憤時代,他致力于尋求的不僅僅是現實生活中的棲身之地,“對吳敬梓和他筆下的文人角色來說,最終的問題是:生這樣一個幻滅的時代,一個文人究竟應該怎樣生活?”豒對于這個沉重的話題,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通過一個求索探尋的過程,《儒林外史》展示了彌足珍貴的反躬自省的品格,不斷反省支撐其自身敘述的觀念和價值。這樣一種不斷自我質疑和自我對抗的沖動有助于將它定義為一種新的白話小說,而且也的確標志著一種新的敘述思維模式。”豓
三、批判對象不同:腐朽墮落的封建官吏與人格扭曲的儒林階層
《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對科舉制的批判主要集中體現在了貪污腐敗、有眼無珠的考官上。《聊齋志異》中考官形象具有類型化、簡單化的特征。如《考司郎》中作者盲借和尚之口暗示了考官作的文章不但毫無才氣令人作嘔,而且有眼無珠,在評判試卷時毫無眼光可言。《儒林外史》對科舉富有批判精神主要體現在對科舉制下士子階層心理狀態的深刻反思。例如周進考到 60 多歲還沒考上秀才,看到了省城貢院的號板,便哭天搶地,痛不欲生,丑態百出。同行的商人湊足二百兩銀子為他捐了貢生,周進便磕頭如搗蒜般信誓旦旦地要報答眾人的恩情。老秀才范進在意料不到的中舉后的竟然神智失常,瘋瘋癲癲,被岳父打了一個耳光后方神志清晰。家境殷實的鄉紳嚴監生吝嗇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吳敬梓通過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向讀者展現了科舉制度不僅培養出一大批投機取巧、恬不知恥的儒林小丑,更進一步造成一批士子人格的扭曲 、心態的卑瑣 、精神的淪喪及自我價值的喪失,這相對于謾罵式的情感宣泄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超越。
由于真正地超越了一己之情、個人哀樂,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展現了深廣的憂患意識和對科舉制的深刻反思,這是《聊齋志異》單純的漫畫式諷刺難以可企及的。由于走在了時代的前列,吳敬梓在太平盛世里注定是一個異端,一個清醒的孤獨者。
注釋:
豍陳尚敏.儒林外史與科舉 :誤解及其他.中國古代 小說 戲劇研 究叢刊[J].第六輯,2008:173-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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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王德昭.清代科舉制度研究[M].北京: 中華書局, 1984.
豒孫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1375-1949[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312.
豓[美]孫康宜. [美]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1375-1949[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