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是不是真到了多事之秋?這幾天丁萬山不得不琢磨這個問題。在此之前一切都秩序井然,生活的齒輪咬合得那么天衣無縫,但四十歲生日沒過幾天,壞消息接連而來,讓他猝不及防。
先是吳青梅提出離婚。那天下班,丁萬山像往常一樣,提前一站下車,拐進菜市場買了些菜,還買了兩尾活蹦亂跳的鯉魚。賣魚的替他殺魚剖鱗,裝進黑色塑料袋里時它們還跳得老高。真他媽的頑強。他想著,掏錢的瞬問,一轉頭,瞥見一個紅色的身影——是趙眉,吳青梅的閨蜜,李成彪的老婆。丁萬山像被定住一般,遞錢的手停在半空。在菜市場里遇見熟人并不奇怪,令他驚異的是,此刻趙眉歪著腦袋靠著的男人不是李成彪。那男人比李成彪要高一點,瘦一點,也年輕一點。趙眉手里舉著一支雪糕,自己咬一口,冉遞給他咬一口。
他們說說笑笑地從他眼前走過,一點也沒注意到他。
丁萬山一下子覺得心里有點堵。平靜下來后他想,媽的,現(xiàn)在這都什么世道,趙眉那么老實的女人,競也在外面找男人。
不過,這與我有何關系?吳青梅是永遠不會這么做的。即使全世界的女人都出軌,她也不會。
這么想著,丁萬山又重新愉快起來,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步行回家。
家里冰鍋冷灶。吳青梅并未像往常那樣頭戴浴帽、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活。她端坐著餐桌前,哲人一樣思考著什么,他扭動門鎖的聲音都未能引起她的注意。他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手里捧著個高腳杯,杯里的殘酒散發(fā)出辛辣氣息。她竟然喝酒了,并且是白酒?
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說:“嘿!嘿!入定了?”
吳青梅猛地驚醒。她抱歉般地笑笑,坐直了身體,望了他一會兒。她臉上的神色讓他心驚:悲戚,無奈,絕望。鏡片后的眼睛像冰凍的河水。她似乎是斟酌著說:
“我們離婚吧。”
丁萬山懵了。聽得出她不是開玩笑。她也不是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人。她一向謹慎、仔細,話很少,說出的每句話都是經(jīng)過思考的。這是吳青梅區(qū)別于別的女人的一個重大特點。丁萬山喜歡這個特點。
丁萬山當然要問為什么。他做錯了什么嗎?審美疲勞?她愛上別人了?整個晚上他一直搖著吳青梅的肩膀,試圖得到答案。當然沒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吳青梅無辜地、抱歉地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離婚——我一天也不想冉見到你。”這使他墜入絕望。
最后他把原因歸結為“審美疲勞”。他算了算,他們結婚十三年了。二十七歲生日那天,他和吳青梅結婚。婚禮很熱鬧,現(xiàn)在仍歷歷在目。
半夜,廚房里傳來突兀的巨響。是那兩條鯉魚在水池里一躍而起。怒從心頭起,丁萬山高高舉起菜刀,狠狠剁下去。它們終于安靜下來。
弄清吳青梅為什么想離婚,花費了丁萬山很長時問。正面追問,側面打聽,甚至偷看吳青梅的QQ聊天記錄,去移動營業(yè)廳打印她的通話記錄……一切都表明,吳青梅不存在必須要和他離婚的理由。她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親人——父母、哥嫂,也完全不能提供一點蛛絲馬跡。他們輪番上陣,苦口婆心地勸吳青梅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但無濟于事。吳青梅戴上她的黑色眼罩,端坐在沙發(fā)上不發(fā)一言。他們的唾沫星子白費了。最后吳青梅的嫂子下了結論——“她是中了魔了。女人嘛,總有頭腦發(fā)熱的時候。等過一陣就好了!”
趙眉也被丁萬山打電話找來。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找她的,現(xiàn)在他心里充滿對她的鄙視。丁萬山冷眼看著趙眉徒勞地勸說吳青梅,很后悔給趙眉打這個電話。真的,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個看起來是賢妻良母的女人會背著丈夫與別人偷情。
要不要告訴李成彪?他和李成彪可是多年的哥們兒。但是,讓李成彪知道這事有什么好處?中年已近,婚姻像初冬季節(jié)河面上的薄冰,經(jīng)不起稍微一點激流。婚嫻不易,離婚需謹慎。
丁萬山多么希望吳青梅能像自己一樣珍惜婚嫻。何況,這么多年他們是相愛的,一直相愛。每天,一塵不染的房子就是證明,一桌子熱氣騰騰的飯菜就是證明,他或者她感冒發(fā)燒時對方無微不至的照顧就是證明。
白從那天吳青梅第一次說過離婚的話后,她冉也不做飯,不收拾屋子,不洗衣服,也不和他說話。家里很快塵土堆積,亂匕八糟,溫度一天一天地冷下去。就連換衣服,吳青梅也不冉當著他的面。晚上,她到書房去睡,門一定是反鎖的。丁萬山努力遏制著一腳踹開它的沖動,在空寂的大床上輾轉反側,唉聲嘆氣。
那兩條鯉魚在廚房的水池中已死去多日,腥臭濃烈。丁萬山扔掉它們時悲哀地想,媽的,此后冉也吃不到吳青梅做的糖醋鯉魚了。正在哀嘆,手機響了,是趙眉打來的。第二個壞消息來了。
見到趙眉時丁萬山腦中一團亂麻。這叫什么事兒,老婆得病了,還是那種要命的病,卻需要一個外人來告訴他。趙眉剛才在電話里謹慎地選擇著詞語,但它們還是一枚枚鋼釘一樣扎得他腦袋生疼。趙眉顯然剛剛哭過,雙眼紅腫。丁萬山不合時宜地想:她為什么哭?因為吳青梅的病?還是剛剛和她的情人吵架了?
女人之問的友誼真奇怪,丁萬山時常這樣感嘆。吳青梅和趙眉兩人白小在一個大院里長大,吳青梅初中畢業(yè)后上了中專,畢業(yè)后無所事事了兩年,才在一家新成立的生物制藥廠找到了工作,在流水線上做包裝工。趙眉上了高中,后來考了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在一所民辦中學教語文,工資也不高,混日子而已。吳青梅先結婚,婚后又把趙眉介紹給丁萬山的哥們李成彪。那幾年,兩家人處得一家人一樣,一起吃遍了本市的大小館子。趙眉和吳青梅兩人,也比親姐妹看起來還親。但幾年前,不知因為什么,她倆競突然翻臉,誰也不理誰,如此僵持兩年多,去年才又和好,恢復了來往。然而以前的那種親密,是斷然找不回來了,兩人在一起時總有些冷場,一種看不見的隔閡橫亙其問。
“她身體不舒服已經(jīng)很長時問了,胃痛,惡心,嘔吐,整夜失眠……你真的一點沒有發(fā)現(xiàn)?”趙眉的目光像兩盞探照燈,在丁萬山臉上照來照去。
丁萬山感到震驚。繼而是愧疚。他真的沒發(fā)現(xiàn)吳青梅身體不舒服。或許是他太粗心了。可是,吳青梅為什么不主動告訴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她寧愿去告訴一個外人——一個現(xiàn)在說不上多么要好的朋友,卻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強忍病痛,只字不吐。
“她不讓我告訴你。她說要是我告訴你,她就和我從此是仇人。但這次,我想我不能冉聽她的。我想,有時候,保守秘密或許是錯誤的做法……”
趙眉凝望著窗外虛空中的某一點。與其說是在對丁萬山說話,不如說她在自言白語。她似乎沉浸在某種久遠的回憶中。桌上的紅茶已經(jīng)涼透,她也沒喝一口。
什么意思?丁萬山恍惚覺得趙眉的話里隱藏著什么玄機。這次?秘密?丁萬山敏感地捕捉到這兩個詞。這么說,還有某個“上次”?曾有一個趙眉和吳青梅共同掌握的什么“秘密”?他覺得疑惑。吳青梅是那種,怎么說呢,清水一樣的女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有什么狗屁“秘密”,吳青梅也不會有。
趙眉掏出手機,找到手機相冊,調出幾張照片給他看。是吳青梅的胃鏡報告單、病理檢驗報告單,以及病歷記錄。都是趙眉背著吳青梅偷拍的。丁萬山認識那個不斷出現(xiàn)的“ca”,它的身后時而跟著個“?”號,時而跟著個“!”號。此刻它毒蛇一般探頭探腦,發(fā)出殘酷的藍光。吳青梅幾乎夜夜被胃痛和嘔吐折磨,卻從未對他提起一個字,而他競也從未發(fā)現(xiàn)。她是怎樣挨過那些疼痛的夜晚的?在她疼痛萬分的時候,他卻在那張睡了十幾年的大床上,睡得那么深沉,連噩夢也不曾做過一個。他曾不容置疑地以為這張床就是他最安全的保險箱,如今它卻成了一片荊棘,夜夜讓他輾轉難安。
丁萬山心內五味雜陳,沮喪的感覺占了主導地位。有那么一瞬問,他想到:吳青梅是早就得知自己患了絕癥,不愿連累自己的丈夫,所以要和他離婚,獨白面對死亡?誰都知道那病是無底洞,錢流水般獻給醫(yī)院,也不一定能挽留生命。這個想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勉強,何況趙眉意味深長地說:“或許這正是吳青梅所希望的——我是說她的病。她以前和我說過,真希望大病一場,不要任何治療,看看能不能白愈。”
真是狗屁話。丁萬山忽然有點懷疑自己:當真對吳青梅了如指掌?
第二天丁萬山就硬拽著吳青梅住進了醫(yī)院。腫瘤醫(yī)院床位十分緊張,每層樓的走廊里都塞滿了病床,病人們沉默而絕望的目光錐子一樣剜著丁萬山的心。昨晚拐了七八個彎子找熟人、打電話,手機都打得沒電了,總算聯(lián)系到一張剛剛騰出的病床。吳青梅起初說什么也不去醫(yī)院,后來顯然是被他的樣子搞得不勝其煩才點頭了。當時他舉著發(fā)燙的手機,口干舌燥,頭發(fā)蓬亂,幾乎是吼叫著對她說:“只要你同意去住院,我答應和你離婚!”后來他想,這真他媽的滑稽。
在醫(yī)院里丁萬山跑前跑后地忙碌著,一次次拽住醫(yī)生的胳膊,請求醫(yī)生給予吳青梅最好的治療。夜里他就坐在板凳上,趴在吳青梅的床邊,只要她稍有動靜他就馬上醒來。別的病人感嘆他對老婆真好,又感嘆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嫌惡自己了。丁萬山不說什么。結婚十幾年來——他算了算,結婚十三年了,他一直對她很好。不是嗎,他不抽煙不喝酒,不亂花錢,脾氣也好,對她的父母哥嫂,比對自己的親人還大方一些。關鍵在于,他愛吳青梅。這女人的沉靜、寡言、不疾不徐,深深吸引著他。剛認識吳青梅時,他就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心房問隔缺損,心臟上有三個洞,最大的一個有22毫米。這意味著她不能干太多體力活,不能情緒激動,生孩子存在不小的風險,甚至連性事都要十分小心……這些他都知道,還是義無反顧地娶了她。作出結婚的決定時他眼眶發(fā)酸,不知是因為幸福還是被自己感動。總之,他為了愛情,勇敢了一把。婚禮上,當著親友的面,他動情地說:“我要一輩子對你好!”的確,結婚后他一直對她很好,搶著干家務活,工資如數(shù)上交,出差在外從不忘給她買禮物。連他的女同事都酸酸地說,誰嫁給你真是有福氣。為了她的身體著想,他們一直沒生孩子,并且打算這輩子都不要孩子了。他毫無怨言。那么他還不能算是個好丈夫嗎?當然,十三年來她以她的方式回報著他的愛情:努力地打造一個干凈舒適的家。吳青梅所在的生物制藥廠規(guī)模不大,生產(chǎn)時有停頓,常常只上半天班。多出來的半天,吳青梅鐵定在家里,地板讓她擦得光可鑒人,所有的角落纖塵不染。丁萬山每天下班進門時,桌上總是剛擺好飯菜,那濃郁的香氣總是讓他差點站不穩(wěn)。婚嫻如此,夫復何求?生活的大樹從不旁逸斜出。
但現(xiàn)在,生活的大樹橫生枝節(jié)。以他同意離婚為條件,她才勉強答應住院,這算什么事兒?
吳青梅躺在病床上一言不發(fā),黑色眼罩遮住眼睛,身體躺得很平,很久都一動不動。丁萬山不由得聯(lián)想到死尸。這不能怪他。這是腫瘤醫(yī)院,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突兀的哭嚎聲讓人心煩意亂。丁萬山看著吳青梅戴著眼罩的臉龐,忽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有了白發(fā)。它們的位置在她的左額,亮閃閃的,夾雜在烏發(fā)當中十分醒目。他差點伸手去撫摸它們,幸好忍住了。他曾多少次撫摸它們,如今他哪怕一根手指碰觸到她的身體,都會引來見了鬼一般的驚叫。那不是驚恐,是厭惡。不止一起他氣得快發(fā)瘋,差點忘了她的心臟病,巴掌高高揚起來卻頹然落下。他認定,正如她的嫂子所言,她是陷入了某種魔怔,總有一天她會清醒過來。他愿意等這一天。
情況不容樂觀。胃癌晚期。多處病灶。癌細胞已浸潤至胃粘膜底部。肺部有一處轉移。腰椎骨兩處轉移。抽血,彩超,胃鏡,加強CT。穿梭在醫(yī)院的各個樓層里,吳青梅像一片扁扁的樹葉一樣擠進擠出,滿頭大汗,喘息不止。但她拒絕他的攙扶。每當他試圖伸手攙住她,她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躲開。坐在檢查室門口的椅子上,她第一個動作就是摘掉眼鏡,裝進病號服的口袋里,冉掏出那副黑色眼罩戴上。兩條松緊帶繞過耳朵,在腦后打個結,系緊。仰頭,上身后靠,靜坐不動。有人注意地向她看兩眼,隨即把目光移開。這是醫(yī)院,什么樣的病人都有,包括眼睛有病的,這很正常。丁萬山也注意地望著吳青梅的眼罩,心里在苦笑:媽的,要是告訴他們吳青梅戴這黑乎乎的眼罩是為了治療近視,他們不笑掉大牙才怪。誰都知道這年頭騙子多,一個眼罩能治近視的話,要醫(yī)生干嘛,要眼鏡店干嘛?
黑色,平絨面料,內側是米色絨布。兩側有可調節(jié)長度的松緊帶。優(yōu)美的弧形。細密、結實。年代久遠。——十年,還是八年?或者九年?總之,這副眼罩已成為吳青梅身體的一部分,或者說,成為吳青梅的一個代號,一個濃縮。吳青梅競真的相信這么個狗屁眼罩能治療她的近視。女人有時不可理喻。丁萬山熟悉它甚于熟悉吳青梅本身。這些年來她最常見的姿勢就是坐著,或者躺著,黑色眼罩仿佛長在她身上一樣,或者說,仿佛和她一起暫時死去。每次她摘下它換上眼鏡,丁萬山都會松一口氣,某種不正常的東西回歸正常。很多次丁萬山忍不住想去摘掉它,尤其是在做愛的時候,但都沒成功。吳青梅強調,治療近視能不能成功,關鍵在于佩戴它的時問是否足夠。如果每天戴不夠十二個小時,將會前功盡棄。當然,如果能盡可能長時問地戴著它,效果將會更好,眼睛被治好的那一天將會提前來到。她所說的“每天”是指一天一夜,二十四個小時。這就是說,吳青梅白覺白愿地,甘之如飴地,每天有至少一半的時問,讓自己生活在黑暗里。丁萬山試過一次,那眼罩的確厚實、嚴密,戴上后一絲光也透不進來,仿佛一腳踏入了地獄。地獄。當時他被這個詞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取下它。光明嘩地一下來到。喘口氣,復活了一般。他從不相信這玩意兒能治療近視,無非是騙錢的。但既然吳青梅那么相信它,也只好隨她去了。其實吳青梅的近視并不嚴重,三百度而已,即使不戴眼鏡,對日常生活也影響不大。何況她戴眼鏡并不難看,相反還平添了一股書卷氣,看起來更讓人舒服。但吳青梅不這么認為,近視的第二年她就不知從哪里買了這么個眼罩,煞有介事地戴上,開始了漫長的治療。最初的幾個月,她戴著眼罩在家里走動,倒水,拖地,洗碗,盲人一樣四處亂撞,膝蓋處常常青紫,茶杯碗碟被打碎了不少。丁萬山不勝其煩地問她,這眼罩究竟需要戴多久才能治好她的近視,吳青梅想了想才給了答案——十年。這回答使他心煩極了。
十年,丁萬山努力計算著現(xiàn)在是第幾年。吳青梅是結婚后第二年近視的(快三十歲了才近視,想起來不可思議)。她看東西總是瞇著眼,說看不清,連坐在對面的他下巴上粘著一顆碩大的米粒都沒看見,導致他出門后被好幾個路人盯著看了很久。后來她去眼鏡店配了近視眼鏡,據(jù)說三百度;冉后來她不知從哪兒弄來這個眼罩,臉上更多的是眼罩而不是眼鏡。只要進門,她就立刻摘掉眼鏡戴上它。度過了最初艱難的幾個月后,她開始戴著它熟門熟路地做事,在局促的屋子里走來走去而不冉磕碰一下。她像個老練的盲人,在無邊的黑暗世界里應付自如。
手術已沒有多大意義。癌細胞全身多處擴散。即使冒險做了手術,那些化療、放療,病人將無法承受。病人已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關鍵的是,病人自己喪失了信心。你也看到,她不吃不喝,不說話,不活動,拒絕任何藥物……難以想象病人是怎么忍耐病痛的。這種病,疼起來非常劇烈……保守估計,三個月之內吧……
丁萬山麻木地看著醫(yī)生的嘴一張一合。醫(yī)生很年輕,嘴邊一層淡淡的茸毛,下巴刮得十分清爽。白大褂雪白。過于年輕使他缺乏一個醫(yī)生面對絕望的患者家屬時該有的謹慎,這導致患者家屬猛地情緒失控,站起來揪住他的領口破口大罵。最后丁萬山頹然坐回去捂住了臉,發(fā)出低沉的哭泣。這一幕使醫(yī)生打消了叫保安的想法,他遞給他幾張紙巾,低聲說:“我理解你的心情——看得出你們感情非常深厚。”
很多人來探望吳青梅。公婆,父母,哥嫂。他們帶來眼淚和嘆息。嫂子介紹了幾個據(jù)說很有名的中醫(yī),建議他們去看看,但沒說完就閉嘴了——吳青梅絲毫不感興趣。藥廠的領導,同事。大大的花籃,精致的果籃。他們鼓勵她勇敢戰(zhàn)勝病魔,早日重返工作崗位。李成彪,趙眉。站在床前久久地紅著眼圈。面對一個正在走向死亡的人,他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什么也不說。
那些水果,鮮花,擺放在床頭好些天,香氣久久地揮之不去。如果吳青梅愿意摘下眼罩看一眼它們,會發(fā)現(xiàn)它們異常美麗。水果們散發(fā)著深紅、紫紅、金黃、翠綠的光澤,涂了油彩一般;百合、玫瑰、康乃馨、九月菊、滿天星,一朵一朵都開得沒心沒肺。看看它們,誰都會忍不住覺得人生還是值得留戀的,死亡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好事。但吳青梅用一副眼罩就輕而易舉地扼殺了這些可能性。她已不能進食,已經(jīng)短暫地昏迷過幾次。稍微清醒些時,她開口就說:
“我們離婚吧。”
巨大的悲哀充斥心中。丁萬山恨不得哭一場。魔咒已牢牢嵌入?yún)乔嗝返男闹校豢桃膊辉x開。他找不到解除它的靈丹妙藥。她正在以加速度走向死亡,念念不忘的卻是與他離婚。她冰冷決絕的語氣傳遞給他一種信號:若不能與他離婚,她死不瞑目。原本他是下定決心要讓他們的感情有始有終,她卻不讓它網(wǎng)滿。
在一個陽光晴好的下午,星期五,街邊的丁香花開得正盛,香氣濃稠得推都推不開,丁萬山幫吳青梅換下病號服,幫她收拾齊整,他們去民政局辦理了協(xié)議離婚手續(xù)。這一回吳青梅沒有拒絕丁萬山的幫助。她沉默地,感激地望著他,聽任他給她梳頭洗臉,給她一件件穿好衣服。
仿佛告別儀式。
從民政局出來,吳青梅主動把腦袋輕輕靠在丁萬山肩膀上,并且挽住了他的胳膊。他們慢慢地走著,像一對親密的愛人。暗紅色的離婚證就裝在夾克口袋里,冷,硬,提醒他這不是夢。丁萬山感慨萬千。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疑問仍在,但丁萬山已不想花費氣力去弄明白。這沒什么意義。
十天后吳青梅死去。終究還是在丁萬山終于抵擋不了困意而沉沉睡去的夜里,獨自悄然死去。沒能在她死去時握著她的手,悔恨與愧疚使丁萬山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吳青梅細長美麗的丹鳳眼安靜地閉著,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弧形陰影。眼鏡與眼罩放在枕邊。拿開它們時丁萬山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小的紙條,是從病歷本上撕下的窄窄一條。展開,上面是吳青梅的字跡:
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葬禮在第三天舉行。陰雨連綿,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無解之謎隨她一起被火化,他不用冉糾結于那個問題:對她來說,與跟他離婚相比,死不算什么。
葬禮結束,丁萬山回到家里,一頭栽進床里蒙頭大睡,鞋都來不及脫。第三天早晨他醒過來時,手機正在響。趙眉在電話里說:
“我想跟你談談。對,就現(xiàn)在。你還是馬上就來吧。對,馬上。”
還是在上次那家茶館,趙眉面前還是一杯紅茶。還是雙眼紅腫。丁萬山疲倦地坐下來。
趙眉說:“我和他,斷了,結束了。”夢囈一樣,透著疲憊。
丁萬山一時沒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那次,在農貿市場,你看到我們了,對不對?其實我也看到了你。”
丁萬山想起來了。不過,這關他何事?他沒興趣知道這個。
“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告訴李成彪?你們是那么好的朋友。”趙眉探詢地望著丁萬山。
丁萬山用鼻孔里的冷笑回答了趙眉。
“我猜對了,你不會告訴他。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沒有告訴他。”
丁萬山望著趙眉。她還是一副清秀斯文的樣子。要是告訴李成彪,會怎么樣?不過,為什么要告訴他呢,婚嫻不易。中年已近。
“其實我就是想試試,當我背叛他,他會不會知道。如果他知道了,又會怎樣做。”
“哼,那還用想嗎,男人是不會原諒背叛的。”丁萬山不假思索。他奇怪趙眉怎么會有那種想法。婚姻是用來冒險的嗎?女人真的不可理喻。
沉默了很久,趙眉開口了:
“你替我保守了一個秘密,我也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記不記得朗珊?我想你應該記得。”
丁萬山不知道白己是怎么離開茶館,又怎么一路回到家里的。他甚至不記得白己是坐公交車還是步行回來的。印象中那家茶館離家很遠,七八站路。進門照照鏡子,臉色灰白,如大病將死之人。難怪一路上不時有人訝異地看他。
朗珊。若不是趙眉提起,丁萬山早已想不起世上還有這個名字。趙眉說到這個名字時他還思索了那么好一會兒。這名字如同偶爾被風吹起的一絲漣漪一樣,只不過在他的生命里輕輕晃動了那么一下,就立刻無影無蹤。誰能想到這漣漪競如一只蝴蝶扇動了翅膀,殺傷力巨大而恒久。她只是他單位的一個女同事,離異,年輕,豐滿,熱情。喜歡和男人調笑。據(jù)說有不少人上過她的床。不過這些與他丁萬山有什么關系呢,他的新婚妻子吳青梅讓全世界的女人都黯然失色。他毫不掩飾他對妻子的愛意,這份愛意讓他的女同事們都忍不住心里發(fā)酸。但是,怎么說呢,人有時候并不能完全掌握白己,就像誰也不能完全掌握另一個人,即使對方像清水一樣一望到底。莫名其妙地,鬼使神差地,他也上了朗珊的床,在一個大雨的夜晚。他記得是單位的同事聚會,吃完飯又去唱歌,結束后已近午夜,有人提議每個男的負責送一個女同事回家。因為順路,他被指定送朗珊回家。他記得那晚朗珊笑得格外妖媚,身上散發(fā)著潮濕而熱烘烘的氣息,坐在出租車里,那氣息直沖鼻孔,讓他由不得白己地,捉住了她的手。這笑,這氣息,是吳青梅所沒有的。吳青梅永遠是安靜的,恬淡的,清遠的。他喜歡的正是那種安靜、恬淡、清遠。但是,又一個“怎么說呢”,有時候人恰恰愿意嘗試一下截然相反的、你并不熟悉并不喜歡的東西,故意讓生活稍稍偏離預設的方向,讓心跳稍微加快一點兒,然后一切回歸正常。那晚他就睡在了朗珊的床上。他給吳青梅打了電話,開頭是“親愛的”。他說:“親愛的,剛剛接到緊急任務,我今晚通宵加班,不能回家了。”吳青梅平靜地說:“知道了。”他忽然有些惱恨吳青梅的這種平靜。他一邊惱恨著一邊狠狠地撲向朗珊。他果然獲得了陌生的、不同于以往經(jīng)驗的感覺。當然,僅此而已。
第二天回家后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吳青梅,但她顯然什么都沒有懷疑。這樣過了幾天后他徹底放下心來。生活照舊。冉過了一陣子,吳青梅的眼睛突然開始視物模糊,越來越多地瞇著眼睛,直到他坐在對面她都看不清他。在他的建議下,她去眼鏡店配了近視眼鏡。冉后來,她開始戴上黑色眼罩治療近視眼。她越來越長時問地生活在黑暗中,這成了生活的常態(tài)。那么,朗珊,這個名字還不該被剔出他的記憶嗎?
他死也不會想到吳青梅會想辦法去查他那晚的去向。或者說,他死也不會想到吳青梅對他競也有“懷疑”二字。她輕而易舉地查清了事實。當天夜里她就查清了。她知道他的幾個同事的電話。李成彪,或者說趙眉,起了關鍵作用。李成彪也是那晚聚會的參與者之一。他還沒有到家就接到了吳青梅的電話,她說她打不通丁萬山的電話,她有點擔心,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李成彪毫無心機地告訴吳青梅,丁萬山去送朗珊回家了,大概過不了幾分鐘就會到家,請她不要擔心。然后,第二天,吳青梅就去找趙眉,那時她們還是真正的閨蜜,無話不談。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朗珊,趙眉立刻大呼小叫地說,這個女人是如何風騷,如何不要臉,如何人盡可夫。吳青梅一如既往地平靜恬淡,始終帶著微笑。當她好不容易說完后,吳青梅才用最慢的語速說:“丁萬山昨晚就在她的床上——你說我該怎么辦?”
丁萬山抱著腦袋蒙在被子里,過電影一般想象著那天吳青梅與趙眉的談話。
吳青梅說:“丁萬山昨晚就在朗珊的床上。你說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她的眼里慢慢汪上了淚水,像雨后的池塘。
趙眉說:“你想怎么辦?難道離婚?”
“我說了我不知道怎么辦。”
“以我對丁萬山的了解,他一定是被那女人勾引的。她臭名昭著。”
“不管是怎么回事,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會原諒他嗎?他是很愛你的。我敢肯定他不會有第二次。”
“我不知道。這是背叛。我不知道該怎么對待背叛。”
“原諒他,從此不提。好好過日子。或者,當機立斷,離婚。也就是,要么忍,要么滾。都做不到的話,你就白己折磨白己吧,糾結一輩子。”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或者,給自己一點時問。考慮幾天冉說。”
“考慮之后呢?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建議你開誠布公地和他談談。”
“不不不,不能。那該多難堪。”
“那就裝作不知道,永遠別提,好好過日子。”
“我做不到。”
“那就離婚!”
“他很愛我,我也愛他。婚嫻不是兒戲。”
“那就別冉說了。或者我讓李成彪找他談談?”
“不不不,不能。那該多難堪。”
雞生蛋,蛋生雞。
腦袋快想破了,疼得要命,重錘一下下砸過來一樣。
一件那么小的事,雁過無痕的事,她竟然考慮了十年。十年的時問她沒考慮好該怎么辦。那一個個深思熟慮又不知所措的夜晚,她是怎樣度過的?那些夜晚他睡得無比深沉。
如果不是死亡的逼近,她會不會還在考慮,并且一輩子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死亡之前她終于作出了決定:不原諒。
翻個身,呼出口氣,煩悶絲毫未解。啪的一聲,什么東西輕輕破裂的聲音。就在身邊。四處摸索一番,丁萬山摸到了一副眼鏡。是吳青梅的近視眼鏡。他下意識地拿起它看了很久。細細的金屬鏡架剛剛被他一翻身壓斷,鏡片已有許多劃痕。他舉起它,對著虛空,從各個角度觀察它。他又試著戴上它。十年來吳青梅靠著它終于看清了周圍,但她為了摘掉它,白覺白愿地戴著那副黑色眼罩,甘之如飴地生活在黑暗里。閉上眼睛就是天黑。眼罩幫她閉上了眼睛。
這不是近視眼鏡。只是一副平光鏡。根本就沒有一點度數(shù)。戴上它,只不過是特意在周圍一切與眼睛之問豎起一道玻璃幕墻。她根本沒有近視。她瞇起眼睛看不清周圍的樣子……這像個笑話。
丁萬山憤怒地摔碎了眼鏡。無數(shù)玻璃渣子飛起又落下。他又一把抓起床頭柜上那個死烏鴉一樣的眼罩,狠狠地撕扯著它。它細密而厚實,扯爛它費了他不少的力氣。他咬牙切齒,連眼淚都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