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十二
張清元撫養小山桃可以說是吃盡了辛苦,好在有陳二白一家人的照料,才把山桃養到能呀呀學語了。張清元感到奇怪的是,這個小丫頭片子吃什么東西都能長,這讓張清元得到了些許安慰。云芳死后的好長時問,河口依然是吃代食品,比如榆皮面,比如棉餅,但這小丫頭片子就是只喝棉餅湯也能長,這讓陳二白的老婆嫉妒不已。因為那時他們的兒子陳萬力也出生了,陳萬力吃著奶也沒有小山桃長得結實。
河口大田里能收上糧食是在云芳死后第二年的初夏。那時大田里只種有大麥。這大麥地從出苗時起就有人在暢想成熟后的景象。河口人已經沒有冉多的力氣和耐心去侍弄它了,他們浮腫的腿腳實在是不能大踏步地走到大田里去了。作為糧食的大麥,報復起來當然也是認真的,那大畈大畈的河沙田苗勢定然生得不齊整,居然就長成了瘌頭樣的田塊來。穗子也是長短不一,這讓河口人多少有些失望。即便是這樣,當麥子熟的消息傳來時,全河口人依然興奮得奔走相告,歡呼雀躍,他們這才相信,那些氣壯山河的口號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還是這祖祖輩輩勞作的河沙田。
河口開鐮割麥的時候,能堅持下地的人都下地了。雖然那大麥還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成熟,但那些半青不黃的穗子依然能叫河口人興奮。河口人終于又能嘗到渴望已久的糧食了。然而,當第一撥麥粒打下來時,就有人遺憾地倒下了。他們是讓那醇厚的麥香嗆死的,或許說是撐死的。這一天讓麥香撐死了好幾個人。晚上,大家冉吃水煮大麥又撐死了好幾個。河口人的解釋是,這就是糧食的報復,誰叫我們不善待它呢?這一場悲劇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被釋譯了。以至若干年后,還有許多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河口人,更加重了對糧食的頂禮膜拜。
十三
張清元萬萬料想不到的是,幾年后的那次進城他居然就親眼目睹了一場大規模的武斗。那場面足以讓一向膽大包天的張清元膽戰心驚。那時,隔開城鄉的清江河上只有一座石橋,但讓持有武器造反的人給控制住了,兩頭都筑起了硎堡,日夜有人持槍守著。而能溝通兩岸的只是些來回穿梭的小木劃子。那天,張清元進城辦事就坐上了一只沒有篷席的小木劃子上到對岸去了。他坐船靠近那河岸時,那里還是安安靜靜的,但當他把過河應付的三分船錢交到船主的手上時,河岸上的那塊平壩上就立即聚集了密密麻麻的兩派人馬。他們各自舉著一些旗幟和標語牌。因為那標語牌隨著山呼海嘯的聲浪在不停地上下左右地晃動,加之張清元也認不得多少字,所以那上面寫的是什么,他沒能看清楚,他也無意去看清楚。一開始,那兩撥人各自都拿了一個紅本本在照著念,隨后就是聲嘶力竭地互相指責,口里還不時呼出些口號。那些口號也正是在廣播里經常能聽到的。正當張清元走近要去看個明白時,那兩撥人突然就交上了火。那種鈍擊和叫囂的聲浪不得不讓張清元后退好多步。場面一下子就亂了起來,那些圍觀的人群遠遠地退到了河岸邊,以防誤傷自己。張清元雖然膽大,但這種血腥的場面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感到心驚肉跳。張清元突然就有了想跑開的想法,他估計這種場面遲早是要出人命的。張清元就是基于這種想法才想著要逃走的。但張清元始終沒有走,這一自覺不白覺的決定,卻使他認識了一個人。
這兩撥人馬經過二十多分鐘的較量,雙方的械斗以南邊那一方的慘敗而告終。張清元看出這不是因為南方人力不足,而是輸在武器上。北面的那撥人有手槍、有步槍,那平臺上還架了一挺機關槍。張清元還是第一次肉眼看見真正的機關槍。他興奮不已,他想那玩藝兒要是也能像電影里打仗一樣叫響幾聲就好了。槍確實是響了,但機關槍卻始終沒叫響。以后好長時問他才知道,那家伙只不過是用來壯壯聲威的,其實連子彈也沒有。倒是那幾只手槍撂倒了好多人。從這一刻開始,南邊的那一撥人才開始節節敗退。張清元在一旁真切地看到了什么叫做兵敗如山倒。南邊一方的敗退,北邊的人自然要窮追不舍。那人流就像潮水般地涌來,張清元就是讓這一股巨大的人流卷進河街巷子的。
涌進了河街的巷道,張清元才知道,不跟著跑是不行了。他一時也變成了一個敗走的南邊人。突然,他前面有一個瘸著腿的人在一拐一拐地艱難前行。那情形有種英雄末路的感覺。張清元覺得此時不搭救他一把怕是連命也沒有了。于是,他追上前去問,能行嗎?那人卻央求說,兄弟幫我一把吧,我的腿被打斷了,革命成功了我會報答你的。張清元不懂這是不是革命,他只認為救人一命要緊,他不由分說就伸出一只胳膊將他挽起,悄悄拐進了河街的一個老式的弄堂里。他倆的行蹤還是讓北面追來的那撥人發現了,并已有幾個壯漢跟進了弄堂。張清元立即停住腳步,把那跛腿的人擋在了身后,右手伸進他提著的那只布口袋,并抱在胸前厲聲說,你們冉膽敢上前一步我口袋里的家伙可就不認人了。那幾個追紅了眼的人一看張清元的架勢,馬上就怯怯地退了出去。在張清元身后躲著的那瘸腿人喘著氣問道,兄弟,你這武器是從哪里弄來的?張清元急切地說,這里不方便說話,我把你弄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養傷。說完,張清元就將那人背出了弄堂的后門,并迅速上了一條小木船。船離岸好遠后,張清元才對那人說,你在這里暫時不能呆了,跟我到鄉下去吧。那人說也好,他又追問張清元他那武器是從哪里弄來的。張清元這時卻哈哈大笑說,啥武器?不就是一只破酒瓶。那人顫著聲說,兄弟,你真沉得住氣。要是讓他們識破,我倆都活不成了。我看你那架勢都以為你有真家伙呢。我算服你了。張清元說,什么服不服,你說有就有。最關鍵的就是自己覺得有才對。我抱著那酒瓶時,我就當他是真家伙了。那人點了點頭,他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張清元。張清元也覺得這人有幾分怪,他那眼神似乎不相信自己這么一個鄉下人還會有這份膽量。
船到河口,張清元就把那人背回了家。他把他放在自家那張松木床上躺著,又將他的外褲脫下,張清元這才看清,他右邊那條大腿果真是被打傷了,傷口卻是一個小孔孔。張清元判斷這是槍傷,而且只有進口沒有出口,這說明子彈還在那條腿里。張清元著急了,他雖然不大懂醫術,但他可以猜到這傷的厲害程度。他想,這不進大醫院是治不了的,因為必須做手術才能取出那顆彈頭。張清元對那人說,兄弟,我知道這年月城里城外都不很太平,到處在搞派斗。實話實說吧,這傷我們河口是治不好的,我必須得把你送到醫院里去。那人笑了笑說,你把我送醫院,那可就好了,他們抓到我只要冉補上一槍就把我結果了。那人頓了頓又說,我不能進醫院,他們會在各個大小醫院診所去搜查我的。我只能在你這里養傷。他又問道,你們河口有鄉醫么?有鄉醫就行,這子彈都快穿出肉來了,不礙大事,也許只要點上一刀它就嘣地一下出來了。張清元想了想,對那人說,我們這里沒有鄉醫,獸醫倒有一個,醫術還蠻有名的。那人就說,那就行了,你叫他來吧。
張清元果真就到了河口的王獸醫家。王獸醫五十多歲,他是這一帶有名的獸醫。一開始,他以為是張清元請他去給豬瞧病,張清元反復交待要王獸醫把手術刀給帶上。王獸醫想,未必是隊上的母豬難產了,還非要動手術不可。但他進了張清元家門方才知道,張清元請他來是要給人看病的。王獸醫見是這等情形,就鼓著眼對張清元憤然指責道,你開什么玩笑,我長這幾十歲還沒有見過有這么捉弄人的。張清元撫著王獸醫的肩膀,陪著笑臉正要解釋,那病人就說,是我要他請你來的。就算我求你了,我會記得你好處的。張清元接話說,王叔,真的就只能委屈您了。您要是不出手相救,他的那條腿可能就廢了,說不定連命也保不住。他是讓造反派用槍打了的,他能進醫院嗎?王叔,我就不往深處說了,你也明白是怎回事。王獸醫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人的來頭,他只得答應試一試。于是,他走近揭開被單一看是大腿傷了,他又有些犯難了。他判斷不出那彈頭藏匿在哪里。大腿是有主動脈的,萬一一刀碰上咋辦?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呀。那人見王獸醫在犯難就說,不礙事,要是那塊木板不擋一下,那玩藝兒早就穿出肉來了,還用不著動刀動剪的。王獸醫還是遲疑著,不敢動手。那人又說,不礙事,我感覺那玩藝兒已快穿出來了,說不定只要劃破一點點皮就給擠出來了。冉說槍子打過來我都頂住了,還在乎你那小刀小剪的。我命大。王獸醫遲疑片刻,最后鼓足了勇氣說,領導,我們鄉下人沒有見過啥大世面,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要是那玩藝兒真快出頭了,我就斗膽試一試。要是還深著,或是嵌在骨頭里,那我可就走人了。那人點了點頭。他想,只要他一動手,就由不得他了。王獸醫摸了摸他那條傷腿的兩側,他捏到了一個硬塊,他判斷這就是那顆子彈的位置。王獸醫開了一道口子,情形卻嚇了他一跳,他捏到的硬塊并不是他判斷的子彈頭,而是一塊崩裂的骨頭。他判斷那彈頭還牢牢嵌在骨子里。王獸醫這時在心里罵道,你狗日的張清元把我算害慘了,老子日你娘。
正如那人預料的,王獸醫一動手事情就由不得他了。王獸醫只得硬著頭皮往下干。他咬了咬牙說,兄弟,我可得把話說明白,我們獸醫給豬瞧病無論動多大的手術,是從來不打麻藥的。那玩藝兒可還在骨頭里,你受得了嗎?那人平靜地點點頭說,這我知道,用幾條繩子把我捆上不就行了。張清元果真就把那人五花大綁地捆在了那張松木床上,并在他嘴里塞了一條濕毛巾。直到王獸醫用鑷子夾出那顆子彈頭來,那人的腿才輕微地動彈了一下,仿佛是如釋重負后的舒坦。那子彈頭像一顆紅皮的花生米。王獸醫將它丟在盆子里的清水里,上面的血就立馬洇開了。這時,王獸醫才深吸了一口氣說,要不是你命大就是我命大。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張清元。
王獸醫用藥很重,他是以一頭小牛犢的濟量來配方的。他連續給那人上了幾次藥,十多天后,那人就可以下地活動了。
一次,張清元送王獸醫出門,王獸醫就輕聲提醒張清元說,這人有些怪、心勁特硬,怕是城里有來頭的主兒。鬧不好還是哪派的司令呢。張清元聽了王獸醫的推測,也吃驚不小。如果他真是哪派的司令,他救了他,必然就冒犯了另一方,那今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鬧不好還要殃及到王獸醫。又過了幾天,那人的傷情有了很大的好轉,傷口在漸漸愈合。那人就寫了一張紙條,要張清元偷偷送到城里去,交到燕子巖那邊的人。燕子巖是縣城里一個小地名,那里是老城區。張清元照辦了。那天晚上張清元家就來了幾個人,從他們的談話中,他才得知他救下的那個人果真是個司令,且姓劉。張清元十分佩服王獸醫的眼光,他的判斷是那樣的準確無誤。然而,張清元還不知道自己無形中就已經卷進了一場派性斗爭的洪流之中。
那天晚上,劉司令就讓燕子巖的那撥人給接走了。臨走,他指使手下的人給張清元放了些錢,并對張清元說,那顆子彈頭你也留著,你要有什么難事,就到城里去找我。張清元木訥地點了點頭,他在心里盤算,白己救的是人還是鬼都還不知道呢。
后來的事態讓張清元明白了一個道理,什么樣的風氣大都是先由城里發起的。大城市傳到小城市,在那里形成了氣候冉才逐漸傳到鄉下來。河口雖然暫時沒有像城里一樣亂成一團,卻也在悄悄地動作了。這事是陳二白悄悄告訴張清元的。陳二白是隊長,他到公社去開了會,按上面的要求是要把一些過去的舊玩藝兒給除掉,那就叫破舊立新。他對張清元說,你看你家還有什么啥破玩藝兒,能收的趕快收著,不然,等工作組進村后,就都給摟走了。張清元對陳二白說,你看我家能有那東西嗎?我爹做的那房子都讓貧雇農給分了,我和我娘只能住窩棚,還能有什么好東西。陳二白說,我不是說來讓你傷心的,沒有就只當我沒說。
幾天以后,工作組如陳二白說的那樣果真就進河口了。他們先是把各家各戶尚存的雕花木床、花式舊衣柜、青花瓷壇、紫砂茶壺等等收在一起,凡是過去的舊玩藝兒都弄到外河的沙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似的。
那天,公社來人組織了一個盛況空前的銷毀儀式。將全河口的人都集中到了現場。張清元也去了,他在儀式上就見著了一個人。胡成鎖成了這活動的組織者。張清元質問陳二白,那東西怎么就混得這樣牛頭狗面的了。陳二白立即蒙住了張清元的嘴,望了望周圍的人說,你他媽瞎說個啥,找死呀?人家早就奪權成功,而今是公社革委會主任了。張清元不相信,質問說,誰不知道他?他在孤兒院當道時就捏了唐小芹的大腿根子,還當個球的革委會主任。陳二白更急了,扯住張清元的領口說,你他媽不嚼舌頭就不舒服是嗎?人家現在是在臺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懂嗎?張清元這才明白,奪權奪權原來奪權就這么容易。
張清元本是去外河看熱鬧的,他要看看被收去的那些舊玩藝兒會不會統統砸了,真的讓一把火燒掉。不想卻見到了那人模狗樣的胡成鎖,實在是掃了他很大的興。他沒有與陳二白打聲招呼就獨白走了。因為他不知道眼下撞見了胡成鎖他會怎樣革他的命。他倆的怨結是明擺著的。只要碰了面,張清元難說不上去扇他兩個嘴巴。他攆走了唐小芹,自己四鄉五里地去尋找她,那條腿讓五條花色不同的惡狗咬傷,爛得發臭,讓一桌狼吞虎咽的漢子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更讓他心氣難平的是,唐小芹最后是讓沈銀道搶先占有了,而且搞大了肚子。為了少生事端,張清元決定提前離開外河灘。
張清元離開外河灘后,儀式就進入了高潮,首先是圍觀的人上前去抱起那些古舊的陶壺和瓷壇往那堆積如山的花式床、老式衣柜上砸,那種脆吧吧的響聲,樂得圍觀的人哄笑聲四起。陶罐和瓷壇都砸完了,就只剩下那堆成小山樣的花式床和舊木器了。這重頭好戲當然是由革委會主任胡成鎖來揭幕了,幾個民兵在那堆古舊木器上淋上些煤油后,冉點燃一只火把交到胡成鎖手里,胡成鎖在一陣陣掌聲和歡呼聲中就將火把湊近那堆澆上煤油的舊木器上,火舌“嘭”地一下躥上來了。那騰起的火焰差點燒著了胡成鎖穿得筆挺的中山裝。胡成鎖一面拍手鼓掌,一面向后退。那些古舊的花式床、舊衣柜等,頓時就讓火海淹沒了。張清元站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那股沖天的濃煙。張清元能預料到,那些不能說話的物件的毀滅只是一幕大戲的開始。
張清元冉一次見到縣磚瓦廠的古廠長和九號黎紅霞是在外河河灘燒毀那些物件后的第三天。那天,張清元正在隊上的磚瓦廠里和黃泥,他看見一大隊人馬押著一男一女走過來了。那被反剪著雙臂的兩人都戴著高高的尖帽子。張清元一眼就認出了是古廠長和黎紅霞。
張清元看到那伙人游斗古廠長和黎紅霞,著實也讓他有些慌亂。他萬想不到黎紅霞和古廠長會落得如此地步。張清元甚至想到,說不定有一天自己也會被胡成鎖抓去游斗。因為他斗了黎紅霞,就不可能不想到他張清元。況且自己已和城里的那幫人有了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瓜葛。
這次游斗還提醒了一個人。沈銀道立即想到了張清元。沈銀道到公社大院去告發張清元,胡成鎖一開始并沒有當回事。他對眼前這個瘦削的男人也有幾分的不屑。但當胡成鎖從沈銀道口里得知,張清元不僅在河口,而且與城里那幫人有密切往來后,他就變得十分警覺和慌亂。他認為自己損過張清元,他預感到張清元之所以要和城里那幫人來往,矛頭指的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這樣一來,自己就必須得控制住張清元。
沈銀道之所以要去告發張清元,是因為他斷定張清元在窯洞里或是養豬場干了他的女人唐小芹。他推測,陳二白之所以安排唐小芹進養豬場喂豬,就是要給張清元行方便。陳二白和張清元打小就是穿一條褲子的。他們那時就與自己不友好。況且那個賤女人還當面承認與張清元干過。沈銀道的另一個想法是,他能不能也在河口出出頭。他想,胡成鎖是不會不在乎他的揭發的。基于這些想法,沈銀道才決定要告發張清元的。
然而,沈銀道那次到公社去告發張清元,胡成鎖卻由此想起了另一個與他倆都相關的人。那就是唐小芹。幾年前,胡成鎖之所以要弄走唐小芹,是她那一次烈犟的投水讓胡成鎖嚇破了膽。他差點栽在了那小女人手里。他想,她要是還在孤兒院他肯定就罷不了手。指不定還會發生啥了不得的事端來。于是,當江北來的那女人要帶走唐小芹時,他二話沒說就讓她領走了。雖然他心有不甘,但他覺得這么干才是唯一正確的做法。他認定只要那小女人不走,自己白毀前程就是遲早的事。再說,他也不能讓張清元那小子占到便宜。他知道那小女人是一心愛著那小子的。
唐小芹離開了孤兒院,直到進了她江北的新家,她才知道,她是讓人領去準備日后做人家兒媳婦的。那男孩十六歲,是個腦癱患者,走路一顛一簸的,整天嘻嘻地傻笑。他爹娘怕他日后找不到老婆,就干脆到孤兒院先領回來一個養著。幾年以后,唐小芹也發育成熟了。就在那家人定好要圓房的前一天,她偷偷泅水來到了河口。
胡成鎖差人打聽后方才得知,唐小芹原來也在河口,而且成了沈銀道的老婆。胡成鎖覺得不可思議。胡成鎖在心里盤算道,怪不得你小子要來告張清元呢。你不就是想借我的手來護住你老婆的褲襠嗎?胡成鎖清楚張清元的秉性,他是不會不掛念那美人的。這時的胡成鎖倒是想要看看唐小芹。他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于是,他馬上派人去河口把沈銀道叫來談話。沈銀道得知胡主任要找他談話,高興得不得了。他想,這八成是上面要重用白己了。他于是把唐小芹叫到里屋,與她說了這事,唐小芹不冷不熱地說,那又能怎樣呢。沈銀道說,說不定這回胡主任就要把我留在他那里干了。我要是也掌了權就要張清元那小子脫一層皮。唐小芹把臉轉一邊去,說,做夢吧你。沈銀道問,你這話是啥意思?你心里還向著他是不是?他走上前來就扇了唐小芹兩個嘴巴。唐小芹轉身吐了一口血水,徑直出門去了。沈銀道在后面罵道,娘的,不識抬舉的騷貨。
沈銀道如約進了公社大院后,就讓人帶到了胡成鎖的辦公室。見面后,胡成鎖對他說,這一段時問你干得不錯,特別是向我報告了張清元的一些反常情況,這很重要。要繼續努力,你要在河口干個翻天覆地,弄出些影響來。沈銀道點頭說,您的指示我明白了,我不會讓您失望的。我準備在河口燒一把火。胡成鎖拍案說,你的想法很好,我贊成。但你的女人唐小芹進孤兒院前還有許多歷史問題要進一步弄清楚,在這大是大非面前,你不能糊涂,要敢于劃清界限,你知道嗎?沈銀道一下子懵了,他從胡成鎖的話里隱約意識到,他的女人唐小芹又讓手握大權的胡成鎖記掛上了。他知道胡成鎖就是從孤兒院開始起步的。他不會不知道唐小芹長有一顆迷人的美人痣。
沈銀道是懵懵懂懂走出公社大院的,他一想到唐小芹有可能在這座大院里也讓胡成鎖把褲子扒了,就不知道這大院是個什么樣的大院了。
沈銀道回到河口時才發現,唐小芹已經讓人帶走了。那天夜里,沈銀道就放火燒了張清元父親留下的那幢三個天井的大宅子,而那宅子在土改時就分給了十多戶貧雇農。
沈銀道讓河口眾鄉親擒住,死揍了一頓之后,就將他扭送到了公社革委會大院。審訓他的正是胡成鎖。胡成鎖質問他,是誰指使你放火的?沈銀道覺得挺委屈,說我不是向您匯報過了嗎?您那次找我談話,要我在河口干個天翻地覆,我就說要在河口燒一把火。您是贊成了的呀?胡成鎖煩了說,你為啥要放一把火燒那老宅子,你為啥不把你自己的房子也燒了。沈銀道說,我自己的房子是解放后才修的,是新生事物。而那老宅子是大地主張清元的爹張滿春造的,舊的,您們不也把一些舊玩藝兒都砸了燒了么?我也是按您們的辦法去干的呀。胡成鎖起身說,放屁,我們那樣干是革命,你這樣干就是存心搞破壞,屬于反革命行為。來人,先把他關起來。胡成鎖提高了嗓門向門外叫了一聲,幾個戴紅袖章的人就把他押走了。沈銀道覺得委屈得要命,他不明白,同樣是舊的,他們燒得,我怎么就燒不得。
十四
那天晚上,胡成鎖派人將張清元圍在了他家里,眼看就要抓住他了,但張清元卻從后門逃走了。那兩個戴紅袖章的人挎著條木槍上前去阻擋,張清元將他們一手一個提起后扔進了池塘里。這讓胡成鎖十分惱火。張清元能躲到哪里去,這是胡成鎖苦苦思考的問題。他十分擔心張清元會逃到城里去,與他密謀的那一幫人串聯上。據可靠情報,張清元救過城里的一個司令。他清楚城里的任何一派都是有實力的,不好對付,他們有的搶了“公檢法”,有的搶了人武部,手上都有很多真家伙,鄉下人誰敢與他們作對。胡成鎖倒是夢想與城里的某一派人,比如秋收起義或是新常青接上頭的。兇為,他在立新公社取得的這點小小的勝利在他看來是太微不足道了。要真正立得住腳就得有實力,就得有靠山。
沈銀道雖然讓胡成鎖下令關進了號子,但他還是沒弄明白,胡成鎖燒那些舊玩藝兒就是革命行動,白己燒了張大地主的老房子怎么就是反革命了?那老房有天井、還有雕花格子窗呢。
沈銀道被關在一樓,這時正值初夏,公社大院里已經有許多蚊子了。沈銀道在那問屋子里讓嗡嗡直叫的夜蚊子折騰了一夜。腿腳被蚊子叮咬過后起了些紅點點。第二天一早,胡成鎖就指使人把他給放了出來。沈銀道出來后,胡成鎖依然找他談了話,他說,這次是對你寬大處理了,你回河口后要好好表現,珍惜這次立功贖罪的大好機會。你的任務就是要盡快抓到張清元。要記住,這是階級仇、民族恨。他在孤兒院里就想干你老婆。你知道嗎?沈銀道聽了胡成鎖的這番話,嘴巴直打哆嗦,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到現在還想干我老婆呢!胡成鎖轉過身說,是呀,你明白就好了。不抓到他是不行的。沈銀道想,你張清元往后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那天,唐小芹被帶到公社大院后,迎接她的正是胡成鎖。這時的唐小芹雖然早已失去了胡成鎖印象中的風韻,但她唇上的那顆迷人的美人痣卻還在撩撥起他過去的某種激情。胡成鎖認定自己與從前肯定是不一樣了。這從唐小芹驚恐的眼神中就足以證明。在這種情形下,他不相信眼前的這漂亮女人對自己還有啥抵抗和拒絕的權利。于是,胡成鎖上前來一把摟住了她,他期待著唐小芹也會把她熱烈的雙臂合圍過來。正當他還在出神地品聞唐小芹特有的體香時,他的肩頭被兩排利牙狠狠咬了一口。胡成鎖全身一縮,本能地掙開了她,隨即就在她的臉上扇了一巴掌。這時的唐小芹就直想尿尿。打過唐小芹后,胡成鎖就有些后悔了。他想,我怎么就出手打了她呢?她畢竟還是我迷戀過的女人呀。胡成鎖想起唐小芹讓人領走后的那個夜晚。他悵然若失地在院子里走了好多個來回。最后他偷偷回到白己房里落淚了。但他總不能像張清元那樣明目張膽地去四處尋找她吧。胡成鎖想到這里,他冉上前去就輕輕撫摸了唐小芹有些紫紅的左臉頰。唐小芹只是將脖子縮了縮。胡成鎖忍著右肩上劇烈的疼痛,帶上了房門就走了。他出門來就看見兩個戴紅袖章的男人背著兩支木槍站在門邊,胡成鎖見了就說,我干什么你們都要跟著嗎?有一個紅袖章就說,我們是擔心您的安全才在暗中保護您的。胡成鎖沒有再說啥就徑直走了。
就是那天夜里,沈銀道放火燒了那座老房子,他被抓到公社大院來了。沈銀道被抓進來后,就讓那幫戴紅袖章的人暴揍了一頓。沈銀道呼天搶地的叫喊聲,唐小芹在隔壁房問里聽得清清楚楚。唐小芹只是在心里說,你這是白作白受,活該。她倒是擔心張清元時下的處境。她清楚,無論張清元是落在沈銀道手里,還是胡成鎖手里,都是在劫難逃。
關押沈銀道的房問與唐小芹的房問只是一墻之隔。胡成鎖派人修理沈銀道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唐小芹。實在說,胡成鎖從內心是瞧不起沈銀道的。他不可想象的是,沈銀道居然能在張清元的地頭得到唐小芹。自己竟然還讓那女人咬了一口。胡成鎖第二次進唐小芹的房間,是那幫戴紅袖章的人冉一次修理完沈銀道之后。那時的沈銀道已被打出了鼻血。胡成鎖將雙手搭上唐小芹的兩肩時,他意外地發現她那長睫毛的眼里在撲拉拉地落淚。胡成鎖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他敏銳地覺察出,唐小芹并沒有先前那樣的抗拒。于是,他隔著她那件白竹布襯衫,撫弄了她依然飽滿堅挺的奶子。但當胡成鎖試圖擰開第一顆紐扣時,唐小芹卻擋開了他的手。胡成鎖仍堅持,她還是擋,兩人就在房里廝打起來。但胡成鎖的力量占了上風,唐小芹躺在床板上很無奈地說,這樣弄我不干,除非你播放音樂。胡成鎖愣了一下,這院里哪來音樂放。但他馬上明白了唐小芹所說的音樂是啥。胡成鎖開了房門出去了,他對著巷子大聲說,放音樂了。不一會兒,沈銀道就又在隔壁房問呼天搶地地喊了起來。胡成鎖回來后就說,音樂起來了。他很順利地扒開了唐小芹的上衣。他那根粗糙的舌頭在唐小芹酥滑的前胸掃過,唐小芹披散著長發將頭仰了過去。
胡成鎖在床鋪上干完事,唐小芹的腰身始終沒有動一下,這讓胡成鎖很不滿意。他邊穿衣服邊抱怨說,你是腰斷了還是板結了。唐小芹側著臉說,我在專心聽音樂,沒工夫。胡成鎖發覺,隔壁的音樂還在繼續。就這樣,唐小芹最終是讓胡成鎖得手了。胡成鎖因此就有了一種隱隱的成就感。他出房門后就分咐手下把沈銀道放了出來,要他回河口繼續去抓張清元。沈銀道出來后,望了望關著唐小芹的那扇房門。他知道自己在被修理時,胡成鎖就在里面。他在心里罵道,驢日的,太缺德了。他把這怨氣無形中又出在了張清元身上。
沈銀道被胡成鎖放回河口后,他幾乎是把整個河口翻了一個遍。其問,他抄了陳二白的家。陳二白只得忍氣吞聲讓他抄。他知道,在這個時候是誰也惹不起一條瘋狗的。陳二白也明白,沈銀道之所以這般發瘋地抄他的家,目的也是在警示他人,不要窩藏張清元。你們瞧,陳二白就是下場。
一個星期過去了,沈銀道還是沒有發現張清元的任何線索,但他斷定,張清元依然還在河口。他一定還在河口待著,他一定是躲在地下了。沈銀道一產生這個念頭,他突然就有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他猛然想起了隊上的那座磚瓦窯。他曾懷疑過張清元就在那里干了自己的女人。他想到那座磚瓦窯,不免又罵了自己是一頭蠢驢,這么個顯眼的大家伙怎么能視而不見呢?不會錯,張清元一定是躲在了那里面。沈銀道堅信。
沈銀道帶人挖那座磚瓦窯很不順利,那窯的內殼已經讓旺火燒結了,成了一個整體,很難撬動,沈銀道于是就想到了無所不能的炸藥。
為炸開那幾孔熟窯,沈銀道一共裝了十多公斤炸藥。前來圍觀的人密密麻麻,其中就有陳二白。陳二白站在最前面,心里慌得要命,但他又不敢招惹沈銀道,他知道這時招惹他會是什么后果。然而,當沈銀道舉著明火走向那導火索時,陳二白終于忍不住了,他從人群里一下沖了出來,就去奪沈銀道手里的火把。他清楚沈銀道要是點著了那導火索,他就冉也見不到張清元了。但是,陳二白畢竟不是張清元,他沒有敏捷的身手,他上去與沈銀道扭打著,很快就讓幾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制服了。陳二白被反剪雙臂,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沈銀道,你是個殺人犯,你不得好死。他這樣連續喊了幾次,就讓人用稻草把嘴給堵上了。陳二白這時只能鼓著眼睛看著沈銀道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露出窯壁的導火索。
沈銀道點燃導火索后,圍觀的人就作鳥獸散。陳二白也被戴紅袖章的人推著向后退去。他們一直退到池塘邊的那片柳樹林后面,才聽見一聲劇烈的爆炸。最先沖向那煙塵的人自然是沈銀道,他怕里面的張清元再次趁機逃跑了,他斷定張清元必然在里面。
灰埃和硝煙漸漸散去,沈銀道這才發現那燒熟的磚窯已經缺了一大半,他這時倒擔心張清元是不是被炸死了。要是那樣可就便宜那小子了。沈銀道開始用鐵鎬在磚瓦窯的廢墟上翻挖。突然.從廢墟里站起了一個灰球,沈銀道一下子嚇得坐在廢墟上。他仔細一看那人的眼眉,就是張清元。
讓人扭在一旁的陳二白一開始也沒有認出他來。沈銀道甚至懷疑張清元是不是人,要是人誰能承受這么強大的沖擊力。張清元從廢墟中站起來時,沈銀道著實是嚇了個半死。他想,既然張清元有這么大的命,他就有足夠的力量來反擊自己。但張清元沒能動,他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朵不靈了,他聽到的是一陣一陣顫抖的音符。
沈銀道擒住張清元幾乎沒有費什么力氣。他把張清元的兩只手用細麻繩捆得牢牢的,他怕張清元在押送去公社的路上冉次逃脫。張清元和陳二白被押送到公社大院后,就被關在一問房里。張清元的耳朵里還是那些顫抖的音符,陳二白明白,這時對他說什么都是對牛彈琴。于是,他就什么話也不說了。
張清元那次從自己家里逃脫后,就一直待在河口。他一開始是躲在陳二白家的地窖里。但他知道胡成鎖遲早是會派人來抄陳二白的家的,他為了不讓陳二白跟著受不白之過,就決定離開陳二白家。不過張清元萬萬想不到的是,胡成鎖居然會派沈銀道來河口捉拿他。
張清元實在是沒有地方去了,他才想到那幾孔燒熟的磚瓦窯來。那幾孔窯是張清元一手建造的。他知道中問有幾道隔層,隔墻與隔墻之問有很大的空隙,足以容下一個人。陳二白每天夜里就從磚瓦窯的煙道口給他送飯遞水,還送去一些他不曾知道的情況,比如沈銀道正帶了一幫人在到處捉拿他。張清元在里面過得還算自在。直到這一聲爆炸,才徹底讓他從磚窯里走了出來。他知道即使是他不出來,沈銀道也會把他挖出來的。他意識到現在的沈銀道也不冉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沈銀道了。現在的沈銀道不但會放火,而且還會使用炸藥炸人,他還有什么事干不出來呢?
張清元被抓到公社大院以后,沈銀道就要帶人去好好修理他。但胡成鎖卻不同意,沈銀道不明白,既然不修理他我費那大力氣抓他來干啥。胡成鎖不可能給他個明確的說法。
張清元是胡成鎖親白去號子里接出來的。張清元的頭還在嗡嗡直叫,他隨胡成鎖進了另一問房。張清元進來后,胡成鎖就關上了房門。胡成鎖對張清元說,我知道你還恨我,我這樣請你來也不是我情愿的。不過,我可以讓你在這大院里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張清元以為他是在聽夢話,他萬萬沒想到胡成鎖會這樣一反常態地對待他。
張清元這天晚上沒有冉與陳二白關在一起。事實是,陳二白那天下午就讓胡成鎖放回河口了。張清元卻讓胡成鎖送進了另一個房問里。他被兩個戴紅袖章的人推進房門時,就從那靜止的空氣里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女人味道。他立即意識到這里面關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想見到的唐小芹。唐小芹聽到開門聲時,她還以為是胡成鎖來了。但她從來人的腳步聲就能判斷出,這下不冉是胡成鎖,但也絕不是沈銀道。她預感到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那個她信賴且一直牽掛著的大男人,而這個大男人,也如自己一樣在受難。唐小芹更不明白的是,一向視張清元為眼中釘的胡成鎖,怎么會將張清元一下子就送到自己身邊來了。
張清元輕輕走到床前,他才看到唐小芹已赤裸著身子靜靜地躺在那張床板上了。淡淡的月光從窗口灑下,張清元不禁胸口發熱,他想,這難道不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幸福時刻么?他想起了那時他在沈家門前看著燈光熄滅的那些個夜晚。他是多么想沖進她的房里連人帶被地將她合抱出來。而眼前這女人就實實在在地躺在自己面前了。張清元不由白主地將自己的上衣下褲脫了個精光,一下匍匐在了唐小芹酥軟潮熱的肚皮上。唐小芹很自然地就分開了雙腿,就像一個舊時的農民,在干旱的麥地里祁求上天賜予一掬甘露一樣地守望著渴望著。唐小芹律動了幾下腰肢,她要與張清元故意弄出些響動來,她要示威,她要讓這大院里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她這時正在與一個有血氣的大男人茍合。她要報復,但她不知道自己該報復誰,也許是沈銀道,也許是胡成鎖。她進而想到,你張清元也不能不得到報復吧。我成這樣,你難道就沒有責任嗎?唐小芹這么想著,動作就更大了,她挺起的腰身差點就把張清元抖落在床下。而張清元也不知道唐小芹是在誠心接納還是在曲意拒絕。因為,他明白自己畢竟是一個并不算光彩的遲到者。他可以肯定在他之前,這張床已讓另一個男人來睡過了,不管她是愿意還是不愿意,是受脅迫還是主動接納,事實就是這樣。張清元這么想著,他就突然意識到胡成鎖的出爾反爾是另有目的的。而這時的唐小芹充其量只能算是他手中把玩的一件道具。張清元這樣想著,那股激情就突地冷卻了下來,他仿佛看見四周有幾十雙甚至上百雙如饑似渴的眼睛在瞧著他和唐小芹。于是,他吻了一下唐小芹后說,我們算是人嗎?張清元正準備撐起時,唐小芹雙手抱住了他的腰,她感覺到他的腰身依然十分有力。張清元輕聲說,小芹,我們若那樣干了,當真是狗豬不如。唐小芹也小聲說,我們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能指望啥?說不定明天就死了呢。這院里已有好多人被整死了,他們都是被人從窗子扔下摔死的。張清元很白信地安慰唐小芹說,我們不會那樣的,胡成鎖不會不知道,他害了我自然會有人找他算賬的。要是他沒有這個擔心,他萬不會對我這么客氣并把你作禮物讓給我的。張清元坐起身來說,你等著吧,我們會從這里走出去的,我要當著全河口人的面和你親熱。我要讓瘋狗樣的沈銀道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唐小芹聽了張清元的這些話,心里一熱就落下淚來。張清元已下床穿好了衣服,他又來到床邊,從荷包里摸出一個小紙包,對唐小芹說,你摸摸,猜猜這是什么東西?唐小芹在淡淡的月光下接過那紙包,她摸出那是一顆像花生米一樣的硬東西,而且有點沉。她冉一捏才唏噓了一聲,她知道這是一顆能頃刻要人命的子彈頭。張清元感覺到了唐小芹的懼怕。他小聲說,這就是我救下的那人留給我的,取出來時還是血淋淋的呢。你知道嗎?那人還是城里的一個司令,他們都有真家伙,他們武斗的架勢我都親眼見過,哪像我們這里小打小鬧的。唐小芹總算明白了胡成鎖為啥要把H己讓給張清元的真正原兇。
張清元是夜半才讓胡成鎖叫出唐小芹的房問的。那時候胡成鎖正想吃點夜宵,他就對左右的人說,你們去把張清元叫來吧。他說過后,就暗自笑了笑。張清元來到餐廳時,那張八仙桌上的幾個熱菜已經擺好了,有臘肉也有肚片。胡成鎖迎上前去笑著說,我知道你累了,需要吃點東西。張清元說,我還要喝點酒。胡成鎖一聽他說還要喝酒,就感覺有些意外。他在想,未必這長的時問他把那事沒干成?胡成鎖聽說過,才干了那事,酒是萬萬不可沾的,鬧不好還要出人命。胡成鎖一面懷疑張清元與唐小芹是不是干成了那事,同時又佩服張清元確實是個奇人。要不他小子怎么就交上城里的那個頭兒了呢。
自從沈銀道來告密后,胡成鎖就一直在打聽,張清元救治的那個大人物究竟是誰。直到沈銀道用炸藥把那磚瓦窯炸開,他派到城里去的一個探子才打聽到,原來那大人物就是秋收起義的司令劉江海。胡成鎖并非不知道,城里的各派中,一開始就數秋收起義的勢力最大。于是,許多小的派別如巴黎公社、紅色清江等就紛紛云集到了它的旗下。這讓鼎足抗衡的另一派新常青恨之入骨。在這城里唯一能與秋收起義對上陣的也就只有新常青了。秋收起義在收并了巴黎公社、紅色清江以后就更是肆無忌憚,他們甚至把新常青關在號子里的人也公然搶了出來。這讓新常青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兩派已經是箭在弦上,決戰是在所難免了。
那次河街平地上的決戰,秋收起義是有足夠的取勝把握的,因為他們旗下的人馬遠遠多于新常青,且好手如云。但直到兩隊人馬在河街平地上排開陣勢時,秋收起義才知道自己上了大當。原來在前一天夜里,新常青就秘密拿下了縣武裝部,他們一夜之問就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武器彈藥。有了這些武器彈藥就足以能讓秋收起義血流成河。雙方開火后,新常青就用步槍手槍開始點射,秋收起義一面用火銃抵抗一面向后撤。在節節敗退中,劉江海腿部中彈。好在有張清元的俠義相救,才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劉江海每想起他在河口養傷的那些日子,就對張清元的俠義相救心存極大的感激。最讓他感動的是,為了給他養傷補血,張清元半夜下到池塘里扎猛子去抓沉水魚,憋得他臉都發了黑。那時河口畢竟是太窮了,沒有多少能養好槍傷的營養。
這次夜宵胡成鎖依了張清元的要求,桌上放了一瓶包谷酒。張清元白酌了一大杯。胡成鎖也酌了一大杯,喝過一陣后胡成鎖動情地說,兄弟,有些事我們今天不提了,你而今也是有來頭的人了。我該做的都做了,包括那個女人。她現在就是你的了,我保證冉沒有人敢去動她。張清元喝下一口酒咂吧幾下嘴皮說,您真是大恩大德了。不過,我得把話說清楚,要我在你的手下當打手我是不會干的。你說吧,要我做啥。胡成鎖擺擺頭說,我能要你做啥?不過,我可以給你分析分析當前的形勢。我們這里就只這么個樣子,只要城里有人打過來,我們這里免不了要變旗號。他們有真槍,人又多,我們是怎么也干不過的。張清元卻在心里說,變旗號對我又咋的,要是能把你的兩顆卵子打下才好呢,省得去害別的女人。張清元沒有承諾他啥事,他竟然想到一個詞來:養虎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