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化名)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丈夫離婚了。她稱白己是“被離婚者”。她的遭遇看似荒唐,卻并非個案,一個名為“被離婚受害者群”的QQ群里,群成員最多時有近30人。
(一)
2012年冬天,張曉去了北京市海淀區看守所。“丈夫”李軍,因合同詐騙被關押,兩人好幾年沒有見面,相對痛哭流涕。末了,李軍一面是感動,一面哭著告訴她,“我們已經離婚了,你以后別再來看我了。”這句話讓張曉蒙了。她去了法院查詢,才發現自己的婚姻確實在2年前已經被解除了。法院判定由丈夫李軍每月給兒子撫養費800元。婚姻期問,李軍名下另有兩套房產、工廠等,應算成兩人的共同財產,而張曉并沒有得到自己應得的那一部分。這份判決書還說明,“被告張××經本院合法傳喚未到庭應訴”。
張曉回憶起,就在法院判決的這一天,自己正躺在父母家里養病。兇抑郁癥發作,從2009年10月至2010年秋天,她將自己封閉在家,幾乎沒有走出門口一步。震驚之余,張曉查到了更多細節。在法院的工作筆錄中清楚地記著:2009年7月2日,海淀區人民法院正式立案;7月20日記錄,“因找不到當事人,短時問內難以審結”。10月10日記錄,一份送達的特快專遞郵件送到博雅西園。
北京市海淀區鑲黃旗博雅西園×樓×門×××號,是張曉曾經的戶籍地址,由李軍向海淀法院提供。海淀法院2009年9月29日的詢問筆錄上這么寫著:李軍向審理案子的法官說,“原來能找到被告的父母,但現在她們全家我都找不到了,也不能向法庭提供張曉父母的聯系方式”。
事實上,李軍撒了謊。在他向法庭表示聯系不上張曉的前一周,兩人還見了面。言語不和,李軍打了張曉,她不得已報警求助,因而在派出所留有記錄。然而,海淀法院對此一無所知。根據李軍提供的一個過期的戶籍地址,法院傳票沒有送達張曉,也沒有找到張曉。最終,法院做出了一個準許兩人離婚的缺席判決。
(二)
其實,一切問題的關鍵,都在于法院“找不到”離婚案件中的另一方。“受通知的權利,是正當程序保障中最基本的權利保障。因為一個送達的問題,而沒有被通知到的話,知曉的權利、陳訴的權利、出庭對峙的權力、上訴的權利,便統統沒有了”,北京大學法學院民訴法教授、博士生導師傅郁林表示。
在查詢案件時,張曉才發現,海淀區人民法院曾以“公告送達”的方式“通知”過她。2009年10月21日,4432期《人民法院報》第8版上刊登了這樣的公告:“張××:本院受理李×與你離婚糾紛一案,現依法向你公告送達起訴狀副本、應訴通知書、舉證通知書及開庭傳票。白發出公告之日起,經過60日即視為送達。”這份公告還說明了預定的開庭審理時問,“逾期將依法缺席裁判”。
張曉當然沒有看到這份公告——因為沒有訂閱,她從來不看、也看不到《人民法院報》。她更不曾設想,這份看不到的公告最終決定了她的命運:離婚案如期開庭審理,她缺席庭審,并被判離婚。王禮仁承認“我們法院在實際過程中,公告送達用的不多,在lO%左右。公告送達沒有多大意義,只是解決法院訴訟程序上的障礙。就算是公告送達發生在我身上,我自己也看不到。”
讓張曉不解的是,為什么法院聽信了李軍的謊話,卻沒有多想一些辦法?比如,博雅西園的房子被賣掉后,她把戶口遷回了房山區的父母家。只要多查找一步,完全可以找到她。在傅郁林教授看來,這確實是海淀區人民法院的疏忽和草率。她認為,婚嫻案件和普通的民事案件很大不同在于,它和情感的表達、感受上有很大關系,所以除非你見到本人,否則你是很難做出判斷離婚的理由是否成立。她曾和法官、律師探討,婚嫻登記的地址、共同居住過的地址,都是合理的可能發生的地址,為什么不全部送達?法官的回答是,如果每個案子都把各個地址都送達的話,成本太高。
另外,司法實踐中存在刻意逃避被送達的情況,使得案件沒有辦法往下走。法院沒有辦法判斷被告是故意失蹤還是真的無法找到,或是原告有意隱瞞,要保證案件順利進行,這才有了民事案件中的缺席審判制度。
“現在的問題是,有的法官在下落不明證據不足的情況下,采取公告送達。”王禮仁法官說。
(三)
2013年春天,張曉也向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提起冉審。當年9月11日,海淀法院駁回,理由是“當事人對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解除婚嫻關系的判決不得申請冉審”。也直到此時,李軍才開始履行支付撫養費。
早在1991年《民事訴訟法》正式公布實施時,原181條就明確規定“當事人對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解除婚嫻關系的判決,不得申請冉審。”此后,《民事訴訟法》雖歷經幾次修訂,這一原則性規定仍未改變。它的立法本意是:一個離婚案件判決或者調解發生法律效力后,雙方都成了自由人,任何一方有締結婚嫻的權利。如果一方已經冉婚,重新恢復案件冉審的話,那后面的婚嫻究竟是合法還是非法呢?這條法律看似合理,其實忽視了類似張曉這樣一小部分人的特殊遭遇:“如果是一次虛假的、被一方惡意利用的離婚,那這一條就會被濫用。”傅郁林教授說。
王禮仁法官同樣認為,“被離婚”案件應當有條件準許冉審:“冉審也是糾正錯誤的唯一正確途徑。”
“司法機構應該認識到,這類案件給當事人造成的法律后果,比刑事案件錯判了、冤枉了一個人的后果是更嚴重的。刑事案件平反,可以獲得國家賠償。被離婚案件是沒有國家賠償的。一方的婚嫻失去了,誰來賠償這個婚嫻?”律師盧明生說。如今,張曉將兒子托付給父母照顧,自己給人家看房子,一月收入一下多元,僅能維持基本生活。她整夜失眠,靠藥物入睡。如果聊起離婚話題,她仍會突然情緒失控放聲大哭。
盧明生查遍了所有可能的判決數據庫,翻遍了網絡信息,至今沒有找到一例解除婚嫻關系的判決撤銷的例子。他很無奈:“法院基于過錯,不能給‘被離婚’者賠償一個‘丈夫’或‘妻子’,也不會說聲對不起,可錯了重審總該可以吧?”但是法院糾錯這條路注定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