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1945年2月以前,大概沒有誰會預見到,已經是劍拔弩張的國共兩黨會在幾個月后,于世人矚目之下,“在愉快融洽的情緒中”,簽訂下一個自有國共談判以來從未簽訂過的和平協(xié)定。并且,多半也是在這種“愉快融洽的情緒中”,國共兩黨最高領導人蔣介石和毛澤東在重慶留下了他們平生第一張,也是最后一張正式的合影。然而,在這“愉快融洽的情緒”背后所進行的斗爭絲毫不比公開的對抗來得輕松。難怪毛澤東在取得了這場他稱之為“失了一寸,得了一尺”的談判勝利之后,竟立即病倒了。而重慶談判中的焦點,無疑是國共兩黨最高領袖的會面。
責任編輯/萬晶琳
再度談判的起因
朝思暮想的勝利突然降臨,蔣介石決定修改每日禱告文:將“驅逐倭寇”改為“鞏固統(tǒng)一”;將“全線陣地,穩(wěn)固堅強”改為“全國統(tǒng)一,穩(wěn)固堅強,以后建設,日日進步,步步完成”。蔣介石的“幸福感”并不高。對外政策、國內形勢,這些都是他憂慮的地方
美國政府公開支持,蔣介石開始準備和共產黨算賬了
1945年2月,美、英、蘇三國首腦在雅爾塔會議上共同決定在戰(zhàn)后將支持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政府來統(tǒng)一中國。據此,4月2日,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公開發(fā)表演說支持蔣介石,并含沙射影地把中國共產黨說成是統(tǒng)一中國的障礙。由此,美國對華政策發(fā)生明顯變化,美國政府中過去同情中共的勢力開始迅速遭到排斥和打擊,扶蔣政策得到確立,這種情況無疑是蔣介石所夢寐以求的。
既然有美國政府的公開支持,蔣介石隨即開始準備和共產黨算賬了。就在赫爾利公開表態(tài)之后的第七天,即4月8日,蔣介石就下達指令,要求各戰(zhàn)區(qū)務必“于七月以前”集中全力以消滅奸匪之組織及武力”。
蔣介石向來不把中共的軍事力量放在眼里。美國方面的表態(tài),特別是自4月1日之后美國軍方已經將國民黨軍隊劃分為三個補給區(qū),陸續(xù)開始按美方設計予以補給,其分三期裝備國民黨軍隊的計劃也已完成了第一期計劃的三分之二,即已裝備了原計劃36個師中的24個師,這使蔣介石更加躊躇滿志。他顯然感到高興,因為比較此前對共產黨只能在政治上步步退守,軍事上被捆住手腳,他現(xiàn)在可以政治軍事雙管齊下了。5月底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結束后,在蔣介石召集的與會高級將領的會議上,他明確告誡各將領,盟軍登陸尚須數月,在此期間國軍務必集中全力收復可以收復的失地,同時要放手打擊共產黨的軍事力量,使其無力與國民黨爭天下,為此甚至可以不必顧慮國際輿論。
赫爾利講話三天后,即4月5日,中共《新華日報》就開始抨擊赫爾利“助長中國內戰(zhàn)與分裂的危險”。在蔣介石發(fā)布剿共密令的兩周之后,中國共產黨召開了第七次代表大會。在這次大會上,毛澤東充滿自豪地宣布:“我們現(xiàn)在已經具備了這樣幾個條件:第一,有一個經驗豐富和集合了一百二十一萬黨員的強大的中國共產黨;第二,有一個強大的解放區(qū),這個解放區(qū)包括九千五百五十萬人口,九十一萬軍隊,二百二十萬民兵;第三,有全國廣大人民的援助;第四,有全世界各國人民特別是蘇聯(lián)的援助。”據此,毛澤東斷言:“到了現(xiàn)在,我們的黨已經成了中國人民抗日救國的重心,已經成了中國人民解放的重心,已經成了打敗侵略者、建設新中國的重心。中國的重心不在任何別的方面,而在我們這一方面。”因此,共產黨人當前的工作重心,就是“力爭領導權,力爭獨立自主”,把中國引向光明,而“在中國境內和我們爭領導權的,要把中國拖回到黑暗的世界里面去的”,“就是國民黨的反動集團,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大銀行家、大買辦的代表”,這是“國內抗日路線最兇惡的敵人”。很顯然,由于在美國扶持下國民黨蔣介石集團愈加態(tài)度強硬,共產黨實際已經把蔣介石視為自己“最兇惡的敵人”,確信“蔣之內戰(zhàn)方針是確定了的,除非我有力量勝過他,才能制止之”,否則,雙方決無調和妥協(xié)之可能。為此,中共中央一方面開始公開在政治上攻擊蔣介石國民黨及美國赫爾利之流,一方面則加緊軍事準備,積極向湘南粵北推進,以便在蔣介石發(fā)動內戰(zhàn)時可以從南北兩翼牽制蔣軍,使其不能隨心所欲。
緩沖與試探:六參政員訪延
不過,從中共中央的軍事部署可以看出,這時雖自信自己已成為“中國的重心”,但對于和很大程度可以用美式裝備來武裝的國民黨軍隊進行全面較量,這時并沒有太多信心。毛澤東并非不清楚,即使單從人數上看,國民黨的軍隊也是共產黨軍隊的兩倍多,何況共產黨軍隊迄今尚無重武器,其91萬軍隊光徒手的就占了相當比例。在這種情況下,中共中央的軍事部署在戰(zhàn)略上其實還是防御性的;其政治上的進攻,也是迫不得已的。中共中央甚至希望以此最終迫使國民黨和美國改變政策,并在私下里不得不準備在一定條件下承認“獨裁加若干民主”的解決方式,然后再爭取變?yōu)檎嬲拿裰髀?lián)合政府。也就是說,由于實力相差較多和國際上美蘇兩大強國不主張戰(zhàn)爭,共產黨雖此時從根本上不相信國民黨蔣介石能夠放棄一黨統(tǒng)治,但從策略角度出發(fā),自己仍舊不能排除通過談判和平解決兩黨爭端的可能性,仍力爭有利于自己的解決方式。于是,當某種和平解決的信號發(fā)出閃光的時候,中共中央不論之前態(tài)度如何強硬,也必須給予某種程度的重視。1945年6至7月間六參政員訪延事件,就是發(fā)生在這種情況之下的。
隨著蔣介石在3月1日單方面宣布準備于11月12日召開國民大會,共產黨已作好了對抗的準備。5月間,國民政府宣布將于7月7日召開四屆一次參政會,中共中央立即表示予以抵制。同時,中共中央決定召開醞釀已久的解放區(qū)人民代表會議及其籌備會議,準備與國民黨的國民大會公開抗衡。中共中央的這種態(tài)度,立即引起了部分中間人士的高度緊張。考慮到抗日戰(zhàn)爭即將結束,他們極為擔心這種對抗將會重新演成大規(guī)模內戰(zhàn),從而使人民由衷企盼的和平局面由此化為泡影。為此,以褚輔成為首的七位參政員主動出面于6月2日致電毛澤東、周恩來,希望國共繼續(xù)商談,以從速完成團結。16日,中共中央再度公開拒絕參加參政會,但在18日給七參政員的復信中表示:“由于國民黨當局拒絕黨派會議、聯(lián)合政府及任何初步之民主改革,并定期召開一黨包辦之國民大會制造分裂,準備內戰(zhàn)相威脅,業(yè)已造成并將進一步造成絕大的民族危機,言之實深痛惜。倘因人民渴望團結,諸公熱心呼吁,促使當局醒悟,放棄一黨專政,召開黨派會議,并立即實行最迫切的民主改革,則敝黨無不樂于商談。”復信并主動邀請諸位參政員前往延安,從而表現(xiàn)了愿意和解的某種姿態(tài)。這自然引起了這些參政員的幻想,甚至也引起了蔣介石和赫爾利的高度重視。
6月下旬,各位參政員決定應邀前往延安,協(xié)助調解兩黨關系,為此,他們商定了與中共商談的具體條件并擬成專函托邵力子轉交蔣介石征詢意見。其條件分為三點:
一、由政府迅速召集政治會議;
二、國民大會交政治會議解決;
三、會議以前,政府先自動實行若干改善政治之措施。
由于日本戰(zhàn)敗已成定局,整個中國之重建迫在眉睫,名為中央政府的國民黨政權卻只控制著西南、西北部分偏遠地區(qū),它的政敵共產黨卻因堅持敵后抗戰(zhàn)而在華北、華中乃至華南部分地區(qū)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一旦共產黨乘日本投降占據其中的各個戰(zhàn)略要地,國民黨勢將陷于極端被動,因此,蔣介石不能不急于對付共產黨。可問題在于,時至6月,日本本土已開始遭到美軍狂轟濫炸,羅斯福已要求日本無條件投降,戰(zhàn)爭隨時可能結束,面對這種情況,要想通過配合美軍大舉反攻奪回失地,同時以武力遏制中共擴張,已完全失去可能。蔣介石這時終于不得不及時調整策略,重新拾起“政治解決”的武器。
為了盡量牽制中共,使其不致貿然乘日本戰(zhàn)敗在軍事上公然對國民黨采取對抗行動,蔣介石一方面抓緊開始與蘇聯(lián)談判,促使蘇聯(lián)政府明確表態(tài)支持由國民黨來統(tǒng)一中國,另一方面則極力勸說美國大使赫爾利重新對中共施加影響,以便必要時再度斡旋兩黨關系。在這種情況下,七參政員主動出面調解國共關系,自然受到國民黨方面的歡迎與重視。
26日,蔣介石讀過七參政員的函件后,未置可否即交王世杰、邵力子將其退還各參政員。王世杰不明所以,于是詭稱七參政員條件內容太偏袒共黨,壓迫國民黨,故未給蔣介石看。但他們同時轉達蔣介石的邀請,說明當天下午蔣介石將會親自接見他們。
這一天中午,即在蔣介石接見各參政員之前,赫爾利也急忙約七人談話,試圖通過七參政員找到重新介入國共談判的機會。為此,他一再表示他個人極愿協(xié)助談判的進行,如雙方請他,他愿參加,但單是一方請他,他則不便出來。他同時承認聯(lián)合政府是個很好的辦法,說國共兩黨都是一黨專政,如中共也同意多黨政府,那將是很有意思的。赫爾利并要七參政員勸說中共接受他所建議的一個由國共美三人委員會整編中共軍隊的計劃。很顯然,赫爾利雖然希望能夠重新介入到國共談判中來,但他深知在他發(fā)表了公開的扶蔣演說之后,中國共產黨人對他認識必定改變,他已很難取得中共方面的信任了。
7月1日,除王云五因病臨時未能成行外,褚輔成、黃炎培、冷遹、傅斯年、左舜生、章伯鈞六參政員,與王若飛同乘美軍提供的飛機到達延安。在與中共領導人進行了幾天商談之后,六參政員并沒有能夠勸說中共參政員隨同返渝參加兩天后即將召開的參政會。相反,他們帶回的會談紀要表明,六參政員在相當程度上接受了中共中央的主張,即(一)停止國民大會之進行;(二)從速召開政治會議。
紀要并指出,在政治會議召開前必須確定以下各點:
一、政治會議之組織應由中國國民黨、中國共產黨、中國民主同盟三方各自推出同數之代表,即由三方各自推出三分之一(其數等于每一方代表數),并經他方面同意之無黨派代表共同組成之。
二、政治會議之性質:公平、平等、自由、一致、有權。
三、政治會議應議之事項:(一)關于民主改革之緊急措施;(二)關于結束一黨專政與建立民主的聯(lián)合政府;(三)關于民主的施政綱領;(四)關于將來國民大會之召集。
四、政治會議召開前,釋放政治犯。
五、為使政治會議順利進行起見,在政治會議召開前,應由各方面先做預備性質的協(xié)商,以便商定上述四點及具體內容。
毫無疑問,這樣一種結果是國民黨方面所難以接受的。就連溫和派如王世杰等人,亦明確認為兩黨問題關鍵并不在國民大會問題,“政府對于政府與中共之妥協(xié)既無任何把握,自不能遽將召集國民大會之決定拋棄”。結果,在隨后召開的國民參政會上,國民黨參政員幾乎一致反對停止國民大會之進行。王世杰身為大會主席之一,直言“本會如欲打破中共問題之僵局,自己不可陷于僵局,否則不足以領導國民,督促政府”。在他的推動下,大會以187票對9票通過了國民黨人起草的議案。這種情況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中共中央的憤怒。
7月11日,鑒于蔣介石并沒有停止召開國民大會的意向,延安的《解放日報》就公開發(fā)表文章批判赫爾利和蔣介石,斷言蔣介石之頑固堅持召開由國民黨一手制造的國民大會,完全是由于赫爾利的慫恿和撐腰,斥責赫爾利和蔣介石由3月以來“在以中國人民為犧牲的共同目標下,一唱一和”,“安放下大規(guī)模內戰(zhàn)的地雷”。聲言:“沒有認真的起碼的民主改革,任何什么大會小會也只能被拋到茅坑里去。”22日,針對四屆一次參政會并未能否定國民黨的國民大會,《解放日報》進一步發(fā)表評論,強調:“獨裁制度絲毫未變,內戰(zhàn)危險空前嚴重。”毛澤東并親自寫道:“中國的獨裁者是狡猾的,他們善于在政治上耍花樣與善于組織對人民的突然襲擊。”現(xiàn)在有鐵一般的事實“證明國民黨反動派正在較前更加積極地準備發(fā)動一個極大規(guī)模的內戰(zhàn),借此以援助日本侵略者”。
“和平”突然降臨
自1945年1月以來,國民黨軍隊已經依據軍令部的命令,加緊了對共產黨武裝的壓迫與作戰(zhàn)。僅據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1945年1月至7月機密作戰(zhàn)日記,即可看出此種趨勢強化之傾向。1月上旬,作戰(zhàn)日記所記均為關于奸軍之情況。而從中旬開始,即陸續(xù)有“剿叛戰(zhàn)報”。1月7個戰(zhàn)報,共報12次戰(zhàn)斗,全部是與中共軍作戰(zhàn)。2月8個戰(zhàn)報,共報19次戰(zhàn)斗,也是一樣。3月9個戰(zhàn)報,18次戰(zhàn)斗,情況亦相差無幾。唯作戰(zhàn)規(guī)模開始擴大。。進入4月以后,更開始有大部隊之作戰(zhàn)。如4月7日報五役,其中一役雙方投入兵力各上千,“計斃奸叛參謀長王立中、政治主任戎學東以下百余名(均系遺尸),傷二百余,擄獲書籍文件甚多”。5月24日報一役,第二戰(zhàn)區(qū)投入三個主力師,八路軍投入兩個團并一個游擊大隊,戰(zhàn)報稱“計斃奸偽營、連長以下三百八十余,傷百余,俘奸偽連長以下二十一名”。進入6月以后,因雙方沖突愈發(fā)擴大,第二戰(zhàn)區(qū)連遭損失,故于6月25日已下達命令對中共軍隊進行“掃蕩”。再加上日軍開始收縮兵力,兩軍隨后為爭奪敵人退出之城鎮(zhèn)亦激烈沖突,以至整個7月二戰(zhàn)區(qū)之戰(zhàn)報已達20個,共報戰(zhàn)斗戰(zhàn)役達80次之多。
第二戰(zhàn)區(qū)情況如此,其他與中共邊區(qū)或游擊區(qū)有交錯連接處之戰(zhàn)區(qū)情況亦大同小異。至7月,多年來一直對陜甘寧邊區(qū)向西安突出之囊形地帶虎視眈眈的胡宗南部,也無所顧忌地分兵三路突入了淳化地區(qū),深入中共防地10至34里不等。國共內戰(zhàn)的烽火眼看就要熊熊燃燒起來了。
然而,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沒有料到美軍8月6日竟在日本投下原子彈,蘇軍隨后于9日突然大舉出兵中國東北,結果日本第二天就表明了投降之意。幾天后,即14日,日本天皇正式下達了無條件投降的命令,并于次日親自廣播了投降書。而中國的各抗日軍隊,還沒有來得及發(fā)動對日軍的進攻,戰(zhàn)爭就意外地結束了。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勝利,國民黨人均急謀應對方案,強烈呼吁蔣介石為防止奸偽乘機進占重要城市與收編敵偽武裝,應飭各戰(zhàn)區(qū)向上海、南京、北平、天津、廣州、武漢、徐州、青島、濟南、東北等地迅速推進,向美國交涉空運和海運,同時迅即發(fā)表北平行營命令,并先遣要員率小部空運部隊早達平津,指揮先遣軍及偽軍,鞏固要點,控制機場及海口。且應由行營指揮河北、灤東一帶歸順之偽軍,布防山海關、喜峰口、古北口之線,以防奸偽東竄,滲入東北境內,奪取偽械,發(fā)展組織。蔣介石顯然也有如此想法。只是他除了緊急命令各地軍政長官“保持鎮(zhèn)靜”,迅速要求美軍動用海空力量幫助運送后方軍隊前往各戰(zhàn)略要點,秘密聯(lián)絡“淪陷區(qū)地下軍、各地偽軍”,給以先遣軍、挺進軍名義,包括利用汪偽政權要員如周佛海、袁良等負責維持治安,確保各大中城市不致落入共產黨人之手外,還有更精明的一手。那就是,在確定《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字的當天,即8月14日,他立即向毛澤東發(fā)出了邀請,邀請其來重慶共同商討“國際國內各種重要問題”。
兩黨領袖的會晤
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毛澤東和蔣介石即相識共事,自從成了政治敵手后,已有近20年沒有相見。兩位政治巨人的見面,被國人寄予了極大的期望。國共雙方對這場會面也自然有著精密的籌劃。從蔣介石邀請毛澤東的那一刻起,雙方的角力就已經開始了
蔣介石三邀表“誠意”
萬急 "延安
毛澤東先生勛鑒: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實現(xiàn),舉凡國際國內各種重要問題,亟待解決,特請先生克日惠臨陪都,共同商談,事關國家大計,幸勿吝駕,臨電不勝迫切懸盼之至。
蔣中正未寒
這封電報的日期是1945年8月14日。蔣介石在“第一時間”向毛澤東發(fā)出邀請,似乎表達了蔣介石對中共和談的誠意。但事實是否如此呢?在8月10日,日本向中、美、英、蘇四大國發(fā)出請降照會。據蔣介石的內侍人員居以僑回憶:“由軍事委員會、軍政部擬出受降接收人員名單,林蔚、陳布雷遞給蔣介石看,蔣介石看到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朱德名字時,眉毛一揚,拿起紅藍鉛筆,用紅色的一端把朱德的名字劃掉,然后寫上一個‘閱’字,簽上‘中正’二字。”
既然如此,蔣介石發(fā)出這份邀請,是為何意?作為最早向蔣介石提出邀請毛澤東來渝的唐縱,在8月12日為蔣介石擬定一份呈文,其中建議:“中央表示統(tǒng)一團結戰(zhàn)后建設之殷望,并重申召集國民大會實施憲政之諾言,同時表示希望中共領袖來渝共商進行。如毛澤東果來則可使其就范;如其不來,則中央可以昭示寬大于天下,而中共將負破壞統(tǒng)一之責。”也就是說,毛澤東來與不來,都對重慶方面有利。
顯然,蔣介石認可了唐縱的建議,8月14日,蔣介石以電臺廣播的方式,公開向毛澤東發(fā)出邀請。采取這種方式,蔣介石便可以占據輿論制高點,從而將要不要和談、要不要和平的問題擺在中共面前。蔣介石的這種策略也確實收到了輿論效果,8月16日《大公報》發(fā)表社論就說:“蔣主席既掬誠相邀,期共商討,毛先生自然也應該不吝一行,以定國是……忠貞愛國的中國人,都在翹待毛先生的惠然肯來了!”
對于與蔣介石的會晤,毛澤東一直對三年前未能去重慶耿耿于懷,直到1943年1月25日他在寫給彭德懷的信里還說:“去年九月蔣約我見面,派了林彪去,現(xiàn)尚未回,到適當時機,我準備出去見蔣,以期談判成功。”但蔣介石此時的“盛情”卻讓毛澤東感覺不太舒服,因為他剛剛剝奪了八路軍的對日作戰(zhàn)與受降之權,8月13日,毛澤東還痛斥蔣介石的命令“從頭到尾都是在挑動內戰(zhàn)”,這時收到蔣介石的電報自然會引起毛澤東的警覺,于是在8月16日,毛澤東以朱德名義寫了一封長達2600字的至蔣電,要求蔣介石:“八路軍和新四軍必須參加受降”、“國民政府對日受降事宜必須同我方商量”、“制止內戰(zhàn)”、“立即廢止一黨專政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電尾特別注明:“以上各項,我請你早日回答。”緊接著,毛澤東復電蔣介石:“朱德總司令本日午有一電給你,陳述鄙方意見,待你表示意見后,我將考慮和你會見的問題。”
毛澤東的這封電報,沒有說不去重慶,而是待蔣介石表態(tài)以后再看。8月20日,蔣介石再致毛澤東一電,聲稱“期待正殷,而行旌遲遲未發(fā),不無歉然”。接著聲稱:受降辦法由盟軍總部規(guī)定,不能破壞盟軍“共同之信守”,朱總司令對于執(zhí)行盟軍規(guī)定,亦持異議,“則對我國家與軍人之資格將置于何地?”電報最后重申邀請:“大戰(zhàn)方告終結,內爭不容再有,深望足下體念國家之艱危,憫懷人民之疾苦,共同戮力,從事建設。如何以建國之功收抗戰(zhàn)之果,甚有賴于先生之惠然一行,共定大計,則收益百惠,豈僅個人而已哉!特再馳電奉邀,務懇惠諾為感。”
這封電報,蔣介石一方面以“受降辦法由盟軍總部規(guī)定”回絕了毛澤東所提條件,但另一方面則對毛澤東的赴渝邀請更加“殷切”。22日,毛澤東再次復電蔣介石:“茲為團結大計,特先派周恩來同志前來晉謁,到后希予接洽為懇!”這樣,毛澤東二度拒邀。
應該說,形勢是在向著蔣介石所希望的方向發(fā)展。蔣介石約見毛澤東的電報,均以三欄的地位用大字標題刊于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國內要聞版上,加之重慶廣播電臺推波助瀾,國內外無不知曉。毛澤東的再次拒邀,使許多人對中共產生了更多的疑問與指責。
蔣介石此時趁輿論有利的時機,23日第三次致電毛澤東,稱:“承派周恩來先生來渝洽商,至為欣慰。惟目前各種重要問題,均待與先生面商,時機迫切,仍盼先生能與恩來先生惠然偕臨,則重要問題,方得迅速解決,國家前途實利賴之。茲已準備飛機迎迓”。蔣介石已三次發(fā)出邀請,足以表明誠意了,接下來就看毛澤東如何“接招”了,如果他三電而毛澤東仍不來,他就占盡先機了。
中共方面提出的談判條件未被接受,卻感覺到來自輿論的壓力,同時施加壓力的,還有美蘇方面。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美軍中國戰(zhàn)區(qū)司令官魏德邁都分別致電毛澤東,不但“曉以大義”,而且赫爾利兩次表示愿意帶專機赴延安迎駕。蘇聯(lián)方面,斯大林曾兩次致電毛澤東,聲稱“中國不能再打內戰(zhàn),要再打內戰(zhàn),就可能把民族引向滅亡的危險地步”。又稱:“蔣介石已再三邀請你去重慶協(xié)商國事,在此情況下,如果一味拒絕,國際、國內各方面就不能理解了。如果打起內戰(zhàn),戰(zhàn)爭的責任由誰承擔?你到重慶去同蔣會談,你的安全由美、蘇兩家負責。”據說,毛澤東收到電報后很不高興,“甚至是很生氣”。在1960年召開的北戴河會議上周恩來還曾提到:“蘇聯(lián)受中蘇友好條約的束縛,在道義上支持國民黨政府,他硬是要壓我們同意接受和平談判。”可見,蘇聯(lián)在其中確實起到了一定作用。
由于各方壓力,毛澤東不得不放棄開始向蔣介石提出的談判條件。23日,毛澤東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他在會上說:“我們要準備有所讓步以取得合法地位,利用國會講壇去進攻。”雖然有美蘇做的口頭保障,但政治局的成員們還是非常擔心毛澤東的安全問題,毛澤東對此表示:“我在重慶期間,前方和后方都必須積極行動,對蔣介石的一切陰謀都要予以揭露,對蔣介石的一切挑釁行為,都必須予以迎頭痛擊,有機會就吃掉它,能消滅多少就消滅多少。我軍的勝利越大,人民群眾活動越積極,我的處境就越有保障,越安全。須知蔣委員長只認得拳頭,不認識禮讓。”
24日,毛澤東復電蔣介石:“鄙人極愿與先生會見,商討和平建國大計。俟飛機到,恩來同志立即赴渝晉偈,弟亦準備隨即赴渝。晤教有期,特此奉復。”到25日,毛澤東復電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美國人魏德邁時又表示與周恩來偕赫爾利大使同機飛渝。
對毛澤東的這份回電,蔣介石的感覺是“溫馴已極”,“橫逆與馴順,一周三變”。在25日,毛澤東復電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美國人魏德邁,對赫爾利來延表示歡迎,聲稱愿與周恩來將軍偕赫爾利大使同機飛渝。
26日,中央政治局再度研討毛澤東赴渝一事。毛澤東說:去,可以爭得主動權,要充分估計到蔣介石逼我城下之盟的可能,但簽字之手在我。必須做一定的讓步……如果還不行,那么城下就不盟,準備坐班房。
這樣,經過一番準備,毛澤東終于登上去往重慶的飛機,在國統(tǒng)區(qū)的中心亮相了。
政治“極度”寬容,軍事“不稍”遷就
毛澤東與蔣介石已經近20年沒有見過面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在1926年的廣州。那時,蔣介石是國民革命軍的統(tǒng)帥,毛澤東則以國民黨員的身份代理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但在一年后,兩人便分道揚鑣,成為對手。數年后,歷經8年的抗日戰(zhàn)爭,蔣介石作為二戰(zhàn)中國戰(zhàn)區(qū)的軍事統(tǒng)帥,個人威望空前提高。而經歷過抗戰(zhàn)后期在延安開展的整風運動,毛澤東在中共黨內的威望和地位同樣無可置疑。
毛澤東到達重慶的當天晚上,蔣介石在林園舉辦了歡迎宴會,蔣介石致歡迎辭:“在這樣友好的氣氛中,在這么多尊貴的來賓中,國共兩黨的領導人終于坐到一起來了。政府方面高度評價毛先生蒞渝和談的崇高舉動,請允許我代表國民黨中央和國民政府,對毛先生和中共代表團表示熱烈的歡迎。”蔣介石久聞毛澤東愛吃辣椒,所以,特意準備了幾盤摻有辣椒的菜。宴會上,蔣介石特意將毛澤東安排在自己的對座,宴會后,又邀請毛澤東下榻林園。
8月29日,蔣介石與毛澤東舉行第一次會談。蔣介石為談判擬定三點方針:一、不得于現(xiàn)在政府法統(tǒng)之外來談改組政府問題;二、不得分期或局部解決,必須現(xiàn)時整個解決一切問題;三、歸結于政令、軍令之統(tǒng)一,一切問題,必須以此為中心。會談中,蔣介石雖表示愿意聽取中共意見,但又表示不能同意中共關于中國有內戰(zhàn)的說法。毛澤東則以十年內戰(zhàn)和抗日戰(zhàn)爭中的大量事實為依據,說明中國沒有內戰(zhàn)是欺騙性的宣傳。首次會談無果而終。當晚7時,蔣介石親赴毛澤東所住蓮屋訪問,會談約一小時,蔣介石自稱屬于“普通應酬”。
據陪同前往重慶的胡喬木回憶,在重慶,蔣介石與毛澤東會面有11次之多,大多是在公開場合,但兩人的幾次重要會談都是秘密的.蔣介石開出了價碼:承認解放區(qū)事實上是絕對行不通的,在中共真正做到軍令政令統(tǒng)一之后,各縣的行政人員經中央考核后酌情留任,省一級人員乃至省主席可以考慮邀請中共人士擔任。關于政治問題,國民政府正考慮把戰(zhàn)時國防最高委員會改組為政治會議,各黨派代表都可以參加,但是中央政府的組織和人事暫不變動。如果中共方面現(xiàn)在就想參加政府,可以考慮。也可以增加中共在國民大會的代表名額,但是現(xiàn)在的國民代表不能重選。關于軍隊問題,國民政府能夠允許的最高限度是:中共軍隊整編為12個師。在日記中,蔣介石為談判制訂的基本策略是:“政治與軍事應整個解決,但對政治之要求予以極度之寬容,而對軍事則嚴格之統(tǒng)一不稍遷就。”
蔣介石深諳武力的重要性,正如近代史學者鄧野所言,民國時期的邏輯就是政治以武力為依據,解決了武力,就等于解決了政治,所以蔣介石提出欲以政治上的“極度”寬容來換取軍事上的“不稍”遷就。不過,他的談判對手對于這一點顯然認識較之更為深刻,在中共七大政治報告《論聯(lián)合政府》中,毛澤東就提到:“這些人們向共產黨人說:你交出軍隊,我給你自由。根據這個學說,沒有軍隊的黨派該有自由了。但是1924至1927年,中國共產黨只有很少一點軍隊,國民黨政府的‘清黨’政策和屠殺政策一來,自由也光了。現(xiàn)在中國民主同盟和中國國民黨的民主分子并沒有軍隊,同時也沒有自由。”
國共談判僵持不下,9月22日,毛澤東在會見民社黨領導人蔣勻田時說:“商談了近二十日,時間白費,毫無結果,已面臨僵局了。”作為中間勢力,蔣勻田對國共在這兩個問題上互不讓步頗為不解,他希望中共做適當讓步,還提出應圍繞聯(lián)合政府問題會談,而其他黨派都應參與。毛澤東則回答他:“老實說,沒有我們這幾十萬條破槍,我們固然不能生存,你們也無人理睬。”
談判陷僵局 蔣介石生惡意
毛澤東抵達重慶后的9月3日,周恩來、王若飛將中共的談判方案遞交對方,其中的核心是九、十兩項,第九項為政治民主化之必要辦法:由國民政府召集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物參加的政治會議,各黨派參加政府,重選國民大會;由中共推薦山西、山東、河北、熱河、察哈爾五省主席、委員,及綏遠、河南、安徽、江蘇、湖北、廣東六省副主席,北平、天津、青島、上海四特別市副市長。第十項為軍隊國家化之必要辦法:公平合理的整編全國軍隊,分期實施;解放區(qū)部隊編成16個軍48師,駐地集中于淮河流域及隴海路以北地區(qū);中共參加軍委會及其所屬各部工作;設北平行營及北方政治委員會,任中共人員為主任。
對于中共所提的談判條件,蔣介石自感“腦筋深受刺激”。在當天的日記中,他記道:“余以極誠對彼,而彼竟利用余精誠之言,反要求華北五省主席與北平行營主任皆要委任其人,并要編組其共軍四十八萬人,以為余所提之十二師之三倍,最后將欲廿四師為其基準數乎?共匪誠不可以理喻也。此事唯有賴帝力之成全矣!”9月4日上午,他約張群、張治中、邵力子談話,將自擬的《對中共談判要點》交給張群等。其內容包括:“中共軍隊之編組,以十二個師為最高限度;承認解放區(qū),為事實絕對行不通”等。
正如學者楊奎松分析的那樣:“雙方一個力圖以承諾民主為掩護,將國家重新統(tǒng)一在一黨的控制之下;一個則必欲以事實上割據的辦法來保存自己的軍隊和干部,完全是背道而馳。”因為雙方在關鍵問題上互不相讓,談判于是陷入僵局。中共方面雖然已內定讓出南方各小塊的根據地,只占淮北及黃河以北地區(qū),但其要求與蔣介石內定的對中共至多可“予以一省之主席,以觀后效”,軍隊至多不能超出12個師的計劃,實在相距太遠。
在9月10日—15日之間,國共代表接連舉行四次正式會談,在核心問題上雙方依舊一無進展。這時,赫爾利得到美方命令,要他與魏德邁等立即回國商討遠東問題,回國之前,他迫切地想拿到一份國共雙方的書面協(xié)議,哪怕是紙上和平,也好向杜魯門交差。于是,在17日,即赫爾利準備回國的前一天,專門宴請了國共兩黨最高領導人,并先后約兩黨代表進行討論。他對雙方都極力施加影響,甚至主動提出將國共軍隊照比例縮編的辦法,以使得談判順利進行。
在21日的談判中,國民黨代表把中共軍隊的數目從原來的最多編成12個師增加到16個師外,其他則一概拒絕。國民黨政府的這種態(tài)度,使中共代表非常氣憤,王若飛當場就拍了桌子,痛斥對方頻頻用“軍隊國家化”來壓迫共產黨,卻不想現(xiàn)在的所謂國家不過是國民黨一黨的國家;一方面強行削減抗日軍隊,一方面因兵力不足,到處委任偽軍,不如“中央把我黨連部隊都消滅了好了!”
赫爾利已經推遲了回國的行程,看到出現(xiàn)這種局面,當晚便找到蔣介石,軟磨硬泡,終于迫使蔣介石同意在軍隊數目上讓到20個師。不過,蔣介石強調:中共必須承認此數,不能再加,并且不能再提按國軍數目比例的事,放棄請委各省主席、副主席的要求。因赫爾利次日就要上飛機,故其立即找來周恩來、王若飛要其請示毛澤東做最后決定,準備迫使國共代表連夜擬定談判公告。但是毛澤東堅決不肯讓步。第二天,赫爾利只好帶著他未完成的任務返回美國,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9月23日,周恩來對各民主黨派和國民黨內民主派報告了兩黨談判的具體情況,與會者幾乎都主張中共不應再讓步,甚至一些人認為,中共過去讓步太快太大,更不應放棄此前關于立即結束黨治、成立聯(lián)合政府的主張。中共中央明確提議,目前談判已達到預期目標,故毛澤東再留重慶似無必要,應立即返回。
見談判毫無進展,9月27日,蔣介石索性帶著宋美齡到西昌度假去了。在去西昌的飛機上,蔣介石讀到了毛澤東回答路透社記者的提問。提問中,毛澤東談到,解放區(qū)已經擁有120萬人以上的軍隊和220萬人以上的民兵,除分布于華北各省與西北的陜甘寧邊區(qū)外,還分布于江蘇、安徽、浙江、福建、河南、湖北、湖南、廣東各省。毛澤東的這段談話勾起了蔣介石對中共所提11條的回憶,也勾起了蔣介石郁結在胸中對中共和毛澤東長期的仇視。想到剿共多年,共軍卻越剿越多,如今共產黨代表已經與他在同一張桌子上談判了,他在日記中憤憤地寫道:“如此罪大惡極之禍首,尤不自后悔,而反要求編組一百二十萬軍隊,割據隴海路以北七省市之地區(qū),皆為其勢力范圍所有,政府一再勸導退讓,總不能饜其無窮之欲壑,如不加審治,何以對我為抗戰(zhàn)而死軍民在天之靈耶?”
隨著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開放存放在該院的《蔣介石日記》手稿本,蔣介石一些不為人知的想法也公之于眾。在1945年9月29日的日記中,蔣介石羅列了中共11條罪狀,并決心要扣押和審判毛澤東。“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Γ磸涂戳撕脦妆椋糯_認自己沒有看錯。”近代史研究專家楊天石初次看到蔣介石的這則日記,感到非常震驚,他說:“以前,從沒有任何文獻流露過蔣介石想趁重慶談判期間扣押甚至審判毛澤東。”
然而,毛澤東應邀,為兩黨談判而來,要扣留并懲辦毛澤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蔣介石首先想到的是美國大使赫爾利的保證和美國政府的態(tài)度,也想到蘇聯(lián)政府可能的反應。所以,他在日記里為提醒自己而特設的“注意”欄下寫下了兩條:一、哈雷(即赫爾利)保證共毛之安全函電,美國政府之地位及其預想之態(tài)度,應加研究。二、俄國之表示如何,亦應切實研究。
經過幾天的思考、猶豫后,蔣介石判斷“俄國實力已耗,外強而中已干”,在10月5日的日記中,蔣介石認為若扣留、“審治”毛澤東,蘇聯(lián)不會善罷甘休,有可能占領新疆,拒絕從東北撤兵。但是,蔣介石覺得還是合算,他還是要做。然而,就在蔣介石準備破釜沉舟,豁出去“大干一場”的時候,他卻又猶豫起來了。10月6日,他在日記中記道:“對共問題,鄭重考慮,不敢稍有孟浪。總不使內外有所借口,或因此再起紛擾,最后唯有天命是從也。”
為毛澤東授勛 禮送離渝
可見,“審治”毛澤東,茲事體大,經過一夜的反復權衡和思考,蔣介石最終還是放棄了。除了美蘇、國內輿論外,恐怕也與蔣介石對毛澤東的判斷有關。一方面,他認為,毛澤東這個人不簡單,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毛澤東“決無成事之可能,而亦不足妨礙我統(tǒng)一之事業(yè),任其變動,終不能跳出此掌一握之中。仍以政治方法制之,使之不得不就范也。政治致曲,不能專恃簡直耳!”所以,10月6日中午,蔣介石與左右討論中共方面所起草的《會談紀要》以及毛澤東的離渝時間,蔣介石“立允其速行,以免其疑慮”。
10月9日,毛澤東向蔣介石告別。蔣介石問毛澤東:對國共合作辦法有無意見?據蔣介石日記記載:“毛吞吐其辭,不作正面回答。”蔣介石對毛澤東稱:“國共非徹底合作不可。否則不僅于國家不利,而且于共黨有害。”當日正午,蔣介石繼續(xù)與毛澤東談話,并且設宴招待。
10月10日下午,周恩來、王若飛與王世杰、張群、邵力子、張治中在桂園客廳共同簽署《國民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簡稱雙十協(xié)定)。《紀要》的簽字當然是可喜可賀。也在這一天,國民政府發(fā)布授勛令,對大批抗戰(zhàn)文武有功人員授予“勝利勛章”。在受勛人員名單中有朱德、彭德懷、葉劍英三人,蔣介石后來又加進了毛澤東、董必武和鄧穎超。那么,剛剛還下決心“審治”毛澤東的蔣介石,怎么又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向毛澤東授勛呢?其原因,蔣介石在日記中是這么說的:“雙十節(jié)授勛,特將共朱毛等姓名加入,使之安心,以彼等自知破壞抗戰(zhàn),危害國家為有罪,唯恐政府發(fā)其罪狀,故亟欲抗戰(zhàn)有功表白于世,以掩蓋其滔天罪惡。余乃將順其意以慰之,使其能有所感悟而為之悔改乎?然而難矣哉!”對此做法,楊天石頗有感慨,他說:“世界授勛史上大概還不曾有過這樣的前例,內心深處認為其人有‘滔天罪惡’,但是,還要為其授勛,表揚其功績。‘彼等自知’以下云云,揣度中共領導人心理,自作聰明,昏謬可笑!”
同日下午4時,蔣介石到桂園,毛澤東送行。毛澤東提出,今晚住到蔣介石的林園官邸去。蔣介石的這次拜訪,前后只有10分鐘。會談后,毛澤東、周恩來同蔣介石一起乘車到國民政府禮堂參加國慶祝酒會。酒會后,蔣介石、毛澤東再次談了半小時。毛澤東住到林園后,向蔣介石提出:1.政治協(xié)商會議“以緩開為宜”,待自己回延安,召開解放區(qū)民選代表會議后再定辦法;2.國民大會提早至明年召開亦可。聽了毛澤東的意見后,蔣介石覺得國民大會召開無期,甚是不快,不過表面上,蔣介石仍故作平靜,努力“和婉”地對毛澤東說:“如此態(tài)度,則國民大會無期延誤,我政府不能如此失信于民也。”又說:“如政治協(xié)商會議能在本月底開會協(xié)商,則國大會議政府可遷就其意,改期召開,但至十一月十二日,不能不下召集明令,確定會期,示民以信也。”蔣介石還向毛澤東表示,即使政協(xié)會不能如期召開,政府也不能不于11月12日下令召集國民大會。談至此,蔣介石向毛澤東告辭,約定明晨再談。
10月11日晨8時,蔣介石約毛澤東共進早餐。餐后,二人再次對談。蔣介石用非常堅決的口吻向毛澤東強調,“所謂解放區(qū)問題,政府決不能再有所遷就,否則不能成為國家”。毛澤東則答此事留待周恩來與王若飛在重慶繼續(xù)商談。
毛澤東與蔣介石的這一次握手道別,便是他們的永別。當天,蔣介石在日記中說:“彼去后,散步林園一周畢,記事、批閱公文,甚嘆共黨之不可與同群也。”
就在毛澤東離渝后,10月13日,蔣介石即正式發(fā)布了剿共密令,他告誡各級軍事將領:“共黨若不速予剿除,不僅八年抗戰(zhàn)前功盡失,且必貽害無窮,使中華民族永無復興之望”。而中共中央也在毛澤東離開重慶后,發(fā)布指示,稱:“暫時許多局部的大規(guī)模的軍事沖突仍不可避免”,故“解放區(qū)一槍一彈均必須保持,這是確定不移的原則”。兩位政治巨人把酒言歡,并沒有縮小兩黨間的敵對立場與巨大分歧。
毛澤東的統(tǒng)戰(zhàn)攻勢
18年后首度進城,毛澤東在重慶期間,開展了大量的統(tǒng)戰(zhàn)活動,使中共的影響更加深入人心。這些統(tǒng)戰(zhàn)活動為中共在談判中爭取政治上的主動,以及日后贏得中國革命的勝利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他完全像一位來自鄉(xiāng)野的書生”
直到1945年8月28日當天中午,毛澤東是不是真的會來,依然眾說紛紜。駐扎在重慶的幾十名外國記者全體出動,在九龍坡機場蹲守,反復打聽延安專機的情況。國民黨方面進行新聞封鎖,中國記者寥寥無幾,只有《新華日報》臨時得到消息,約了《大公報》、《新民報》等幾家報館的記者趕來。邵力子、雷震和各民主黨派領袖也陸續(xù)到場。重慶酷熱難當,人們在烈日下苦等幾個小時,唯恐一溜號錯過歷史瞬間。下午3點37分,草綠色的三引擎巨型機降落,機門才開,就響起一片掌聲,記者們打仗般拼搶有利機位。終于,毛澤東從機艙口走出,鎂光燈閃成一片,赫爾利笑道:“這是好萊塢。”
“‘很感謝’,他幾乎是用陜北口音說這三個字,當記者與他握手時,他仍在重復這三個字,他的手指被香煙燒得焦黃。當他大踏步走下扶梯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鞋底還是新的。無疑這是他的新裝。”
“記者們追進了張公館。郭沫若夫婦也到了。毛先生寬了外衣,又露出里面的嶄新白綢襯衫。他打碎了一只蓋碗茶杯,廣漆地板的客廳里的一切,顯然對他很生疏。他完全像一位來自鄉(xiāng)野的書生。”
毛澤東在機場與各界人士見面,發(fā)表講話,然后到張治中公館休息。《大公報》著名記者、中共地下黨員彭子岡以白描筆法,客觀而傳神地再現(xiàn)了毛澤東的初次亮相,讓讀者看到,共產黨領導人并不像國民黨宣傳中那樣兇神惡煞粗野無知,他是一個接地氣的讀書人。
在《新華日報》記者筆下,毛澤東呈現(xiàn)截然不同的氣場:“他朝周圍的群山打量了一眼,似乎要在這一瞥中熟悉重慶的山山水水。然后他取下頭上戴著的夸克禮帽,朝機場上歡迎的人群使勁地揮動著。那有力的揮動,使每一個在場的人都相信,他有著扭轉乾坤的力量。”
就在毛澤東舉起禮帽向接機人群揮舞的時候,郭沫若注意到毛澤東手腕上沒有表。手表是當時人物彰顯身份的必備單品,郭沫若感到毛澤東理應有一只高級手表配上這身嶄新的衣服。過了幾天在一次會見活動上,郭沫若不失時機摘下自己的歐米茄手表送給毛澤東。毛澤東直到去世前都在使用這塊表,始終不肯換。
這是毛澤東作為中共一號領導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中心,也是他建立井岡山根據地之后18年來第一次“進城”。怎么把他包裝好,中共中央上上下下費了不少心思。毛澤東向來不講究穿戴,何況在延安條件艱苦,他一直穿打補丁的棉布衣服和布鞋,戴灰布八角帽。為了重慶談判,葉劍英給他買了皮鞋,在北京定做一套灰色中山裝,江青在蘇聯(lián)醫(yī)生阿拉夫那里借了一頂帽子。臨行前,周恩來發(fā)現(xiàn)毛澤東頭上的帽子有點小,摘下自己頭下的夸克禮帽給他,毛澤東試了一下正合適,欣然戴著去登機。盔式帽即夸克禮帽,又稱拿破侖帽,圓頂圓邊,孫中山有同款,生前常戴。
走下舷梯,十八集團軍駐重慶辦事處(原稱八路軍辦事處)安排喬冠華在毛澤東身邊為他一一介紹到場人士。美髯垂胸的張瀾形象辨識度很高,不等喬冠華開口,毛澤東就主動和他打招呼握手,兩人寒暄停不下來,蔣介石派來的接機代表周至柔和國民黨要人被冷落在一旁,為緩和局面,周恩來從毛澤東身旁繞過來握住張瀾的手互道闊別,安排他們合影。記者一擁而上密不透風,黃炎培、章伯鈞、左舜生都被擋在人墻之外,急得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沈鈞儒年紀大個子小,被擠在人縫里無法動彈,不停喊“我是沈鈞儒!我是沈鈞儒!”
張治中說著“好了吧”,帶領延安朋友突出重圍。他告訴毛澤東,委員長給他安排在條件最好的山洞林園美國招待所,很涼快的。毛澤東說,我是中國人,不住美國招待所,張治中說政府招待所條件差點,不知可不可以?毛澤東答應了。林園是抗戰(zhàn)初期張治中為蔣介石、宋美齡在歌樂山云頂寺旁修建的官邸,蔣介石贈給林森居住,遂稱林園。1943年林森去世后,林園成為蔣介石官邸。
8月28日當晚8點多,在林園,蔣介石為毛澤東一行舉行歡迎晚宴,菜品“別有用心”地安排了西餐。滿桌面包黃油牛排,毛澤東吃得很少。第二天早上,又是西餐,毛澤東吃了幾口把警衛(wèi)員齊吉樹叫過來說:“國民黨吃飯也學美國人,中國人不吃中國飯,一天到晚是面包面包。我不習慣,你去跟他們商量一下,換成中餐。”餐廳負責人說:“毛先生的飲食是上面安排的,我們不能擅自改。”齊吉樹反復要求才終于改成中餐。
四路人馬保護毛澤東
周恩來不放心毛澤東住在蔣介石官邸,吩咐警衛(wèi)人員仔細檢查臥室各個角落,看有沒有爆炸品和燃燒品等。他又親自檢查床上床下和枕頭下,在椅子坐一坐,才讓毛澤東進去,并要求警衛(wèi)人員保證房內不能離人,也不要讓外人進來。
出發(fā)前,周恩來、康生、李克農等反復研究,選定久經考驗的老戰(zhàn)士龍飛虎、顏太龍、陳龍,槍法好的警衛(wèi)員舒光才、戚繼恕等人,隨從保衛(wèi);毛澤東警衛(wèi)班選派齊吉樹赴重慶照料生活。這個護駕陣容號稱“一虎二龍三鼠”。
重慶談判世界矚目,毛澤東的安全是美方做擔保的,蔣介石非但無意加害,相反還要千方百計保證毛澤東毫發(fā)無傷,萬一受到反共分子襲擊,國民政府交代不過去。蔣介石指派憲兵司令張鎮(zhèn)派一個警衛(wèi)班負責毛澤東在重慶期間的安全,戴笠當時正在前線布置接收工作,蔣介石專門把他召回,再加一道安保防線。戴笠在毛澤東下榻之處設機槍陣地、瞭望臺和無數明卡暗哨。有個手下嘀咕:為什么不趁這個機會把毛澤東干掉,坐上幾年牢,便可立大功。戴笠知道后把他叫來大罵一頓繳了他的槍。
剛到重慶的兩天和臨行前一天,毛澤東住在林園,其他時間住在位于重慶郊區(qū)紅巖村的十八集團軍辦事處。紅巖村地處偏遠進城不便,張治中把自己的官邸桂園騰出來供毛澤東白天會客辦公。每天早上8點,毛澤東乘車從紅巖到桂園,晚上回紅巖。
張治中留下他最信任的貼身侍衛(wèi)唐建貴率一個手槍排,指示凡是國民黨方面的人員,一概不準進入桂園。唐建貴嚴格遵守命令,有一次郭沫若來看毛澤東,為了順利通關亮出“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的身份,結果警衛(wèi)一聽是國民黨的人,說什么也不讓進,直到為毛澤東擔任談判期間秘書的王炳南出來說明情況才解圍。中外記者來桂園采訪都要登記和安檢,照相機、鋼筆要拿出來單獨檢查,此舉引來記者不滿,但警衛(wèi)為了確保絕對安全也顧不得許多。
毛澤東在渝40余天,至少有周恩來、張鎮(zhèn)、戴笠、張治中四路人馬在保護他,各路警衛(wèi)都得到命令只信任自己人,其他勢力一概嚴加防范。周恩來讓顏太龍嚴格監(jiān)視蔣介石派來的司機和警衛(wèi),超車、拐彎時要保持車距,保證安全,還交代監(jiān)視同時要給他們散煙,搞好關系。張鎮(zhèn)的憲兵警衛(wèi)班內部通知,不管是哪一派哪一“統(tǒng)”(軍統(tǒng)中統(tǒng))的特字號人物,都不許接近毛澤東,發(fā)現(xiàn)有借故搗亂的人開槍打死不用償命。戴笠派來的特務化裝成乞丐小販,整天在毛澤東住處門口晃來晃去,張治中的警衛(wèi)班認為他們不懷好意屢次發(fā)生沖突。經周恩來協(xié)調,張鎮(zhèn)的憲兵負責大門,張治中的警衛(wèi)負責內圍,但憲兵休息時要進入園內,警衛(wèi)不相信憲兵,又抽調一批精干人員盯住他們。
毛澤東離開重慶之前,給憲兵和警衛(wèi)贈送了紀念品,感謝他們辛勤的安保工作,每名警衛(wèi)得延安毛線一磅,兩邊的負責人各得一套延安自制呢料。對于毛澤東贈送的禮物,警衛(wèi)班做出三種處理決定:不收,收一半,全收。請示蔣介石得到的回復是全收,于是大家領回毛線,慶幸40多天任務圓滿完成。
“拜客,什么人那里我都去”
全國各界精英薈萃大后方,統(tǒng)戰(zhàn)良機不可錯失,周恩來領導的中共南方局為毛澤東安排了緊鑼密鼓的時間表。從《新華日報》當年的報道可以看到,毛澤東在重慶43天,幾乎每天都有一至兩場宴會聚餐,吃飯之余也排滿茶會、演講和會見活動。周恩來把談判的具體問題都拉到自己這邊,縮短毛澤東在渝時間,并且讓他有充分檔期奔走交際。國民黨軍政要員、中間黨派代表人物、新聞界、實業(yè)界、戲劇界、科學文化界、教育界、駐重慶外國使節(jié),國際救濟團體,毛澤東皆親自登門拜訪或約談,用他自己的話說:“拜客,什么人那里我都去!”
8月30日中午,在林園住了兩夜的毛澤東進入市區(qū),拜訪的第一個人是宋慶齡。抗戰(zhàn)期間,宋慶齡沖破封鎖多次給延安運送物資藥品,解中共燃眉之急。在重慶期間,宋慶齡與毛澤東多次見面,她感到毛澤東“不但是一黨的領袖,并且是全國人民的導師。他思想敏銳,識見遠大,令人欽佩”。
8月30日晚飯前,毛澤東來到重慶上清寺西南角嘉陵江畔的特園拜訪張瀾。特園是著名民主人士鮮英的公館,鮮英字“特生”,故名特園。鮮英是張瀾的學生,開朗好客,仗義疏財,抗戰(zhàn)期間接待天下名士。張瀾、黃炎培、梁漱溟、羅隆基等在特園秘密成立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將總部設在這里。張瀾、梁漱溟、張申府、張東蓀等人還長期寄宿在此。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三訪張瀾成為一時佳話,除8月30日之外,9月2日和15日毛澤東又來了兩次。張瀾領導的民盟成為中共的堅定盟友。
當時住在特園的鮮英遠房親戚楊復全見證了毛澤東與張瀾的會面。“我的第一印象,毛澤東很高大壯實,有點像鄉(xiāng)村教師。看到他進來,我忙說:‘請坐,請坐。’他很從容地坐到第一個大沙發(fā)上,把沙發(fā)坐得滿滿的——來特園的客人,只有他和馮玉祥能把沙發(fā)坐得滿滿的。”毛澤東向張瀾解釋了中共《對目前時局的宣言》的內容,介紹了解放區(qū)的情況,張瀾心馳神往。
8月28日蔣介石的宴會官方色彩較重,氣氛平淡,真正熱烈的接風宴是在9月1日下午。孫科、邵力子牽頭,在中蘇友好協(xié)會會所舉辦盛大雞尾酒會,上至宋慶齡、張治中、朱家驊、陳立夫、下至馬寅初、傅斯年、郭沫若、茅盾,重慶各界名流數百人到場。人人排著隊向毛澤東敬酒,周恩來擋在前面連番代飲,千杯不醉之名就此遠揚。毛澤東不得不喝時,周恩來則搶先遞上自己事先準備好的低度數葡萄酒,不讓毛澤東喝對方端過來的烈酒。一是毛澤東酒量小,怕他喝醉頭腦不清醒;二是擔心別人的酒有毒,菜單周恩來都要一一審查,甚至要先嘗過再讓毛澤東吃。
酒會散席后,外面剛下過雨,毛澤東的專車掉進溝里卡住了,馮玉祥親自帶人去推,還是推不上來,于是他用自己的車送毛澤東回桂園。
抗戰(zhàn)期間,馮玉祥與毛澤東有過通信,神交已久,在重慶他們初次見面,一拍即合。9月7日晚,馮玉祥在特園康莊宴請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等。
馮玉祥調來他在鄉(xiāng)間住所的廚師,要他多做湖南口味的菜,馮玉祥一生不吸煙不喝酒,宴客也從不備煙酒,這次備了茅臺和好煙給毛澤東,但他個人仍是以水代酒。席間上菜斟酒的都是馮玉祥的貼身侍衛(wèi),以保障毛澤東安全。馮玉祥素有倒戈將軍之稱,與毛澤東宴飲之后,更加站在共產黨這一邊。1946年7月他被命令退役,以“特派考察水利專使”名義派到美國,在美國他撰寫《我所認識的蔣介石》一書,揭露其專制獨裁。
在重慶,毛澤東主動接觸國民黨的各派人物,他說:“國民黨是一個政治聯(lián)合體,要作具體分析,也有左中右之分,不能看做鐵板一塊。”可是,對于毛澤東登門拜訪戴季陶、陳立夫這樣的反共分子,身邊的工作人員卻是疑團莫釋。毛澤東解釋道:“他們確是一貫反共的。但是我們來重慶干什么呢?不就是為了跟反共頭子蔣介石談判嗎?國民黨現(xiàn)在是右派當權,要解決問題,光找左派不行,他們是贊成與我們合作的,但他們不掌權。解決問題還要找右派,不能放棄和右派的接觸。”
毛澤東到重慶的第三天,便去陶園拜訪戴季陶。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他們曾在廣州共事,后來因政治分野,自然成為陌路人乃至政敵。毛澤東的主動拜訪,使戴季陶既措手不及,也感慨系之。后來,他向張治中談起,并表示將盡地主之誼,欲與毛澤東“聯(lián)杯酒之歡”。可是,因有諸多不便,只能委托張治中代約時間宴請,在給張治中的信中說:“……前日毛先生惠訪,未能暢聆教言,深以為歉!……一別二十年,此二十年一切國民所感受之苦難解決,均系于毛先生此次之欣然惠臨重慶,不可不一聚也。”毛澤東等如約出席,席間,他們回首往事,心向往之。戴季陶的秘書陳天錫回憶,戴季陶于“席終客散,亦無一言提及,似有不足言之隱”。
9月20日,毛澤東在秘書王炳南的陪同下,登門拜訪陳立夫。寒暄后,毛澤東又憶起第一次國共合作的往事,說那是國共兩黨的“一段蜜月期”。陳立夫說,那段時期正在美國讀書。毛澤東接著批評國民黨的剿共政策,說:“所謂‘石頭過刀,茅草過火’,厲害得很啦!我毛澤東被追得東奔西跑,好不難堪喲!這段歷史你經歷了吧!”陳立夫連忙掩飾說,這都是過去的事,無須再提。毛澤東繼續(xù)說:“我們上山打游擊,是國民黨剿共逼出來的,是逼上梁山。就像孫悟空大鬧天宮,玉皇大帝封他為弼馬溫,孫悟空不服氣,自己鑒定是齊天大圣。可是,你們卻連弼馬溫也不給我們做,我們只好扛槍上山了。”陳立夫表示,國民黨在過去有許多要檢討的地方,這次國共和談,愿意“盡心效力”。
“不是我們要另起爐灶,而是國民黨爐灶里不許我們造飯”
1945年9月4日至21日,是國共雙方針對實質問題進行談判的關鍵階段,也是最艱苦的階段,尤其是涉及中共軍隊整編問題,談判陷入僵局。毛澤東指出應展開政治攻勢,爭取中間派的同情。南方局遵照意見安排了多次與中間黨派負責人的會面,與文化、產業(yè)、新聞、婦女各團體的見面。國民黨官方媒體對外宣傳談判十分融洽,毛澤東則向各界報告談判遇到的膠著狀況,強調中共有耐心和信心。
毛澤東還訪問了蘇聯(lián)、英國、法國、加拿大等國的大使,宴請司徒雷登,接見日本反戰(zhàn)作家鹿地亙夫婦,接受路透社、合眾社記者采訪。他向國際社會介紹共產黨軍隊的情況、共產黨有關國際國內問題的主張,爭取對中共的支持。
9月17日,毛澤東在桂園舉行茶會,招待劉鴻聲、潘昌猷、吳蘊初、胡西園、吳羹梅、章乃器、范旭東等產業(yè)界人士。民族資本家們最關心的問題就是共產黨對私營工商業(yè)的政策,毛澤東說中國經濟落后,私營工商業(yè)今后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還需要發(fā)展,不是短期就能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有三種資本是要堅決反對的:官僚資本,壟斷資本,侵略資本。火柴大王劉鴻生參加桂園茶會后,興奮地對廠里工作人員說:“看來他們的態(tài)度是誠懇的。他們還要我們提意見,我只說一句:對于他們的主張,我贊成,但是將來建國應以蔣委員長為領導。看來這次國共談判是能夠成功的,和平建國是有希望的。”這批產業(yè)界人士在1949年之后大部分留在大陸參加了公私合營。
9月20日,《大公報》在李子壩報館宴請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等。席間,《大公報》總編輯王蕓生提出“共產黨不要另起爐灶”,毛澤東半開玩笑地答:“不是我們要另起爐灶,而是國民黨爐灶里不許我們造飯。”大家一笑而過。王蕓生的心涼了半截,他明白,一介書生暢想的和談建國不會有結果了。王蕓生的女兒王芝芙回憶,那天晚上健談的父親默默無語。
9月22日,毛澤東在桂園約見國家社會黨的蔣勻田。蔣勻田問談判進展,毛澤東答已面臨僵局,僵在軍隊分配和地區(qū)自治。他說:“沒有我這幾十萬條破槍,我們固然不能生存,你們也無人理睬。”蔣勻田承認這句話是實情,但又問毛澤東:“假使有一天我們認為不需要槍桿護衛(wèi),可以自由活動,如歐美的民主國家一樣,用自由競選的方式取得政權,毛先生,你愿否放棄所有的槍桿嗎?”毛澤東說:“假使我能憑政治斗爭技術,以取得政權,我為什么要負養(yǎng)數十萬大軍的重擔呢?不過還須請你注意一點,軍隊國家化固好,所有特務人員,更須國家化。不然,我們在前頭走,特工人員在后面跟蹤,這樣威脅,那我們又如何受得了呢?”據蔣勻田回憶,“毛先生講到特工跟蹤時,他即站起,以行動表現(xiàn),左右轉頭向后看,使在座的人為之驚笑不已。毛先生表演特務跟蹤之畢現(xiàn)形態(tài),今日回憶,真使我百感叢生,情難自已,不得不提及之。或可為將來史話傳聞之佐證。”
臨別前,蔣勻田問:“毛先生,你對中國文化的估價如何?”他笑道:“你是否疑我相信共產主義,即不懂中國文化呀?我相信我是讀通了中國歷史的人。”蔣勻田亦笑:“我當然相信毛先生讀通中國歷史,不然,怎能以史話填出《沁園春》的名詞呢?”
關于《沁園春》的對話,恐怕蔣勻田回憶有誤,因為這首詞是在毛澤東離開重慶幾天后才傳播開來的,推手是毛澤東的著名詩友柳亞子。柳亞子在大革命時代與毛澤東相識,他堅持孫中山的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始終同情中共。在重慶與毛澤東重逢后,他詩興大發(fā),每次與毛澤東見面都要作詩相贈,并強烈要求毛澤東也寫幾首給他。毛澤東一再推辭。周谷城曾問毛澤東現(xiàn)在是否還寫詩,他笑談“近來沒有那樣的心情了,從前是白面書生,現(xiàn)在成了‘土匪’了。”
耐不住柳亞子反復邀約,10月7日,即將回延安的毛澤東把1936年的舊作《沁園春·雪》抄錄贈給他。柳亞子大喜過望,馬上和了一首回贈。毛澤東回延安后,柳亞子得意地把原詞和和詞到處傳閱,還拿到《新華日報》要求發(fā)表。《新華日報》編輯部說,發(fā)表毛主席的著作要向延安請示。經過與周恩來和延安方面商議,《新華日報》沒有發(fā)表原詞,毛澤東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寫舊體詩。但原詞片段已經在重慶民間流傳開來,劇作家吳祖光綜合多個版本拼湊出原詞,在他編輯的《新民報晚刊》副刊上發(fā)表。周恩來勸他不要發(fā),但吳祖光認為《新華日報》是黨報,應該遵守毛主席的指示,《新民報》是民營報,有料的稿件就是應該發(fā)。誠如他在編者按語中寫道的:“毛潤之氏能詩詞似鮮為人知。”在此之前國統(tǒng)區(qū)唯一曝光的毛澤東詩詞是《西行漫記》中的《七律·長征》。
《沁園春·雪》發(fā)表之后在重慶引起輿論轟動,有人贊其文采氣魄,有人諷刺他想當皇帝。王蕓生在《大公報》刊發(fā)自己的舊作《我對中國歷史的一種看法》,另外寫道:“近見今人述懷之作,還看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此覺得我這篇斥復古迷信、反帝王思想的文章還值得拿出來與人見面。翻身吧!必兢兢于今,勿戀戀于古,小百姓們起來,向民主進步。”
10月8日晚,張治中舉行盛大宴會為毛澤東送行,毛澤東發(fā)表了演講。據彭子岡回憶,因為他的湖南口音重,現(xiàn)場很少有人全部聽懂他的發(fā)言,人們印象深刻的是“和為貴”三個字,以及在演講的最后,“毛先生像咆哮般地大喊:‘新中國萬歲!’‘蔣委員長萬歲!’”這并不是毛澤東在重慶唯一一次喊這個口號。9月18日,為紀念“九一八”,國民參政會舉辦茶會邀請毛澤東和周恩來,毛澤東在會上致詞時舉起右拳連呼三次“蔣委員長萬歲”。
10月11日在林園用過早餐后,毛澤東與蔣介石又作一次會談。蔣介石表示政府決不會再作出任何讓步。上午9時,毛澤東與蔣介石此生最后一次握手,即赴機場。
(參考資料:《國家人文歷史》、《與毛澤東一起感受歷史》、《北京日報》;作者:李響、王炳南、黃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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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與蔣介石的一場“文比”
毛澤東飛抵重慶。他的到來,受到了重慶各界民眾的熱烈歡迎。如鯁在喉的蔣介石,伺機欲扳回一局。在其授意下,國民黨多位高級幕僚和幾位美國軍事顧問,精心炮制了一篇軍事論文。
9月27日晚,蔣介石在自己的官邸林園宴請毛澤東。名義上是私宴,參加宴會的人也不多,但是來的記者卻特別多。宴會結束后,是一個簡短的記者招待會,蔣介石導演的好戲開始上演了。幾個記者草草問了幾個問題之后,美國的一名記者拋出了正題:蔣先生與毛先生都是杰出的軍事家,請問,領軍作戰(zhàn)的精要是什么?
蔣介石早有準備,他向大家微笑揮手致意,然后侃侃而談,從新兵訓練到后勤補給,從青年軍官的培養(yǎng)到機械化武器的裝備,從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運用到政治輿論攻心……方方面面,高屋建瓴,用了二十多分鐘才講完。末了又謙虛幾句,才結束演講。一眾國民黨官員使勁地鼓起掌來,恭維之聲四起。
蔣介石很得意,該講的,他都講了。毛澤東還能講出什么新意來,不拾他蔣介石的牙慧就算不錯了。
毛澤東見推辭不過,就站到了臺前,用他那典型湖南腔說道:“剛才蔣委員長講得很好嘛,我呢,就簡單講一下,只有三句話。第一句:在井岡山的時候,我?guī)е鴥扇П@時我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兵’,每次打仗,都沖在最前面。士兵們受到了鼓舞,接連打勝仗。第二句:長征的時候,我領著三五萬人馬,這時,我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將’,每次打仗,我都藏在隊伍中間,協(xié)調各部隊機動作戰(zhàn)。第三句:抗日戰(zhàn)爭期間,我領導著幾十萬的軍隊,這時,我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帥’,每次打仗,都躲在最后面。我整天只考慮一個問題,這些士兵中,誰可以當‘將’。我用的都是土辦法,不過,實踐證明,都很實用嘛!”
毛澤東講得生動幽默,通俗易懂。剛一講完,記者們就自發(fā)地鼓起掌來,連一些國民黨衛(wèi)兵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見毛澤東三言兩語就贏得滿堂人氣,蔣介石臉色很不自然。他訕訕地笑道:“潤之,說得不錯,好……”
當天晚上,陳誠來請示蔣介石:“委座,這是《中央日報》對今晚宴會的報道文稿,您要不要過目一下?”蔣介石沉凝了一下,緩緩道:“不過都是酒后戲言,且是私宴,不必報道了。通知各家報社,都不必報道了!”
(責編:萬晶琳;參考資料:《知識博覽報》;作者:盧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