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壽先生1911年入霞浦縣立第一高等小學校讀書,三年后于1914年畢業,1915年再入縣女子高等小學讀書。
縣女子高等小學為其父游學誠創辦,附設女子中學部,游壽在女子中學部就讀。當時的女子中學部課程注重語文,授《春秋》,兼學歷史、地理、算術、日文等,已具備了現代中學教育的雛形。游壽先生曾回憶說:“在女子小學中,全十位同學,六位和我同齡,其他大的長一歲和二三歲不等。這時語文、作文由我父親親自來教,他以山長的精毅的精神束管,我們班上的語文基礎在這時定了。每個人都懂得如何安排。那時只是十一歲小孩,可以說每個人已會寫好短小精密論文、論事、諷刺時風文章了。”
三年后游壽畢業于縣女子高等小學。畢業考試由縣長親自主持、親自出考題、親自批卷,相當于考秀才一般。
但是孩子畢竟是孩子,畢業后的游壽像脫韁之馬般地瘋玩起來。一日,游壽泡在池塘中玩耍,不小心得了重傷風,又轉為肺炎。
這可把老父老母嚇壞了。縣城里的中西醫都看了,沒得好轉。就在家人束手無策時,偶一日縣里的一位舉人,父親的老友來到游宅,竟一劑藥方救了游壽的命。母親精心地在家侍候著漸漸恢復起來的女兒,游壽也有了跟父親讀書的氣力。
談到霞浦縣的教育,是離不開游壽父親游學誠的。可以說游壽的啟蒙教育源于家學、源于父親。
游學誠以德行聞名于四鄉之內,是霞浦縣文化教育界的名儒先輩。父親的一舉一動,在游壽先生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父親生活相當儉樸,一條棉被,用了許多年,已經板結也不更換一下。游壽還記得小時候鄰居們在出海之前總要到老宅來向她父親告別,也是順便問一下近期的天氣如何。為了使漁民耕夫出海順利麥谷豐收,游學誠潛心鉆研天算氣象,將預報結果告知鄉親。他要說近期有大風,漁民們就不到深海去捕魚了。他看得準,鄉親們都信任他……
父親這種品行隨著家族的熱血,在游壽體內流淌,使游先生雖歷經坎坷,但能泰然處之,置名利、金錢于身外。
金鋒1991年采訪游壽先生后,曾寫過一篇《清貧的富有者》,文中寫到:“置身在她那三室一廚的家中,我的心中總是情不自禁地涌出一種酸溜溜的清貧感。”
讀到這里,我也總是回想到游壽老師那簡樸的生活:“踏久了的水泥地面一絲油沒掛,兩個木制的破沙發絕對是剛開始興沙發時的手藝,一個兩開的黃舊立柜門上缺著一塊玻璃……至于那單缸的洗衣機、36厘米黑白電視,實在是她家的現代化了。”
1920年,15歲的游壽告別金山寨,告別龍首山,告別對自己寄托著深切希望的父親,從霞浦縣考入福州女子師范學校。
福州市,漢初就是閩越王“冶城”所在地。遠古的風煙,為這里沉下厚厚的文化積淀。文人雅士自是出了不少,文人喜愛把玩的壽山石就產于福州,無論是壽山石雕件,還是壽山石印章,可謂名揚四海。在這里,寫字的風氣也相當濃。
福州女師的歷史可追溯到1906年全閩師范附設的女子師范講習所,1910年獨立為女子師范學校。游壽在此讀書時,前清孝廉鄧儀中先生正在福州女子師范學校任國文教員。
鄧是一位逃避仕途腐敗的知識分子。他曾在廣西的一個小縣當知縣,覺得還是教書要比做官雅逸,便棄官歸里,為人師表來了。游壽在女師讀書時,鄧儀中的兒子,即后來由于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判而名重歷史的鄧拓那時才十幾歲。
鄧老夫子住在烏山腳下依山而建的“麟次山房”,與烏塔寺毗鄰,舉首可見高高聳立的佛塔。嘉慶年間閩人林材曾詠“麟次山房”日: “鱗次臺高勢接天,百年喬木護云煙。休嗟陵谷湮池館,且喜蓬壺近市廛。花鳥結成風月友,詩書留作子孫田。閑來徙倚層巒上,不盡嵐光入翠巔。”可見鄧儀中先生生活得也算閑散。
鄧老夫子文章好,字也好。在家中他教鄧拓背誦《詩經》《楚辭》《論語》,教鄧拓永字八法、筆走龍蛇。在學校對學生雖平易近人,但卻要求極嚴。學生不僅文章寫得好,書法也必須精。如果誰的作業字寫得不好。就要返工,直至他滿意為止。
游壽年少時,因為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家里對她過分地寵愛,使少小頑皮的游壽很少能坐下來學習書法,字寫得不好。游先生曾回憶說:“記得我六虛歲上學,老父親已是三十多歲了,雖然他寫得好字,卻無暇來教我這蒙童。”
當年,鄧儀中先生非常欣賞游壽的文章。游師曾說:“有個同學告訴我,語文教師鄧儀中很欣賞我的文章,說我是全班中最聰敏一個,我害怕起來,是同學拿我開玩笑吧?”入學時,大病后的游壽長了一頭短發,由外縣到福州,福州人輕視外地人,游壽又瘦又小,自然怕別人玩笑自己。在女師開學不久,有一天鄧儀中先生拿著游壽的作文本走到游壽的課桌旁,說:“文章詞句皆可范,只是字寫得太差、太差。”鄧先生連著說了兩個“太差”,把作文本摔在課桌上,“拿回去再抄!”
第一次外出求學,真沒想到因為字寫得不好受到老師的責備。可經鄧先生的這一“逼”,逼出了游壽先生一輩子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你是師范生吧?那就要把字寫好!”當然這是后話。
打那以后,游壽每天都早早起床。女師的同學都在早上這個時候打扮自己。游壽利用這些時間一邊磨墨一邊捧著書背誦,墨磨好了,書也讀了好幾頁。她翻開顏真卿《麻姑仙壇記》一寫就是一百個大楷,第二天再寫小字。那時在福州買毛邊紙很便宜,紙也吸墨,寫起來很殺筆。游壽的案頭總是有厚厚的一疊毛邊紙。
在女師讀書的5年中,游壽先生臨池不輟,畢業時,游壽的顏字已形神兼備,其文章與書法都得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贊譽。
與游壽一同借著新文化潮流,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走出閨門,到省城負笈求學的每一個女孩子,都是福州女子師范學校的燦爛耀眼的明星,也成為福州街面上一道亮麗的風景,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閩東四才女”。
關于“閩東四才女”的提法,有一種是指游壽、邱堤、曹英莊、潘玉珂。岳南先生在《李莊往事》中有游壽、冰心、林徽因、盧隱四才女之論,當為另一說。
1987年,游壽已82歲高齡。忽一日,由福安飄來一封曹英莊的來信,這使已經名揚書壇的游壽先生高興得不得了。女師畢業后,曹英莊返回家鄉,創建了福安最早的一所縣立女子小學,并為教一生。
興奮中的游壽提筆給老友復函:“英莊老姐:難得八十多歲老姐妹還能通信,尤以此地是姐舊游之地,姐今兒孫成群,而我卻仍客遠地,能無惆悵!但社會改變,情況也就不同了。讀來信,姐在病中,雖已初健,能縷縷細述近況,使我極感動。我文筆已下降,手指作小書已不慣,但社會難卻,每日清晨仍作二三幅大字,現在先送老姐一幅,以祝健康!望姐清長九十、百歲,以看新時代也。敬祝福壽無疆,老妹游壽頓首,八月初二。”曹英莊先生當時年已八十有四。老姐妹遠隔千山萬水,一紙鴻雁傳送著兩位老人的耄耋深情和由衷的祝福。游壽書“福壽康慈”四字,上款“英莊學姐大家留念”,下款“來書述及七子之母,諸孫四世綿綿,因題四字,丁卯八二媼游壽。”其字臻入化境、返樸歸真,似童心未泯。
“閩東四才女”中邱堤與游壽同年生,同年入小學,又同年入福州女師。福州女師畢業后,游壽回鄉任教,游壽先生晚年說:“邱君和她愛人上北京私立讀大學了。”
“閩東四才女”的佳話至今還在這塊海濱的土地上傳誦。
游壽的青少年適逢中國近現代史中革命與變革最為激烈的時期。新的思潮,帶著“科學”與“民主”兩只風帆,駛進青年游壽波瀾起伏的港灣。《新青年》《新女性》《新潮》這類風靡在青年學生中的刊物,也在游壽、邱堤和同班同學鄭嘯琴之間傳遞閱讀。
游壽入福州女師第二年暑假的前幾日,學校緊張的期末考試剛剛結束。邱堤躺在宿舍床上對正在整理衣物和書籍的游壽和鄭嘯琴說:“回霞浦我們要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我們的家鄉還有很多婦女沒有從男權下解放出來,還有很多的孩子因貧困不能讀書。”游壽滿懷著激情地說。鄭嘯琴手中揮舞著一冊《新潮》說:“我們要用新的思想去改造社會。”她們最后商定,回霞浦辦婦幼工讀補習班。
三個青年女學生迎著夏日的海風,一路唱著:
“人人做工,
人人讀書,
我們用工讀互助去改造社會,
各盡所能,
各取所需……”
回霞浦去的路上經過已經放假的縣女子中學時,三個人興奮不已地說:“對了,我們就在這里辦學吧。”
當游壽、邱堤和鄭嘯琴三個人來到西郊的塔崗寺時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了。塔崗寺是四鄉的善男信女們常年進香的地方,香火極盛。游壽三人先在塔崗寺門前擺開陣勢,宣傳婦女解放,宣傳要提高婦女在社會上的地位….
圍觀的鄉親們越來越多,三個女學生也越來越興奮。整整5天的時間,從縣城的機關到農民的茅舍,從各大集市到街頭巷尾,整個縣城被三個女師的學生攪動著。霞浦畢竟是較開放的口岸,人們開始在三個女師學生的新文化思想中徘徊。
5天以后,婦幼工讀補習班正式開班了。邱堤與鄭嘯琴教婦女們手工刺繡,游壽教初級識字、算術和兒童補習班……婦幼工讀補習班整整辦了兩個月。
當下一年暑假繼續辦時,參加婦幼工讀補習班的人就更多了,影響也更大了。三個女師學生為遠離省城的霞浦帶來一股清新的新文化之風。
福州女師學制4年,到1924年,游壽已進入了畢業年。可由于福州女師的教師因校方拖欠工資而罷課索薪,學生畢業考試等事無法進行,福州的學生都回家了,宿舍里留下不及三分之一的外地學生。游壽和莆田的幾位學生繼續著她們在霞浦的理想,在福州組織婦女工讀學校,她想把自己與民眾挨得更近些。
第二年開學,學校的老師復課,學生們也開始忙于畢業考試。畢業考試后,游壽本想去上海繼續求學,就在這個當口,5月8日,發生了“福州慘案”;5月30日,在上海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
“福州慘案”和“五卅慘案”又一次將游壽卷入青年運動的熱潮中。游壽的周圍已是不可遏止的熱忱,她無法不與這種熱忱相融化。
游壽在20世紀50年代的一次回憶中說:“當1924年,北洋軍閥勾結英美日帝國主義,在福州進行經濟侵略。于是共產黨領導青年——福州市學聯進行反帝、反文化侵略、反軍閥運動,我是9月參加學聯。”從1924年9月到1925年5月,是中國工人、學生運動最具激情的時期,福州學生反對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運動在中國現代史中也是濃重的一筆。1925年4月8日,福州軍閥在美帝國主義唆使下,對反對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福州學生大開殺戒,打死學生7人,重傷數十人,制造了“福州慘案”。“1925年4月8日的‘福州慘案’,事件是親身經歷,‘五卅慘案’發動青年后援會工作中,我被吸收入團。”
當時福州的學聯主席叫林鐵民,還有一位作編輯的陳代青,兩人介紹游壽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并擔任共青團福州婦女運動委員會書記。
在晚年回憶這段歷史時,游壽又說:“大家決定留在學校參加成立后援會。我們干了幾件事:
組織演出,賣票支援上海大罷工。
籌辦婦女工讀學校。
這時我已加入‘cy’中共青年團了。作為一個團員,
當犧牲自己家庭,為事業奮斗。
有計劃定期學習。實在說,我怕回老家一個縣。在這時期,我看的世界名著,都是烈士翁良毓借給我的,還讀了蘇版黨章中譯本。當時學生會就把這小冊子放在辦公室,作為宣傳品。”
游壽說這些話時,已是20世紀90年代初了。中國已沒有階級斗爭的警戒,游壽也沒有必要向誰表白什么。她知道自己的燭火快要燃盡了,她要把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真實經歷告訴后人。
1925年11月,這是福州冬天初來的季節,冷風開始吹拂著依然青翠的樹。室外還算暖,可室內卻冷意逼人。
不知為什么,家鄉的老父親托人將游壽12歲的弟弟帶到福州,“老人以為我畢業參加工作了,可以供養弟弟在福州上學了?”游壽與廈門集美的一位同學正在福州學聯的一個秘密辦公處刻制反對段祺瑞政府的“關稅會議”的傳單,門突然被推開,一位學聯的同學急促而低沉地說:“敵人已查封了書報店,把老板抓走了,正在城里搜捕我們,趕快離開福州。”
福建師范大學歷史系王大同在《馬克思主義在福建的傳播》中說: “……福建軍務督辦周蔭人,對福州地區日益高漲的革命活動極為恐懼和仇視,公然下令各地軍警當局嚴禁共產宣傳,并于1925年12月22日逮捕福州學聯理事長、社會主義青年團福州地委組織委員、 ‘收回教育權委員會’委員長翁良毓,繼又查封了‘福州書店’。1926年9月又殘酷地殺害了翁良毓同志。”
就是在軍閥周蔭人下令逮捕進步學生之際,游壽和學聯的同學們分散轉移出福州。有的同學去了上海,游壽則乘船回到霞浦。
船到鹽田鄉,還要走40里才能到家,在路上遇到了同鄉,“唉呀,你快回家吧,游老先生病重,已往福州打了電報催你回家呢。”鄉人的話使游壽驚慌失措,在福州逃脫了軍閥的魔爪,卻被父親病重的陰影籠罩著。
游壽好像有點理解老父親為什么要將弟弟交給自己了。
“爸爸!”游壽一跨進家門就叫了一聲。家中有好幾位父親的學生和堂叔站在父親的床前。父親好像一位健康的老人一樣坐起,一手拉著遠方歸來的女兒,一手拉著年幼的弟弟,聊了許多久別的話,眼睛不時地望著弟弟,又望著游壽。在座的客人都放心地走了。
到了半夜,老人不適地要吸煙,手在不停地抽動,已不能拿東西了。“爸爸你要什么?”“咳!抓蜻蜒了……”父親慢慢地不動了。游壽和媽媽、弟弟,還有堂叔,都放聲地哭起來,鄰家聞到哭聲,都過來幫著張羅老人的后事。
怎樣辦老人的后事呀?游學誠一生為學為師,到了撒手人寰時,卻是身無分文。第二天,游學誠先生仙逝的消息傳遍了霞浦縣。霞浦的友人、學生把辦理老人后事的全部費用承擔下來。全縣的學生披孝,成年的學生為游學誠扶棺抬扛,伴著閩東民間送葬的哀樂,把老人隆重地安葬了。
從全縣學子為父親送殯,游壽感到了從事教育工作的重要。由此在晚年她寫下了“立身為志;教書育人”的聯語,這是她的人生寫照。游壽的學生們也在她身后,為繼承和弘揚她的精神而不懈努力著。
游學誠去世后,由誰來接替他的縣立女子高等小學校長的職務?這成了地方上的一件難辦的事情。有些人在爭這個位置。“游壽不是現成的人選么?福州女師的才女!就請她來做校長吧。”
鄉親們說哈也沒讓游壽走。老校長去世了,可學生還是要讀書呀。游壽先生這時應是有著高遠的目標,如她在福州女師畢業時的想法:“實在說,我怕回老家一個縣。”
縣女子高等小學,是開明的父親親手創辦的,游壽怕冷了鄉親們的心,留下來做了這所小學的校長,開始了游壽先生的教育生涯。這一年,她剛好2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