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多年來我評價一位書家,作品本身固然重要,而我更崇敬具有“思想力”的藝術家,我將之稱為“思者”,這是走向“大家”的基礎和必要條件。作為書法界的“思者”,其思想要穿越歷史,把握各個時期的藝術特征、思想基礎,以及內在的發展規律;要有獨特的視角把握書法藝術美的本質,把握時代精神和大的審美趨向,當然,還要較為廣泛地涉獵一些其他藝術門類,而這一切,張改琴都具備。在一篇訪談答問中,她對一些有深度的宏觀問題作了闡釋。她提到關于歷史對當代的影響,認為歷史是殘酷無情的,傳統斷裂,背景轉換,如何在文化新秩序中構建當代書法的審美體系,是當代書法界的重任。她和同道認為,當代文化語境使傳統藝術大為逼仄,書法的古典性,在信息化社會中需要現代性的審視。改琴認為:“時代和歷史總存在錯位,這是規律。傳統難以為繼,今昔背景差異,如何在文化新秩序中構建當代書法的審美體系,這是一個持久而有意義的課題。”(凡引號內均為改琴語,下同)她回顧了建國后政治、經濟、文化的曲折道路后,認為直到十七屆六中全會,才提出文化強國戰略,并且上升到國家文化安全的高度。而書法真正做一番事業,也就是近30來年的時間,她說:“傳統元氣要恢復,多元思潮又洶涌澎湃,書法面臨著新一輪的時代抉擇。故此,首要問題是穩住陣腳。而我們這個時代達到一個歷史的高度,出大家,出代表作,充足的時間和必要的陽光是非常重要的。而現在的關鍵是,目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和復雜性,我們能做什么,做到何種程度,不要讓這一段留下遺憾”。她認為,當代文化以今納古,以中匯西,在磨合中矛盾重重,多元碰撞,形態各異,處在“進行時之中”轉型時期的焦慮在困擾著人們,而如何繼承傳統,體現時代特色是其關鍵。她認為:“傳統是一個流動的概念,所有的‘古’都可以出新,就在于這個‘新’是否合乎藝術規律?!?/p>
對于當前書法發展形勢和狀態,她充滿了信心,她認為現在刨作環境寬松、自由,歷朝歷代均無法相比,“在這個時代的節點上,因人、因時、因地以及因接受觀念不同,書法已經在創作增損中出現了和前人不同的面貌和神采,并走向多元,流派和藝術風格異彩紛呈”,可謂書壇總的形勢大好。為什么能達到目前的狀態?她下面的兩句話深刻而精辟地作了回答:
“藝術是寫心的,人心各不一樣?!?/p>
“一個健康開放的社會,能容納和促進各種藝術風格的成熟與發展?!?/p>
是的,“藝術是寫心的”,這與兩千年前西漢文學家、哲學家揚雄的“書,心畫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均深刻揭示了文藝創作與主體密不可分的關系。這個“心”作為主體,它高揚人的精神,卻又因其是作為人的客觀物質存在,故它又是客體的?!八囆g寫心”是以主體為主導而使藝術創作具有強烈的主體精神,即個性。而開放的社會將會使主體精神得到充分發揚,從而“促進藝術風格的成熟與發展”。這與那些將一豎比作一棵樹、一撇比作一把刀的所謂“唯物”實則為列寧所痛斥的“愚蠢的唯物主義”相比,其理論的高下自見。
并非專攻理論的改琴理論上有如此真知灼見,是其平時多讀、多思的結果,讓人們驚嘆而欽佩。
二
有此宏觀而深刻的思維能力者用于書法學習,自然也是以強大的理性作后盾去進行著她藝術上的探索。她學書前后50余年,她說,不管從事何種工作,處何環境,始終都未離開過這一迷人的藝術,她“始終都把書法藝術的研修作為一種心性的歷練,一種人生境界的追求,抑或是一種對精神家園的堅守”。她說她對書法從來都是心懷敬畏,不敢有絲毫輕怠。她學習的原則,也可以說是道路,是“尊重傳統,主張創新”,這是一條千古不易的正確之路。她認為,一切的“新”,均建立在“古”的基礎之上,書法尤其如此。因為她知道,書法學習只有一條路,即從臨習古代經典入手,這是一條不二法門,而在對經典碑帖的臨習中,經過融會,則萌生出創作意念。那些反對臨古,或淺嘗輒止者,永遠也進入不了書法藝術的殿堂。她主張,要在正確的道路上持之以恒,堅持不輟,不能一曝十寒;要根據自己的性格、氣質,選擇準主攻方向,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但很多時候目標準了,也總是筆不達意,與自己想像的效果差距甚大,此時更要清醒而堅韌地用嚴謹的態度找出自己的不足,反復推敲,反復創作,以求藝術道路上不斷進步。
改琴生活在西部,她幾十年所處的地理環境、人文氛圍不能不對她的藝術產生深遠的影響。她曾在一篇自述文章中提到黑格爾《歷史哲學》中關于“地域”與“民族精神”的“自然聯系”,并闡明它是人類存在的基礎。丹納《藝術哲學》中進一步闡發了這一思想。她非常清楚,在人類的藝術史上,有很多藝術家都是以地域為“支點”,構建著自己的藝術世界,但她又強調:“但許多成功的藝術家,又不僅僅拘泥于這個‘支點’,不拘泥于地域,也是在這個基礎上,把目光投向更寬闊的天地,表現出對文明進程共同文化心態的深刻體察,從而實現對自身、地域的超越。”她說,這在某種意義上講,已經成為一條規律。
改琴生于西部、長于西部,西部獨特的文化及其厚度哺育了她,故她的心胸是博大的,目光是深邃的。幾十年來,她在一個可以憑依的根基上,尋找西部文化給予她的獨特感受,對本土的堅守才更加堅決和執著。但在如此開放的年代,她的目光并未僅僅停留在西部的黃土地上:潺潺的小橋流水,神秘的青藏高原,蔚藍的大海波濤,南國的椰風蕉雨,以及世界各國不同情調的建筑、民風民俗,都在影響著、塑造著她的心靈,開闊著她的眼界。而在她所熟知的甘肅漢簡、殘紙文字以及張芝、索靖之外,她還在如饑似渴地臨寫著、研究著秦篆漢隸、晉人手札、北魏楷書以及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經典作品;同時,她不斷地與老子、孔子、屈原、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曹雪芹以及王羲之、孫過庭、康有為等圣人、大師對話。民族性的、世界性的大文化在不斷豐富著她的內心,強化著她對藝術對自身深刻的思維能力,從而在她藝術創作的深層,有強有力的理性支撐,故她的審美追求也處在一個有巨大內美和強烈形式感相融會的支點上:“我崇尚血肉豐實、體勢開張的藝術表現,追求線條的力度和穩健沉著的美感,以及洋溢著生命張力的線條律動?!边@是一種藝術上的大美,具有深厚歷史感和時代精神的正大氣象,是時代的主流。她反對那種或故作扭捏的安排,或隨心所欲的揮灑,或一味對世俗的迎合,所以,當不少“書家”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個個被人忘記,或者說被時代不斷前進著的大潮淘汰時,改琴的作品卻愈寫愈好,尤其作為一位年愈耳順的女書家來講,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
三
藝術界的淘汰是無情的,它只對有頭腦的思者予以青睞。如改琴般的思維能力,加之作為藝術家獨特而敏銳的感知力、悟性和靈氣,她的作品過一段就會有一個明顯的變化,因為她永遠不滿足現有成績。怎么變?她說要敢于打破自己固有東西的束縛,不斷吸取新的東西,包括古人的經驗和當代人的探索成果,這就要求在具體技術性的處理中把握好一個“度”。“度”在中國哲學以及具體到書法創作中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從大的審美“度”的把握,到具體的書法本體的諸多因素的掌握,如結體、用筆、用墨、章法以及神采意味,都要在恰當的“度”的界閾之內,過或者不及均不能上升到一定的藝術高度。她說這是書法要達到崇高境界的一種感悟,用語言很難表達清楚。它或者“是一種經驗,一種感覺,一種氣息,甚至憑一生的積累也難以闡釋清楚?!钡拔颉钡竭@一點,即可見她對書法作為藝術的思考達到了一定的高度。稍具體一點說,如在大的審美尺度把握上,豪放與粗野也許只有一紙之隔,把握好則可謂之充滿博大氣息的正大氣象,否則則流于粗疏、狂野。認識的高度加靈氣,是改琴作品不斷沿著正確的道路進步和取得令人矚目成就的重要因素,這表現在她對多種書體的具體把握上。
首先使我最感興味的是其以魏碑和晉人為宗法的楷書。女性寫魏并非她一人,但至今我未見到能有出其右者。這話我說的很慎重,并非虛譽。多年來她對楷的認識及臨、創下了超常人的功夫。她認為,由于近現代人對崇尚自由、舒張精神境界的鐘情,故而由法度森嚴、應規入矩發展到極致的唐楷轉而追求飄逸和奇趣的魏晉風尚,這是時代的潮流。其實她早巳從前人書論中悟到這一點,她在一篇文章中說:“宋人姜夔在‘真書’中講,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古今真書之神妙,無出鐘元常,其次則王逸少,今觀二家之書,皆瀟灑縱橫,何拘平正?”她還對宋曹在《書法約言》中的話深有體會:“寫楷要自然合度,字之大小、繁簡、長短、廣狹,不得概使平直如算子狀,但能就真本體,盡其形勢,不拘泥于筆畫之間,而遇其意趣。要自然有法,字字異形,行行殊致,以得瀟散之逸氣。”我們看改琴的楷書,出于《張黑女》、《張猛龍》皆楷之正脈且有晉人書意。其作品無論大字或小楷,均長短合度,筆筆嚴謹,卻又瀟灑、飄逸,不拘成法,自然妙生,這實際是化自然法度于自我的一種至妙境界。我們在其大字楹聯及小字諸寫經中可深切地感受到她這些關于楷書思考的成果。其所書《道德經》可謂其楷書代表作。五千言正書,結體、用筆極其精到,風格統一,氣息暢達,有魏碑雄強、稚拙之奇趣,又有晉人之奇妙、灑脫之精神,寓動于靜,字字沉穩,又字字飄逸,有經典的厚度,又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可以說是我們這個時代書之精華。
改琴的行草也頗具特色,如果說我們在她十年的作品集中看到的行草雖具功力和個性,但卻有拘束、生澀之感的話,而此后則一兩年一變,臺階上得很快,且快而好,前后對比,使人驚詫。早年其行草,多以魏碑為基礎,由清人魏體行書發軔,得鄧石如、何紹基、趙之謙及康有為意,取其沉厚、樸拙之氣。后直入晉人,以晉人之氣韻融入并化解魏之體態和精神,此確為明智之舉。而我在其大量行草作品中,還發現顏真卿對她的重要影響,每個字結體的開張,右折筆畫的外拓,使其作品于瀟灑之中又透出厚重,這在其最為狂放的行草作品中也顯示出顏對其的影響。就目前的作品看,晉人,尤其王獻之更為開張、灑脫的意味是其主要取法之源泉,而其間隱約透露出魏之沉郁、顏之厚重、楊凝式之瀟散以及明人諸家之意趣,自由奔放,不衫不履,以情馭筆,情濃意足。但她又能在情緒爆發中顯示出理性的控制,筆墨狂放中又蘊涵著女性特有的溫潤。最近我看到她大量或八尺長聯,或盈尺手札,或橫批手卷,已將前人經典中的技巧、意味不露痕跡地融為一體,成為獨有的張氏風格,如“逢人覓詩句,留客聽清泉”、“朝尋晉字唐詩韻,暮聽春雷夏雨聲”聯,宗炳《畫山水序》、“敘畫宋王微撰”橫批手札,李白“江城如畫里”、杜牧“江涵秋影雁初飛”、杜甫“詩二首”中堂等,可謂之近一二年的代表之作,反復品味,頗為感人,行草書已成為她的主打書體。此外,我還看到一部分她的似小楷而實為行楷或者說草楷的作品,篇幅均不大,然極精美,結體、線條近鐘繇和王寵,開張、飄逸、靈動,骨力洞達,似平而奇,至柔至雅,如陸游詞《釵頭鳳》、李清照詞《蝶戀花》、柳永詞《八聲甘州》等,當可與古人雁行。
改琴的隸書很令人感佩。在我所看到她的隸書作品中,沒有一件是實臨或以實臨而創作的。她的隸書功底應當是《張遷碑》,這在漢碑中是頗為獨特的:方整、豪放、稚拙,乃絕世之極品。我相信她曾下過大功夫臨習此碑,因為其隸書再進行變化,《張遷碑》淳厚之氣和獨具的神采一直凸現其作品中。我之特別看重她的隸書,是因我本人于《張遷碑》下過大功夫,在我的創作中它已成為揮之不去的重要因素,或者說成為隸書作品之魂。而改琴走得更遠,她將魏碑的用筆、簡書的意味、行草的氣韻以及篆書的某些結體糅到漢碑中,于豪放、沉郁、博大中顯示出飄逸而靈動、自由而奔放、宏闊而嚴謹的藝術特征,她的隸書亦應在當代書壇占一席之地。
綜觀改琴作品,無論各體,既有西北人的豪放,又有女性特有的靈秀。對各體語言的自由掌握,一方面說明了她的勤奮,更重要的是也具備一位真正藝術家所應具有的悟性、靈性,這是任何老師都不可能教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