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農與漆書

清代乾隆年間，“揚州八怪”的浮出水面是中國書畫史上極其精彩的篇章。八怪之怪，應該是指他們藝術風格的奇異性，從尚古摹擬和主流派的清規戒律中掙脫出來而標新立異。“揚州八怪”其實遠不止八人，他們從書齋、田野、官場失意中走來，從全國各地走來，聚集在揚州這個當時最繁華的商業都市，形成一個龐大的民間陣容，其藝術影響力一直延續到今天。說到書法，八怪中的黃慎擅狂草，鄭板橋創“六分半書”，金農則戛戛獨造“漆書”，他們都是書法史上無法忽略的重要人物。

八怪中的金農（1687-1763），字壽門，號冬心。此外，他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別號。比如：司農、金牛、老丁、稽留山民、昔耶居士、曲江外史、龍梭仙客、蓮身居士、枯梅庵主、恥春翁、壽道士、百二硯田富翁、心出家庵粥飯僧、金廿十六郎、仙壇掃花人、金牛湖上詩老、金吉金、蘇伐羅吉蘇伐羅、三朝老民等等。每一個別號也許都有一個長長短短的故事，或是一番經歷和一種寓意。

就拿“枯梅庵主”這個別號來說吧。乾隆元年（ 1736），五十歲的金農因人舉薦而赴京師參加博學鴻詞考試。他從錢塘動身一路顛顛簸簸到了北國，此行不為別的而是為了謀官。當年，他以詩才不凡名震江南，有人說他“自成孤調”，有人說他“詩有仙骨神竦氣”，大詩人袁枚更是高看一眼，說他詩多“獨造”，“只字也須辛苦得，恒河沙里覓鉤金。”——頗有點賈島苦吟的樣子。可是，連金農自己也沒有料想到，他竟名落孫山。詩，好與不好，是次要的，統治者需要什么樣的人做官卻是重要的。從此，金農死了這顆心，“莫哂求官我無分，金欄不換一漁蓑。”那一年，“屋漏偏遭連夜雨”，與他相濡以沫的愛妻不幸病故，無妻無子的金農一夜白了頭，無牽無礙又無掛，遂移居揚州的破廟。“掉頭獨往，免得向人折腰俯仰；天留老眼，看煞江山，漫拖一條藤杖。”從此，潔身自好，絕跡官場。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寒冷的冬天，我有揚州之行，風塵仆仆地來到西方寺——當年金農棲身的舊居，它雖經整修而依然有些破敗。游人冷落，已經粉白的墻壁上有金農手繪的一叢墨竹，查查牙牙，不肯屈服。在略顯逼仄的陋室中掛著金農制作的佛像，一臉莊嚴。然而，徘徊斯地，依然可以想見當年“無佛又無僧，空堂一點燈”的凄涼景象。屋外有一穴池水，“鵝池”二字當為金農所書。山腳，萬物凋色，凌寒而開的幾株紅梅給這冷清的環境增加了一點熱鬧。二百五十年前的金農住在這里，幾與人世隔絕。天下廣廈千萬間，可是他找不到棲身之處，“長安居、大不易”，只好寄身破廟。人又傲岸，于是，閉門杜客，“梅花開候不開門”。他只愿意一個人待在屋子里，他不是不要理解，而是拒絕理解。他擔心紛擾和雜亂，會妨礙了他寧靜地獨享孤獨與思考。或者說，獨處是他思考的主要方式。

有時，他就著桌幾在泥濘的紙面上涂抹，畫他的梅花。他畫瘦梅、畫落梅、畫紅梅、畫雪梅、畫粉梅、畫野梅、畫月梅、畫江梅、畫老根梅……畫得最多的是枯梅與截枝梅花。他喜歡枯梅的倔強。懸崖百丈，雪欺冰掛，在空曠的大風的裹挾下，赤裸裸地挺立著，站成一個人的風景。用他自己的話說：“尚與梅花有良約，香粘瑤席嚼春冰”；又說：“小石橋頭香已到，赤欄桿外雪難侵”；還說：“凍萼一枝，不待東風吹動而吐花也。”畫面上，兩三疏枝橫斜，百千繁花傲放，大塊大塊的空白，卻讓人覺得滿紙浮動著清艷冷吞的氣息。老樹開花，鐵骨冰心，梅花即我我即梅，這也許是金農人生的一個心印。

金農有許多怪癖。他嘗蓄一龜，大如錢，甲上的綠毛，斑斕如古銅。又養一洋狗，名為阿鵲，又稱小鵲，號之為犬仙。他以狗為伴，攜其云游四方，經齊、魯、秦、晉、楚、越，往返二萬余里。狗死，金農“為詩哭之哀”，并請好友厲鶚賦長歌記之。他“忽共雞談、忽歌狗曲、或養靈龜、或籠蟋蟀”，是覺得世人皆俗皆濁，只有這些可愛的小動物充滿靈性與情誼，可以與之共處對話。

金農嗜飲茶。他講究用泉水（即山水）煮茶，服膺茶圣陸羽“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水論。江水、井水他不用，辛稼軒所謂“細寫茶經煮香雪”的“雪水”他也不用。因為，用山水煮茶其味不敗，“潤澤春茶味更真”，“但見瓢中清，翠影落群岫。”——多么詩意！他又善品茶，“槚蔎品不同，甘苦味全嗇。如何小峴春，獨飲通仙默。蓮蓬肺渴塵，驅去若五賊。”（金農《茶事八韻》）。他端著茶壺，在瓦屋紙窗之下寫茶事、茶詩，感覺驅除了疲乏，滌清了神宇，陶冶著“胸次芒角、筆底崢嶸”。

金農性喜彈琴。云游天下，常攜一琴，日“雷氏琴”。或于松下，或于清流，手弦而歌之，意在高山，又意在流水。然而，不遇鐘期，知音難覓，弦斷有誰聽？他借琴以抒胸臆，傾訴悲情：“故琴今夕張新弦，彈者生澀聲可憐；一弦斷兮一弦續，心有別離手則然。”（金農《新弦曲》）。

金農精考古。他收藏金石文字不下千卷，“所藏多異本”，或為傳世名拓。每日，他“自看仍自收”，精研金石文字。好友鄭板橋說到自己的考古水平時曾說“還讓中原老匹夫”，可見對金農的推崇。

金農富藏硯，自號“百二硯田富翁”，又自畫百二硯田富翁小像。晚年，他以賣畫為生，“畫梅乞米尋常事”，過著“僧廚斷炊、九朝三食”的困苦生活。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卻又說自己為“富翁”，讓人不明就里。金農自我解嘲：“富翁者，田舍郎之美稱也。觀予骨相貧窶，安得有此謂乎？賴家傳一硯，終身筆耘墨耨，又逐食四方，歲收不薄，硯亦遂多，一而十，十而百有二矣。于是乃笑顏日：‘不啻洛陽二頃也，署號百二硯田富翁。’”一個精神上的富翁！

金農還愛結交同道。“相彼烏矣，猶求友聲”。他也和平常人一樣需要朋友和友情的支撐，除了藝術上的交流與切磋，同樣渴求心靈的理解和知音的共鳴。金石家丁敬是他青年時代“以詩文相淬礪”的至交。丁敬，自號鈍丁。乾隆初年，他也曾被人舉薦博學鴻詞，不就，隨后隱于市廛以賣米自給，而篆刻卻開“浙派”先聲。兩個好友雖分處兩地卻心心相印，不斷地互贈各自的作品。丁敬說他與金農有“水乳契也”。他知道金農愛竹，故刻“不可一日無此君”一印；錢塘與揚州相距千里，他思念朋友，又刻“只寄得相思一點”石章。金農呢，又畫梅花又寄佛像給丁敬，說到他和丁敬的友誼，金農說“君袖石，我抱琴，癖各具癖心同心。”

金農與鄭板橋在揚州相識以后，陶然忘機，“若鷗鷺之在汀渚也”。鄭板橋在山東做官，聞金農先死，立牌位，服思麻，痛哭失聲，后又得知為誤傳，乃“破涕改容，千里致書慰問”。金農感慨不已，特地畫了一幅自畫像，遙寄板橋，以慰遠念。對于金農的詩與書法，板橋評價甚高：“亂發團成字，深山鑿出詩，不須論骨髓，誰得學其皮。”這也讓金農視板橋為人生難得的一個知己。

“揚州八怪”中的汪士慎、高翔與金農一樣，皆為布衣，一生都以賣字賣畫為計。他們調素琴、閱金經，共同切磋書畫藝術，結下深厚情誼。金農收藏一硯，自撰了銘文，請高翔以八分書成，然后由汪士慎鐫于其背。銘文日：“白乳一泓，忍草一莖，細寫貝葉經，水墨云山。粥飯僧。”汪士慎雙目失明，金農“好友情關”，又寫詩又畫竹相慰，鼓勵他與疾病作斗爭。金農臥病時，汪士慎自攜大書一通勸慰：“小弟目言非不祥，老兄軟腳亦何妨。”休戚相關，感人至深。

在當年商品經濟萌芽的揚州，市場的容量十分有限，加上書畫家云集一地，競爭也就十分激烈。以賣字賣畫為生的金農，雖然有過“求索如云”、“歲計千金”的日子，然而由于他的慷慨與樂善好施，千金散盡不復來。他甚至損衣縮食，有了上頓沒下頓。迫于生計，他不停地作畫并與人合作制作紗燈并在上面題字或作畫，然后拿到市場上去銷售。揚州人不買燈了，金農又托在南京的好友袁枚，但生意仍不見好。袁枚在《答金壽門托賣燈》記云：“奈金陵人但知食鴨脯耳、白日昭昭尚不如畫為何物，況長夜之悠悠乎？”從文化人、有錢人、附庸風雅的商人，為官的到民間的普通百姓，全都忽視了金農的存在。他分明被置于全社會的麻木、冷漠和不了解的包圍之中。一個稱得上偉大的書畫家被人冷落丟棄于一邊，于此，不知心高氣傲的金農又會作何感嘆？我只讀到了他的詩：“我竟常饑鶴缺糧，攜鶴且抱梅花睡。”以他的學問和書法，辭官歸家的史學家、文學家全祖望說，他應該像漢代的蔡邕一樣，“為廟堂校石經，勒大字”。金農啊金農！你應該承認你的慘敗了。就像寫《慘敗》的凱爾斯泰所說的那樣：“慘敗是今天唯一可以完成的體驗。”那么，就讓你徒然地消耗你的心血去吧！去哭泣吧！去獨自咀嚼生之艱難吧！

為了活下去，金農只得忍痛割愛，陸陸續續將他多年收藏的千卷金石文字，百二硯田舉以易米。每出讓一件，老人的臉上都掛著傷心的眼淚。然而，老人仍然作畫寫字不止，臨死前數日，還支撐起骨瘦如柴的病體，仿唐人張璪畫松八幅。也許他知道，他將不久于人世，仍然還想給這個世界留下他最后的絕作。一個人走了一段艱難的很長很長的路，目標達到了，道路走完了，漫長的一生他已疲累至極，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只有躺下來，但是精神卻是不死的。此前，他曾在另一件青松圖上題字：“試問有錢百萬齊東客，可買松蔭六月涼？”他的畫本來是無法用金錢來計算的。從此以后，即使是有錢百萬、千萬，也難以買到他的畫了。他把“松蔭”和“六月涼”留給了后人，留給了時間，留給了歷史的公正評價，并讓我感嘆它的沉重。乾隆二十八年（1763），金農歿于揚州三祝庵。死時，家徒四壁，無錢無人安葬，弟子羅聘和朋友們為之料理后事。越一年，歸葬于杭州余杭黃鶴山——他的心在那里找到了永恒的家。只是不知道他在彌留之際是否很平靜，很安詳？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多雪的夜晚還是“秋風秋雨愁煞人”的下午？我不知道。 提起金農，《蒲褐山房詩話》上說他：“性格逋峭，世人多以迂怪目之。”逋峭，形容人物有風致。《魏書·溫子異傳》說：“詩章易作，逋峭難為。”金農的孤桀、冷傲、嵌崎歷落、清貧自守，迥非凡流，是自然而然的性情流露，任何人想學也學不會、學不像的。模仿，就是東施效顰。至于是不是迂怪，那是“世人”的看法。看法不重要。對于金農來說，獨來獨往，我行我素，早巳把世人的看法丟在腦后，于俗百無適啊！世人皆濁我獨清啊！追隨著金農七十六歲的生命歷程，我看見的是一個被主流社會丟棄了又被生存逼迫著不得不頑強地生活下去的一個卓越的藝術家，一個有真感情，有大追求，精神世界極其豐富，有血有肉有棱有角有憎有愛的活生生的一個大寫著的人。他的極其平凡的人生和非凡歲月的印記，如今早已褪入記憶的蒼茫霧靄之中，就像遠處的大山一樣隱隱呈現在我們的面前，讓我們可望而難以接近。金農，大概屬于那種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近的一個人物。

文章寫到這里，人們也許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像金農這樣一個流落民間的藝術大家如果當了官，有沒有可能成為正統意義上的一代宗師？對于這樣一個略顯復雜的問題，我只能說，可能是，或者可能不是。可能不是，是因為立身廟廊，平庸的應制的東西會多起來，而創造的光芒卻會黯淡下去。在野有生氣，在朝就僵化。原因呢，大約是因為藝術是“通靈”的，每個人的氣質、性情、意志、精神追求還是會通過他的筆墨表現出來。但是，金農所處的生存環境不允許我做這樣的假設。歷史是無法假設的。在金農生活的那個年代，活著，入仕已根本不可能。而沉淪，又與他一生的懷抱有著極大的沖突。這種兩難的境地，迫使他必須找到活著的理由，這個理由既是文化的又是精神的。于是，金農找到了他的生活方式和手中的這支毛筆，并使其成為“揚州八怪”中的一位重量級書畫家。至于成不成為“宗師”或是“典范”，已經顯得并不重要了。他只屬于“另類”，自由地揮灑著筆墨并使它在歷史的長河中煥發出驚人的光芒。

一位詩人說：“藝術總是獨立于生活的。”其實，藝術同時獨立于時代，也獨立于前人。然而，金農自己卻說，這叫“游戲通神，自我作古”。平心而論，所謂“游戲”，就是求奇的心態，所謂“通神”、“自我作古”，就是出人意料。就書法而言，“奇”意味著“非法度”和書法風格的“出入意料”。非法度——非二王（王羲之、王獻之）——非古人法度是靜態的，出入意料則是動態的：明清的徐渭、傅山求奇而出入意料，而一旦為人所熟知，也就無奇可言了。十七世紀這一百年，是政治、社會、道德與趣味巨變的時代。書法也應著時風的鼓蕩，發生了根本性變革。此前的一千三百年，是二王“帖學”的天下。到了明清，帖學所代表的優雅、謹嚴和重法度的精神，遭到了新起的市民階層多元化趣味的阻擊。在當年“求奇”的社會審美觀念的鼓舞下，“揚州八怪”中的每一位都感覺著一種刺激，既來自內心的動力，又來自這個外部的世界，于是不得不愈出愈奇，金農的“漆書”和鄭板橋的“六分半書”、黃慎的狂草都是這個時代應運而生的產物。那么，可不可以說，這是一個互為因果的關系，即一個城市孕育了一群畫家，一群畫家反過來強化了一個城市的性格呢？從“揚州八怪”在中國書畫史上的影響來說，我以為是可以的。

由古而新，又由新而古，不斷的變古出新，是中國書法史演變的一條主線。在這樣一個不斷變古創新的過程中，金農以其漆書的一束強光劃過歷史的天空。換言之，它又是三千年古樹上開出的奇花。不過，詩人卻另有說法，陳章在《壽門八分歌》里唱道：“蔡邕手腕梁鵠心，變出奇形驚魍魎，或如虎跳擲，或如鸞飛翔，或如大臣佩劍立廟廊，或如猛將鐵騎初成行，春風爛漫春風香，美人仙子裙飄揚。亦若太華峰頭墮落一塊石，亦若廣武沙中掘出半段槍。圓者枘，方者鑿，平者錯，銳者削，慘淡風云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