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不是只有黑與白,還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人,整日在風雪狂瀾中奔走,然無論其去過哪里,做過什么最終都會被冰雪掩蓋。既不顯赫與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謂之踏雪者。
(楔子)
小祁鎮聽完說書先生的故事后,不斷比劃重復著故事的內容。一旁的王振耐心地一一解釋,順路帶他來到小孩子最喜歡的翠油街。這是六歲的男娃生平第一次上街,見著什么都特別新鮮,他指指那邊的冰糖葫蘆,看看這邊的泥人糖畫,但被王振拉著不能沖入人群。
王振小心翼翼地牽著孩子的手,不敢有半點閃失,左右有六個身著便裝的跟班隱藏在街道上。街上遇到不少婦孺,夸贊孩子長得漂亮。他嘴角掛著微笑,不急不慢地應承著,仿佛身邊是自家的孩子。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畢竟這個叫朱祁鎮的孩子,是當今太子。
太子,皇族里最高身份之一,是絕不容有半分逾越的。
小祁鎮一直希望能到宮外走走,王振雖希望討好這孩子,但絕不愿意冒險,畢竟里里外外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太子身上出點小事也是大事。然而,不知祁鎮用什么法子討好了皇帝,又也許是皇帝朱瞻基從小自由慣了,所以不認為太子就該關在宮里,近日特意告訴王振,在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帶太子出去透透氣,別走遠就行。
因此,才有了今日的出游。王振看了看天色,帶著小男孩慢慢往回走。邊上有個晃著不郎鼓的貨郎走過,忽然小男孩松開他的手,跑去前頭的糖畫攤。
王振只覺得眼前一花,似乎走了一下神,面前過去了一架馬車。他急匆匆穿過街道,卻哪有小祁鎮的身影。他怔了一下,冷汗瞬間冒出。

糖畫攤就在前頭,攤子邊聚著三四個孩童,但都不是朱祁鎮。王振望向角落里的護衛,那幾個護衛同時沖到街面上,他們也是一臉茫然。
“那架馬車!”王振低聲道。
兩個護衛飛掠向前,在遠端拐角處攔下馬車,另幾個護衛紛紛上房頂審視四周,但馬車上是個普通的婦人并沒有孩子。
“他是跑去糖畫,是不是?”王振問周圍人。
“是!我一直看著,但馬車過去眼一花。”一個護衛回答。
“你可有看到我家公子,那么高,白衣服。”王振抓住糖畫攤主道。
攤主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搖頭道:“什么公子?白衣服?沒看到啊。”
王振看了眼即將落山的日頭,發現周圍的攤子有收工的跡象。額頭汗水不斷滲出,他沉聲道:“封鎖這條街道,不許任何人進出,快點找杜郁非!”
(一)
當杜郁非得知羅邪因殺死東廠督主張順年而亡命江湖,他決意不入京城,轉而去找羅邪。但他的馬車剛走出五里地,就被御前侍衛攔住,那人拿著圣旨,告知他速去翠油街調查大案,但傳信人并沒有說是具體什么事。
杜郁非和蘇月夜略作猶豫,但緊接著袁彬居然也追了上來。
袁彬道:“太子出事了。皇上說,找回太子,既往不咎。大哥,咱們還是回去吧。”
杜郁非苦笑了一下,什么既往不咎都是不作數的,真要變臉,那還不是說變就變?但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太子事關國本,他絕不可能撒手不管。
進城時,京城的城門已提前關閉。只是太子怎么會出事的?杜郁非一肚子狐疑地來到翠油街,看見錦衣衛的士兵將街道牢牢封鎖。封鎖區內大約有幾十個商販在各自攤位上大眼瞪小眼,更讓人咂舌的是,另一邊的一個大戶的院子里,有百多個百姓被臨時拘留于內,其中還有十七八個孩子。
這時天色已晚,街道兩邊已經亮起燈火。
杜郁非看了眼袁彬,皺眉道:“把他們押著做什么?”
袁彬問了下錦衣衛,然后苦笑道:“奇了,弟兄們說這里我們不做主。”
一個青年武官迎來上來,他對杜郁非一抱拳道:“在下御前親軍侍衛馬順,見過杜大人。”
“你負責這里?”杜郁非問,這里明明都是錦衣衛的人辦差,為何是這人負責?
馬順道:“大人來了,自然是大人做主。在下之前只是臨時管事。”
杜郁非看了眼袁彬,但他仍耐住性子道:“說一下這里的情況。”
馬順道:“今年王振帶太子微服出宮,準備返程時路徑此地。太子受糖畫吸引,松開了王振的手。王振被一架馬車擋住視線等回過神來,太子失蹤。當時是申時三刻左右。王振第一時間控制住街道,將路面上的商販和行人都扣下了。但我們大隊人馬到了后,并沒有找到新的線索。”
“王振在哪里?他帶了幾個護衛出宮?”杜郁非問。
馬順指了指不遠處石階上的失魂落魄的王振,小聲道:“王先生他快瘋了。今日帶了六個侍衛外出。但我問了,大家都說沒明白是怎么回事。”
“侍衛呢?”杜郁非皺眉問。
馬順道:“在幫忙看人。”
杜郁非笑了笑道:“我去見王振,袁彬,你把涉案的六個侍衛全都帶來,一個都不許走了。馬大人。”
“屬下不敢。”馬順不明白杜郁非為何要生氣。
杜郁非道:“你在大內當差多久了?”
馬順小聲道:“一年。”
“你不管你朝里有什么人。”杜郁非冷冷道,“這個案子事關重大,不管是誰涉案了都有嫌疑。有了嫌疑,就沒有自己人。”
馬順目光收縮,慢慢道:“大人說得是。”
杜郁非又道:“這種案子,你有沒有帶狗來?”
“有的,但獵犬聞不出太子的蹤跡。”馬順苦笑道。
杜郁非不再多言,而是走向王振。王振失魂落魄地坐在石階上,并沒有意識到別人靠近。
“王先生,先生!”杜郁非晃了晃他。
王振這才回過神,見到對方,驚喜拜倒道:“杜大人!你可來了!你可要救救太子啊!”
“噓。”杜郁非示意對方冷靜,將他拉高幾級臺階,低聲問道,“你給我重說一遍情況,并且給我說清楚,為何出宮,怎么就選的今天?”
王振先將事情從頭到尾又講了遍,隨后道:“不是臨時決定的。半個月前圣上告訴我要找個機會,讓太子出去透透氣。我想了又想,設計了今天這條路線。路不遠,又能玩好些個節目。然后,今天看天氣不錯。太子平日里的課程也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就選了下午出來半日。”
“侍衛人選如何決定?”杜郁非問。
王振道:“都是東宮的侍衛,沒有特意排班,但隊長是東宮的侍衛長吳鵬。”
杜郁非指著事發的地點,認真道:“你確定就是那片位置?”
王振道:“絕對不會錯。其他侍衛都能確定!但有一點。”
“什么?”杜郁非問。
“我記得給太子撿了幾片特殊的樹葉。”王振看著遠處的行道樹皺眉道,“但這里沒看到那種樹,綠里透紅的樹葉。樹上長滿了小果子。”
“也許是在其他路上的?”杜郁非到。
“不,就是在這條街找的。吳鵬上去給他摘了果子。”王振道。
杜郁非慢慢道:“最后一個問題。太子失蹤,宮里誰最得益?”
王振面色一變道:“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我不敢有。”但杜郁非不依不饒地看著他,王振慢慢回答道,“那自然是二皇子。但他們都還小,不可能那么早就……”他并沒有把話說完。
“聽說你就要做東廠督主了,為何找我錦衣衛來辦這個案子?”杜郁非問。
王振苦笑道:“首先,我只愿一輩子伺候太子,從未想過做什么督主。然后,杜大人啊,你和東廠之間,我當然相信你要能干得多!”
“今晚你會下天牢的。明白嗎?”杜郁非忽然道。
王振點了點頭,低聲道:“我懂,但只要太子能平安。”
杜郁非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向袁彬召集來的那六個侍衛。
“為何少了一人?”杜郁非皺眉道。
“已派人去找,少的是隊長吳鵬。”袁彬沉著臉道。
杜郁非指著事發地道:“根據規矩,護衛至少有一人在前,一人斷后。你們那時候是誰在街對面?”
“是隊長。”侍衛回答。
杜郁非讓幾個人演示了一遍當時的位置,果然是吳鵬距離糖畫攤最近。然后讓他們站著別動,又把所有商販和百姓都擺回原來的位置。直到他看到馬車的位置,才皺眉道:“不對。”
“小孩子去街對面,馬車穿過。你們反應過來孩子不見,馬車怎么可能在那邊?”杜郁非指著五十步外的街尾,搖頭道,“在這么擁擠的街道,它不可能那么快。”
馬順小聲道:“或許就那點時間街道空出來了?”
“即便街道是空出來的,馬車也不可能在街上飛馳。王先生從馬車過去,到自己去到這里邊。”杜郁非站到糖畫攤邊,抬手道,“馬車最多到那個位置。”他快走幾步,來到那家茶館邊,“三十步是極限。多出來的二十步是怎么走的?”
這時,蘇月夜到他身邊,小聲道:“茶樓上有人說,王振他們沒有那么快過街,似乎是停頓了下。”
“誰說的?”杜郁非問。
“茶樓二樓干活的小廝。”蘇月夜又道,“另外,我們查了兩遍,王振他們提到在太子離開那刻,聽到了不郎鼓的聲音,可是我們沒找到耍不郎鼓的貨郎。更詭異的是,沒有商販看到過貨郎。”
也許問題就在這里。杜郁非皺眉望著四周:“你說怎么處理那么多人?”
“若一開始沒有拘押,也就不會引起騷動。如今若是放了他們,必定流言四起。天知道會傳些什么。”蘇月夜笑道,“那個小侍衛還真不會辦事。但你要對他客氣點,那是王振的親戚。”
“是了,王振好像想讓他到北鎮撫司,后來去了大內?”杜郁非忽然記起似乎聽過這個名字。
“對啦。”蘇月夜點頭。
杜郁非繼續看著這條街道,轉身掠上街邊的飛檐。他眺望附近的街道,吩咐道:“擴大搜索范圍。不許提小主人的名字和身份,對外只說是孩子。”
錦衣衛迅速散開,去巡查附近三個街口。忽然有人叫道:“這里,大人,這里!”
杜郁非、袁彬、馬順,同時奔向叫聲響起的位置。
兩個街口外麻油街的僻靜角落停著一架馬車,車上躺著一具尸體,喉嚨被一劍穿透。鮮血順著馬車的縫隙流出,血水凝結成冰。
“吳鵬。”馬順道。
“翠油街的馬車呢?”杜郁非問。
袁彬道:“大人放心,車夫被嚴管著。”
杜郁非看了看附近的環境,街道形狀和翠油街非常接近。他沿著街道走了一遍,問道:“這條街平日和翠油街一樣熱鬧嗎?”
“不,這條街相對僻靜。沒有那么多攤位。”袁彬回答。
“把人帶過來。”杜郁非讓那些商販在這邊重新擺了攤子,他目光沿著街道掃過,看到一棵大的果樹。
馬順吃驚道:“一模一樣?”
杜郁非和蘇月夜將王振和另外幾個護衛召集過來,用火把反復照看他們的眼睛,然后在每個人臉上潑了一杯冷水。
“如何?”杜郁非問。
王振瞇起眼睛,重新看著四周,低聲道:“我好像多記起了一些東西。”
“你當然能恢復一些記憶,因為之前你們是在此地被人襲擊的。”杜郁非指著麻油街的地面,“我推斷,你們在此遇襲,開頭一幕是孩子掙脫你王振的手,然后有馬車經過,車上人襲擊了你們。你們七個人全都被裝上馬車。孩子被帶走。犯人將你們送到前頭的街道,你們神智恢復,但記憶停留在這一刻。兩邊場景一樣,你們兩處記憶銜接,因此產生了就是在翠油街遇襲的假象。”
“這怎么可能?”王振搖頭道。
杜郁非忽然飛身掠起,抓了一枚青果遞到王振面前:“你先前說的是不是這個?就在這里。”
王振拳頭一緊,小跑到大樹下,眼中淚光閃動。
杜郁非道:“吳鵬也許正是追著這條線索來到這邊,卻被敵人斬殺。”
馬順道:“也許他武功最高,所以比其他人先清醒。但如果是催眠,為何他們都能回答我們問題。”
杜郁非道:“催眠分很多種,分很多層。這個罪犯是個高手。”
“那太子如今在哪里?”王振急道。
“仍舊沒有眉目。”杜郁非認真道,“但你們解開催眠后,一定可以幫我。”他望向四周,對方這一番誤導,看似多生許多枝節,但的確影響了官府的查案。如今距離案發已過去兩個時辰,孩子可能在京師任何地方。
杜郁非道:“提審車夫。袁彬,你陪著王先生他們,一旦有新線索立即通知我。月夜,你把吳鵬他們的卷宗找出來。”
不出意外,車夫名叫楊濤,五短身材,小鼻子小眼,也被催眠。將他弄清醒后,楊濤回憶起之前的情景。他被要求在申時等在翠油街,然后將車駕駛到東城茶樓,這樣就能得到二十文錢。當時他只知道車上下來了幾個人,其他什么都沒注意,然后就按計劃離開翠油街,誰想到沒走多遠就被攔了下來。
“給我工錢的是個黑瘦的男人,皮膚黝黑,胡子拉碴。”楊濤慢慢回憶道。
袁彬根據車夫的口供畫出人像。
楊濤點頭道:“就是此人。”
袁彬又拿出給王振等人觀看,幾個人又補充了些特征,此人身高七尺左右,極為精瘦,腿腳修長,面目端正。袁彬拿著肖像找杜郁非,發現對方蹲在街邊不知在做什么,他就學著樣子也蹲了過去,忽然眼睛一亮。
杜郁非瞥了他一眼,低聲道:“你說吳鵬在生前給了太子幾顆果子?”
袁彬上前幾步,從排水溝撿起一枚小果子,扭頭看了看距離三十多步的果樹,笑道:“當然是越多越好,但是大哥,這可不一定是太子留下的。”
杜郁非指尖亮出一小片絲質的布料,為杏黃色的手絹一角。
袁彬深吸口氣,沿著排水溝一路飛奔。他們陸續找到四枚果子,也經過了五個路口。再向前,就沒有線索了。
是果子丟完了,還是失去了自由?杜郁非捏著青紅色的果子陷入沉思,而袁彬第一時間布置錦衣衛拿肖像沿街排查。
“差不多是這里了。”杜郁非忽然道。
“為什么?”馬順問。
“果子是丟在排水溝里的,說明對方一路都是貼著街邊走。所以不是在馬車上。若是步行那么走出三到五個路口是合理的距離。而這里是風華棚,是窮苦百姓住的地方,注意掩護小商販打扮的人落腳。”杜郁非看了眼對方,又道,“你一路上很沉默,在想什么?”
馬順道:“我總覺得漏了點東西,但又理不出頭緒。”
“你說。”杜郁非道。
“如果說犯人是在麻油街劫持的太子,那么當我們調查展開,吳鵬恢復了少許意識,他去了麻油街。”馬順道,“在那個時候,為何犯人還會在麻油街,時間大約過了有至少半個時辰。犯人應該早就離開了才對,是誰殺死了吳鵬?”
“要一次催眠六個大內侍衛,一個太監,劫走孩子。并且做到無聲無息,沒驚動街上其他人。你說要幾個人?”杜郁非問。
馬順道:“三人?”
杜郁非道:“至少三人。這些賊人,準確了解太子行動的行蹤,所以他們大內有人。”
馬順倒吸一口冷氣道:“大人是說,吳鵬可能是他們的人?只是被滅口?”
杜郁非道:“還不能下定論。等蘇月夜翻了卷宗,我們就知道吳鵬到底是誰的人。現在你把獵犬再放出去,看它們能否有收獲。”
馬順抱拳領命將獵犬放出,兩條獵犬輕盈地進入棚戶區。
這個時候,正是風華棚人多的時間,錦衣衛絕無可能無聲無息地行動。很快,里面就傳出驚呼聲,袁彬帶了最了解這一片的暗樁走在隊伍前頭,警醒地看著四周。
忽然,獵犬齊叫!
馬順飛奔入棚戶后,失望地搖了搖頭。獵犬圍攏的是個衣衫破舊的老婦,這間棚戶臟亂不堪,堆滿了瓶瓶罐罐的雜物,但并沒有孩子。獵犬仍在大叫,他上前一步,把婦人手里的籮筐搶下,里面是一套孩子的衣服。
袁彬道:“是孩子的衣服。”
馬順目光冰冷地望向老婦,喝道:“衣服哪里來的?”
“是……是,前頭撿的,那人剛走。”婦人回答。
“她是撿破爛的。”袁彬小聲追問道,“哪里撿的?”
“那邊,黑屋子。”婦人指著遠端的一片烏油油的屋頂。
“是不是這個人?”袁彬拿出畫像。
婦人猛點頭。袁彬和馬順一左一右圍向黑屋子。
屋門忽然打開,里面沖出個黑衣男子,正是畫像上的模樣。馬順上前就是一刀,黑衣人眉毛一挑,一指將繡春刀擊飛。馬順急向后退,但被一腳踢中肩頭撞在墻上。
黑衣人怒道:“錦衣衛不去救人,為何卻來打我?”
“拿下你再說別的。”袁彬冷笑上前刀劍齊出。
連續擋下他六七招,黑衣人翻身掠上屋頂。袁彬縱身向上,黑衣人兩步就拉開了和他的距離。
屋下的馬順情急之下,用力撞向木板支撐的偏墻。
嘭!塵土四濺!屋頂塌了一半。黑衣人足點瓦片,人在半空靈動一轉,落在后方的巷子。而杜郁非淡定的出現在巷口。
黑衣人身子微微一沉,舒展身形拔劍在手!劍鋒綻放燦爛的劍芒,在漆黑的巷子里帶起一道閃電。
杜郁非斜掠一步,抬手按向對方手肘,兩人擦肩而過,黑衣人的長劍被按回劍鞘。杜郁非另一只手,扣向對方喉嚨。黑衣人平著移出一丈。但杜郁非如影隨形跟進,一掌拍在他的肩頭。黑衣人悶哼一聲,步法頻換,倏忽間搶去巷口。杜郁非冷笑出劍,踏雪劍畫出優雅的弧線,斬向敵人脖子。
黑衣人忽然化作一片幻影,脫出劍鋒的范圍。他望著街道兩邊奔來的錦衣衛,沉聲道:“你是杜郁非?果然厲害。”
“孩子在哪里?”杜郁非問。
黑衣人冷冷道:“我是永樂組夏侯云,我也是來找孩子的。并非你要抓的人。”
杜郁非皺起眉頭心念連轉,望向袁彬道:“那婦人呢?”
袁彬和馬順立即跑回找到太子衣服的屋子,但那老婦人早就蹤跡不見。
總覺得漏了什么。杜郁非轉頭對袁彬道:“那車夫在哪里了?”
袁彬道:“已押送回北鎮撫司。王振他們那些涉案的全都押回去了。”
杜郁非展開肖像問夏侯云:“這是你?”
夏侯云點頭道:“看著像。”
杜郁非道:“你要跟我回北鎮撫司。”
“可以。”夏侯云道,“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這是浪費時間。”
(二)
“你知道是誰綁架了太子?”杜郁非帶著夏侯云到馬車,車輪還沒滾動,他就問道,“你到底為何在此出現?”
“那孩子原來是太子?”夏侯云壓低聲音道,“我是朱巖嵐的弟子,我到京城是因為一個魔頭。那魔頭來京城做一筆大買賣,我一路追蹤線索到此,卻遇到你們錦衣衛。”
杜郁非道:“魔頭?哪種?”
夏侯云慢慢道:“不是人。”
杜郁非摸了摸鼻子,再次問道:“是誰綁架了太子?你方才為何出現在風華棚?”
夏侯云道:“我追蹤一個被稱為紅須鬼的家伙到京城,這個魔頭是人肉販子。我知道他這次的交貨地在方才的黑屋,所以提前在風華棚等他。我等了半個時辰,等到的卻是錦衣衛。我知道他的目標可能是個孩子,但我不知是太子。要不然我會提前警告大內。”
“人肉販子?你對他還知道些什么?”杜郁非問。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不想多解釋。”夏侯云苦笑,“這家伙很神秘,我對他了解不多。”
杜郁非道:“在京里有人能證明你的身份嗎?朱先生的行蹤總是飄忽不定。”
“你找杜晉玄,我是永樂組的人。”夏侯云苦笑道,“如果這次紅須鬼的目標是太子,那就是大事件了。當然據我所知,組長如今并不在京師,所以紅須鬼才敢來京師。”
杜郁非端詳著對方,慢慢問道:“紅須鬼什么來歷?”
夏侯云道:“他是活躍于南方的黑道人物,據說和妖魔常打交道。他很少入京師,我是半年前奉師命去南方追蹤他,一直到最近才得到線索,說他要到京城做大買賣。我在京師附近截住他一次,結果讓他跑了。此人表面看獨自行動,實際一行有三人左右,至少有一個同伙擅長邪術。”
“邪術?”
夏侯云道:“類似攝魂術的妖法。”
杜郁非道:“你如何知道他會在風華棚交易。”
夏侯云遲疑了一下道:“有線人提供消息。”
“所以這是個陷阱。”杜郁非冷笑了下。
這時,馬車忽然停下,馬順探進頭道:“大人,在翠油街拿下的車夫楊濤跑了。”
一架馬車里,兩個官差只押著一個犯人,但一直到了北鎮撫司衙門,官差才發現楊濤跑了。說來這兩官差并沒睡著,但完全不知對方是何時下的馬車。
這就是攝魂術?杜郁非回想之前,王振等人對案情的描述,這個賊人不僅將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更為他們查案設計了重重陷阱。但是,即便對方提供的線索都是為了誤導錦衣衛,也一定會留下有用的東西。
回到書房,蘇月夜已將各條線索一一寫出,吳鵬、王振、楊濤的名字列在最顯眼的位置。
蘇月夜道:“吳鵬的卷宗我查過了,此人平日十分忠誠可靠,是今上在前邸時的護衛,跟著皇上十年從未出過岔子。不過他昨夜并不當班,所以沒有住在東宮。而據他家人說,他深夜才回家。”
“那他去了哪里?”杜郁非問。
蘇月夜道:“他去了年華樓喝酒。他連續在大內值了三天班,之后固定會去那邊喝酒。昨夜,有人看到他喝到一半時,酒桌上多了個五短身材的人。”
“楊濤?”杜郁非一揚眉。
蘇月夜道:“不清楚他真實的名字是什么。但年華樓的小二,確認了此人的長相。但他們也表示,之前從未見過他和吳鵬在一起。若這個人會攝魂術,吳鵬或許并不知自己泄露了太子行蹤?”
杜郁非思索道:“我們必須把所有事重新理一遍。首先,大約在幾天前,皇帝告知王振,如果情況合適,可以帶太子出宮開開眼界。太子盡管年幼,皇帝卻很少見地同意他外出。這是很奇怪的。然后,王振在帶太子外出的前一夜,將日程告知了東宮侍衛統領吳鵬。”
蘇月夜想了想道:“吳鵬在宮外,將事情泄露給楊濤。今日王振按計劃帶太子出宮,在麻油街遇到伏擊。敵人用攝魂術,迷失王振等人的心智,讓他們以為自己是在翠油街遇襲。隨后,那個楊濤故作無辜地被我們抓住。此人將夏侯云的形象,植入王振等人的腦海,將夏侯云設計成綁架者。而吳鵬因為之前見過楊濤,并且原本就武藝最強,他回過神來,意識到遇襲的地方可能不是翠油街,而是麻油街。吳鵬來到麻油街,被敵人殺死。”
“這里有個大問題,就是吳鵬若是去麻油街找太子,他必不會獨自去。他若是獨自去,必是去和賊人交易。”杜郁非道,“吳鵬有問題。你必須再查!我這里另外有個問題,楊濤完全可以不被抓住。為何要冒風險留下來?”
“我認為,要查吳鵬,最簡單的辦法是去問王振。”袁彬來到書房,他身邊還有卸去偽裝,恢復一副清秀面容的夏侯云。
夏侯云道:“紅須鬼最喜歡的是玩弄人心,留下來觀察錦衣衛的調查,對他來說是很愉快的事。不出意外,這個楊濤可能就是紅須鬼。”
袁彬道:“若真是如此,此人心思太過縝密。他居然想到將孩子的衣服換掉,并且將那些果子利用起來,把我們引到風華棚。”
夏侯云道:“此人做事,喜歡故弄玄虛,經常把小事復雜化。但若不知敵人是他,則很多花招都是很管用的。”
杜郁非道:“你能不能帶我找到他?我想你一路追蹤他來到京城,對他一定有足夠的了解?”
“我可以再找線人去問一下。”夏侯云撓頭道,“不能保證一定有用。”
“袁彬,你去找王振,了解吳鵬的情況。蘇姐兒,你把所有暗樁都放出去,讓他們打探紅須鬼這個團伙,這伙賊人至少有三人,我不信他們都能逃過我錦衣衛的耳目。至于東方一。”杜郁非點了點對方,“袁忠大人已經證實了你的身份,你帶我去紅須鬼。”
“這個線人和你是什么關系?可靠嗎?”杜郁非問。
夏侯云道:“他名叫孫和。是京師青狐塔的管事之一,我來京師都會找他打聽消息,大多數時候都是可靠的。”
杜郁非皺眉道:“青狐塔在哪?”
“在玄一街,我帶你去就知道了。”夏侯云道,“每個大城市,都會有一片處理玄門事務的區域,在京師就是玄衣巷了。
“南京有個烏衣巷,不會也是這種地方吧?”杜郁非問。
夏侯云道:“不,那邊是東晉王謝兩家的舊宅,沒人敢在那邊擺場子的。而且這種地區,對外都是隱藏起來的。”
“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仍舊不敢?真是好大的威風。”杜郁非嘆道。
夏侯云帶他來到年華樓的后街,在這條僻靜的街道上開著幾家書齋。他進入了一家靛藍色大門的書齋,在東面的書架上尋了一本書名叫《鏡花水月》的書。薄薄的小冊子變了個位置,整面墻的書架幻化移動。
夏侯云遞給杜郁非一枚精致的太極護腕,正面是個太極標志,背面則繡著“永樂”二字。杜郁非戴上護腕后,書架中出現了一條小巷,巷子盡頭是一條東西向的街道。
這邊房子的屋頂全是黑色,而大門的漆色則是靛藍的,街道兩邊是熱鬧的夜市,東街是小吃,西街是各種雜貨。小吃街上以燒烤為主,各色野味掛在烤架上肉香四溢,有些動物連杜郁非也沒見過。在某一間大棚外,有一口兩人合抱的大鍋,鍋里滾動著雪白的香肉,隔著十來步就能聞到香味。
杜郁非瞟了一眼,能看出那是蛇肉。但他同時也發現,街道另一邊有幾個皮膚黝黑的男子目光冰冷地盯著那家鋪子。
夏侯云小聲道:“我知道你和我們永樂組打過交道,所以不用給你解釋異士這個概念了,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異族。異族和人的區別并不大,他們和我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也吃葷素,也喝水酒,也有喜怒哀樂,有感情。只不過生活習慣和信仰的東西和人不同罷了。”
“異族和妖魔什么區別?還是僅僅是一種好聽點的講法?”杜郁非問。
“妖魔是統稱,部分妖魔長得是完全不像人的,也不會生活在市井里,大多居于深山。你在城里能看到的,都是和人一個模樣的妖怪,他們只是帶了點特別的血統,因此稱為異族。”夏侯云指著遠處一家酒肆道,“比如那邊賣唱的女子是狐族,她們的眉目格外嫵媚,也擅長控制人心。又比如那邊烤肉的大漢,他是林間族的。那邊的說書人是羽族的。那幾個盯著蛇肉大鍋的家伙是蛇族的子弟,但玄衣巷是自由的地方,他們不能為這種事沖突。”
杜郁非皺眉一一看過去,這些“異族”表面看著和普通人并無不同,只是五官輪廓帶些動物的影子。“林間族是?”他問。
“多為樹人。”夏侯云回答。
“如何找紅須鬼?”杜郁非再次問道。
夏侯云苦笑道:“前頭的青狐塔是異族日常交易的地方,我的線人孫和是那邊的管事,我再去問他一次,若他不知道,那我也沒其他辦法。”
杜郁非道:“你出現在風華棚,是有人精心策劃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起沖突,并且延誤錦衣衛的調查。所以這個孫和一定有問題。”
“那你說該怎么辦?”夏侯云問。
杜郁非道:“我們若帶他離開這里會引起多大騷動?”
夏侯云苦笑道:“最好不要,永樂組定的規矩是,異族不得在人間鬧事,永樂組也不輕易在異域捉妖。”
“不輕易,那就是也有特殊。”杜郁非道。
夏侯云道:“你不具備破壞規矩的那種身份。”
“但紅須鬼到京城,必須找地方落腳。他作為一個有頭有臉的魔頭,若是這里真有人做主,那一定會知道他的蹤跡。是不是?”杜郁非皺眉問道。
“從道理上講的確如此,但我們組長不在,沒人能見到青狐塔的主事。”夏侯云回答。
杜郁非道:“這里的主事叫什么?”
夏侯云小聲道:“青狐塔管著玄衣街,塔主叫令狐狂。我先去找線人,你注意別惹事。這里的異族不會買錦衣衛的賬。道魔之戰后,頂尖高手少了許多。這下層的世界,就重新回到中層妖魔的手里。他們可一個個都比錦衣衛要狠。”
杜郁非笑道:“瞧你這神情,難道身為永樂組還會怕了青狐塔?說到高手,異族和人類有什么不同?異族都會妖法?”
夏侯云道:“普通異族也就是普通人,而異族高手就類似于人族的武林高手,但是異族根據血統不同,先天會一些妖法。所以在不知底細的情況下,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杜郁非道:“那我給你一次機會,去里頭把你的線人帶出來。若你找不到線索,接著就聽我的。”
一路穿過西街,可以看到各種鋪子,不論是兵器鋪還是雜貨鋪,都有一個特點,就是物件的外形顯得格外特殊。有骨頭削成的長矛,也有碎玉筑成的人偶;有一人多高的長劍,也有只到大腿的短槍,唯一看不到的是賣字畫古玩的聚寶齋。
夏侯云獨自進入青狐塔,但沒過多久就一臉郁悶的獨自出來。“他不在了!”夏侯云怒道,“今早帶著行李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杜郁非冷笑注視著那座霧氣繚繞的石塔:“若我直接把令狐狂叫出來,他能不能回答我的問題?”
“別!千萬別!”夏侯云拽住衣袖道,“我們從長計議,我師父一直告誡我,道魔大戰后好不容易有短暫的和平,絕對不要惹事。”
“他是對你說的。不是我。”杜郁非甩開衣袖,沉聲道,“太子比一切都重要。”他昂然走向石塔,掏出錦衣衛腰牌,高聲道,“我是錦衣衛杜郁非,令狐狂先生在不在?”
夏侯云苦著臉無奈跟在后頭,嘟囔道:“你以為錦衣衛到哪里都管用?”
杜郁非認真道:“不顧一切,只為十萬火急。”他大步進入石塔一層的大殿,高聲重復道,“我是錦衣衛杜郁非,令狐狂出來見我!”目光掃向四周,果然周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這邊。
一個黑色道服的女子微笑迎了上來,施禮道:“塔主閉關,貧道云淵代為打理此地。不知指揮使大人蒞臨青狐塔,所為何事?”
杜郁非并不詫異對方知道自己身份,若不知道才奇怪了。他從容道:“我找紅須鬼。”
紅須鬼的名字引得周圍一片騷動,顯然此人惡名遠播。
“你若是能回答,我不找令狐狂也可以。”杜郁非微笑道。
云淵揚眉道:“紅須鬼和我青狐塔,八竿子打不到的關系。即便大人親自來問,我也只能回答一句不知道啊。”
“你們的管事孫和用假消息,陷害永樂組的人。也因為他的假消息,導致今日紅須鬼逃脫!”杜郁非高聲道,“孫和是你們的人,青狐塔要負責。”
“下面的人為了點賞銀,隨口胡說總是有的。至于陷害什么的,也與我青狐塔無關。”云淵笑道,“還請大人息怒。”
“隨口胡說也是有的?那就請閣下也隨口告訴一句,紅須鬼此刻在哪里?我趕時間,也許不用云淵道長開口,只要這的人告知紅須鬼在哪里。我轉身就走。”杜郁非說到此處微微一頓道,“但若再是假消息,我回來誅你們九族。”
“杜大人,即便你是錦衣衛指揮使。你也不能如此。”云淵怒道,“塵世的官府根本無權在此執法,你提出的是無理要求。”
“紅須鬼是什么東西,你們比我清楚。他這次捅了天大的簍子,若你們不想替他背鍋,就幫我找到他。”杜郁非冷笑道,“無理要求這種事,我們北鎮撫司衙門做得還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錦衣衛哪里的事都能管!”
云淵迎上杜郁非的目光,那是種極為少見的壓迫力,她不禁思索紅須鬼到底惹了什么事。
“一介狗官,平日欺負百姓也就罷了。居然敢來青狐塔撒野。我就在這里殺了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樣?”一個白衣武者忽然在一旁道。
“你是誰?”杜郁非淡然道。
“我們是奇空雙圣。”另一個紅衣武士道。
這兩人一人背刀一人帶劍,除了服色不同,眉目相貌一模一樣,是對孿生兄弟。
奇空雙圣?杜郁非笑道:“你們何不出手?”
白衣人笑道:“我怕人說我欺負普通人。”
杜郁非站到空曠的地方道:“我一沒穿官服,二你又不是偷襲,怕別人說什么?盡管出手!”
白衣人手掌扶上劍柄,隨后又松開,正當別人以為他不會出手時,忽然右手向前一指。
杜郁非單掌攔在身前,能感到那利過劍鋒的凌厲劍氣,但劍氣并沒有被他手掌攔下,而是忽然散開化作罡風掃在他的肩頭。杜郁非一陣劇痛,但隨即腦海中閃現出一些奇怪的景象,然后這劍氣就完全被身體吸收了。而杜郁非經此一擊,仿佛能感覺到對方手掌上那層隱約若現的殺機。
一起旁觀的至少有十多個人,他們先是一陣哄笑,隨后因為發現杜郁非站著好好的,眼中不由都閃過異色。夏侯云也松了口氣,近來多次被組里提到的杜郁非果然有真本事。
“你不拔劍,是因為小看我嗎?”杜郁非手指掃了掃肩頭,淡淡一笑道,“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白衣人眉毛聳起,他還真不是手下留情,劍氣才是他絕學。他十指張開,橫在胸前,忽然如撒網般展開。凌厲張揚的劍氣,由一變十,又由十化一斬向杜郁非。
杜郁非眼前出現一道奇景,那些凌亂的劍氣似乎全都慢了三分,他輕松移動幾步,就在重重劍影中靠近對方。白衣人急向后退,杜郁非卻越來越近。忽然,杜郁非拔劍!踏雪劍閃過蒼茫凜冽的劍芒,一劍斬斷劍網,平平點向白衣人的脖子。而白衣人束手無策。
紅衣人大吼一聲,在杜郁非后方出刀,大環刀狠劈他的后背。
杜郁非神奇地身形一轉,踏雪劍化成一道白練,劍芒里還透著一絲金虹!當!刀劍相交,大環刀被踏雪劍斬為兩斷。紅衣人大駭后退,而杜郁非并不追擊。
奇空雙圣心里閃過莫名的惱怒,突然互換位置手掌相抵,同時拍出一掌,掌風化成一刀一劍兩股氣流。
杜郁非腳步一挫,白駒過隙身法靈動飄起,兩股氣流瞬間被甩在身后,踏雪劍直奔紅衣人的心口。那兩兄弟腳步變換,雙掌傲然興起氣浪。但杜郁非劍鋒一振,刺出層層殘影,將周遭一切凝固,赫然是絕情、絕念、絕影的決然一劍……
兩兄弟的手掌被一劍貫穿!踏雪劍順勢向上,刺向白衣人的喉嚨。
“等一等!”有人高聲道。
一個身材發福的矮個子道人突然攔在踏雪劍前,但踏雪劍金芒一閃,劍鋒劃出奇妙的弧度,一劍斬兩人,紅衣人和白衣人同時中劍。二人飆出鮮血后,傷口忽然冒出青煙,隨后毫無征兆地化作一紅一白兩張紙片。
杜郁非皺眉看著那兩張符咒,意識到先前中對方劍氣時,腦海浮現的就是一紅一白的幻影。但他心里有些混亂,這下意識里覺察到的東西,究竟是自己意識到的,還是《大艱難書》給他的提示?《大艱難書》到底是一種怎么樣的存在?
塔里的旁觀者個個面容古怪,似乎也都不知道這對兄弟會是式神。杜郁非目光掃過周圍,手執踏雪劍嘴角掛起冷笑。
那胖道人面色煞白,有些無奈地撿起符咒,才低聲道:“你要找紅須鬼,跟我來便是。”
“你是誰?”杜郁非問。
“貧道姓令狐,單名一個狂字。”胖道人氣色很快恢復,他對周圍其他人擺了擺手道,“都散了吧。”
(三)
因為丟失太子的罪名實在太大,即便是王振也只能在詔獄里待著。
“吳鵬有沒有可能是內鬼?”袁彬問道。
王振道:“太子這邊的人,都是精挑細選的。吳鵬從太子出生就在這邊當差,他和老奴一樣,未來的一切都在太子身上。他不該做內鬼。”
“那他最近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比如手頭緊,或者家里有什么變故。”
王振想了想,搖頭道:“他前些時候回過一次老家,大約是一個月前的事。但回來后沒覺得他有什么變化,只是變得更嚴肅了。”
袁彬想了想,忽然靠近王振道:“王先生,我要請教你一件事。”
“請說。”王振點頭。
袁彬道:“你在宮里身居高位,且在東廠有人。我想知道那天,羅邪帶著張順年前往御書房,到底發生了什么變故,讓她突然出手。”
“這個……”王振苦笑了下。
袁彬道:“我知道當時在張順年身邊,還死了三個宮里的侍衛,但他們并不是當場斷氣的。如果你知道點什么還請告知。”
“這事,其實沒人知道。”王振慢慢道,“但是我可以猜上一猜。因為據我所知,張順年生前掌握了一點,杜大人的秘密。這個秘密,或許你知道,但外人一般是不知道的。”
“但你也知道?”袁彬問。
王振笑了笑道:“我一度有機會提督東廠,張順年知道的事,我很少不知道。但是這個秘密是不是羅邪殺他的原因就不好說了。”
袁彬道:“你說來聽聽。”
“咱家怎么知道,說出來后,不會被錦衣衛滅口?”王振笑了起來,但他見袁彬揚了揚眉,隨即擺手道,“其實這不是一個生死攸關的秘密,只是杜大人和蘇姐兒的秘密。這個秘密對羅邪有很大影響,但對朝廷對錦衣衛和東廠,對杜郁非大人都是無傷大雅的。”
袁彬皺眉道:“到底是什么事?”難道杜哥和蘇姐兒暗中……不可能啊,兩人如果有私情,早就有了。何用等到現在,何況如果兩人真發生了什么,絕對瞞不過羅邪和他們這些身邊的人。
王振道:“你知道蘇晉南嗎?”
袁彬道:“錦衣衛的老千戶,去世剛好一年。是蘇月夜的干爹。”
王振道:“杜郁非他爹是陸天冥,你也是知道的?”
“是。”袁彬點頭。
王振道:“陸家和蘇家是好朋友,他們兩人是娃娃親你知道嗎?”袁彬張大了嘴,王振笑道,“看你這表情就是不知道了。這條消息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我說了,這件事對朝廷,對東廠,對錦衣衛都沒有影響,唯獨對羅邪是大事。張順年的脾氣你知道?”
袁彬道:“是個看上去很恭謹,但骨子里跋扈的人,常常損人不利己。不如公公在宮里的口碑好。”
王振慢慢道:“上一場,張順年領著血族鬧事,被你們平息了。他一定很不服氣,而羅邪又是那種得了勝利,就有點盛氣凌人的脾氣。這兩人走在一起,要一路從東廠走到大內御書房,那么長一條路,不發生口角可能嗎?若是發生了口角……張順年會不會說出這個秘密呢?當事人都死了,我只能隨便這么猜測一下。”
袁彬深吸口氣,眼前閃過杜郁非、蘇月夜、羅邪的影子。一時間,來到牢里打聽吳鵬底細的事,反而不怎么重要了。
令狐狂帶杜郁非和夏侯云來到塔頂的靜室。賓主落座后,他慢慢道:“盡管這條街是青狐塔管的,但并不是對誰的行蹤都了若指掌。杜大人,你再急也要給我時間。”
杜郁非道:“這當然,但我缺的就是時間,你多久能找到紅須鬼。”
“不好說,但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答案。”令狐狂給杜郁非沏了杯茶,“在有消息前,我想你也會有興趣了解一下紅須鬼是誰。但是,我同時也想請教一件事。”
“你先說。”杜郁非道。
夏侯云只能在他背后做跟班,這讓年輕人覺得無法理解,是什么讓杜郁非能走到哪里始終都自信滿滿?此人明明連什么是道魔之戰,什么是異士都搞不清楚。
“紅須鬼是十萬大山的土著民。”令狐狂目光始終落在踏雪劍上,“是狼族。他擅長的工作是,貨物轉移和食材販賣,這里的食材包括各種肉類。他今年大約三十五歲,身形高大,留著大胡子。他的身手很不錯,某一次被人伏擊,他赤手空拳殺出重圍。滿身滿臉都是血,大胡子也染成紅色。所以被人稱為紅須鬼。他有兩個手下,一個是胡奇,五短身材相貌猥瑣,是狐族,擅長攝魂術。另一個叫袁銅身份不詳,但非常能打,若論單兵戰力,只怕還在紅須鬼之上。”
杜郁非道:“狼族不該是群居生物嗎?他的手下都不是狼族,那同族在哪里?”
“都死了,死在道魔之戰。”令狐狂輕聲道,邊上有人送上紅須鬼的卷宗。
杜郁非翻看了一下,皺眉道:“郎洪,擅長武器,飛刀。”
“我所知就是這些。”令狐狂道。
杜郁非道:“這里還有個問題,提供給夏侯云假情報的孫和在哪里?”
令狐狂道:“已派人去抓他。”
“你想問我什么?”杜郁非道。
令狐狂道:“你的劍,為何能斬我式神?我的式神雖不是水火不侵,刀劍無損。但尋常刀劍即便砍中它們,最多是人形受損,絕不會現原形。”
杜郁非道:“我的劍由高人重新淬煉過,其他的我不方便告訴你。”
令狐狂重新打量了一下踏雪劍,看了看夏侯云欲言又止。他想了想又道:“那能否告訴我,紅須鬼到底綁了誰?”
杜郁非道:“知道這個有用?”
令狐狂笑道:“純粹好奇,但你若要我幫忙,我多知道一些,總有益處。”
杜郁非道:“無可奉告。”
道士摸摸鼻子道:“當官的就是兇啊。”
這時有人進來對道士耳語了幾句,令狐狂苦笑寫了一張紙道:“孫和死了。大人可以去看一下,他死在玄衣街外頭,地址是這個。此人的卷宗我隨后送來。至于紅須鬼,我一有消息就會通知你。”
杜郁非看了眼紙上的地址,很干脆地起身就走。
“你氣勢洶洶來,怎么走得那么急?”夏侯云問。
杜郁非道:“青狐塔有問題,紅須鬼我們必須自己查。突破口在孫和身上,那家伙罪不至死,既然被滅口,就說明他知道一些重要的事。然后,這整座塔都有點詭異。”
夏侯云皺起眉頭,杜郁非說得固然對,但人死了又怎么查?
孫和死的地方在玄衣街的西牌樓,據說從這里可以出城。不是指出“玄衣街”,而是出北京城。
“所以即便是連夜封鎖了城門,他們其實還是出去了?這事,你不早告訴我?”杜郁非怒道。
夏侯云道:“即便告訴了你,你也沒權力封鎖這扇門。”
杜郁非深吸口氣,來到孫和出事的地方。那個小老頭倒在街角僻靜的角落,背后中了一把匕首,鮮血流進了排水溝。在夜里,若不刻意查看,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這是醉漢倒地。
“是他?”杜郁非問。
“沒錯。”夏侯云點頭。
“認真看一下。”杜郁非重復了一遍。
夏侯云苦笑道:“從相貌身形看的確是孫和。但我和他不熟,而且人死了五官會扭曲。”
杜郁非審視著尸體嗎,沉默了一會兒,對背后引路的道士道:“我要把尸體弄回城。”
道士急忙去安排,杜郁非拉住夏侯云道:“這邊出去是到哪里?你帶我走一遍。”
夏侯云帶著杜郁非穿過街道,來到牌樓下和看守甲士打了聲招呼,兩人走過牌樓時光影一閃,出現在北京城的北門外三里左右的位置。
看著通往遠方的官道,杜郁非露出思索的表情,這里有不對勁的地方,很不對勁!他驀然想到,羅邪也許是從這里離開京城的,她為何要離開?杜郁非心里一陣煩躁。
仵作小心檢查了一遍從“玄衣街”送來的尸體,表示背后中刀就是死因,死亡時間在一個時辰里。
袁彬的目光卻一直落在蘇月夜的身上,他們居然是這種關系,為何我從沒看出來?
蘇月夜皺眉道:“怎么?”
袁彬道:“我在想杜哥為何還不回來。這具尸體算什么情況?”
“送尸體的說,此人是杜哥點名要的犯人,杜哥似乎是去查別的事了。現在那么缺人手,真希望羅邪在。”蘇月夜話剛說到這里,杜郁非正好推門進來。
杜郁非繞著孫和的尸體走了一圈,讓仵作退出去,屋內只剩下自己人。他忽然拔出踏雪劍,一劍刺入尸體的胸口。劍鋒過處,一道青煙從中冒出,“孫和”幻化成一枚咒符,而這道咒符很快在空中融成灰燼。
夏侯云則皺眉道:“我和他打交道一年多,他怎么會不是真人?”
“大哥,這究竟怎么回事?”袁彬問。
“袁彬,你跟我一起進宮。”杜郁非走到門口,又對夏侯云道,“你去玄衣街監視青狐塔,另外讓永樂組里能管事的來聯絡我。”
皇帝朱瞻基一直在等錦衣衛的消息,他疲憊地看著杜郁非,這一個晚上的等待讓他仿佛老了好幾年。
杜郁非先說了一遍調查經過,然后總結道:“目前最可疑的是玄衣街的青狐塔,但由于牽涉到異族,臣需要調動永樂組的力量。”
“朕以為杜晉玄和你在一起。”朱瞻基皺眉道。
“臣是先一步回來的。”杜郁非道。
說到這里,二人都陷入沉默,他們都沒主動說東廠和錦衣衛的糾紛,也沒有提羅邪的事。
“你準備怎么做?”朱瞻基問。
杜郁非道:“時不我待,雷霆一擊。太子為國本,寧可抓錯,不能放過。惡名,郁非來背。但普通人很難沖入玄衣街。”
“你不能聯系永樂組?”朱瞻基問。
“杜晉玄不在,不知該找誰。”杜郁非回答。
“他們不管塵世之事。”朱瞻基嘆了口氣,“而且即便真聯系上了,只怕也遠水不解近渴。杜郁非你放手去做,不論怎樣都要找回太子。”
杜郁非叩拜告退。
皇帝沒有調動永樂組幫忙,難道他動不了杜晉玄?這是杜郁非沒有想到的。他離開宮殿,略帶迷茫地看著夜空,若用錦衣衛直接沖擊玄衣街,一定會遇到極大的障礙。
袁彬小聲道:“大哥,現在怎么辦?”
杜郁非道:“那就只能靠錦衣衛自己了。皇上說了,鬧出多大動靜都可以。”
袁彬點頭答應,欲言又止。
杜郁非皺眉看了他一眼,剛要說話,忽然一個低沉而柔和的聲音在耳邊道:“杜郁非,到奉天殿頂上來。”
一條藍色的身影從遠端一閃而過,“到奉天殿,但別太靠近。”杜郁非吩咐袁彬,自己一撩官服沖入清冷的夜色。
藍衣人身形矮小,對皇城極為熟悉,杜郁非多次試圖靠近他,卻每次剛拉近距離,就又被甩開。但他感覺對方的身影似曾相識。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奉天殿,天上的彎月時隱時現,浩蕩雄渾的大內盡收眼底。
“你找永樂組的管事人。晉玄不在,我管事。”藍衣人轉身一笑,居然是許久不見的朱巖嵐。
只是天劍朱巖嵐為何會變得怎么矮小?杜郁非吃驚地看著對方。
不等他提問,朱巖嵐就笑道:“我之前受的傷太重,這幾年為了茍延殘喘,只好把骨架子變小來維持。本來我什么都見過做過,本不該怕死。但好死不如賴活著,畢竟還有很多事放不下。倒是你,似乎對《大艱難書》的領悟又進了一步。但這是一條前人未曾走過的路,對你到底是好是壞,猶未可知。”
“玄衣街,該如何處理。”杜郁非問,對方與之前相比,氣色的確好了不少。而他并不想提《大艱難書》。
“玄衣街屬于玄異之境,所謂玄異之境,就是人族百姓和異族百姓可以和平共處的區域。即為道魔之戰后的停戰區。永樂組在那邊有調查權,但無管轄權。”朱巖嵐道,“我不是劉伯溫,不知青狐塔有什么問題。永樂組和對面有停戰協定。若一定要對付他們,我們也不能直接出手。”
“太子為國本,你們不管嗎?”杜郁非吃驚道。
朱巖嵐道:“這本就是你們錦衣衛的職責,只不過敵人略微強大,而地盤你并不熟悉罷了。”
杜郁非道:“此人擅長使用式神,或許還有其他本領。對付這種人并非我熟悉的領域。”
朱巖嵐笑道:“那個叫令狐狂的狐族的確有些來歷,但你若平心靜氣,未必不是他對手。而我也不是完全不管你。給你三條腕帶,你可以帶三個人自由出入玄異之境。加上夏侯云,當有可為。這腕帶正著佩戴能助你穿越有些奇門詭陣,而翻過來用,可以作為手銬束縛妖魔。”
杜郁非接過腕帶,皺眉道:“就算以袁彬的身手,在那邊也討不到什么便宜。我哪里去找三個頂級高手?而且我缺的就是時間。你們真的不管太子?大明亂了,不要緊嗎?”
“人不語天機。”朱巖嵐抬頭望天,慢慢道,“我能告訴你的是,這個太子未必是最好的太子。”
杜郁非看著對方,忽然道:“我見過那條狂龍了。”
“我知道。”朱巖嵐點頭。
“他比你有趣。”杜郁非冷笑了一下,掠下奉天殿。
“拿我和那條狂龍比……”朱巖嵐看著他的背影,慢慢道,“我也曾很有趣,又如何?”
“大哥,怎么說?”袁彬見杜郁非面色不佳,焦急地問道。
杜郁非將三條腕帶交給對方,交代了使用方法后,認真道:“你去京郊找夢星辰,讓他到玄衣街青狐塔和我匯合。另外兩條,你看情形約人。”
“大哥,你獨自前往太危險了。”袁彬急道。
杜郁非道:“太子等不起。”
(四)
杜郁非連夜回到玄衣街,時間已經到了丑時。他看著朦朧的月光,忽然想念起羅邪,那丫頭如今在哪里?她到底為何要走?
玄衣街上一片靜默,那霧氣繚繞中的青狐塔更是多了三分神秘。原該守在塔外的夏侯云不見蹤影,站在街角的陰影下,杜郁非重新審視這座寶塔。九層塔,每一層大約一丈五,青石鑄就,樸實無華。
忽然,杜郁非產生一種心悸的感覺,面前的石塔仿佛是什么蠻荒猛獸,也在注視著他。他腦海中電光火石地生出一種靈感,“如夢似真,連山雪照”,這是他悟出《大艱難書》后,第一次產生新的感應,如夢似真……之前他劍斬“奇空二圣”的情景重回眼前。
杜郁非踏著月色掠上屋脊,從這邊的瓦房飛入青狐塔的院子,毫不停息地躍上石塔,從一扇小門進入塔內。杜郁非從第二層向上,一層一層地摸索過去,整座石塔空無一人,這種情況叫人意外。
因為夏侯云打草驚蛇了?還是在我們上次拜訪后,這里的人就都撤了?杜郁非焦急地向上尋找,奇怪的是遠看并不雄壯的石塔,內部卻是格外的大,每一層不僅有個寬闊的大廳,還配有許多房間。
突然,周圍響起水滴的聲音,水滴聲很快化作雨聲,他的臉上身上很快被打濕。杜郁非抬頭看到天花板上,不知如何滲出許多水滴,那水滴很快行成雨簾,而他小心移動了幾步,腳下忽然一沉,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大水迅速淹沒他的膝蓋。
杜郁非用力滑出兩步,遠端有漩渦不斷靠近。這不可能……杜郁非站在大廳正中,望著周圍的大水心中生出荒謬的感覺。塔里怎么可能有大水?杜郁非手指接觸冰冷的水面,不斷試圖推翻這種感覺,但是周圍的水流越來越急。
杜郁非憤怒出劍!踏雪劍帶起金芒,劈開水流!
這一層石塔隨之崩塌!杜郁非失去平衡向下墜去,而在開裂的地板下,忽然有熊熊火焰撲面而來!杜郁非深吸口氣,人向上攀升。但火焰漫無邊際地圍攏過來。他抬頭望向上一層,那瀑布般的流水尚未遇到火焰就消失殆盡。
如果水是假的,火難道是真的?杜郁非劍鋒橫掃,劍氣擊破火焰。天地為之倒轉,翻天覆地,一切都擠壓而至。杜郁非全身放松,閉上雙目,平穩地護住身子,踏雪劍帶起悅耳的劍鳴。
令狐狂面無表情地看著掌心的石塔,此人只是凡夫俗子,為何不受煉化?忽然指尖的石塔發生了波動,令狐狂長眉一聳,洶涌的力量送入石塔,但那些力量仿佛拍上了海邊的礁石,全都反彈回來。
石塔陡然變大三倍,令狐狂被灼傷撒手。石塔“轟隆”一聲,由內崩開。杜郁非提著寶劍,冷笑面對這個胖道人。
令狐狂笑道:“杜大人,深夜拜訪所為何來?”
“明人不做暗事,交出孩子。”杜郁非道,他望向四周,發現周圍的街道仍然是青狐塔所在的位置,只是他們站的地方是一片蒼涼的空地。
“不然呢?”令狐狂反問。
杜郁非道:“邪魔瀆我宗廟者;吾必誅之。”
令狐狂仰天狂笑,傲然道:“那就來吧!”
杜郁非向前飛掠,只一步就拉近十步的距離,升騰的劍氣將夜風灼燒,夜色下一片蒼茫。令狐狂雙手化作扇形,數張咒符展開,熊虎獅象豹同時出現在半空。杜郁非于暴虐狂的殺氣中使出“白駒過隙身法”,劍鋒將所有式神一帶而過,以絕不可能的速度貼近令狐狂。
令狐狂驚叫一聲,投出一張符咒,突然遁入地下,那張符咒化作一長條屏風攔住杜郁非去路。
杜郁非劍鋒挑飛屏風,長劍擊地,將方圓三丈的泥土挑起,頓時鮮血飛濺……
令狐狂手掌抓住劍鋒,突然顯出原形,那是一只狀若獵豹的青狐。它的爪子扣住劍鋒,盡管鮮血直流,青毛尾巴如大刀般掃向杜郁非。
杜郁非劍鋒翻轉,踏雪劍綻放出溫文如玉,但又傲骨風霜的劍芒!劍風過處風雪若狂!青狐的尾巴被一劍斬落。
令狐狂痛呼奔逃,但杜郁非的劍勢已封鎖住所有的出路。令狐狂扭頭側向翻出,杜郁非反手抓住狐貍腿,一把將其按在地上!
二人打斗的聲音,讓周圍的街道全都亮起燈火。令狐狂變回人形,而踏雪劍就頂在他脖子上。
杜郁非目光冰冷地看著想管“閑事”的鄰居,沉聲道:“錦衣衛辦事,擋我者死。”
那些圍觀的異族被他氣勢所懾,紛紛退回自家的屋子。
杜郁非重新望定令狐狂道:“孩子在哪里?不說就死。”
令狐狂眼珠連轉,低聲道:“不要殺我,我是你唯一的線索。”
杜郁非忽然一劍刺向左面的圍墻,那堵三丈多長的院墻磚石四散,化作一道咒符。
院墻之后,是一道閃動著靈火的幽暗之門,門邊站著夏侯云。夏侯云斜靠著大門坐在血水里,他下半身被斬去,早已殞命于此。
杜郁非劍鋒挑過咒符,在手中捏碎,恨聲道:“所有的變化,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你千萬不要說謊。”
“是,是。”令狐狂急道。
杜郁非道:“紅須鬼在何處?”
“他已穿過那道門,去往碎骨灘。門那頭通往十萬大山。”令狐狂飛快道,“你若要過去,要抓緊時間,天一亮門就關了!沒有他們開的奇門,從京師到十萬大山,不知要走多少天。”
杜郁非仔細把握著對方每一個神態,此人仍舊有所隱瞞:“他帶著孩子去十萬大山做什么?你和他什么關系,留在這里替他斷后?”
令狐狂苦笑道:“有人出重金,買根正苗紅的皇家血脈。我不怕得罪紅須鬼,但怕那個收買皇室血脈的魔頭。”
“是誰?”杜郁非問。
令狐狂道:“十萬大山,極惡至尊,蒙天行。”
這個名字一出,周圍原本還在騷動的玄衣街,忽然安靜得連小蟲的聲音都沒有了。
杜郁非覺得自己哪里聽過這個名字,似乎是妖王級別的人物,但他心里卻沒有恐懼。杜郁非想了想,冷笑道:“你胡說什么,他不是死了嗎?”
“血魔是不會死的,他最多只是重傷。何況他還有舊部,就算是他手下的五大血王,我也惹不起啊。”令狐狂急道。
“你說謊。再說一次。”踏雪劍微微一沉,令狐狂的脖子鮮血直流。
“好好。”令狐狂眼睛不斷掃視周圍,“你能不能別在大街上打聽這種事?”
杜郁非一把揪住對方的脖子,順手將他丟過靈火構成的奇門,而后自己也毫不猶豫地穿了過去。
周圍一陣斗轉星移,杜郁非眼前再次亮起時,面前是一片險峻的山崖,令狐狂就掛在一棵枯萎的歪脖樹上。“繼續說。”他道。
“血魔的確死了,但他的舊部想要復活他。要復活血魔,需要皇族的血。”令狐狂道,“所以委托紅須鬼到京師作案,如果你要對付他們,我可以幫忙!”
“你愿意幫忙?”杜郁非問,他看著周圍能感覺到自己到了一塊完全不同的地方。這時忽然一陣大風吹過,山崖遠端的云霧隨之消散,他能清楚地看到山嶺下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城廓。
“當然愿意,肯定愿意,一定愿意!”令狐狂飛快討好道,“此地過去五十里是平福城,如今只是一座空城。平福城西面是碎骨灘,可以坐船去十萬大山深處的血閣。你沒有我,在這里絕對是不行的,肯定是不行的。一定是不行的!”
“那你就帶路吧。我們必須找到太子。”杜郁非將永樂組的腕帶鎖住令狐狂的雙手。
那道士忽然顯出一張胖胖的狐貍臉,即便如此,他仍舊陪著笑道:“那是當然,但杜大人,你有沒有想過,這道奇門小的時候,我們怎么回去?”
“千山萬水也要回去。等找到太子再想辦法。”杜郁非踢了對方一腳,“帶路吧。”
大約一個時辰后,袁彬和身負鐵刀的夢星辰來到青狐塔,漆黑夜色里白色的石塔安靜矗立。
“夏侯云和杜哥去了哪里?”袁彬打量著石塔,附近街道安靜得讓人心悸,此地讓他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
夢星辰抬頭望天,又細細查看四周,攔住了準備進入院子的袁彬:“等一等,有問題。”
袁彬問道:“你看出什么?”
夢星辰道:“若是杜郁非在這里抓人,這里不可能那么安靜。而此地明顯布有陣法,不能貿然闖入。”
“杜哥沒說石塔周圍有陣法。”袁彬皺眉道。
“杜郁非武功是好的,但對妖法道術并不精通。”夢星辰來回走了兩圈,突然用鐵刀猛擊前方的一排石板。
嘭!一股氣浪沿著院墻蔓延出來,青狐塔上方的濃霧散開,九層石塔顯出陰陽兩面,東面燈火通明,西面一片寂滅。
袁彬道:“那杜哥若是闖進去了,只怕兇多吉少。你可有法子破了這陣法?”
夢星辰沉聲道:“我也沒有把握,但有辦法可以一試。可惜我們只有兩個人。”
“要怎么做?”袁彬問。
夢星辰道:“通常陣法要困人,依賴的是操控陣法者的力量,而陣法啟動一次兩次,還是五次六次,消耗的力量是不同的。”
“也就是說,他困一個人,和兩個人消耗的力量是不同的。”袁彬思索道。
“沒錯,我們分批進入。”夢星辰道,“看能否破了此陣。石塔九層,盡管每一層會有一個小陣眼,但通常總陣眼是在頂層,所以能直接沖上頂層就成功了一半。”
“到了頂層,我又如何知道什么是陣眼?”袁彬撓頭道,“我對陣法一竅不通。”
夢星辰道:“我想到個辦法,由我先觸動陣法,你等我入陣后。趁著陣法啟動的間隙,直接掠上頂層,從頂層破窗而入。等你到了頂層,一定會見到令狐狂,到時候自然會知道。我會將這把刀借給你。用它定能破塔。”說著他將鐵刀朝前一指,冰冷的刀鋒帶過天上的月光,夢星辰大喝一聲,一刀劈碎了石塔大門。他將鐵刀遞給袁彬,自己空手步走入青狐塔。
“你沒有刀不要緊嗎?”袁彬吃驚道。
夢星辰笑道:“想來無礙。”
袁彬握緊鐵刀分量偏重,隨后一股奇特的力量從掌心傳來。他再次望向青狐塔時,周圍的一切仿佛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袁彬深吸口氣,縱身攀上塔頂。
(五)
杜郁非和令狐狂終于在清晨趕到了碎骨灘,前頭竹筏上紅須鬼正將一男孩移交給另一黑衣人。
“紅須鬼!”杜郁非凌空而起,縮地成寸,只一個飛掠就到了竹筏前。
紅須鬼把裝孩子的籮筐放上竹筏,回身一甩長刀,那五尺長的刀鋒當頭劈下。杜郁非大喝一聲,踏雪劍帶出美妙弧線,將長刀拉起,身子回旋一腳踢在紅須鬼的肩頭,那大漢被踹入水中,杜郁非順勢沖向竹筏上的黑衣人。
黑衣人把竹筐背起,轉身望向杜郁非,手里多了把連弩,突!突!突!五支弩箭連珠射出。
杜郁非身子左晃右轉,在五步以內躲過五支弩箭,對方雙手一揚,一枚刀絲凝結成型!
黑衣人彈出層層刀絲,杜郁非一怔,白駒過隙身子斜掠,踏雪劍在清澈的水面上刺出彩虹般的弧度。黑衣人的斗笠被一劍挑去……
羅邪!杜郁非心里一空,斗笠下的臉居然是羅邪!
黑衣人冷哼一聲,刀絲一張,修羅刀陣借水而起……杜郁非連中數刀落入水中。
羅邪,這怎么可能?杜郁非冒出水面,竹筏已順流而下,不見蹤影。
令狐狂用力將他拉回岸上,皺眉問道:“你剛才能攔下他的,發生了什么事?”
杜郁非道:“那黑衣人是誰?”
“袁銅啊!”令狐狂回答。
“袁銅是女的?”杜郁非問。
“是啊。”令狐狂詫異道,“怎么了?”
杜郁非道:“她會修羅刀陣,像我一個朋友。”
令狐狂壞笑道:“是你女人吧?但你女人怎么會在這里?”
杜郁非瞪了他一眼道:“接下來,我們怎么追?”
令狐狂苦笑道:“他們會一路向東,我們也要找竹筏走水路。因為陸路會有很多妖魔攔路,水路只要給了買路錢,不會有太大問題。但我們比不過他們的是速度。紅須鬼走水路的速度,是十萬大山前列的。”
“那就快找竹筏。”杜郁非看著朝陽下金色的水面,眼前再次浮現出羅邪的面容,剛才真是她?怎么會?
令狐狂陪著笑臉,轉而到一旁的船塢要了條竹筏。杜郁非這才注意到,碎骨灘并非荒灘,而是一個簡陋的渡口。腳踩在碼頭上,地上的木板嘎吱作響。而在遠端的河面上,時不時有碎骨漂下。
乘上竹筏順流而下,令狐狂居然還在竹筏上弄了個火爐,替杜郁非準備了熱食。
“你怎么一下變得那么聽話?”杜郁非問。
令狐狂苦笑道:“我也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只不過大多數時候都身不由己。人生最艱難無奈的,莫過于此吧。了了此間事,我就遠走高飛。”
袁彬趁石塔啟動陣法的間隙攀上塔頂,由上至下俯視整棟建筑,赫然發現地面上那斑駁的青石,仿佛一只只青色的狐貍。這些狐貍的腦袋一個個都轉向空中,仿佛對月而嘯。而他如今所在的位置,就仿佛被所有的狐貍集中注視,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袁彬舉起鐵刀,默默運力斬向最近的窗戶。
“嗡”!奇怪的聲音響起,袁彬人影一閃,躍入塔內。
這是石塔第九層,外面看燈火輝煌,進來卻是兩眼一片漆黑。袁彬站定聚攏目光,發現里面的空間遠比想象的大。這時鐵刀的刀芒一閃,將他身邊三尺的距離照亮。夢星辰說頂層會有陣眼,陣眼在哪里?袁彬在大廳里環顧四周,看到中央的位置有一座神像。而遠端隱約傳來鐘鼓之聲,讓他心聲一陣恍惚。
這時,在神像的側后方出現了一個孩子。袁彬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孩子,的確是太子!他激動地將對方拉到身前,問道:“殿下,是否無恙?賊人在哪里?”
但袁彬剛說完這句話,周圍的場景忽然一變,他們所在地方不再是青狐塔,而是一處濃煙滾滾,遍地泥濘的戰場。
一隊又一隊的蒙古軍隊在附近游弋,朱祁鎮眼中驚恐至極。袁彬將他護在身后,沉聲道:“殿下莫怕,袁彬在此。”
說話間,有敵軍殺了過來。袁彬手提鐵刀連斬數人,刀鋒入肉的感覺真實而殘忍。這不是幻覺?這怎么可能不是幻覺?袁彬仔細審視朱祁鎮,那六歲大的孩童已經嚇蒙了。袁彬索性將他背起,衣帶一收將孩子綁在自己身上。他提著鐵刀,不斷擊退敵人,但這片該死的戰場上居然全是蒙古人,而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
“太子,你還記得自己怎么到這里的嗎?”袁彬問道。
“不知道。”朱祁鎮哭著回答。
“你有沒有見過其他錦衣衛?”袁彬又問。
朱祁鎮想了想,繼續搖頭。
袁彬遠望前頭一座破廟,連趕幾步登上高坡,才看清整個戰場。這是一面倒的屠殺,不知數量的蒙古軍隊正在追逐大明甲士,難以理解的是大明將士的人數并不占劣勢,卻沒有一點像樣的反擊。袁彬護著孩子,氣喘吁吁地望著周圍,心里亂成一團。杜郁非在哪里?夢星辰又在哪里?若說是先前入青狐塔的事是做夢,手里怎么會有夢星辰的鐵刀?
而幸虧有了這把鐵刀,不論面對多少敵人,他都能一刀斬之!
夢星辰赤手空拳進入青狐塔,第一層大殿靜悄悄空蕩蕩,他不作停留徑直向上走。當他腳步剛踏上第三層,周圍的景物就恍惚一變。
這是一片林間精舍,竹林和梅花將房子襯托得格外幽靜。夢星辰微微一怔,這里是他去九華山前,和妻子東方清冉選好的住所。房子是他親手所建,樹是幾個朋友一起挪種來的。如果當時沒有去九華山,是否仍和清冉一起過著快樂的日子?如果沒有去九華金頂,清冉就不會墜崖。他鼻子微微發酸,眼眶也紅了。如果在九華山上忍過一時,不和清冉的師父發生沖突,是否就能快樂平安……
只是我不可能在這里,夢星辰拳頭握緊突然騰身而起,人出乎意料地升起二十余丈。他注視著腳下變小的景物,默然閉上眼睛,這一切很美好,可惜終究是假的。“嘭”!他睜開眼睛時,周圍的景色忽然變得暗淡,這是一個深沉,而又熾烈的夜晚……
大火!兩間茅屋正熊熊燃燒!
夢星辰面色陡變,這是他童年的老屋。不能,不能燒!我娘還在里面……夢星辰大步向前,就見爹正背著幼小的自己跑出屋子。可是!我娘還在里面!爹,放下我,快去救娘!不用管我!夢星辰張大了嘴,卻無法呼喊,他這才意識到少年時期的自己,其實是個啞巴。七歲前,他都不能說話……
啊!哎……夢星辰狂奔幾步,那十來步的距離,將他從壯年的漢子變回七歲的少年郎。那十來步的距離,讓他從無所不能的武林刀君,變成了連自保之力都沒有的孱弱孩童。他……仍舊救不了娘。
“這是我最不想回憶的事。”夢星辰身處火海,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我六歲那年見到武當俠少殺了本地縣令趙君池,導致武當和少林的低階弟子尋我滅口。他們一把火燒了我家,沒有燒死我,但燒死了我娘。我爹帶我千里逃亡……為何要讓我回想這些?你以為這些能打擊到我?”
夢星辰站在火中仰天長嘯,兩滴清淚在火中飛騰。
血……爹的血……好多血……這是個暗紅的世界……沒有人天生就該被欺負,沒有人必須被人欺負無法還手!
“兒子,爹給你一樣東西,是你爺爺傳下來的給爹的。天下的大俠都是狗屁。少林寺早晚會找上來的,再來的壞人爹不一定能對付了,說不定有一天你要靠自己。”
那是一把半尺長的匕首,刀柄刻有一式刀法——“破軍一式”。
夢星辰面無表情地看著雪地里的一切,而他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雪地里到處都是尸體,那個七歲大的少年如同無家可歸的野狗,痛苦而疲憊地爬下山,一路向北去往昆侖。
“你很快就會知道,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讓我回憶起這些。”夢星辰能感覺到偷窺他的目光一閃而過,他大袖一揮,恨聲道,“因為多年以來,我已心如鐵石!”
但是一切仍未結束,他那顛沛流離,撕心裂肺的人生,不斷被呈現在眼前。
這一路過來,真是刀山血海啊。夢星辰嘴角掛著嘲弄的笑容,是的,這些都是我經歷的,即便再來一次又如何?他一步一步向前走,道路亦為之塌陷,但他仍舊在不是道路的路上繼續前行。夢星辰手作刀狀,默然向前一劃,從天際到地平線劃破一道刀痕。
一切景物煙消云散,夢星辰重新回到了塔內,這是安靜的石塔八層,面前站著的是夏侯云。
“小一?”夢星辰揚起兩道刀眉,此人分明是東方清冉的弟弟,金陵王的小兒子東方一。
東方一略帶迷茫地看著對方,皺眉道:“夢星辰?夢星辰!還我姐姐命來!”他雙手一張,長劍出鞘,身若流光掠向夢星辰。
夢星辰和東方一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那一年夢星辰從昆侖山前往中原,在大漠里遇到了迷失方向的東方商隊。他邂逅東方清冉,前往尋找商隊,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十歲大的東方一。夢星辰不欲與對方交戰,但東方一窮追猛打,而他的武功已然是江湖上頂尖的水準。
東方一眼中滿是仇恨的怒火,長劍仿佛龍行大海。夢星辰不斷后退,避過重重劍影,但對方的劍風越來越密集,空間里流動的空氣一同卷起。
夢星辰大袖一擺,手掌閃起刀刃的光芒,一掌接下旋動的劍鋒,將對方被震退三步,而他并不追擊。
“就因為你,姐姐才會死。你以為不還手,就能了結一切?”東方一眼中卻是深深的怨念。
夢星辰面容一黯,這句話讓他無法反駁,也無心反駁。
東方一連出三十多劍,都被對方輕易攔下,氣得大吼三聲。
夢星辰道:“你醒一醒,別被令狐狂控制了心神。我們都是為救太子而來。”
東方一冷笑一聲,慢慢道:“世上事,沒有比殺死夢星辰更重要。”他長劍斜指向天,身子微微前傾,擺出一個奇怪姿勢。奇異的光華忽然從四周的窗戶籠罩到他的身上,劍氣隨著月色凝結,風云圍繞衣袂而舞動。
“這是天劍!你居然是朱巖嵐的弟子?”夢星辰吃驚道。
東方一清嘯一聲劍氣破空而起,他十歲的時候在大漠遇到夢星辰,之后的七年夢星辰都是他心中首屈一指的豪杰,但是……當姐姐不在了,一切就都不同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豬狗”!天劍一出天地動!
整座石塔都被劍鋒帶動,刀君夢星辰身處狂風暴雨之中,而他手中并無魔刀夢魂。夢星辰心中戰意升騰,整個人散發出凜冽狂狷的刀意,他雙手一合,籠住了劍鋒,人行云流水的跨出一步,轉到對方身側。東方一身形流轉,卻無法跟上敵人腳步。
夢星辰單手奪下長劍,一指點在東方一的眉心,青年應手而倒。“天劍固好,可惜你不是朱巖嵐。”夢星辰扛起東方一,朝著第九層走去。
(六)
這是杜郁非在十萬大山的第十天,十天來每一次接近紅須鬼,都會有各種原因被對方逃走。
如今令狐狂已成了他最親密的戰友,每天由這頭狐貍替他查看地圖,安排計劃,招攬雇傭兵。若說這頭狐貍別有用心,但在多次混戰中,令狐狂救過杜郁非兩次,連狐貍腿都被斬瘸,杜郁非已不能懷疑對方的忠心。袁銅將太子藏于月牙谷的地洞深處,杜郁非兩次深入地洞都無功而返。而中間和袁銅交戰三次,他越來越覺得袁銅就是羅邪,但并不明白為何會這樣。
杜郁非望著那波光粼粼的河水,不敢去想如今京師的情況,太子失蹤十日,自己也不知去向,皇帝只怕已經瘋了。袁彬他們又承受著何等壓力?
“大人,消息打探清楚了。袁銅的祭壇已搭建好,會在今夜亥時用皇血獻祭血魔。”令狐狂在身后小聲報告。
“那我就在今夜前往月牙谷,這次你不要去了。”杜郁非慢慢道,“若我有不測,你回京師告訴袁彬此間經過。”
令狐狂苦笑道:“即便我回京師,他們會信我嗎?”
杜郁非撓了撓頭,低聲道:“說來奇怪,我能從玄衣街到這里,按道理他們也可以。即便袁彬不行,永樂組就不為夏侯云出頭嗎?”
“永樂組是個奇怪的組織,他們有一套很死板的規矩。既然之前他們說不幫忙找太子,自然就不會出手。”令狐狂問道,“你和袁銅、紅須鬼交手多次,這次有幾分把握?”
“五成。”杜郁非笑了笑,“足夠一搏!”
“你的武功除了白駒過隙是魔教武功外,其他的顯然不是塵世里的武學,到底是什么來歷?”令狐狂小聲問道。
杜郁非看了對方一眼,笑道:“你很介意嗎?”
令狐狂道:“我修煉百年的本事,被人談笑破之,如何能不介意?”
杜郁非沉默了一下,并沒說話。
“從沒人能那么輕易解決我的式神,我知你的劍被龍血煉化過,但那不夠。雖然我能猜到一點……”令狐狂微笑,有點賣關子的拉長聲音道,“妖族有無上秘籍《妖典》,人族有至高寶物《無字天書》,但你兩者都不像,那就只有一樣東西了。《大艱難書》,亙古之謎《大艱難書》。”
杜郁非目光收縮,低聲道:“你還真是無所不知。”
“狐族就是包打聽。”令狐狂笑道,“很好。那我就理解上次西方來的血族為何要來惹你。因為他們也是追尋《大艱難書》的。”
“但我沒覺得這《大艱難書》有多厲害,我甚至和那袁銅打,也并不占上風。”杜郁非道。
令狐狂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沒學過《大艱難書》。”
“《大艱難書》是一種壓力越大,能激發的力量越大的東西。有人說,它會帶給所有擁有者厄運。”杜郁非笑道,“也許,今晚你就會見識到它真正的力量。”
令狐狂眺望遠山,今晚嗎?真是等不及了啊。他輕輕咳嗽了幾下,河邊的微風吹來,大地漸涼。
進入月牙谷,在空曠的山谷中央搭建有一座高五丈,寬九丈的祭壇。
滿月下,紅須鬼拿著一柄骷髏鞭點向周圍的石頭,仿佛“點石成金”一般,那些石頭相繼化作怪獸的模樣,從山嶺間立起。這些石獸石兵分布在祭壇四周,一個個抬頭望月虔誠無比。昏迷不醒的太子朱祁鎮被袁銅從地洞里帶出,袁銅望著已然就緒的祭壇,滿意地微笑點頭。
忽然,山谷風聲大做,站在高處的令狐狂雙手連揚,將他那一百零八只式神全部放了出去!這些化作不同形態的式神和石頭人戰在一處。
袁銅吃了一驚,將裝孩子的籮筐移到背后,早早守在洞口的杜郁非逆風而行,一掌抓走了孩子,順風而起,就上了山坡。袁銅的爪子只來得及撕破他后背的衣衫。
杜郁非不斷變換身法,在山嶺間高速疾奔,但半夜的山野前路無法分辨,不知何時他就跑入了絕地。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崖,再向前就是萬丈深淵。
袁銅和紅須鬼帶領手下拼命追趕,很快在距離杜郁非十步的距離形成包圍圈。杜郁非看了眼懷中的孩子,慢慢抬頭望定敵人,背后是呼嘯狂躁的山風。
袁彬在小時候曾聽父親說過永樂帝出征的故事,大漠中狼煙滾滾,神出鬼沒的蒙古鐵騎,但自己明明去的是青狐塔。他手持鐵刀一次次地出擊,身上的武士服成了赤紅色。遠端已沒了明軍的蹤影,破廟周圍的蒙古兵越來越多。會不會做俘虜……絕不做俘虜!可是,他背后是一個六歲的孩子,不論什么身份都只是個孩子……
會不會做俘虜?袁彬抬頭望天,烏云密布的天空,云層隨風流動,仿佛一張惡魔的面孔。袁彬雙手扶著鐵刀,指尖觸摸到刀柄上“快意恩仇”四字,他深深吸了口氣,死戰到底!
忽然,一把長劍刺向他的眉心,這和先前遇到的敵人全都不同。袁彬連續退出十多步,才躲開劍鋒,凌厲的劍氣將破廟的墻垣掃開一片。而后那劍鋒神奇的一拐,劃出一道弧線刺向袁彬后心。袁彬大駭前沖,這是踏雪劍?他托著太子就地一滾,眼睛余光掃過緊追的劍鋒,這……的確是踏雪劍!
難道?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袁彬的肩膀,將他從陰冷潮濕戰場拉了出來。
袁彬回過神時,已重新出現在石塔內,他背后沒有太子,更沒有蒙古兵。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彬瞪著夢星辰道。
“這座石塔的陣法很厲害,但與其說是布陣者厲害,不如說真正了不起的是這座塔的建造者。”夢星辰給東方一喂了回神藥,將其擺在角落。然后從袁彬手里取回鐵刀,望向遠端那香煙繚繞的青狐大仙像,微笑道,“是不是,令狐狂。若沒有這座塔,你憑什么來困住我?”
頂層的燈火一盞盞相繼亮起,青狐大仙像塵埃落去,走下來胖胖的令狐狂。也正因為光線大亮,袁彬和夢星辰同時看到了神龕邊,神情陰沉,狂躁不安的杜郁非。
“杜哥!”“杜郁非!”兩人叫道。
令狐狂站在杜郁非身邊,微笑道:“杜大人,如今正在十萬大山決戰羅邪為代表的妖魔。他已認不出你們了。”
“你究竟對他做了什么?”袁彬怒道。
“我對你做了什么?我對夢星辰和東方一做了什么?這些都只有你們自己知道。貧道所擅長的是操控人心,你們這些英雄好漢,平日里不可一世。其實各有各的心魔,有些是大事,有些是小事。一念之差,地覆天翻。”令狐狂注視著夢星辰,手背上一只紙雀緩緩振翅,“當然,刀魔你早已心如鐵石,貧道佩服!而杜郁非……他本不會那么容易中計,只是最近他的心太亂。在遇見我之前就已失去方寸,才會輕易為我所趁。貧道運氣不錯……”
“太子在哪里?”袁彬喝道。
令狐狂反問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夢星辰冷笑道:“我是為了杜郁非來的,我不管什么太子。你真以為能在我刀下操控他?”
令狐狂瞇起小眼睛,慢慢道:“人說,刀君夢星辰一把鐵刀橫行天下,卻不知在我看來,你未必是杜郁非的對手。這一戰旁人愛不愛看我不知道,但今日怕是不可避免了。”說著他忽然在杜郁非耳邊壓低聲音道,“杜大人,妖魔太多,貧道難以抵擋。你一定要擋住刀魔!”
刀魔?杜郁非睜開赤紅的雙目,踏雪劍彎彎曲曲蕩出層層波紋。他的眼里沒有夢星辰,只有一柄閃亮的長刀。
夢星辰感覺到詭異霸道的劍氣迎面而來,不由暗自皺眉,若是杜郁非神志不清,那對方敢對自己下殺手,而自己卻不能殺他。這又怎么打?“杜郁非!看清楚我是誰!”夢星辰叫道。
杜郁非聽不到對方的話語,他依然身處懸崖邊,放眼過去前頭都是妖魔。一個白衣長刀的敵人正在靠近,杜郁非毫不猶豫地舉劍向前!
長劍一出,天地驚變!風霜乍起。石塔里每一塊青磚都凝結起薄冰。
風霜雨雪都無法靠近夢星辰,他大袖飄飄,沿著踏雪劍的邊沿奔跑。一面出刀一面想著如何不傷到杜郁非,但如此一來處處受制。
杜郁非的長劍浩蕩縱橫,他展開身法追蹤對方,足尖點在飄忽的冰雪上腳步飛逝,每一劍都追著夢星辰。
夢星辰無奈之下,陡然轉身,鐵刀仿若巨蟒翻身,封在踏雪劍上,將劍鋒之后的九種變化盡數封死。他大喝一聲,長刀向前,直奔杜郁非的胸膛。
“老夢,你在做什么!”袁彬大叫。
杜郁非朝后一翻,避開了刀鋒,長劍卻帶著“春風得意馬蹄急”的輕盈,刺向對方的喉嚨。
夢星辰身形游動,化做流光沁影,避開劍鋒。“你去對付令狐狂!不用管這里!”他長刀收轉,刀芒炸裂,千軍萬馬般的殺意,在刀鋒上躍躍欲試。
杜郁非長嘯一聲,長劍帶起層層殘影,在他眼中山崖上的一切盡在掌握,劍鋒過處寸草不生。
夢星辰眼中戰意涌動,所有的殺意爆發于一瞬,橫掃千軍的刀風迎上那三尺劍影。
“當”!星火四射!兩人各退三步,胸口氣血沸騰。
袁彬苦笑看著二人,轉而面對令狐狂。
令狐狂傲然道:“你在我眼里只是螻蟻。”他單手一揚,一頭野狼憑空沖向袁彬。
袁彬不緊不慢地拔出繡春刀和長劍,一刀劈下狼頭。但那野狼只在地上一個蹣跚就重新站穩。而令狐狂又發出一頭獵鷹,那猛禽旋在半空,翅膀一晃凌空撲下。袁彬刀劍交叉,鎖住對方爪子,身子一翻把獵鷹推了回去。
這些野獸并無很強的殺傷力,無奈數量越來越多,且每一只都無法殺死。袁彬很快就受傷幾處,但他面色不變,居然還拉近了和令狐狂的距離。
令狐狂冷笑著一招手,諸多野獸忽然化作一頭比老虎還大的青狐,那青狐亮出白森森的獠牙,咆哮撲向袁彬。
袁彬依然并不后退,任由對方的前爪搭上自己肩頭,突然發力,摔跤般的將青狐扳倒。長劍果斷的釘入狐貍脖子,繡春刀手起刀落斬下狐頭。令狐狂面色微變,但隨即嘴里念念有詞,那頭大青狐的頭和身體居然重新連接起來。
大青狐搖動尾巴,重新蓄勢待發。
“沒完沒了。”袁彬恨聲道。他肩頭那兩處抓痕,早已皮開肉綻。
大青狐轉了一圈,后背微微拱起,發力前撲。袁彬咬牙,舉刀劍踏前幾步。
忽然,一道光影落在青狐的頭上,東方一不知何時蘇醒,他一劍斬落青狐的頭顱,并順手貼上一張符咒。連殺幾次都殺不死的狐貍,在符咒下化作飛灰。
“咦?永樂組的人果然有點道行。”令狐狂從袖中拿出一把折扇,扇面上畫的不知什么圖案,他飛出一根扇骨,那扇骨在半空化作長蛇,接近著那把扇子飛出十余根扇骨,十二生肖圍成一個圈將袁彬和東方一圍住。他笑道,“但你這點本事不夠看啊。作為道魔之戰的幸存者,殺不得你們,那還了得?”
東方一再次撒出咒符,但那黃紙咒符還未靠近十二生肖就被擊飛。
“式神也分等級的。殺了他們!”令狐狂叫道。
青牛和白猿揉身便上!嘭!猿猴一拳打在袁彬的刀上,繡春刀脫手而飛。東方一突然啟動,倒立于屋頂,離開包圍圈,只兩步就逼近令狐狂。令狐狂冷笑,向前劈出一掌,掌力蒼勁狂野,將東方一原地送回包圍圈。
就在令狐狂出手之際,一旁杜郁非和夢星辰已打出另一種局面。
原該瀟灑飄逸的踏雪劍,如今變得殺氣騰騰,血腥味十足。而原本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夢魂刀,卻只是一味游斗避而不戰。杜郁非彷如怒發天神,追著夢星辰在大殿里到處跑。
夢星辰忽然步伐一變,夢魂狂刀光芒綻放,如九日在手同時炸裂。杜郁非下意識地一停步,卻發現那狂野不羈的刀風并非斬向他,而是全力看向神龕處的令狐狂。
令狐狂大吃一驚,匆忙閃身,但后背被砍出半尺長的一道口子。他倉皇飛奔,夢星辰顧杜郁非在其身后緊追,一腳踢翻神龕,長刀呼嘯再起。令狐狂連滾帶爬地奔逃,而刀鋒再次駕臨他的后心。突然,杜郁非長嘯一聲,“白駒過隙”憑空移動到夢星辰和令狐狂之間,一劍攔下夢魂刀。
夢星辰眼中殺意洶涌,大怒道:“老杜,滾開了!”
兩人刀劍轉換,瞬息碰撞二十余招,劍氣刀風將所有人都逼得站立不住。東方一和袁彬完全插不上手。
令狐狂大喜,指揮十二生肖重新控制局勢,猛虎和白猿咆哮著逼向袁彬。
就在此時,突然塔頂塌陷!一道人影仿佛九天魔女從天而降!十丈刀絲漫天飛下。
那十二生肖頓時血肉橫飛,赤龍長吟一聲掠向空中,卻被羅邪一刀切開,沿著龍頭一分為二。
“羅邪!老杜被攝住心智。”袁彬急道,“這些怪物都殺不死!”
羅邪站在其他動物中間,刀絲層層疊疊,環繞四周,嗡!刀絲齊鳴,修羅問天斬掃向左右。那些剛剛重合好的怪物,再次被斬得四分五裂。
“等一等,我們怎么知道她不是假的,不是老狐貍弄出來騙我們的?”東方一沉聲道。
“稀罕你信嗎?”羅邪看都不看對方,只注視著和夢星辰激斗中的杜郁非,“我才離開一會兒,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她大步沖向杜郁非,高叫道,“夢星辰,你去抓罪首。老杜交給我!”
夢星辰深吸口氣,一刀推開踏雪劍,轉而奔向令狐狂。而杜郁非再想保護令狐狂,已被羅邪截下。
(七)
杜郁非將白衣刀魔擊退,再次面對袁銅。山風中,不時飄來赤炎灰燼,他迷惑地看著對面那張酷似羅邪的面龐,深深吸了口氣。看了眼背后的孩子,低聲道:“不管是誰,都不能奪走太子。”
袁銅雙手一張,帶著利爪的十指勾勒出晶瑩帶血的刀絲。
杜郁非橫眉立劍,劍鋒把周圍的一切凝固,絕情、絕念、絕影,絕心!一切刀絲,斷絕!一切情思斷絕!
袁銅輕吸口氣,刀絲重新凝結繞向太子,杜郁非拉開距離,長劍倒背護住孩子。袁銅身影掠過劍鋒,刀絲旋轉纏住杜郁非肩頭。杜郁非卻憑空消失了……
這不是白駒過隙……這是什么?袁銅連換幾個位置,都無法擺脫背后的踏雪劍。她如陀螺般旋轉,刀絲環繞身子,仿佛破繭成蝶的天仙,將踏雪劍輕柔縛住。
杜郁非擰身飛掠,刀絲一緊將他身上割開數道血口,杜郁非腦海中不斷閃過很久以前的畫面碎片。
泉州、刺客、刀絲、面具、竹林、海浪……面具擊飛,那一眸的風情……
動人的過去,最美的未來,交織在一念之間。
杜郁非看著刀絲,面容凄苦仿佛在思索一個難以破解的問題,任由刀絲蔓延到手臂,又擴展到肩頭脖子。他突然大喝一聲,拽著袁銅飛向懸崖。而袁銅并不發力,兩人四目相對,先后朝萬丈深淵落去。
懸崖崩塌,萬丈深淵化為平地,亂云翻滾……
“羅邪……為什么?羅邪!你回來了?”杜郁非忽然睜開眼睛。
兩人緊挨在一起,踏雪劍刺在羅邪的左肋,血流如注……
羅邪見他蘇醒,顧不得自己的劍傷,緊緊擁住了他:“我回來了,回來了……不胡鬧了。”
杜郁非眼中最后一絲渾濁,也恢復了清澈。女人的容顏清澈而憔悴,他疼惜地看著對方,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何要走?天塌下來有我。”
羅邪眼中淚花閃動,低聲道:“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十二生肖的式神在滅神噬魔的鐵刀前,完全不堪一擊,夢星辰已把令狐狂逼入死角。
“我千算萬算,少算了你這個鐵石心腸之人。”令狐狂苦笑道。
“即便機關算盡,但終究邪不勝正。”杜郁非沉聲道,“老夢,把他交給我。”
夢星辰默不作聲地收刀后退。杜郁非揉了揉面孔,看著令狐狂,慢慢道:“可惜都是假的。我一度把你當做朋友了。老狐貍。”
令狐狂嘴角抽動了一下,輕咳笑道:“我沒把你當過朋友,杜大人。所有只是一場局。”
“一場什么局?”杜郁非手扶踏雪劍道,“太子的局,還是我的局?”
“紅須鬼要太子,我要大艱難書。”令狐狂瞇著眼睛道,“目標簡單,只是《大艱難書》太難。”
“《大艱難書》……”杜郁非嘴角帶起一些苦澀,最近越來越多的敵人是為此而來。
令狐狂看著杜郁非劍柄上那枚不起眼的石頭,低聲道:“我以為用《如夢似真訣》控制了你,就能拿到大艱難書,沒想到竟無法和它建立起交流……果然世之重寶,只能有緣者得嗎?它認了你,就不認別人。只是它為何要認你呢?”
“它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不算是好東西。每一代擁有者,最后都不得善終。但你說得不錯,即便是孽緣,也是緣。”杜郁非慢慢道,“好了,最后一個問題,太子在哪里?你老實回答,我留你一條生路。”
“生路?若得不到大艱難書,我所余的日子不會超過十日。我要生路做什么?”令狐狂握緊拳頭,挺直腰桿傲然道,“杜郁非,我有最后一招考教你,若你仍能破之,我就告訴你太子的下落。”
“敬請出手。”杜郁非看著對面這個一度將自己靈魂玩弄于掌心的家伙,將踏雪劍挽了朵劍花。
其他人在他示意下,退出了青狐塔。
十二生肖一一飛回了令狐狂的扇子,他輕輕展開折扇,露出那扇面上的圖案,赫然是一頭面帶迷茫的白狐。胖道人尖嘯一聲,扇子朝著虛空一點,石塔里響起一記悠揚震顫,動人心魄的鼓聲。
天地為之倒轉……水火、陰陽、破曉、甲子、黃泉……
“轟隆”!第二聲鼓響,杜郁非噴出一口鮮血,石塔層層崩塌,他足不點地離地而起,從第九層瞬間到了一層,劍鋒刺向令狐狂的眉心。
令狐狂嘴角露出神秘一笑,伸手拈花狀抓向劍鋒。踏雪劍不再搖曳,直奔他的手掌。
杜郁非身子舒展,劍意隨心,御劍而行,劍出玄奇!
令狐狂的手掌被劍鋒割裂,他面色一變,扇子一合,石塔響起第三記鼓聲,老狐貍憑空出現在了塔頂。
四面空間為之一合,無盡的壓力封住杜郁非的行動,所有的東西都在直線墜落。石塔變成了墳墓,而令狐狂正看著他慢慢入土。
“這是我的石塔,是我的規則。”令狐狂恨聲道。
杜郁非深吸口氣,劍柄上的寶石忽然緩慢旋轉,他淡漠地看著四周,身子輕靈飛掠,用一道又一道弧線,翻越過那層層疊疊的階梯。
風聲,鼓聲,歲月聲,皆不入耳。
時間若風,天地如棋,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劍過令狐狂的胸膛!
青狐塔塌陷落塵埃,化作一頁咒符。緊接著四周的街道一一隨之崩潰陷落。這整條街的人和物,居然是各種各樣的式神……
“太子在哪里?”杜郁非道。
令狐狂咬了咬牙,指了指一旁的空地,那邊出現了一道閃動著靈火的幽暗之門。“仍舊在那邊,仍是碎骨灘,你還敢去嗎?”他挑釁地看著對方。
“謊言能騙人的原因之一,就是大部分內容都是真的。”杜郁非淡然一笑,拔出劍鋒,低聲道,“即便是陷阱,我就是那個會重復踏入的人。”
令狐狂倒斃于地,他死得很放松,很服氣。
這一次,杜郁非不是獨自穿過“奇門”,和他一起的還有羅邪、夢星辰、袁彬、東方一。這個陣容,即便遇到血魔蒙天行,他們也敢一戰。
同樣險峻的山崖,一樣的歪脖樹上。山崖遠端是平福城,城的西面是碎骨灘。
杜郁非看著這一樣的景物,只是沒了那老狐貍。他依然有些恍惚,究竟何為真,何為假?
“然后怎么走?”夢星辰問。
杜郁非當先帶路,羅邪緊跟其后。
天空微白的時候,他們趕到了碎骨灘,紅須鬼和袁銅正將裝在籮筐里的太子放上竹筏。
杜郁非、夢星辰分從兩邊合圍過去,紅須鬼面色大變,舞刀沖向夢星辰。夢星辰只一刀就將對方一劈為二!白色的衣袍上更沒沾到一點血滴。
袁銅轉過身,杜郁非看到斗笠下那張木訥而苦澀的臉,終于松了口氣。踏雪劍輕松一點,就挑飛了對方打來的弩箭!袁銅奮力一推竹竿,把竹筏推離渡口。羅邪忽然出現在波瀾不驚的水面,她十指輕彈,飛揚的刀絲把竹筏一擊割裂,袁銅失足跌入水里。東方一破水而至,抱起昏迷的朱祁鎮。眾人臉上都露出輕松的表情。
杜郁非看著這場似是而非的場景,心里生出一種奇特的警惕:“小心啊!”他大聲喊道。
話音未落,河水驟然變成了紅色。翻滾的河水,仿佛張開血盆大口的洪荒怪獸……
羅邪長嘯一聲平移向樹林。東方一被一股前所未遇的力量拉向河底,匆忙將孩子拋向岸邊。袁彬一個翻滾將太子接下來。夢星辰奮起一刀劈向河流,洶涌的水浪被他一刀擋回。他大袖一甩拉住了東方一。東方一腕帶上的太極標志光芒四射,赤紅色的河水紛紛退散。夢星辰一把將東方一拉回岸上。
洶涌的河水迅速漫過渡口,澎湃的水浪化作一個模糊的人形望向小朱祁鎮。杜郁非不顧一切地攔在袁彬身前,踏雪劍揚起陣陣劍鳴……羅邪和夢星辰和他并肩站在一處,傲然面對那不知是什么的怪物。
天地之間,傳來一聲低沉的嘆息,血色的人形慢慢后退變回河水,碎骨灘重歸平靜。
“這到底是什么……什么東西。”羅邪倒吸一口氣。
東方一看著燒焦的腕帶,低聲道:“蒙天行,極惡至尊,血魔蒙天行。”
杜郁非看了看天空,晨曦中隱約透著一陣血紅。袁彬看到小祁鎮睜開了眼睛,終于將心里的石頭放下。
東方一冷冷道:“夢星辰,你別以為救了我,我就會感激你。我仍是要殺你的。”
“隨你。”夢星辰回答。
杜郁非牽起羅邪的手,小聲道:“好了,我們回京城。那扇門該是有時間的。”
(尾聲)
穿過“奇門”,回到玄衣街杜晉玄赫然出現在門另一邊。玄衣街的屋舍消失過半,剩下的也只是殘垣斷壁,空曠的街面上早不復先前的景象。
“令狐狂從小在玄衣街長大,道魔大戰中這條街損毀過半,他也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帶著舊傷回到故地的狐貍道士一定非常寂寞,才會用了那么多式神,將此地修回從前的樣子。”杜晉玄對杜郁非揮揮手道,“不要奇怪我為什么會來,若沒我幫你找到你家羅邪,她怎么可能那么快趕到此地?”指著那扇“奇門”,又道,“至于這道門,其實是可進不可出的。杜郁非,你原本是回不來的。”
“十萬大山總有路能出來。”杜郁非道。
“這話也沒錯。”杜晉玄望定東方一,看著他手里的腕帶,“那家伙果然還沒死透?不過就算沒死透幾百年里也出不來。十萬大山真是神奇的地方。”杜晉玄一揮衣袖,將地上的狐火熄滅,“令狐狂不好對付,各位辛苦了。”她笑了笑翩然而去。
夢星辰和東方一也先后告辭。羅邪站在玄衣街通向外圍世界的門口,對袁彬道:“我有話和杜哥說,袁少你先帶太子出去。”
袁彬隱約猜到對方要說什么,背起太子急匆匆離去。
杜郁非望向羅牙兒,不明白對方為何如此鄭重其事。
羅邪微微吸了口氣,正色道:“我知道你和蘇姐兒的事了?”
“我和她的什么事?”杜郁非皺起眉頭。
“你們過去的事。”羅邪小聲道。
“過去的什么事?”杜郁非感覺莫名其妙。
羅邪瞇起眼睛,慢慢道:“也許真如杜晉玄說的,多數你也不知道。那就讓我從頭說起。”
杜郁非并不擅長處理男女間的事,只能安靜聽著。
“當日,我押送東廠張順年去大內。皇上說要親自審問他。”羅邪沉著臉道,“張順年的脾氣你知道,嘴碎很惹人厭。我原本有心理準備,并不愿睬他。但他說,知道一個你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和我們的婚事有關。”
“什么秘密?”杜郁非問。
羅邪道:“你和蘇月夜,有婚約在前。”
“什么?”杜郁非正色道,“羅牙兒,別開玩笑。不好笑。”
“誰開玩笑了。都說了這是秘密。”羅邪怒道。
杜郁非吸了口氣,沉聲道:“你這么說可有證據?”
羅邪道:“蘇晉南,錦衣衛的老千戶,是蘇月夜的干爹。他和蘇家,以及你們陸家是世交好友。蘇家和你家是兒女親家,蘇月夜和你是娃娃親。蘇晉南死前,把這個消息留了下來。為了給蘇月夜爭取一個好的歸宿。東廠得到了這條消息,但因為這和大明國運無關,所以壓在東廠高層的手里,并沒有被捅開。”
杜郁非反問道:“若是蘇晉南傳的消息,他是我錦衣衛的人,為何要把消息發給東廠?”
“這我就不知道了。天知道這是為什么?這件事,證據我是沒有,但張順年絕對編不出這么個故事來騙我。那家伙說了這個秘密后,又說如果這事情捅開了。我絕對不可能再風風光光、順順利利地嫁給你。”羅邪板著臉道,“我當時,一怒之下,就將他切了。”
“你還斬了三個大內侍衛。”杜郁非道。
“他們想攔著我,當時我憤怒至極,盡管留了余地,但他們也經不起。”羅邪輕輕吸了口氣,“總之,郁非哥,我想對你說。我當時雖然生氣,但一點也不妒忌蘇姐兒。現在我那股氣過去了,更覺得,只要你同意,我愿意和她一起嫁給你。要不然,蘇姐兒多可憐?等我們老了,我有你在身邊,她有什么?她原本是,最該成為你妻室的女人。”
“你居然愿意和她一起嫁?”杜郁非問。
羅邪點頭笑道:“她本就是我的好朋友,她對你的感情有目共睹,你別說你不知道。即便沒有這事,我也一直在考慮,如何解決蘇姐兒的終身大事。既然原本她就該是你的女人,我們為何不兩全其美?”
“蘇月夜是個驕傲的女人,她不會同意的。”杜郁非低聲道。
“我也是驕傲的女人,我能同意,她為何不能?”羅邪怒道,“她那么愛你,一定會答應的。”
杜郁非扶住羅邪的香肩,小聲道:“你不了解她。我們權且當這事是真的。這事兒,如果是蘇晉南老爺子代為瞞著,那蘇月夜一定知道。她既然不希望我知道,一定有她的道理。”
羅邪冷笑道:“她的道理無非是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那些事本身不是她的錯,難道就該為了那個一輩子受委屈?再說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們既然有約在前,你憑什么毀約?你有什么資格毀約?”
杜郁非慢慢道:“就憑她不想。”
“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羅邪生氣道,“我要幫她!”
杜郁非冷著臉道:“人生這盤棋,誰都幫不了誰。除非她改變主意,不然我們都要尊重她的決定。”
“尊重她的決定?你真是無情無義,不,這根本是冷血!”羅邪氣不打一處來,“我怎么會看上你這種人?”她皺起眉頭,小聲道,“你難道是因為她瞞著這事兒,所以生她氣了?別傻了,那么多年來她過得那么苦。還是說,你是怕我不接受,我絕不會不接受。我像那么小氣嗎?我平時雖然是很小氣,但這是蘇姐啊。是和我們一起出生入死,歷經磨難的蘇月夜姐姐啊!”
杜郁非低聲道:“蘇月夜是個極度驕傲,不喜歡被同情的女人。雖然,我也不知眼下怎么做才是對的,但我們一知道這個消息就去找她。那肯定不對。”
羅邪撇了撇嘴,問道:“那你說怎么辦?當什么都沒發生過?你要知道,一旦蘇姐姐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卻假裝不知道,那后果會很嚴重的。”
繞口令嗎?杜郁非手指彈了彈腦門,苦笑道:“我去找她談一談。但你剛才有一句說對了,我的確有些生氣。”他默然望著前方,世上事如夢似真,你所知道的,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羅邪握著杜郁非的手朝外走,光影浮動,回到了京師的街頭。
晨曦下,蘇月夜正笑盈盈地等著他們,她輕輕招手,遠端的馬車駛將過來。
十多年前,蘇月夜青春動人的身影和現在的模樣重疊在一起,杜郁非忽然眼角有些濕潤,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羅邪掙脫了杜郁非的手,小跑幾步來到蘇月夜近前,將她緊緊抱住。蘇月夜先是驚訝,然后看到杜郁非的表情,心里猛地一沉,莫名的痛苦撕心裂肺地涌上心頭,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杜郁非想要上前,就見蘇月夜盡管梨花帶雨,卻對他微微搖頭。杜郁非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隨即鼓起勇氣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