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盲人和健全人終究還是隔了一層,道理很簡單,他們在明處,健全人卻藏在暗處。這就是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緣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種動物,是更高一級的動物,是有眼睛的動物,是無所不知的動物,具有神靈的意味。他們對待健全人的態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對待鬼神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
——《推拿》
用導演婁燁自己的話說,電影《推拿》是一部“散點式的電影”。它的故事圍繞著南京一家按摩小店中幾個盲人的生活展開,故事線有很多條,各自獨立運行,交疊不多。而正因為這是一部講盲人生活的電影,婁燁自然也愿意從形式上下功夫,他既希望正常人能通過此片了解盲人眼中的世界,也希望這能成為第一部“盲人也能看的電影”。
對于這樣一部故事特殊、形式同樣特殊的電影,如何把盲人的生活感同身受地展現出來,就成為一個至關重要需要考慮的問題了。更何況,電影的導演是以“狠”著稱的婁燁,自然出手就是社會底層帶著性和血腥氣息的陰冷潮濕。不過好在,這一次電影的結局,以小馬的復明為標志,多少有了一絲溫存。而這可能也是婁燁的一次轉變。那么,故事的內容與形式是怎樣編排而達到上述目的的呢?我們選兩個有代表性的段落來細看一下。
故事開始于小馬第一次被同事帶領去街邊的按摩院。年輕人在荷爾蒙的驅使下,對另一個盲人按摩師的老婆動手動腳,這個不好的苗頭一下被外表粗狂內心細膩的另一個盲人同事“看”出來了,于是出于好意要給小馬找一個發泄的出口。
進了按摩院,小馬第一次和小蠻見面了。這時的光線完全是正常曝光,也就是代表了正常人眼中的世界。在小蠻來看,小馬這個盲人還是挺帥的。
之后兩人進入按摩院的里間,也就是一般人“辦事”的地方。在這里,光線瞬間暗了下來,人物的面孔在低照度的霓虹燈映照下變得模糊昏暗。這時的世界才是小馬作為一個盲人眼中看到的世界。在接受采訪時,《推拿》的攝影師曾劍介紹過拍攝過程,他們的每場戲都會先在白天正常曝光拍一遍,然后到了晚上用移軸鏡頭和Lensbaby(一種可以改變畫面曝光和焦點的移軸鏡頭)分別再拍一遍。這樣進入后期時,導演就能夠在正常人視覺和盲人視覺的模擬間自如切換了。類似這樣的視覺切換,在后面會反復看到,而這也正是婁燁所說的“盲視覺”攝影的秘密。
之后,下一組鏡頭剪輯師把之前兩個人纏綿的情節,直接與一組推拿師傅在病人背上的按壓指法的微距鏡頭相連接,這時透過肌膚浸入骨肉的質感,正應和了兩人最初見面的感受。
之后,故事再次回到小馬和小蠻之間。小馬顯然已經成為了按摩院的常客,經常找小蠻也使他對這個昏暗的小屋了如指掌。這時的曝光都是正常曝光的,也是第三者眼中看到的兩人關系的發展。
這是一組對比鏡頭的組接,兩個人在按摩院中的光線全是昏暗泛著紅光,畫面層次嚴重丟失,這是婁燁標志性的陰暗描寫。但是,兩個人偶有上街出游時,即使是夜景,光線也明亮飽和,意味著一個正常人的世界正在兩人之間逐步展開。
同時,兩種曝光的組接也在生活的細節上有所展現。小蠻在對著鏡子帶著小馬買給她的耳環,第一個鏡頭中是照鏡子時小蠻眼中的自己,而離開了鏡子,就切換到了昏暗的小馬眼中的昏暗世界中模糊的小蠻。
在他的眼中,小蠻的眼睛最美,他喜歡小蠻。同樣,他也希望能有一雙與小蠻一樣正常人的眼睛。
小馬的故事還沒有完,這時插入的世另一個盲人按摩師的故事。王大夫過去一直在深圳打工,但是結識了自己的妻子之后,她的家中不同意這門婚事,于是二人逃離來到了南京,投靠到這家推拿中心。王大夫手藝好又見過世面,應該是故事中最有能力的一個盲人。不想他的弟弟不爭氣,在外邊欠了賭債,被討債人追到父母家要賬。
這是王大夫第一次回家,他坐的是公共汽車。此時他看不到家里有討債人,所以全部場景都是正常的曝光。
等他進了家門,有陌生人說話才知道“來了客人”。王大夫是見過世面的人,表面依然鎮定,招呼著給“客人”倒水。但是這同樣無法改變自己不孝的弟弟已經惹禍上身的事實。討債人已經說明了來意,限期讓王大夫交錢。
王大夫沒辦法,也只能想辦法說服未婚妻,要挪用本打算結婚的錢來還賬。他約上未婚妻要回宿舍商量這件事。
可是剛一進門,妻子就主動投懷送抱,把王大夫本來要說出的話給壓了回去。
因為王大夫的未婚妻視力基本正常,所以這個段落全是在正常曝光下進行的。這代表了這場戲都是未婚妻的視角。在兩人一段干柴烈火之后,王大夫終于說出了借錢而推遲結婚的事實,而正是在這樣一種時間安排下,才會顯得這個提議異常刺耳。未婚妻把王大夫推下了床,兩人匆忙穿好衣服,開始了一段不大不小的吵鬧。了解了這段戲的視角,以及故事前后時間點的刻意編排,就會讓觀眾對未婚妻的困難處境感同身受,這也是剪輯有意為之的。
之后,王大夫小心地取出了辛苦攢下的結婚錢,把它綁在腰間,西服革履穿戴整齊后出門上了出租車。可以看到,這些錢對他來講是多么重要。
而和上次回家不同的是,這次的曝光全部采用的是昏暗得幾乎無法分辨的曝光。這一層,既是對王大夫盲人視覺的模擬,也是對他即將采取的暴力抵抗的情緒渲染。這種不同曝光段落運用的技法更是達到了推動觀眾情緒的作用。
等進到家中,光線恢復到了正常人的視覺,王大夫先是把弟弟打出了家門,然后自己抹黑進了廚房。
在黑暗中,他先是把纏在腰間的存款放到了冰箱中,然后脫下外套就拿起了菜刀。這一連串黑暗中的動作意義非凡。首先是光線,在本文開頭說了,對于盲人來說,正常人的世界就是高一個等級的動物的世界,他技巧再純屬,依然是在黑暗中摸索;其次,他把錢藏到冰箱里的動作,顯然是一次鋌而走險,他這次決定要挑戰一下高一級的動物,而且是黑社會這種比較兇狠的動物,而為了不真的賠上性命,他就把這些錢留為備用,萬一他們真的挑戰不起,再讓他們來冰箱里拿。
走出客廳,他拔刀就往自己胸口上劃,他要讓這些惡人們感受到自己的惡,也要讓他們感受到陰暗世界給自己帶來的巨大無比的壓力。
幾輪自殘之后,黑社會最終決定罷手,真把一個瞎子弄出個好歹也不好交代。只是對于王大夫來說,這么做的代價可能真是有些大,不過對于一個普通的盲人來說,前有未婚妻,后有老父母,自己又雙目失明,他能怎么做呢?這同樣的問題,正是婁燁想要留給觀眾去回味的。
在王大夫的故事之后,畫面再次回到更年輕也更情況的小馬身上。他這一次去找小蠻,她的姐妹們謊稱她不在。
但實際上在他不遠處站著的,正是剛剛接客的小蠻在望著他。他們兩人,一個能看到一個看不到,這可能正是兩人之間最大的隔閡。
但是這一次,小馬憑著直覺和敏銳的聽力,辨別出了小蠻就在里間,她正在受著一個嫖客的虐待。小馬不顧自己失明的雙眼,上來就踹開門和嫖客扭打在一起。而這段打斗的戲,完全是在失焦和曝光不足下拍攝的,這就應了那句話,他們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小馬哪里是對手。
小馬一下被踢出按摩院,可是這時雖然焦點依然模糊,但是可以注意到曝光一下正常了。在嫖客的痛打之下,小馬的視覺一下子恢復了。
之后,畫面切換回小馬的主觀視覺,他眼中的世界依然模糊,而且光線也嚴重不足,但是,他終于能看到路人的臉了,他終于有能力看一看心愛的小蠻了。
這時畫面再次反打回小馬的臉,他的臉上有驚喜、有憤怒、有懷疑、更有對過往的憤恨,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