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連載（二十二）

投資不是為了賺錢？

唐翔千關注著中國政局的變化，憂心如焚。從澳大利亞回來就直奔新港中心，找到劉述峰劈頭問道：“那件事怎么樣了？”

劉述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怎么樣’啊？”

“就是那個承包協議呀！什么時候簽字呢？”

劉述峰驚訝地看著翔千：“這都是什么時候了！人家都往外跑，你還一個勁地要進來？”他心想，你真要辦工廠賺錢，全世界有大把地方可選，馬來西亞、新加坡都不錯嘛！

翔千似乎猜出了劉述峰的心思：“你以為我是個財迷，只想多賺幾個錢？我這么對你說吧，錢，我已經夠用了——幾輩子都用不完。我這次所有投資都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想做一個響當當的企業，在中國做出一個讓全世界尊敬的企業，給國家樹立一個模板。”

劉述峰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話從一個“資本家”嘴里說出來，讓人匪夷所思！

“不管別人怎么想，反正我要為國家做點事，我相信‘實業救國’的道理。”翔千突然話鋒一轉，對劉述峰說：“不過，劉總你要幫我一個忙。當初我拍胸脯承包三年，是因為我已經安排好了管理團隊，可是‘六四’以后，這些香港人都怕了，一時半會不可能來。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跟著我去東莞，做‘生益科技’總經理？”

劉述峰沒想到翔千會提出這個要求，一下子怔住了。說實話，他對自己現在的狀況很滿意。一方面，自己在體制內有個一官半職，在生意場上也很風光，在中國這個“官本位”社會，“紅頂商人”在商界甚至更有社會地位；另一方面，自己長年派駐香港，既可以了解市場經濟到底是怎么回事，還可以享受十分可觀的經濟補貼。放著這么多好處不管不顧，跑到東莞那個窮鄉僻壤去干什么？

但劉述峰畢竟是個熱血男兒，翔千的愛國情懷深深打動了他，所以他在給領導匯報這件事情時，見領導權衡再三難下決斷，便直截了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就沖著別人往外撤資他偏要留下來這一點，我們也該幫幫他。這種‘資本家’實在少見！何況，還有那每年80多萬元的進賬——我既是幫他，也是在幫我們呀！”

劉述峰為領導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可不可以讓我先兩邊兼著，然后逐漸減少香港這邊的工作，去幫他管一段時間？不就是三年嘛，三年一到我就回來。”

于情于理，除了點頭同意，領導還能說什么呢？只是沒能想到，劉述峰這一去竟再也沒有回來，四年后他辭去了公職，把人事、醫保、社保全部轉到了“生益科技”，成了翔千事業上的左膀右臂。

轉型“壓力山大”

從紡織到電子，跨度如此之大，轉型難度可想而知，好在翔千自有辦法，去找職業經理人，找懂行的人才。

他找到了李鵬飛。

在成為香港政壇猛將之前，李鵬飛是美國在亞洲最著名的公司ANPEX的亞洲地區總裁。香港、臺灣電子工業的第一代老板，差不多都出自這個美國公司。

翔千在發現了這個人才之后，砸下重金請李鵬飛來做AVA公司總裁。李鵬飛做事大手筆，進入AVA公司后就招聘了不少香港大學的畢業生。香港大學是本地排名第一的高等學府，培養了成千上萬一流人才。AVA公司聘用港大高材生，付出的薪酬自然比其他院校畢業生要高很多。

然而，就在AVA公司聲譽日隆時，李鵬飛卻萌生了去意。

說來，也實在怨不得他。李鵬飛雖說在電子業做得風生水起，還被推舉為香港六大商會之一——香港總商會電子工業委員會主席，可是他真正的興趣卻在政界。在政壇元老鐘士元的引領下，他擔任了行政局議員，之后又再任立法局首席議員。在他的朋友圈里，有好幾個人后來都成為香港政界的頭面人物——唐英年，翔千的長子，官至香港特區政府財政司長、政務司長，2012年在特首競選中，差點觸摸到特首的寶座；田北俊，人稱“田少”，香港富豪田元顴的“大公子”，家族財富估計達7億美元，是香港立法會議員，自由黨黨魁，香港總商會主席，官至香港旅游發展局主席。

翔千看出李鵬飛真正的志向是從政，根本不可能沉下心來管理企業，與其勉為其難，不如放虎歸山，這對AVA公司或許也不是一件壞事。

放走李鵬飛后，翔千一時別無選擇，只得自己出馬，“六十歲學吹打”，親自坐鎮管理這家公司。

使翔千不堪重負的是，在注冊成立“美加偉華”以后，他聽從李鵬飛的建議，還買下了兩個線路板公司，對外統一冠名東方線路板有限公司。這些公司就像一座座大山，壓得翔千快要透不過氣來。雖然他在公眾面前一如往常，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但劉述峰還是看到了他面對巨大壓力時不為人知的一面。有一次，劉述峰從新港中心乘電梯下樓，正遇翔千從大門口進來，劉述峰和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但翔千卻無絲毫反應，他眉頭緊鎖，神色凝重，徑直走進電梯。劉述峰心里直打鼓：怎么啦？老先生遇到什么不愉快事了？平時，他可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呀！多年以后，劉述峰忍不住問起那日的事情，翔千長嘆一聲：“劉總，我壓根就沒有看到你。那段時間，真有點恍恍惚惚——這邊的電子公司不賺錢，那邊的紡織公司也在賠錢，我的壓力太大了！”

確實，自1984年進入電子業以后，翔千就沒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三共享”原則

翔千是個勤勉的老板。自立下“軍令狀”后，他每個周末都在東莞度過。他星期五晚上到廠里，星期日晚上再返回香港，除了春節之外，遇到圣誕節、復活節這些節假日，他都呆在東莞。有什么辦法呢？這么些年，他在新疆、上海、廣東辦了這么多企業，即使一個月去一次新疆、上海，也要花去不少的時間，何況香港還有一大攤子事要處理。所以，他只能利用休息天，來東莞打理“生益科技”的事務。

翔千通常是用餐時間到廠里，在食堂里簡單吃點東西就開始工作。他不想讓別人有一種老板高高在上的感覺，所以不允許生益科技為管理人員開小灶，要求高層管理人員像普通職工一樣排隊買飯。這樣，職工用餐方面遇到任何問題，管理層很快可以作出反應：飯菜涼了知道要保溫，讓人吃得熱乎乎的；開飯的時間太短了，知道要延長時間，否則加班加點的人就要餓肚皮……

在辦公室里，下面送來的財務報表、產品質量報告，他都會仔仔細細地看過。一旦發現什么問題，會連夜把當事人叫來，一五一十地問個明白。然后與你一起商量，既像是向你請教，又像是向你提問，看看怎么個改法，怎么把事情做得更好，常常問得下屬一身冷汗。其實，這也是翔千的一種領導方法，他希望通過這種互動告訴大家，他不會像一些老板那樣，只是裝模作樣地到廠里轉一圈，下面送來的報告也懶得看一眼。他不是那種人，不會被隨便地糊弄、搪塞過去。這么做，手下的人才不敢有絲毫懈怠。

在翔千的管理思想中，還有一個“三共享”理論。他認為，要做好一個企業，就一定要把這個企業的發展成果和股東、員工、社會三者共享，老板不能一人獨吞。

打開第一版的“生益科技”《員工手冊》，正文第一頁上就印著唐翔千的鄭重承諾：

“我投身工業六十年，經歷和所聞，均仰賴公司上至每個股東、下至每個員工的共同努力，因此企業經營成果，應該由股東、社會、員工共同分享。”

翔千樸實而深刻的思想，在“生益科技”深入人心。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好好干，公司越辦越興旺，自己的生活就將越過越好。所以，大家下班時會自覺關燈，離開時鎖門，洗手后擰緊水龍頭。因為人人都知道，公司里節省的每一分錢，創造的每一分效益，大家都會有份。

根據翔千的提議，董事會定下規定，將公司每年純利潤的10%拿出來給大家發獎金。賺多了就多發，賺少了就少發，沒錢賺就不發。曾經有一年公司賺了很多錢，發到每個人手里將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有些股東就猶豫了。

“減掉一點吧，不要10%，5%就足夠啦！”有人在董事會上這么說。

“絕對不能改。”翔千連連擺手，“不管要給大家發多少錢，一分也不能少！”

“錢發得太多會有麻煩，中國搞了幾十年平均主義，‘不患寡而患不均’呀！”

“這是信用問題。你改了一次，以后誰都不相信你。如果看到哪個人收入高了，馬上就修改規則，那以后人家就會想，我干嘛要這么辛苦呢？干得好和干得不好差不多嘛！于是，大家就都會想辦法偷懶混日子。”

翔千的想法，就是讓每一個辛勤工作的員工，都能過上有尊嚴的、體面的生活。在那個“萬元戶”就是富人的年代，翔千對體面生活提出了三個標準。第一個標準，擁有一件在這個城市里能體現身份的東西，比如說在摩托時代，你能買一輛時尚的摩托車開來上班。第二個標準，小兩口如果干活很累了，下班后不想回家燒菜煮飯，那就上飯館去吃一頓，點上幾個菜，花掉二三百塊錢，一點也不會心疼。第三個標準，能在東莞擁有一套寬敞的住房，且只要說出小區的名字，旁人都會很羨慕，因為夠高檔。

早在1990年代中期，翔千就向東莞市領導提出，希望能建一個可以停放140輛小車的車庫。當時有人暗地里說怪話，“老板發什么神經呀？公司哪來這么多車，蓋這么大車庫乘風涼呀？”翔千聽說后倒也沒有生氣，而是笑瞇瞇地說：“大家很快都會開著車來上班，到那時候停車會是個大問題。”果然，幾年過后，地下車庫里就已經停滿了小汽車，地面上將近100個車位，也經常停得滿滿當當，幸虧廠里實行“三班倒”，否則這車還真不知停到哪兒去呢！

嚴禁以權謀私

與“三共享”一脈相承的是，翔千在某些方面“很摳”，例如簽支票時卡得死緊。

在好多企業里，總為老總辦公室的裝修一擲千金，大房間、大桌子、大沙發……富麗堂皇，氣派非凡。不少人都有一個觀念：老總辦公室就是企業的臉面。但翔千卻不這么認為，他給管理層灌輸一個理念：一個企業辦得好不好，和辦公室漂亮與否沒關系，只和產品好壞有關，有錢就應該投在設備和技術上，辦公室大一點小一點、簡樸一點氣派一點，都無所謂。因此，“生益科技”在廠房、設備、儀器、技術方面，很舍得花錢，連歐美、日本同行看了都目瞪口呆，但董事長、總經理的辦公室、接待室都極其樸素、簡單，連地毯也沒有鋪一塊。劉述峰掛在辦公室里的那些畫，還是他自己花錢買的。翔千讓大家都明白，把錢浪費在辦公室的豪華裝修上毫無意義，因為它不能創造價值，而且費用最終要分攤在每個員工頭上。

每個周末來東莞，翔千就住在公司招待所里，房間小小的，電視機小小的，寫字臺也小小的，裝修標準連二星級酒店都不如，而且還在樓上，因為沒有電梯，要一步一步走上去。劉述峰實在看不下去，對他說：“你住在這么簡陋的地方，我們都于心不安，你還是住酒店吧。”

翔千微微一笑：“這有什么區別呢？酒店不同樣是一張床、一個電視機、一個空調和一個熱水器？這里都有啊。我和你談完公事、看完報表上樓去，看一會電視也就睡覺——不用麻煩。”

在飲食方面，翔千一向很隨便，一頓飯要是有一盤白斬雞、一小碟蔬菜，他就知足了。有一次，因為到東莞晚了，飯堂里什么也沒有，翔千就自己掏錢讓人去買了條咸魚，隔水蒸熟后對付了過去。

每一次來“生益科技”，翔千都會請當地政界、商界的朋友吃飯、談事，每次吃飯都是自己掏錢埋單。

有時候，劉述峰在一旁作陪，會搶著付費：“這錢單位報銷吧。”

“這不行，這些都是我的私人朋友。”翔千正色道。

“這頓飯從頭到尾都是談公事嘛！”劉述峰嘟噥了一句。

翔千一把按住他，怎么也不肯花公司的錢。

榜樣的力量無窮大。在翔千的影響下，“生益科技”所有股東坐的車都是自己購買，如果不是因公請客、出差，所有費用都得自己掏腰包，從來沒有人會拿著這一類單子來財務處蒙混過關。翔千對公司高管說：“我們除了三個大股東，還有很多小股民和利益相關者，公司運作靠投資人的資金，只有為投資人辦事的花費才能報銷。所以，你要享受、擺闊氣，就花自己的錢，不能利用手中的權力占大家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