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去世的曾彥修同志是我難得的知己加諍友。多年來,我們就一些理論和中共黨史問題交換意見,他一筆一畫地寫給我的信札,絕大部分是對我送請他指正文稿的修改意見。這些信反映了他對我的深厚情誼,更是他深刻和犀利見解的珍貴記錄。我很想把他信里表達的一些思想同朋友們分享一下。現分5個問題,按來信時間排序,做點摘抄。
談個人崇拜
(一)我在《黨史筆記》中寫的《普遍整風與知識分子》一章中,提到我們在延安整風時學習陳伯達《評〈中國之命運〉》的情形。對此,彥修同志于2002年8月31日來信:
“我意,整風中陳伯達在建立個人崇拜方面是立了汗馬功勞的。陳的兩篇文章《十年內戰時期的革命與反革命》、《讀〈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在整風中受到極大重視,學的時間很長。這二文提出了,黨中央內部歷來就有正確和錯誤路線兩條路線在斗爭著。正確路線的代表,始終是毛澤東,從黨成立的那天起。《讀〈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文更明確指明,此文奠定了中國革命要走農村武裝斗爭的道路的理論基礎。我覺得在延安整風中,除毛自己的文章外,最重要的就是陳伯達的幾篇文章了。我對毛的個人崇拜,就主要來自陳的上述二文。至于劉少奇的《修養》、《黨內斗爭》,則主要是強調必須消滅個性,人人都必須成為‘馴服工具’的教科書,尤其是《修養》,只要人成為工具,而不要人有思想,是啟蒙主義的尖銳對立面。此文的消極作用至今在一些同志頭腦中仍占統治地位,我們要建的是蘇式黨,大大不利于鄧小平的一些正確思想的貫徹。”
(二)2003年5月10日來信,彥修同志在讀到《黨史筆記》中有關毛澤東給毛岸英找老師的一段文字后說:
“我等不想以此沾光,同時,這任務不是毛直接指定的,是陳伯達、胡喬木分別指定的,刪去為好。我過去所以說明此事,是有人不知凌云時間最長,我離東柏坡去西柏坡后,又改由于光遠與之聯系。毛岸英則只承認田家英一人,一因田以后在毛處工作,又是第一個,二是學中國文史,小毛最缺乏此方面知識。故此數句務必刪去好,以免我們有沾光之嫌。”
(三)2003年10月18日來信,要我閱讀沈志華在2002年第5期《中共黨史研究》上發表的《赫魯曉夫、毛澤東與中蘇未實現的軍事合作》一文,說:
“此文證明,1958年后所謂蘇方要從軍事上控制中國的宣傳,全是假的。根本問題是斯大林死后,特別是蘇共二十大反對個人迷信后,挖了毛澤東個人崇拜的祖墳,毛自己立刻就要從兒子黨變為老子黨。他十分甘心做斯的兒子,但斯死后,特別是被批后,他就要把中蘇關系徹底轉變過來。特別是1956年秋冬蘇聯在波匈等地遇到困難后,他就感到蘇已無力東顧,該他當老子了。1957年要以蘇聯為首純屬虛晃一槍,目的在暫時麻痹外國黨,更重要的是想引發國內的親蘇勢力上鉤,掌握黨內上層傾向。總之,聯合艦隊,長波電臺等,均是尋借口反對赫魯曉夫。毛的第一敵人是赫,赫之罪在于敢于揭發斯大林。此文我認為已解決問題,故放大后供你仔細看看。”
他在文章頁邊還做了些批注:“波匈事件時,我在蘇訪問。蘇政治書籍出版局負責人在會見我們時,對中方去人幫助他們下堅決鎮壓決心表示感謝!”
(四)他得到李銳作于2003年11月13日的《如何看待毛澤東》一文的打印稿后,在稿子上加批注寄給我,說:
“第三頁上,指出1950年5·1口號末句,毛主席萬歲,是毛自己加的。此事想來你也知道。我過去聽說過原中宣部宣傳處長王宗一在文革中自殺,聽說與口號有關。王初擬稿中無毛萬歲,毛加上后,王似乎表示過驚異,文革中遂被定為反毛,不得不自殺。”
(五)2004年5月26日來信:
“同在1949年12月斯大林70壽辰之前趕出來的《斯大林傳略》一樣,‘斯大林——今天的列寧’,就是斯大林自己加的,現在俄羅斯有檔案為證……毛的推行個人崇拜運動,絕不是出自簡單的個人虛榮心理,而根本上是他的歷史總結的結果,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永遠保持個人絕對獨裁統治,使它不能受到萬分之一的動搖。”
“宣傳畝產數萬斤糧食的運動,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毛本人出自農家,不會真相信的,但他堅持如此宣傳甚久,就是純屬政治需要了。凡是毛不同意的,他當時就要大發作。1945年8月上旬,美國在日本投擲第一顆原子彈,解放日報把消息登到第一版,標題也較大。毛立即大加批評。第二天或第三天,有些單位就聽了這個尖銳批評的傳達了。(我在中宣部就聽過陸定一的傳達。那時陸剛離開報社,挨批的可能是博古、余光生等,陸那天傳達時明顯地更加口吃。)”
對于有關搶救運動的章節中談“積極分子”這一段,他說:“當然,多數人是被迫服從,所謂‘黨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一年到頭就希望作‘政治運動’,因為這是這類人的唯一本事,這是至今還很突出的問題。即吃‘運動’飯問題,而上級黨組織往往以此為所謂‘黨性’是否堅強的標準。”
(六)2004年7月13日來信:
“其實,各地負責人的所謂‘頭腦發熱’,也全是假話。這熱源來自農民,來自自己?全不是,完全是來自毛的要求。所以,這種檢討也全是在做戲。把幾十畝田的稻子割下來堆在一塊田里,誰會看不出來,除非死人。所以,這些全都是一人騙大家,大家騙人人。”
“中國自己沒有做大國主義的條件,卻偏偏要在斯大林死后,一下子大翹特翹尾巴。對這些事,至今還被不少人自鳴得意地大吹特吹,興奮地追憶往日的‘光榮’,這能總結出什么歷史教訓來呢?”
“去掉了個人崇拜或個人迷信,就去掉了一切專制制度的基礎和核心。這是古今中外一切專制制度的命根子。日本的軍國主義制度,最后還是立在對天皇的神似的崇拜上。一個沒有徹底脫離個人崇拜的社會,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文明的社會。相反,流行個人崇拜的社會,則必然是一個專制野蠻和落后的社會。”
“我覺得‘在民主基礎上的集中,在集中指導下的民主’即是單純的集中,那民主是集中施舍的,而不是民主了。又,‘接班人’問題更荒唐,同皇帝找繼任人是一回事,即終身制的領導人尋找另一個終身制的領導人,于世襲君主制無異。”
“中共的前途究竟是前進還是應該大退特退,在一些人中,主張退的人還是強大有力的。這些明顯的推翻1978年冬扭轉中國大逆流的那次大轉變,能不能就已經很鞏固,以后就不會有逆轉了,還難說的很。歷史上大倒退,在人類歷史上頻頻發生,一個回合就鞏固下歷史大勝利的,歷史上很少見,或幾乎沒有。中國的情況可以說這種復辟危險更大得多,因為人民無權,歷來一切均由上層幾個人或一個人決定。盲目樂觀在中國可說毫無根據,而且明明白白是一種不能不叫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談張聞天和黨史
(一)2003年3月30日來信:
“其實,‘實事求是’是常識,中外自古有之,本與馬克思主義無大關系。現在忽然上升成為似乎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稀有的寶物了,正好說明不實事求是,是久已成風習了,這才顯出了實事求是的珍貴。”
(二)在讀了我所寫《張聞天的民主追求與實踐》一文后2003年6月1日來信:
“遵囑仔細拜讀張聞天與民主文,虛實結合,很感動人。所云諸事,至今不為外人所知。上面所關注者,唯在怕下面的人給他加‘偉大’二字,聽說沒有,就放心了。你此文發表后,人們觀感又將大升一步,提出中共領導者中一個真正杰出人物,一枝被折斷了的紅梅。”
“全文無意見。只第5頁第一行‘較少談法治’,可否改為‘不能談法治,萬不得已以法制代充。其實二者根本不是一回事。’有的極端者,其法制多如牛毛。真的法治必須是民主的表現形式。”
(三)2011年5月6日致何方、蕭揚、程中原信:
“我上次所舉五個例子尚甚不完全,未及中國社會性質問題論戰,歌特反關門主義,凡張(聞天)所涉及者,幾無一不是創造性、現實性的大理論問題的正確解決。黨的歷史上,陳獨秀、李大釗,功在建黨,他二人也不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陳新青年時期有些重要理論,但那是民主主義理論,西方十八世紀、十九世紀的民主、人權理論,也很偉大。但在分析中國問題上,就顯得淺。不強調反帝,還談什么?不大能解決問題。自黨成立以來,黨內可稱理論家者,確是毛公。二十、三十年代以來,瞿秋白、惲代英諸先輩,都未能顯出他們理論結合實踐的大成績。而張聞天一出馬就有社會性質、歌特反關門主義二大結合中國實際的巨大理論貢獻。當然,同時張在‘九一八’后,也首當其沖,大寫反對非馬克思主義諸流派的文章,那是堅決執行斯大林的理論。其他諸關鍵時期的理論活動則是正確或很正確而且是很杰出的(如西安事變)。黨內其他諸人,除毛有不少重要理論貢獻外,可謂并無他人。”
(四)2011年6月9日致蕭揚轉何方、程中原信:
“對張的贊譽,言辭上我建議以穩重為好。第一次讓位,我前已表示過幾次意見,張提議自己出去恢復白區工作,在當時的情況下,客觀上當然就意味著離去總書記職。當時回白區就意味著只是重建白區工作,只有上海租界可以藏身,當然就談不到要在上海租界來指揮紅軍了。因此,這件事可以說客觀上是意味著離開總書記的崗位,但,形式上則還不是那么明白地讓位。
“用中國咬文嚼字說,第一次可以說‘辭位’。第二次是‘讓位’。第三次是‘棄位’。當然文字上決不能講這些,可否只具體說明情況,把第一次說成是‘實質上的交位’,避免說我們也在‘造神’,造一個‘謙遜之神’。
“我的總意見是不必具體說明是不是‘三次讓位’,讓讀者去評價:是兩次、兩次半、三次。
“千萬不要讓讀者、黨史界有一個印象:何方、程中原、蕭揚等亦在‘造神’,造一個‘謙遜之神’。以此,我們可以意到而言有所不到,不宜言滿而意尚不夠清晰,有待解釋,這就后者不如前者了。
“實質問題我們要談清楚,表達方式則寧可贊而不夠,有所保留,不可令人感到贊而浮夸。”
(五)2012年11月24日和12月16日兩次來信,談他收看北電科技臺播放金一南少將專題后的感想,12月16日信說:
“我是從湘江大敗以后聽起的。若干要點轉介于下。1,大轉移事只白崇禧一人全估計到,時間也很準:在1934年秋冬之間秋收以后。蔣未怎么重視。2,紅軍被逼走的路線,唯蔣手下一參議之類的楊永泰一人提到,要在改線設防。蔣說是否石達開老路,未予重視。3,特別挖苦了博古。說李德只是伏龍芝軍事學院剛畢業生。去蘇區原因似不明。博古利用之。從此,即由博古、李德二人決定一切。4,對張聞天,比前尊重很有限。不過是稱為‘總書記’。對楊尚昆、林彪,渡金沙江前甚重視,以后即未提及。(當然這也是歪曲歷史),在人物中特重提彭德懷;于周,也不怎么重視。5、‘四渡赤水’,略提及,未予夸張,視為軍事上的應急行動,不再講過去的‘毛主席用兵真如神’。(若干年前,同臺,有一上校專講‘四渡赤水’幾否定了原來的神話。)6,根本未提及葉劍英發現密電一字。7、對陳昌浩平反似極大。仍是暗示,多數觀眾恐怕看不出來。一是徐(向前)陳北上后,一次用電話來表現:陳對對方說‘不打,不打!’;不久又一次陳仍回答說‘不打’,一二秒鐘后,又補充一句‘組織服從!’顯系對徐說話,最后拿出司令員要服從政委的金牌來壓服徐向前。可見以前對陳昌浩全是污蔑的。你接觸過陳昌浩沒有?他1938年下學期,時剛逃出寧夏、輾轉回延安幾個月,竟然教我們近代西方革命史,從文藝復興講起,不知他的學問從哪里得到?何時得來?其口才之絕佳,勝王明、博古十倍。8、最后兩次,先是評蔣方人才,謂手下武人、習慣名次,依資歷為何應欽、顧祝同、劉峙、陳誠……等。但以陳誠為有真本事。造成江西紅區最大損失的,也是陳誠。陳誠能與士卒共甘苦,行軍時,有馬不騎,有轎不坐,有美食不吃,后在臺灣和平土改成功,是蔣方一人物。”
談知識分子和胡喬木
(一)彥修同志讀《黨史筆記》中《普遍整風與知識分子》一章后于2002年8月31日給我寫了一封長信,談“抗日初期進入延安及其他抗日根據地的大小知識分子問題”:
“建議對此歷史事件大加議論歌頌一番。這是中國歷史上光輝的一頁,中共黨史上異常光輝的一頁,也是對歷史上中共烈士們拋灑鮮血的一種回報。以我本人而論,我并不知道多少紅軍奮斗的情況,是無數烈士的鮮血推動我走向延安的,包括我所知瞿秋白犧牲的大略經過及其遺作‘多余的話’。當時只是對他詩句的末句‘黃昏已近夕陽紅’感到不解。
“事實上,應該承認1938年前后這批人,包括我們二人這種小知青,都是那個偉大時代最先進的中國人和知識分子。這些人都是社會和學校的大小知識海洋中浮在表面上的那層油花,即真正的社會精英。這個現象,在整個中國歷史上只出現過這么一次,所以值得大書特書。南宋、南明出現過一批知識分子南渡,當然也值得贊美,但他們是避難,而不是北上拒敵,所以它的歷史光輝就小多了。1939年發出‘大量吸收知識分子’的指示時,高潮已過,該來的已經來了,再來便只能是零星的了。由于37-38年這么多大小知識分子完全自動涌向延安,才使黨成為真正群眾性的黨。這批人恐怕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瞞著父母走的,可謂孝于國,孝于黨,而不孝于父母。我也至今提到母親即要流淚,哽咽難語。一個人對母親不孝,能說不終身痛苦?正由于其成員來自各階層,而很少是工農,因此,就大大影響到中國中上階層很多人改變了對中共的看法。‘殺人放火,共產共妻’之謠,不辟自破;共產黨、紅軍究竟是‘匪’還是全國人民的燈塔的問題,在全國豁然而解。
“必須明確辨明,幾萬知識分子到延安,是去了一大批財寶,而不是去了一大批負擔、一大批‘偽裝’的馬克思主義者。而整風開始后,對這個問題的說法便似乎往往有些顛倒了。先說是‘半條心’,即投機;后說是‘兩條心’,即特務。此項估計,相當時期內已經成為基本估計,可謂差之千里,謬之無限萬里矣!”

“‘三八式’問題。此段我認為很好,但覺得還不夠些。我不但與你同感,而且認為這是黨的一個重大的不幸。你這段文章的意見,我多次與人談過。黨始終掌握在1921—1925年的第一代中,至多加上幾個蘇維埃前期,即1927—1930年的一些前輩手中,而且都是終身制。但中共涌現的人才,最多、自覺性最強(有些人從南洋、歐美跑回來)、最有生氣的是‘一二·九’至‘三八式’前后這段中。可是這一段中的人物,竟始終沒有一個人在黨、政、軍的中央以及省部決策層中起過作用,終其一生始終在‘低干’‘中干’”中度過,真正可稱為‘高干’者也無。我曾一一算過,一二·九至三八式前后(兩代緊接,時常合而計之),任職最高者之中不過蔣南翔、黃華二人,教育部長與外交部長而已,又都是很后來的事。這與操持國政,在中央黨政軍決策毫無關系。此外,有一個姚依林,晚年入了常委,僅為對付經濟危局,起安慰賽作用。到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看看,不行了,于是人皆可以上凌煙閣,入軍機處。這是中國也是黨的一個大悲劇,斷層了三十年、四十年(從1956年八大算起)。這是中國共產黨人才不繼、優良傳統斷裂、腐敗與壞人用事、揀到籃子就是菜等一系列難治之癥的種因。像地質史上玄古紀、太古紀之后,一下就跳到了白堊紀,中間的都沒有了。類似現象,蔣似乎也多少有過,即在軍事上,他始終是以何應欽、陳誠、顧祝同、劉峙等一批保定系出來的老人作方面總司令,而不敢大用較有能力的孫立人、黃維這些人。
“從‘一二·九’到‘三八式’的人物中,在中共史上根本未能成為舉足輕重的一代,這不僅是中共的一個大悲劇,也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的一個大不幸。在中國有一個相反的比較成功的經驗,這就是自然科學、文史界以北大、清華、西南聯大為代表的若干大學,自二十年代起,經三十、四十年代,整整三十年間,出了好幾代大學者,以至解放后還是靠這幾代學者在為新中國撐門面。到圖書館一看,今天仍站得住有參考價值的仍是二、三、四十年代的書及這時代人的著作。此專指史方面。而我們自己培養出來的人,由于不斷改造思想,不斷地挨整,不斷地當牛鬼蛇神及專政對象等,使得這些人很多也中途凋謝了,甚至非正常地死亡了。故此就沒有使解放后留下的老專家們培養出多少大名家來,尤其在文史方面,幾乎有一刀兩斷的現象。
“我想,如果‘一二·九’、‘三八式’真當權了,也跑不出馬恩列斯一套。因為黨的模式已由斯大林定型化。最高決策人是終身制便什么大改革都不可能了。世界各國共產黨要打破黃炎培說的那個周期律,首先必須嚴格執行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任何人一生只能任兩屆。不然,哪個社會主義國家不是終身制?又有哪個終身制不把事情完全弄糟,或把一些極重要的事情弄糟的?‘三八式’即使有一些人參與了決策,但于長期大局恐也無大補,蓋斯大林黨已成型,各黨均不能不照搬。‘三八式’當權,原則上也不會例外,只是反右派、人民公社、大煉鋼鐵、大躍進、文化大革命一類問題,或不至于如此嚴重。”
“‘知識分子沒幾個人敢起來爭鳴’。實際上是沒有一個知識分子敢爭鳴。多少可以算‘爭鳴’的,我以為只有一個半人,一個是梁漱溟,爭鳴的問題確很大,很重要,梁的意見也是對的。即我們實際上比斯大林下手更辣、更徹底地把農村當作殖民地來掠奪,來發展重工業。梁講的‘九天之上,九地之下’,不大好聽,但呼吁是正確的,是有遠見的。后來的事情越來越證明他意見的重要。另外半個是胡風。胡三十萬言書我至今未看過,但他反對庸俗社會學(即庸俗的階級分析論)、反對五把刀子的提法,原則上是對的。其實他就是反對公式主義、教條主義、片面歌頌、圖解政策、演繹口號、歪曲真相等。胡的語言是怪一些,名詞也特別一些。他的要改造人們‘精神奴役的創傷’,其實即魯迅的改造國民性問題的怪里怪氣的提法。字眼怪些,但意思是深刻的,怎么是反革命?如看其實質,胡即反對文藝上的教條主義、公式主義、片面歌頌主義等。至于馬寅初,提出一極正確但又是常識性之建議耳,談不到爭鳴。不聽他的話,便是堅持教條,不顧中國的實際需要。我的意思是實際上并沒什么人敢起來爭鳴。以陳獨秀問題論,‘日特’問題,有誰同意?但誰敢爭鳴(康生自己也不會相信,跟著說,迫于向斯大林交賬耳)。西路軍問題,連徐向前也不敢起來說明史實。‘外蒙’問題,毛本人可以同斯大林爭,但陳嘉庚一到解放區就提出這個問題,則說他是‘反蘇’。我1949年夏即得知此說。”
(二)2004年5月26日來信:
“(延安)哪一個天天吃小米飯的青年想過要改吃白面、大米,那里根本不生產這些東西,誰個去做這種可笑的所謂的‘絕對平均主義’的夢?王實味的話是有些憤激,其實并沒有哪個青年起來、關心過、反對過什么衣分幾色、食分幾等之類的事情。照上面那類‘絕對平均主義的’怪論,那么,拼著性命到延安去的,倒不是全國青年中最先進的部分,而是全國青年中最落后的部分了,簡直令人笑掉牙齒。現在某些寫黨史的先生們,請問:你們把當時全國最革命的這部分革命青年,寫成落后不堪的分子,這不是污蔑是什么呢?其實在延安的青年生活已較優越了,在前方的同志們更苦得多。”
(三)讀我所寫《時代問題十講》一文(里面談到共和國成立后無大師)后于2005年12月23日來信:
“有作品即成右派。離開反封建,離開爭民主、要自由,巴金即寫不出東西,至多批判現實主義。若按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寫,他肯定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此為歐陽山、丁玲、周立波諸老所堅持者,寫出來便無人看也。延安《解放日報》登過一文,《報紙是教科書》(聽說是陸定一寫的)其實,小說又何嘗不是。胡喬木這人是二重人格:他要維護與推廣的,其實是他內心反對的,因為此人究竟是有水平的。進城前,中宣部在東西柏坡時,只有幾個散兵游勇,聽由陸定一、胡喬木二公分派一點臨時小任務。那時,胡喬木有一次偶然對我說過一言半語:《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同歐陽山的《南區合作社》均是趕任務的東西。言下之意,視若敝屣。但他在公開場合,又必須是政治標準第一。那時他這種一言半句的私房話,似乎只對他手下的兩個聽話工具田家英、曾彥修二人說過一句半句。據我觀察,在延安時他可能不一定會對別人講過私房話。對吳冷西,可能會講一句半句國際形勢的私房話,因為喬木知道世界大戰是怎么回事。但誰為為之,孰令致之呢?他若不如此,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他躲得過延安那一劫嗎?有才又有見解,能存在嗎?我輩之能活下來,在那時其實是才識俱無的。閣下可能好一點,我那時就是個斯大林主義者,從未考慮過斯大林有何不對。唯第二次大戰爆發前后有點不成熟的疑問:怎么沒見到蘇德準備戰爭的號召呢?”
(四)讀《黨史筆記》中談黨史編纂學一章后來信:
“中國歷代知識分子,對于自己被某個人君格外施恩選拔重用過,即所謂人主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這其實也是一種不堅持人民本位到底的立場,這叫‘曾經圣人手,字字變黃金’,并不是那么正確的。”
“胡喬木、毛思想一致問題。我覺得胡受到的教育,使他不大可能同毛思想一致。胡究竟是個書生,本來深受民主與自由主義影響。田家英和我二人在其領導下編語文教科書一年,深知胡極佩服俞平伯、朱自清、聞一多等。因毛拔胡于諸文人之首,胡‘于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馳驅’。我看胡根本上是個二重人格與利害問題。他自己已上了神壇,下不來了。”
“胡陸(定一)關系問題:據于光遠較詳地告知我,進城后一直是胡領導陸。于云,有一次陸不在場,胡對幾個人說,‘可叫陸當北大校長去’,即公開表示胡可分配陸的工作了。此項權力,當然來自毛處。”
“拿日丹諾夫與胡喬木作比較,難說得很。日公一直抓一市一區的全面工作,他還在軍事委員會中代表斯大林、黨中央。在文化思想理論中,則其位遠在少奇之上。《莫洛托夫訪談錄》也盛贊日氏自學努力,學問好。但:日公的文化基礎知識比胡似差得遠。從日的著作看,他的知識面比胡也差得遠。日確有一樣是內行,即音樂與音樂史。這是他的強項,所以做了兩次報告。他罵文藝界名人時,就成潑婦罵街,有失體統了。”
談延安生活
(一)2004年5月9日來信:
“延安各大小單位、學校等,原來都是在大路邊或大路邊很近的山上窯洞中的,除了毛在楊家嶺等各處住地筑有小圍墻,邊區保安處的監獄筑有大圍墻,康生的肅反情報部門設在棗園里面的深山溝里外,其余一切機關,都并無圍墻,原則上是開放式的,而且都在大路邊。例如,原中央書記處所在的藍家坪住址,就在通往榆林的主要公路的西側矮山坡上,是無任何屏障的。黨中央機關比較集中的楊家嶺,溝口也在大路旁,并無任何屏障。可是自1943春初起,即在康生《搶救失足者》報告之前四五個月起,土地還在半凍結時,各大小機關、單位、學校,即無例外地開始大建土圍墻了,施工費了幾個月,有個別人還開玩笑說,這真叫“圈地運動”。這種施工,長達幾個月,不管圍墻有幾百米長,都要修建。從此,到撤出延安為止,各機關、學校均只有一個警衛嚴格的大門了,彼此之間的來往就完全停止了。延安各機關、學校之間已停止任何交往,往來的只有機要交通員,延安成了一座沉寂的城了。此種狀況,竟被保持到延安撤退,即1947年的春天,均無改變。”
(二)2004年5月26日來信:
“整風運動形成一個單位內部小組之間不能自由往來,個人之間更不能自由來往,而且人與人之間往往還有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這還成什么體統?延安有幾年幾乎就是一個死城,但是從來沒有餓過飯。”
(三)2013年11月27日復蕭揚(抄送給我)信,談對東北沈陽一研究人員來文的意見:
“敵占東北后,東北抗日軍隊事似由共產國際中共代表團在管。1938年已回延安的楊××(已忘其名),似即常住東北境外的蘇聯,領導此項事業。
“1938年上半年,他住在中宣部,給我們講中國近代革命史一課,還不錯。《解放》雜志38或39年有他一篇《悼王德林將軍》,王即抗聯第x軍軍長。
“據知,我義勇軍前兩三年路線完全錯誤,采取土地革命政策,將地方紳士及商人等趕入敵營,一致對我。我方已完全無法立足。后與蘇方交涉,得蘇方協助,兵員可全撤蘇境。”
談蘇聯和國際問題
(一)讀《黨史筆記》關于個人崇拜一章后2004年3月30日來信:
“蘇聯從1934年12月或1935年初之前才開始的大屠殺,開始一年還并未那么大張旗鼓。真正大張旗鼓地、公開地大殺共產黨員,是1936年殺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才開始并大宣傳的。而在中國土地革命區域內,大殺根本并無其事的所謂‘AB團’,則發生在1930年。這是比斯大林大殺內部黨員干部還早五六年。這決不能說是從斯大林那里學來的,這絕對是中國的創造,與蘇聯毫無關系。蘇聯斯大林那時也在不斷大殺人,但殺的多是十月革命后留下來的工程技術人員及管理人員,還沒有輪到大殺黨內干部。”
(二)讀我所寫談戰后國際形勢的文章后于2010年二月初四來信并附我的回信:
“戰后冷戰形成,是否是一個過程。我覺得,恐怕是要以情報局成立正式開其端,事實上這些國家當時還是蘇占區,各國政府,共產黨,虛名耳。而各黨的一些領導人,大體上是長期在莫斯科住著的人。這個情報局會議,就是正式把這些國家固定為一個集團,今后一切都必須聽蘇聯指揮。鐵托想保持點獨立,對不起:你就是間諜匪幫!中國在建國前即通過各種方法表示輸誠。(劉少奇是去請示的,他似乎是“貴賓”,但更是“跪賓”。回來后在沈陽的領導會還是干部會上講:中蘇干部間發生爭執,中方錯的——三扁擔;中方對的——扁擔三。這是我在廣東從南下干部中聽來的。
“中國全境解放,斯大林初時恐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懼的就是怕在東方出現了個大鐵托。蘇聯最盼望的,我以為與美一樣,就是南北朝。這樣,南是美蔣,北是蘇中。中國就非全靠蘇不能過日子——那時中國就完全是斯大林的一個附屬國了。
“歐洲方面自成立煤鋼聯營后,統一歐洲之類的活動有兩三年似乎是法國在主導的。直到馬歇爾計劃,北大西洋公約訂立。我覺得,似乎情報局成立,至北大西洋公約成立,冷戰局面便正式形成了。這時,實際上中國已即將全部解放,我們大家均在注意國內問題,對此一時期的世界政治局勢,幾乎丟在腦后。蘇方在原子彈未造出前,也不敢大動。宣布原子彈已造出,似在成立北大西洋公約略后。所以,我很同意你文章的主要分析,但是否可再明確一些,即:冷戰正式形成于情報局與北大西洋公約簽訂這一過程中。朝戰似乎是形成后的第一次比試——它本身當然是冷戰局面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