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在曲折行進中總會有相似之處,更難免重復,于是有傳統形成,逐代流轉。
各行各業,各個領域的優良傳統,無一不是人類文明的結晶與延伸,同時受著民族文化的影響與支配,律師傳統不會例外。傳統在融通之中的代代傳承,維系著、推動著人類社會的健康發展,故不應輕易舍棄。但又因其往往發生于、產生在特定歷史階段,有的不免局限,是故也不宜聽任左右而應超越。說到底還是那幾句老話:承前啟后,繼往開來;融會貫通,推陳出新。問題在于繼承什么,怎樣繼承。這是應加思考的永恒命題,要力避盲目性。
西方文明的影響,租界的現身示范,催生了中國的律師制度,幾與民國同步孕育,在民主憲政尚待建立的國民政府“訓政時期”有所發展,不幸終未壯大。然而為了存活,也曾在掙扎中鍛煉出凝聚合力頑強抗爭的傳統:百年滄桑史,“典型在夙昔”。(文天祥《正氣歌》。)
及至上世紀中葉,內戰頻仍,政權易幟;奪鹿初期,執政橫掃法制,脆弱的律師制度幾度斷層,終致夭折。
然而盡管歷史進程常有曲折,不免停滯甚或倒退,保守的、腐朽的力量畢竟不能永遠阻擋住它的前行,時代大潮則更是洶涌澎湃。試看中國律師現狀,幸或不幸,已被推至維護人權的最前沿,承擔著保障人的自由與尊嚴、實施民主憲政、構建公民社會的責無旁貸的重任。為達到這些目標,自須從優良傳統中吸取思想力量。
切莫認為律師從事個案維權純屬技藝范疇。須知維護個人權利,就是為全體公民維權,也正是為國家的光明前程維權,意義重大。1912年3月,共和肇始,江蘇山陽縣民政長姚榮澤被控告“慘害志士”,“枉殺親屬”。姚被捕后,社會各界、政府上層對如何審判激辯數月,孫中山認為不宜聽一面之詞,同意專設“臨時裁判所”由法庭公開審訊,允許兩造各聘律師參與訟事。時任司法總長的法學家伍廷芳發表意見說:“民國初立,辦理此等重大案件,不得不注意前時濫用法權之覆轍,凡此非為姚榮澤一人計,為民國之前途計也。”非為一人計,擲地有聲語,至今發人深省。(姚案被稱為“民國第一案”,詳情可參閱《律師文摘》 2011年第三輯劉永峰《姚榮澤案》。)整整二十年后,章士釗律師為陳獨秀“危害民國”案辯護,當庭宣示:“真理在是,不得不爭。”更進一層地提升了這一傳統的品格。浩然正氣,“共三光而永光”。(陳寅恪《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
當代中國律師的現狀,不論有多少缺點,多大缺陷,隊伍怎樣參差不齊,甚至雜有敗類,全面來看,畢竟在繼承傳統中發展著、壯大著,且在不斷超越。鄱陽湖畔,嘉陵江邊,北海之濱,巴東西蜀,從首善之區、通商口岸到僻壤邊陲、渤海中央,凡有侵權處,總能聽到律師的回聲乃至吶喊。“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已構成為律師倫理。一批批盛年才俊,把平凡艱巨的訴訟個案與神圣的使命審慎地、踏踏實實地結合起來,直面那幾乎不受任何制約的公權,勇敢說“不”!他們為了明道,不計其功,直至為了殉道,不惜捐頭。嚴守底線,義無反顧;凜然風骨,傲然屹立。他們以法庭內外的實踐統領著二十萬大軍,追尋自由,企盼民主,為法治的實現鞠躬盡瘁。老傳統,新血脈,支撐著中國律師的脊梁。
令人深以為憾的是,歷史也會出現“誤會”:那些無視文明潮流的蠻橫勢力一無例外地把律師視為異己,斷為異端。或壓或打,計謀常新。北洋軍閥如此,國民政府如斯,其他試圖阻擋時代腳步的力量亦復如是。他們在繼承著“自己的”傳統,也會有所“超越”!
時至今日,尖銳的對立集中地表現為維權與維穩的碰撞。執政者把維政權之穩視為第一生命,可以理解;而作為律師,則必須堅持一個光照百代的傳統觀點:人的自由權利、生命尊嚴是我們應予維護的至高利益。您說不是嗎?請溫習孟老夫子兩千多年前的闡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寥寥十字,層次清晰,重輕分明;合乎實際,理中含情。誰敢唱反調道個“否”?我以為這里沒有爭論的余地。
誠然,眼下律師執業維艱。公權恣意濫施,強橫干擾嚴重。隊伍中常有絕望之嘆,一些人情緒悲觀,也不免有各種負面的表現。然而歷史的發展昭示我們:社會一旦削弱或竟去掉律師的執業,必導致秩序喪失,混亂滋長,公權會失去信賴,法治將化為幌子,弱勢群體的權益時被踐踏卻不能得到維護。為避免這種困境,與其在絕望中偷生茍活,何如在希望中掙扎奮進?絕望與希望,往往只是一步之遙。從現實狀況出發,跨越的關鍵一步,在于養浩然正氣,懷博大胸襟,發揚獨立精神,堅持自由思想。真理系命,道義為根,直逼真善美:入斯境,一派光輝燦燦。我們也許不能成為“燃燈者”,難道不能擎起前賢燭火,給暗境發來絲絲亮光,指引奔向明媚春綠的路?
會有風險。先賢也有。1930年8月2日,上海張星垣律師為“政治嫌犯”辯護不就被一伙暴徒毆傷了嗎?但細查百年史,似無統一的“傳統模式”。實踐證明:只要做得到自愛、自重、自強,區區“風險”算得了什么?“是氣所磅礴,……生死安足論?”文天祥之歌,何嘗不是今日中國律師的心聲!更何況上述“三自”正是實施自我保護的最佳方略。
自強最關重要。謀求之道重在勤勉讀書。先賢所謂“學而后知不足”與蘇格拉底“知己無知”(此句的譯法不一。這里所引是趙越勝《燃燈者》中的譯文。)的偉大思想實在有雙曲同工之妙!作為后學,應慎思之,應體察之。暮年方逐漸克服驕氣,減少浮躁,覺悟自己無知,說句心里話,畢竟晚了一些。青年諸君,可否以愚翁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