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多年前,上海租界的法庭上出現了外籍律師的身影。1879年,薛福成就在《籌洋芻議》中主張在通商口岸聘請外國律師辦理華洋訟案。1888年,此文被選入當時的《皇朝經世文續編》。1891年,在上海格致書院秋季課試中項藻馨在策論中直接建議培養本國律師。1894年出版的鄭觀應《盛世危言》對西方律師制度做了介紹。這一年,23名上海商人聯名上書道臺聶緝遯:“中國自與各國通商以來,于交易一端,華人往往有受虧情事,歷年來稍能與之抗理者,全恃有律師得為華人秉公伸(申)訴。”起因于當時上海的英國商會抵制律師擔文署理國家律政司,擔文一向為華人主持公道,受到華商的信賴。項藻馨也對外國律師的執業倫理表示肯定。(參考孫慧敏《清末中國對律師制度的認識與引介》,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2期,2006年6月)
1904年發生震驚一時的“蘇報案”,國學深湛的章太炎和少年鄒容相繼入獄,清廷作為原告,與他們這些被告,分別聘請外國律師,就言論有罪還是無罪的問題,在法庭上展開一場又一場唇槍舌戰,每次的公開審理,《申報》等報紙都有追蹤報道。結果,不可一世的朝廷也未能如愿以償。雖然,我們今天已很難知道,在這一起載入青史的文字獄中,律師的出場,對于最后的審判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但這一幕將永遠留在這個古老民族的記憶深處。
不過,那只是發生在上海的租界里,在清廷按照前法治方式垂拱而治的地方,律師在那時仍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角色,在我們的民族記憶里只有不具合法地位的訟師。“蘇報案”3年以后,鑒湖女俠秋瑾在浙江紹興被殺戮時,沒有法庭公審,沒有律師辯護,沒有最后陳述,一句話,還沒有一切近代的法律程序,只有秋瑾留下的一句絕筆:“秋雨秋風愁煞人”,百年來回蕩不息。

在晚清變革的潮流中,1906年,由沈家本、伍廷芳主持的《刑事民事訴訟法草案》已引入律師制度,而且有具體的設計。伍廷芳曾在英國獲得律師資格,在香港等地執業。在他們給朝廷的折子中建議各省法律學堂培養律師人才,擇其優者考試合格,頒發證書,分撥各省,以備辦案之用。許多掌握實權的地方督撫則不以為然,四川總督錫良、廣西巡撫林紹年、山西巡撫恩壽、江蘇巡撫陳夔龍等都對此表示疑問,《刑事民事訴訟法草案》最終沒有付諸實施。次年12月,沈家本呈上的《法院編制法草案》,也有律師制度的設計,到1910年底草案公布施行,沒有引起多少反響。這年10月27日,郵傳部路政司主事陳宗藩上了一折,力陳司法獨立、律師制度的重要性。1911年,修訂法律館以日本的刑事、民事訴訟法為藍本,完成《刑事訴訟法草案》和《民事訴訟法草案》,其中明確律師的代理、辯護等職能。還沒有送資政院討論通過,清廷即已告終。(參考孫慧敏《清末中國對律師制度的認識與引介》,同上)
1912年元旦,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中華民國橫空出世,浙江、江蘇各地的律師就要發起律師公會,上海14名律師成立了“中華民國辯護士會”(或稱“中華民國律師總公會”,到年底解散時已有 170多名會員)。當年9月12日,司法部參考日本的辯護士法,頒布《律師暫行章程》,正式確立律師的地位。雖然在此之前,少量的本國律師事實上也開始在上海這樣的通商口岸執業。到1913年8月,全國有1520位律師獲得執照,多數在日本學習過法律,少數畢業于本國的法政學校。
1913年,青年邵飄萍時在杭州辦《漢民日報》,因筆下不留情,得罪當地權勢人物,被告上法庭,阮性存律師出庭為他辯護,以勝訴告終。在“宋教仁案”中,律師楊景斌為成了眾矢之的的嫌疑人應桂馨辯護,在幾乎一邊倒的公眾輿論和政治情緒的壓力之下,他卻要求保證嫌犯的人身安全,要求嫌犯在上海地方審判廳受審,以保證司法制度的獨立,等等。結果被司法部吊銷了執照,上海和周邊各地律師公會紛紛為他執言。這是律師為捍衛合法程序和律師職業權利做的一次努力。此后,在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中,我們都能聽到律師的聲音,看到他們傲然獨立的姿態。一些在政壇上浮沉多年的人物,在離開權力場之后,也會選擇律師作為自己安身立命的職業。做過國會議員的劉崇佑、沈鈞儒,做過教育總長、司法總長的學者、政論家章士釗,曾參與起草《臨時約法》、在民國前15年三任司法總長的法學家張耀曾,做過大理院院長、司法總長、法制編纂館的董康,都是當年享有盛名的大律師。從1918年到1933年,東吳大學法學院645名畢業生中,有228名在上海做律師,其中包括9個女性。1926年到1934年,上海律師公會就從235位會員增加到1174人,到1937年,律師人數達到1328名。
1927年夏天,上海律師公會公開主張取消律師的性別限制。雖然在此之前,法國巴黎大學的法學博士鄭毓秀1926年就已在上海租界執行律師職務。1927年底,國民黨南京政府頒布新的《律師章程》及《律師登錄章程》,其中最顯著的變動就是取消對律師性別的限制,意味著女性也可以成為律師。中國的法庭上因此出現了史良這樣年輕的女律師,她于1927年畢業于私立上海法科大學,能背誦《六法全書》,幾年后拿到律師資格,1931年開始在上海執業。女律師的出現受到上海小報的關注。1932年3月28日,《正義》記者王劍夫在《律師公會改選詳聞》中報道女律師楊志豪“交際圓活”、周文璣“辯才敏捷”、朱素萼“文筆犀利”。同年9月5日,《金剛鉆》記者了翁一以《脂粉不讓須眉》為題報道周文璣在上海地方法院出庭時的英姿:
女律師中有周文璣者,前日在地方法院出庭,坐有律師多人,初漠然視之,及開庭后,周律師應聲而起,操純粹之北平語,婉轉而沉著,態度閑雅,從容不迫,援引法理,亦殊明晰,一時在庭諸律師咸相驚嘆。

1934年3月,《晶報》介紹,“海上女律師,如史良、方劍白、羅亮、楊志豪、李彩霞諸女士,頗著稱法界。”(轉引孫慧敏《民國時期上海的女律師(1927—1949)》,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第14期,2006年12月)
歷史不會忘記,1923年被直系軍閥吳佩孚槍殺的律師施洋,他當時是人力車公會的法律顧問、武漢工團聯合會的法律顧問,并加入了共產黨,在1921年底的人力車夫罷工中,他以律師身份出面與資方談判,罷工勝利,他在工人中建立了威信,贏得全漢口人力車夫的愛戴,都稱他為“施先生”。包惠僧說他膽子大,有才氣,勇于任事,他是一個公開的“過激派”“危險人物”,“他自己也從不避諱一切活動,并把他的好打‘抱不平’、好幫助窮人,說成是律師的天職,法治的精神,保障人權。”“二七”慘案時,他正在漢口地方出庭,為一個刑事案件的當事人辯護,他被捕后抗辯:“施洋不是軍人,不是江湖大盜,本來就沒有犯法,即令犯了法,也應該由夏口地方法院審理,湖北督軍署的陸軍審判處無權審理律師施洋,如果你們一定要審理的話,那么你們就是藐視國法,逾越權限,你們首先就犯了國法,你們就要考慮你們對法律上應該負什么責任!”(《包惠僧回憶錄》,人民出版社1983年)
1933年4月,國民黨主宰下的江蘇高等法院公開審理陳獨秀等“危害民國”案,與陳獨秀一起辦過雜志、政見并不相同的老朋友章士釗挺身而出,義務為他辯護,在法庭上雄辯滔滔,從法理、邏輯和事實多方面證明,“政府不等于國家”“反對國民黨及其政府,并非反對國家”。他的辯護詞洋洋萬言,經當時《申報》《大公報》等報刊的報道、轉載,轟動視聽。國民黨中央日報社社長程滄波發表社論《今日中國之國家與政府——答陳獨秀及章士釗》,進行反駁,章士釗則在《申報》發表《國民黨與國家》一文予以回擊,這場法庭內外的論戰,不僅凸顯出當年律師的風采,更讓后人感慨的是章士釗的辯護詞和陳獨秀的自辯詞,當年一經出版,就被一些大學的法學院列為必備的參考書。我們從中可以深刻地體悟到,律師不是孤立的,沒有新聞界、出版界、教育界等領域存在的正氣,沒有社會各層面的合力,無論是多么有膽氣、有職業水準、有道義追求的律師也不太能有什么作為。換言之,沒有社會大舞臺上的各種角色,律師不可能單獨演出精彩的活劇。章士釗律師的辯護未能改變國民黨方面對陳獨秀的審判結果,但他維護了法律和律師的尊嚴。
發生在抗日戰爭前夕的“七君子案”,沈鈞儒等人因組織“救國會”、奔走抗日并組織罷工后援會而入獄,7個人中律師就占了4個(沈鈞儒、沙千里、史良、王造時),為他們7人辯護的律師團更是一個龐大的陣容,21名律師皆一時之選,包括張耀曾、李肇甫、陳志皋、江庸、汪有齡、江一平、劉崇佑、張志讓等,當年中國律師界的精華幾乎傾巢而出。這些律師既有做過司法總長、國會議員、大理院(最高法院)審判長的,也有大學法學院院長、教授,上海和蘇州的律師公會會長,其中許多名律師都是仗義而來,義務為他們辯護。“七君子”的政治觀點,他們并不完全認同,有的甚至不無分歧,比如對于組織“人民陣線”,張耀曾等律師就不贊同,汪寶楫之所以做沙千里的代理律師,是因為同鄉關系,“盡可能地幫助一個朋友,而不是為了表明某個政治立場”。但是,針對起訴書對七君子“危害國家”的指控,律師團明確指出起訴書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是對法律尊嚴的摧殘,也是對歷史功罪的妄斷。很長一段時間,法庭上和新聞媒體始終回蕩著當事人、律師和報人的浩然正氣。因為“七君子案”,使史良成了當時曝光率最高的女律師,《金剛鉆》等小報的多篇報道對她的看法前后并不一致,11月26日《關于史良被逮之所聞》說:“滬埠女律師隊里,舍周文璣外,當推史良為最享盛譽。史自懸牌應征,執行律務以來,閱時已久,至年前始與一老律師唐豪合作,平日營業,雅稱不惡。惟史之家累殊重,益以本人手頭異常散漫,金錢到手輒盡……”12月10日又有一篇《史良之近況》稱她“自懸牌律務以來,不獨對于社會事業活動甚劇,抑且史本人,性喜夸誕,至平時開支,每月達一千五百元之巨。……而結果因入不敷出至迄今猶負債累累也。”到了1937年2月的幾篇報道又稱她“勇敢果毅”。抗戰期間,她在重慶執業,戰后回到社會。1946年,社會律師公會對會員律師的所得額進行評級,分6個級別,在958位律師中,史良成為進入前三級的3位女律師之一。在上海檔案館的“上海律師公會檔案”中保存著她當年的26卷文件,主要是1946年到1949年之間的卷宗,在她承辦的72件案子中大部分是民事案件,只有4件刑事案件。
1948年,上海發生舞潮案,大批舞女權益受損,張紅薇、陸惠民等女律師主動伸出援手。當事人陳慧玲(金美虹)回憶,張紅薇很誠懇,她們在舞潮案期間見過幾十次面,“以我的切身體驗,張對我們的同情是真實的,也確實想幫助我們。”史良等也在回憶錄中提及自己辦過許多婦女案子。(轉引孫慧敏《民國時期上海的女律師(1927—1949)》,同上)
同一年,南京《新民報》被國民黨當局下令停刊之后,陳銘德、鄧季惺夫婦曾聘請章士釗、江庸、江一平、周一志等6個律師,起草了萬言“訴愿書”,從法律、事實、情理等各個方面進行了有力的申辯,要求撤銷處分。這份于情于理于法都無懈可擊的“訴愿書”如同石沉大海,最終歸于無效。盡管如此,他們訴諸法律層面的抗爭、努力也并非毫無意義。在前法治社會向法治社會轉型的時代,公民運用法律的武器,一點一滴地在法制框架內維權,也許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是天長日久,這種積累會導致社會發生實質性的變化。關鍵是這種努力是可持續的、長期的、韌性的,律師的作用也因此舉足輕重。這就和那種訴諸一次性的沖動,很過癮、很激烈的選擇呈現出了不同的方向。在長遠來看,前一種選擇即漸進的積累所爭得的進步無疑更可靠、更堅實。
歷史也不會忘記當年律師協會的作用,這個律師行業的團體在社會不義面前并不缺席。1933年,江蘇鎮江《江聲日報》經理兼主筆劉煜生因文字獄而遭槍殺,舉國上下的抗議聲浪中不僅有新聞界團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及其他社會團體的聲音,還包括全國律師協會在內,他們公開通電,提出追究、懲辦責任者的要求。國民黨當局被迫做出回應,先后發出《保障正當輿論》《切實保障新聞從業人員》的通令。1936年,沈鈞儒、沙千里、史良、王造時等4位上海律師公會成員被捕,其中沈、沙還是執委會委員,在他們入獄期間,“公會內部從來沒有人建議也從來沒有任何行動來填補他們的職位。”相反,1937年8月初,當他們獲釋之后,執委會通過決議,為4位會員舉行晚宴以致慰問。
當然,律師不僅要維護公民的言論自由、人身自由和生命的權利,律師要擔當捍衛公民財產權和其他正當權益的職責。年輕的史良早年在上海開律師事務所,就是因為打民事糾紛官司而一舉成名。在她辦公室的桌上擺著一個醒目的銀盾,上面鐫刻著“人權保障”4個字,她不斷以此自勉,要做一個正直的律師。律師執業不僅要直面不按法理、法條出牌的強權,而且要直面形形色色的社會惡勢力,包括炙手可熱的黑社會、助紂為虐的訟棍(律師界的敗類)。張耀曾在上海執業時就曾多次遭遇這樣的案件,有人勸他放棄,他說,律師的責任就是保障人權,如果無人在法律上為弱者說話,豈非律師之恥?“雖知與此種惡勢力抗,殊多危險,然職責所在,亦不敢辭。”這些話至今聽來依然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