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產階級專政,在馬克思的浩瀚著作中論述得并不多,但卻是馬克思的重要主張。1852年馬克思在致約·魏德邁的信中,強調“階級斗爭必然要導致無產階級專政”是他的“新貢獻”。1875年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更鄭重地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之間,有一個從前者變為后者的革命轉變時期。同這個時期相適應的也有一個政治上的過渡時期,這個時期的國家只能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專政。”從馬克思的自我表述中,可知無產階級專政是他的學說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因為,無產階級專政是階級斗爭的必然結果,而達到無階級社會又必須經過無產階級專政。所以,列寧把是否承認無產階級專政作為是馬克思主義還是修正主義的試金石。他說:“只有承認階級斗爭、同時也承認無產階級專政的人,才是馬克思主義者。”
馬克思在世時,除了僅存在72天的巴黎公社外,他沒有看到無產階級專政在各國實踐的情況。之后,以列寧為首的蘇聯共產黨以及第三國際的各國共產黨實施了無產階級專政。今天,我們翻開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記錄,怵目驚心的事件比比皆是。斯大林統治時期,上個世紀30年代,以專政的名義進行了“大清洗”。據蘇聯晚期負責冤案平反的官員說:“在肅反中受到迫害的達2000萬人(占蘇聯人口的1/10)。”黨的領導人托洛茨基、季諾維耶夫、布哈林等人以及大批黨政軍高級干部遭到殺害。中國則有1957年的反右運動和1966年發動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史稱“文革十年浩劫”。波爾布特執政的紅色高棉,在短短的3年8個月(1975—1978年)時間里,對本國人民進行大屠殺,竟使柬埔寨人口驟減了1/3(據《國際統計年鑒》1995年版)。當時柬埔寨人口約700余萬,據此數計算,被殺戮人口在200萬左右。這在死亡人數與國民人口相對值上創造了空前荒謬、空前血腥的紀錄。波爾布特在文革期間幾次來北京取經,學習“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毛澤東向他推薦了張春橋的《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一文。
這一切都是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下干的。那么,研究和廓清這一理論的缺陷應當是我們的責任。
“階級國家”與“階級專政”在現實中是一種虛幻
任何國家其權力只能為某一統治集團所占有。所謂地主階級是封建國家(應當是“皇權專制國家”)的統治階級,資產階級是資本主義國家的統治階級,未免言過其實。在某種生產方式下,雖然有一個階級主導其生產活動,成為經濟上乃至政治上的強勢者,國家的內外政策因而往往向這一階級利益傾斜,但這一階級與國家權力的占有者(統治集團)不能畫等號。
在封建社會,以皇帝為首的皇族集團代表國家,控制國家權力。如唐朝是李氏家族的國家,明朝是朱氏家族的國家,清朝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國家,所謂“家天下”也,如此而已。地主階級則不享有國家權力,雖然在經濟與政治方面與農民階級地位懸殊,但對皇族集團來說則不可望其項背。
在資本主義社會,國家作為一種公器不容某個集團永久占有。各階級、各集團可以通過組織政黨,通過競選,攫取有限的國家權力。那種把近代以來的西方國家說成是資產階級專政,是難以服人的。
“階級專政”的“虛幻性”,其后果是帶來了專政主體的不確定性。但是,它提供了一面旗幟,誰打著(或篡奪了)這面旗幟,誰就可以對任何人實行專政。比如,“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文化大革命,區區幾個野心家對中國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道德造成了空前浩劫。
無產階級專政對象(客體)的非科學性
要實行專政,首先要科學地界定專政的主體與客體,即由誰實行專政與對誰實行專政。在應當對誰實行專政的重大問題上,既缺乏科學依據,又缺乏法律條文。
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通常認為是被推翻的剝削階級,如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分子。但是,對被推翻的階級為什么要實行專政?眾所周知,革命勝利后,經過土地改革,經過社會主義改造,地主的土地及家財、資本家的資產都被剝奪了。地主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資本家也成了普通的市民。在這種情況下繼續對他們實行專政,就是擁有國家權力的強勢力量對已經失去土地和資本的普通公民實行專政了。如果說,土改后的地主,工商業改造后的資本家與其他公民尚有區別,那么,區別僅僅在于歷史。至于他們的子女,區別僅僅在于血統。階級,按馬克思的理論是按其生產資料的占有情況劃分的,只有“種姓”才是按血統劃分的。因此,之后幾十年中所進行的階級斗爭與階級專政,實際上是一種“種姓迫害”,它在文革初期“血統論”泛濫時達到巔峰。
無產階級專政相對于資產階級專政,領導人說,前者是向后者學來的,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過去你專我的政,現在我專你的政。如此,這難道不是一種“階級復仇”嗎?這大悖于無產階級解放全人類的崇高信念。
更為嚴重的是專政的泛化與濫用。本來,對已經不是資本家的“資本家”、不是地主的“地主”實行專政,已經是對專政的一種濫用了。以后,領導人又根據主觀需要不斷地制造新的專政對象,如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資產階級右派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等等。這里的一個基本方法是,要把你打成專政的對象,只要與“資產階級”掛鉤,或定一個罪名(如對領袖的思想表示一點疑問就是“現行反革命”)就可。這更是專政一次次的泛化與濫用。那些老的或是新的被專政的人是否是國家公民呢?如果是公民,那么與其他公民有什么區別呢?如果有區別,那么在法律上應當有“專政公民”與“非專政公民”的相應規定。可是至今在國家的任何法律中沒有這樣的規定。由此可以認為,把愈來愈多的公民群體任意地劃定為專政對象從而粗暴地剝奪了他們的公民權利是一種非法行為。我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長期堅持“階級專政”的。
專政對象(客體)的不確定性,對專政權力擁有者在實施專政中給出了很大的主觀任意性,這既導致專政對象的任意性與無限地擴大(在中國曾上演過“全面專政”的鬧劇),還同時使專政成為不受限制的權力,結果使權力為惡的災難在全國持續泛濫。
剝奪資本、對資產階級實行專政,其合理性不能成立
這就要聯系到經典理論的經濟學說,特別是其“剩余價值論”;因為經濟學說是“階級斗爭”與“階級專政”的理論依據。這里姑且做一些簡單的提示。
第一,“剩余價值論”是一個理論假說。很明顯的是,它夸大了工人的勞動價值貢獻量。事實上,利潤(剩余價值,即工人剩余勞動所創造的價值,實際上只是利潤的一部分)是諸生產要素投入的結果,而非單一勞動要素的結晶。這里還涉及“資本”的概念。經典作家著述了《資本論》巨著,可對“資本”的概念只給出了比較含糊的定義:資本是能夠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意思是,用于支付勞動力價值的資本才是資本。他因此把生產中的各項投資分為“不變資本”與“可變資本”,認為除了勞動力之外的其他生產要素所耗費的資本在生產過程中都未有帶來價值的增殖,因此都是“不變資本”。這種理論難以自圓其說。因為,資本作為增殖價值的母財都是可變的,一旦投入生產或多或少都會產生價值的增殖。既然稱之為資本,在生產運營中其價值都是可變的,不變的資本不能稱為資本,“可變資本”一詞也因而是多余的。
第二,如果承認生產方式要求與生產力水平相適應,那么,經濟剝削也是同生產水平相聯系的,消滅剝削有待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可見剝削是一種自然歷史現象。因此,視剝削為罪惡的倫理價值觀,作為對弱勢階級的同情是可取的,但是,以行政權力一概剝奪有產者并加以專政則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
第三,資本家作為“剝削者”不是它人格本質的全部,而只是它的一個方面,而且是非重要的一方面;更為重要的,它是社會化大生產的組織者,投資風險的承擔者,生產經營的管理者,國內外市場的開拓者。總之,資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的代表,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傳統理論對這一階級的分析,同歷史與現實存在很大的距離。
第四,資本家與工人之間不能認為是完全對立、對抗的關系;在生產活動中他們更多的是互相協作關系。資本家是生產活動中的主導者,工人在生產中的作用是在資本家的主導下得以發揮的。他們互相矛盾,又互相依存,遂使資本主義社會持續發展。依此推論,可以認為:階級斗爭雖然對社會生活會發生很大的影響,但社會發展、文明提升,更多的是在各階級之間和平關系中演進的。經典作家為了論證其革命與專政的政治結論,阻礙了其對諸多復雜問題的全面思考。
根據經典理論,中國人(不是全部)一直把資產階級與資本主義當作討伐的對象,各種污穢的字眼全都堆積在姓“資”的頭上,什么“爾虞我詐”呀,什么“好逸惡勞”呀,什么“唯利是圖”呀,什么“貪得無厭”“貪圖享受”呀,等等。然而在馬克斯·韋伯(1864—1920)那里,對資產階級的作為卻做了另外一種描述與界定,他提出了“資本主義精神”這一概念,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將上述這堆污穢字眼一一予以推翻。在韋伯的筆下,塑造了資產階級真實的新形象,那就是:誠信、勤儉、敬業、守法,他們為上帝而積累財富,在臨終之際往往將巨額錢財捐獻給教會或慈善機構。他們為事業而生存,而不是為生存才經營事業。韋伯這些文字發表于上個世紀之初。整整一個世紀,中國人卻沒有發現“資本主義精神”的新大陸。
多數人可以對少數人實行專政?
無產階級專政通常被解釋為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專政,它表示這一專政的“正義”性。
多數對少數的專政,在歷史上曾有發生,如古希臘的城邦民主時代,一切由多數人說了算(所謂“民主是人民的統治”),曾發生過迫害思想家與科學家的暴行。法國大革命雅各賓專政時期多數人暴政又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中國文革時代,億萬“紅衛兵”喊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以雷霆萬鈞之勢,橫掃一切,耍足了多數人對少數人專政的威風。這是多數對少數實行專政的一種情況。我們要關注的,多數對少數實行專政的更多的情況是,少數人甚至個人,以多數人(如“人民”“階級”“國家”)的名義對多數人實行專政。斯大林統治時期與中國過去的一個時期都發生過這類突出的事件。
在理論上還要辨明,多數人為什么無權對少數人實行專政?在現代民主制下,無論多數還是少數,都享有同等的法權;任何人不能對他人實行專政,不管是多數還是少數,都無此特權。在這種制度下,剝奪公民的權利,必須經過嚴格的法律程序,必須有確鑿的證據,而不能憑多數人的意志;壓根沒有“地、富、反、壞、右”的所謂“黑五類”的非法稱謂,也不允許杜撰什么“走資派”“叛徒”“特務”“反動學術權威”之類的專政對象。在現代民主制下,選舉與決策當然要遵循“多數決定”的原則,如果對問題的認同不可能“高度統一”,反對與棄權的少數(或多數)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這少數派的命運在專制制度與民主制度下截然不同。專制制度下,少數派受到歧視、壓制與迫害;在民主制度下,少數派受到保護,保護他們提出反對意見的權利,絕不要求他們“服從多數”(“少數服從多數”是“民主集中制”的一條重要原則),與多數保持一致。保護少數的意義在于:多數不一定正確;先知先覺者總是少數;少數的存在是糾錯的重要動因,從而使錯誤不會像專制國家那樣難以糾正;促使政府決策照顧到社會多元化的需求。因此,在民主制度下,“保護少數”與“多數決定”同樣重要。
無產階級專政是臨時的革命措施還是長遠的制度安排?
馬克思對無產階級專政這一重大問題的論述所留下的思想資料極其稀少,似乎主要是《哥達綱領批判》中的一段文字,這段文字僅73字(見本文第一段)。我們的分析僅限于這段文字。無產階級專政可以理解為“臨時的革命措施”,因為馬克思說,“革命轉變時期”“只能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專政”;而“革命轉變時期”自然是一個較短暫的歷史時期,不可能理解為漫長的歷史階段。然而,同樣是這段文字,后來又將無產階級專政理解為“長遠的制度安排”。因為這一“專政”存在于“在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之間”的歷史階段;而共產主義社會是一個階級消滅、國家消亡、人人自由平等、實行按需分配的社會。人類到達這樣的社會勢必要經過長期的努力。這后一種理解實際上是把今人的認識加于馬克思的。在馬克思看來,從資本主義社會到共產主義社會,并不需要經過一個漫長的歷史。問題在于,馬克思的這種估計,與真實的歷史發展存在很大的誤差,也因此,本來是在短時期中實行的無產階級專政,在后人那里就演化為“無限期”堅持的專政了。這一切,都是無產階級專政缺乏明確的時間概念所導致的結果。
歷史從來不是按照先哲的設想那樣發展的。既然經典作家對無產階級專政缺乏應有的理論闡述與制度交代,既然他對歷史的發展進程的估計與現實的歷史發展存在著明顯的誤差,那么后人有責任研究“專政”論斷中的缺陷。那就是:將一階級主宰之專政權力轉變為民有、民治、民享的公共權力,將以暴力為依憑的權力轉變為以法律為支撐的權力,將無限、絕對的權力轉變為有限的受制約的權力,將以政治權力為中心的社會轉變為以公民權利為中心的社會。不要寄希望于美好的未來,重要的是從現實中去爭得每個人應享有的自由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