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秦始皇本紀》及漢唐宋元明清金石研究文獻均有秦刻石及李斯相關史料記載。《嶧山刻石》所傳錄者,多沿《說文解字》說,傳錄各異,論說混亂,正謬參半。本文以古文獻所記《嶧山刻石》立石、頌辭、摹刻、作者為線索,分別對李斯始創小篆、《嶧山刻石》是否為李斯所為為重點進行考證。
一、《嶧山刻石》著錄考
秦代刻石文獻記錄者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者有七處。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述頌秦德的刻石: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南登瑯邪……立石刻,頌秦德。
二十九年,始皇東游……登之罘,刻石。又刻《東觀刻石》。
三十七年,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
世人未見《嶧山刻石》原版本,翻刻本見諸紙本古籍文獻者有七本。
長安本第一。長安本為宋鄭文寶據徐鉉摹本重刊刻,存西安學府,現存西安碑林。宋趙明誠《金石錄》記:“右《秦嶧山刻石》者,鄭文寶得其摹本于徐鉉,刻石置之長安,此本是也。”
紹興本第二。清阮元《兩浙金石志·秦嶧山刻石》條云:“右碑文……后刻鄭文寶記……在紹興府學尊經閣下。”
浦江鄭氏本第三。元吾丘衍《合用文集品目·碑刻品九則》云:“李斯《嶧山碑》……有徐氏門人鄭文寶,依真本式長刊者,法度全備,可近于真……”應天府學本第四(亦稱江寧本)。《東里續集》有跋:“右應天府學嶧山碑,元至元十二年(1275)癸巳所刻者……”
青社本第五。古文獻載,此本南宋紹興四年(1134)由李仲坦傳摹而刊。
蜀中本第六。蜀中本古文獻所記不傳。《東里續集》僅記:“蜀中本,未之見也。”
鄒縣本第七。歐陽修、阮元、李調元、《中國方志叢書·鄒縣志》等多有記載,現藏鄒城博物館。
二、秦小篆及《嶧山刻石》書丹者文獻考
篆書八體之論,后世學者多以許慎《說文解字·后記》所言為依據。其中“二日小篆”書體之研究,均牽涉到李斯、趙高、胡毋敬。古代文獻著錄多認為李斯為小篆創始者:
張懷璀《六體書論》云:“小篆者,李斯造也。”
《書斷》記:“小篆者,秦始皇丞相李斯所作也。……斯雖草創,遂造其極矣……李斯即小篆之祖也。”
衛恒《四體書勢》記:“秦時李斯號為工篆,諸山及銅人銘皆斯書也。”
韋續《五十六種書》記:“二十五、小篆書,李斯刪古文作也。始皇以祈禱名山,皆用此書。”
陳檁《負喧野錄》記:“小篆,自李斯之后,惟陽冰獨擅其妙。”
宋朱文長《續書斷》記:“自秦李斯以倉頡、史籀之跡,變而新之,特制小篆……”
宋鄭文寶、元鄭杓、劉有定、明何良俊、清王昶、孫承澤、劉熙載等論著均記李斯為小篆創始者。
古籍文獻記載《嶧山刻石》為李斯所為者:
竇臮、竇蒙《述書賦并注》記:“李斯上蔡人,終秦宰相,作小篆書《嶧山碑》,后具名銜。”
豐坊《童學書程》記:“李斯書《嶧山碑》、《泰山碑》篆之有三碑……”
陳思《秦漢魏四朝用筆法》記:“自上古以降,大篆方行于世……斯遂刪其繁冗,取其合宜,參為小篆……”
古代文獻著錄李斯善篆而未言明大、小篆者有元郝經《移諸生論書法書》《宣和書譜·篆書·徐鉉》、宋歐陽修《集古錄跋尾》、漢許慎《說文解字》、宋董迪《廣川書跋·嶧山銘》。
三、李斯不是秦小篆始刨者及《嶧山刻石》書丹者
通過對古代文獻分析我們發現,后世諸家文獻所記依據均導源自《說文解字》“所謂小篆者也”。此當不為憑證。概因許慎并未言明秦小篆為李斯所作。
從文字字體本身結構形態看,有如下三條可以證明小篆非李斯所始創。
首先,秦始皇初兼并天下,東巡時所立頌秦德“七石”, 《嶧山刻石》文獻所記“七本”均為后世所摹刻。徐鉉、鄭文寶、劉之美又依據他本。這其中有兩個關鍵問題須慎重考慮:一傳李斯《嶧山刻石》本古代文獻、刻石實物均未得見,故其刻本亦不存在,后世文獻所記依前人所記傳抄,其中訛誤、荒誕自不待言。
其次,文獻記載徐鉉(916——991年)為唐五代宋初文字學家、書法家。秦始皇初兼并天下立頌秦德《嶧山刻石》距徐鉉生活年代干余年;竇臮、竇蒙《述書賦并注》記:“碑既毀失,士人刻木代之,與斯石上本差稀。”亦不可信。李本《嶧山刻石》后世并無見此本流傳,竇氏兄弟又何來“與斯石上本差稀”之說呢?此說有訛謬。徐鉉所據李斯《嶧山刻石》之說又從何說起呢?又,《鄒縣志·古跡卷》記:《說郛》云:“嶧山實無此碑,乃南唐徐鉉所摹刻于長安者。”嶧山實無《嶧山刻石》,徐鉉所摹刻本又從何說呢?文獻記載訛傳。
第三,《宋史·徐鉉傳》記:“鉉精小學,好斯小篆,臻其妙。”然李斯小篆真跡今不傳,徐鉉所摹刻《嶧山刻石》又史證不足,故此說又一懸案待考。四徐鉉為廣陵(今江蘇揚州)人,曾仕官南唐吏部尚書,后歸宋,淳化三年卒。歐陽修《集古錄跋尾》記鄭文寶師徐鉉并得其真傳。曾親自去嶧山訪求秦刻石而未果,于淳化四年(993)即以徐鉉所摹《嶧山刻石》本摹刻于長安。這里有三個問題值得提出討論:其一,徐鉉卒年鄭文寶38歲,他既得徐鉉賞識、真傳,為何偏在徐去世后兩年摹刻《嶧山刻石》,文獻未記訪嶧山之時間是在徐氏生前或者卒后。若是徐氏生前訪嶧山不合情理。因為文獻記嶧山之石早佚。其師徐氏已知曉,當然會告訴鄭文寶。假定徐氏敦促鄭文寶訪嶧尋碑,實地勘察未果,應該即時摹刻,可得其師教導;若在徐氏卒后訪嶧山尋碑,沒有道理;其二,據文獻記徐鉉傳李斯小篆,《宣和書譜》所記為“至于籀篆,氣質高古”又與斯善小篆不符;其三,徐氏在江南揚州,官南唐,后隨李煜降宋,以其官職,可能有條件赴山東鄒嶧山訪尋《嶧山刻石》。鄭文寶鄒嶧訪碑未果,為何不轉去泰山、瑯琊訪其他刻石呢?鄒縣與泰山、瑯琊相距不過百余里,依常理是會去的。
以秦刻石比較立場看,徐摹本《嶧山刻石》及后世摹本,與《泰山刻石》“二十九字本”“十字本”及明拓本《瑯琊刻石》比較,三本文字形體點畫形態,結構造勢和風格面貌,均存在著很大差異。若三本同為李斯所為,徐、鄭摹刻三本其點畫形態,結構造勢和風格面貌亦不會相去太遠。《會稽刻石》宋、元、清各有摹本,唯徐、鄭均未見有摹本記載,又是不可理解之事。
古代文獻、實物之證。歐陽修《集古錄跋尾》所記兩摹本比較“則見其偽之相遠也”外;《鄒嶧山刻石》條下又記:
右鄒嶧山秦二世刻石,以泰山刻石較之,字之存者頗多……而嶧山字差小,又不類泰山存者(凡二十九字)刻畫完好。
《集古錄跋尾·秦泰山刻石》條下記:
按《史記》,秦始皇帝行幸天下,凡六刻石、及二世立,又刻詔書于其旁,今皆亡矣……今俗所傳《嶧山碑》者,《史記》不載,又其字體差大,不類泰山存者,其本出于徐鉉……自唐封演。已言《嶧山碑》非真,而杜甫直謂“棗木傳刻”爾,皆不足貴?
《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記李斯、趙高、胡毋敬三人作三篇字書,未言明李斯始創小篆。“秦始皇初兼并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丞相李斯”官位之稱是錯誤的。文獻所記,秦始皇初兼并天下。丞相為綰、狀。秦二世元年時李斯貴為丞相。秦始皇二十六年權量詔書文辭記:
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皆明壹之。
又秦二世元年詔書文辭記:
元年,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皇帝為之皆有刻辭焉。……
維秦王兼有天下,立名為皇帝,乃撫東土,至于瑯邪。列侯武侯王離、王賁……丞相隗林、丞相王綰列侯武侯、卿李斯、王戊……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
此記始皇帝初兼天下東巡登瑯邪群臣議于海上,李斯為卿,丞相為隗林、王綰。二十八年始皇帝先后東巡登嶧山、泰山、瑯琊,立三石,后二石頌辭《史記》有載,唯嶧山立石無頌辭記載,歐陽修疑之“何哉”?二十八年李斯為卿,《嶧山刻石》頌辭為二世所補刻,李斯為丞相。以此論,許慎《說文解字·后記》所記“秦始皇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有誤,后世文獻傳抄以訛傳訛,延續之誤。
許慎《說文解字·后記》述新莽六書又言:“三日篆書,即小篆,秦始皇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水經注》云:“秦始皇觀禮于魯,登于嶧山之上,命丞相李斯以大篆勒銘山嶺……”李斯所作不是小篆。
綜上所述,李斯始創小篆、《嶧山刻石》為李斯所作,有諸多值得商榷、進一步考證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