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宋詩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里講:“詩有別趣,非關乎理。”詩的獨特韻味在于詩人能夠自由穿越精神的后花園,在理性世界里構筑感性心靈王國,這種想象的無限可能把詩人的情感維度舒展到了極致,但這似乎與現實的真實性相去甚遠。讓我們回到中國工筆花鳥畫的視野下來觀照。
中國工筆花鳥畫形成于六朝,到唐代已經相當發達,薛稷、邊鸞、刁光胤等人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五代時期的黃荃對后世影響很大。由于皇帝的倡導,兩宋時的工筆花鳥畫達到高峰。元明清時代,隨著文人畫的興起,工筆畫開始陷入低谷。進入20世紀,陳之佛等畫家以自己的藝術實踐,讓工筆畫再度崛起。
工筆花鳥畫先天具有真實性的本體要求強調創作者對造型、結構以及表現方式須采取精準恰當的處理,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工筆花鳥畫的詩學要求。不僅創作者,很多研究者對工筆花鳥畫的詩性也采取了小心翼翼的態度,在創作與解讀中往往只是一帶而過,而更多的去強調藝術本體的外部意義,特別是以意識形態的視角來對藝術本體進行社會性的研究,背離了工筆花鳥畫作為傳統文化的藝術審美要求。而在這點上,李大成的創作有了很大的突破,他對工筆花鳥畫詩性的追求,使得他的創作形成了區別于同類工筆花鳥畫的異質性因素,可以說這是他的內核靈魂所在。
大成工筆花鳥畫的詩性特征主要體現在幾個方面:非線性結構、個性化風格和精神還鄉。
大成打破過去“一圖一事”的單線式創作思維,以宏觀、全景、集納的方式及逆向輻射式思維架構作品;在畫面布局上,他重理性美、思想美的獨立美學立場,用情感穿越時間,在大自然的長河中捕捉歷史的生生不息與試圖通過對大自然萬物的關照,來進入民族的文化深層,體現出強烈的文化啟蒙意識和濃郁人文精神。對于歷史事件與自然萬物,他會提煉、放大或濃縮,突出高潮,產生戲劇化的效果;同時,他更關注自然界卑微細小的生命,傾注情感注視它們的一舉一動。
以《大駕鹵薄圖》為例,它是目前世界上最長的中國歷史題材工筆人物巨畫,長56米、高約1米,展現了乾隆十三年冬至日乾隆祭天的浩大場面。現收藏于臺灣。有人作過統計,該圖儀仗陣容中,計大小官員3770人,御馬330匹,大象11頭,大型彩車5輛,車隊248人,樂器及共它器皿880件,其中人物服飾、旌旗、寶傘、華蓋等圖案、花紋極為復雜。大駕鹵簿中各式器皿的紋式,史料記載僅有文字說明,圖標即沒有色彩也不十分清楚,而繪制大駕鹵簿就是要求準確無誤,僅紋式這一項要做到復原,就絕非易事,不僅對畫家繪畫水平和繪畫修養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而且畫家必須精通歷史、清史。創作依始,李大成翻閱大量史書,收集大量資料,同時,無數次到故宮、天壇、博物館等地尋找和觀看當時乾隆皇帝祭天所用過的實物,走訪北京老一輩歷史學家,清史專家及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溥杰、溥任及恭親王的曾孫愛新覺羅毓詹等一些皇家后裔,向他們了解當時祭天盛況。
大成將歷史人物和事件以繪畫的手法進行營構,內核是歷史,紋理為繪畫。在結構上,他以時間為序,依照歷史事件的發展順流而下,卻又偏愛閃回,或讓時間停止,變換空間,進行并線式敘述。我們可以發現,大成并非像以往很多歷史題材美術作品那樣僅僅滿足于對某一局部、某一片斷或某個人,甚至某一場景的描寫,他熱衷于“全景式”的掃描,在宏大的空間里,多線并舉,多維切入,俯瞰歷史縱深,讓人感到一切盡在掌握的安全感和滿足感。
然而宏大的歷史事件和力挽狂瀾的關鍵人物并不能架構起豐滿的歷史,于是大成睿智地把筆觸及到歷史的小場景、小人物上,進而讓歷史變得有血有肉。在對歷史大事件、大人物的敘述中,他不時穿插人物的背景敘述,使歷史發生的“共時”空間延伸到“個人空間”,從而將歷史發生的大框架和無數個體性生命聯系在一起。他打破時空的界線,對乾隆祭天的歷史背景、現實表現和最后歸宿都在一處給予解釋,更讓人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有非常清晰的,全景式的認識。小場景變成大歷史的注腳,從審美的維度上來看,這些小場景更具價值,成為闡釋他們合理性的重要依據。
(二)
李大成工筆花鳥畫的詩性特征還表現在強烈的個性化風格即詩意書寫上。在他的作品中,主動回避不切實際的假、大、空繪畫模式,拒絕千篇一律的“公共語匯”,以一種更務實、更富于現代文人氣息的嶄新繪畫形式呈現在觀者面前。這既最大限度地接近本真的自然,又深深地烙上了畫家鮮明的印記。也可以說,大成在引導我們進入自然的隱秘之地的同時,又以他的心靈為我們呈現了浸染他性情的自然。他的繪畫語言呈現既葆有今天認識的高度、思想的深度和情感的厚度,又能嚴格、客觀地還原自然,使作品具有強烈的震撼力。
大成用詩性穿越了自然,同時他也用情感串起了自然與現實的距離。他有畫家的嚴謹和才情,這使得他的作品內蘊自然婉約的樸實,外顯自然飛揚的詩性。這似乎也是當下工筆花鳥畫創作所欠缺的。他偏愛在宏大的背景中描繪自然的驚天動地,在轟轟烈烈中呈現自然發展的軌跡,闡釋自然之所以偉大的原因。當然他也沒有放棄對細節的小的刻畫,他也不可能完全放棄對小細節的雕琢,但細節從來不是他敘述的重點。在時間上,他善于用情感縫合自然與現實之間的溝壑,在情感的催化下,完成了內心對自然的自由穿越。在大自然中體悟崢嶸歲月,感慨歷史的滄桑,呈現出強烈的詩性特征。
海德格爾說:人,要詩意的棲居。現代人需要詩意的安居,側重對自然趣味的追求。大成一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找到一種文化的歸宿感。那些迎面而來的泥土芬芳,田園詩歌的親切淳樸,都會激起他的創作靈感,喚醒心靈深處的家園記憶。他一直致力于把中國文化的深厚蘊味沉淀到畫面上,讓人去意會,去品味。大意境、大手筆、大花鳥是他在創作上的執著追求。他喜歡從關愛生命的角度出發,去捕捉鮮活的情態和趣味。因此,作畫的過程更象是生命的體驗,經過心靈過濾,用手淋漓酣暢地表現出來。
瓦爾格認為,不是藝術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應該模仿藝術。在繪畫體裁、內容上,大成注重寫生,注重對生活的體驗、對大自然的感悟,對人生的詮釋,他的作品很少沿襲梅、蘭、竹、菊等傳統花鳥畫的題材,更不局限于名貴花卉、珍禽瑞獸,而是從關愛生命的角度出發,去捕捉鮮活的情態與趣味。在畫面形式上,他努力追求、營造一種空蒙迷離、恬淡寧謐的詩意空間,注重色彩的和諧淡雅,通過溫和輕柔的色調,為作品籠罩一層曼麗的羅紗,達到婉約的境界。在藝術語言上,他追求一種樸素寧靜、清麗秀雅的風格,在靜態中造就動態的感覺。他相信,畫家只有深入到生活內部,認識美的本質規律,才能獲得創作靈感;只有繼承大師筆墨之法,才能表現生活的本初狀態,準確生動地傳達出花鳥之美的神韻。修身毓性、記憶家園,要的正是從真實中討筆墨,于筆墨中現風采。
同時,大成堅持一貫的創作風格,拉長畫面的距離,將畫面全部放在觀眾眼前,大自然的生靈萬物就在這樣周而復始的時間里交織,既類似小說中的意識流手法,同時也與散文寫作中的關聯性感性抒發異曲同工,這種筆法的運用出乎預料,也使得他的花鳥畫作品與一般意義上的花鳥畫作品有了相當的異質性因素。
(三)
大成打造的大意境、大手筆、大花鳥被巨大接受的因素源自“精神還鄉”。對于游子來說,所有的故鄉都是異鄉,所謂故鄉不過是他們祖先漂泊旅程中的最后一站。連城是福建龍巖的一個安靜縣城,在大成美麗的山村里,蜿蜒的溪水環繞著美麗山坳,春季一來,桃紅梨白,山杏花的清香霧狀彌漫,紫色的山葡萄和緋紅的山楂錯雜,鋪陳開土地的絢爛。大成入伍之前的生命基因里,深深浸染了這塊土地的營養。故鄉的紅花綠樹,暮雨晨風,山野景致,總會讓他用畫筆回望人生,在記憶的長河中打撈塵封的情感和靜謐的倒影。
大成曾說過:“畫畫是他唯一的行李”。正是在這種精神的貫穿之下,他才把中國花鳥畫的彈性、密度與質感駕馭的游刃有余。在他看來,畫家們在不斷的走,去尋找中華文明的路基,這種文化苦旅通過繪畫就成了大家精神的幸福之旅。在畫家的筆下,無論是祖國的大好河山、花鳥魚草,還是浪漫的詩仙、狂放的文人,飄泊的影者、得道的高僧,抑或是歷史的廢墟、文明的碎片,他都能觸摸到時空的傷痕,行云流水般的折射出歷史與現實的影子,讓觀眾觸摸到中華文化的根脈。
于是,大成從八閩大地的豐厚土壤里不斷汲取養分,如細密春雨,潤物無聲;如春園之草,日有所長。它無疑是大成最初的啟蒙或誘發,它是一個源頭,也是一個本錢,它的豐厚與否,直接關涉到大成日后藝術道路的前景、格局、氣象和境界的大小與高下。
情動于心,心法于外。大成正是從家鄉的溪流田園和阡陌山巒中,獲取大花鳥與大氣象、大格局與大意境的力量和決心。他的花鳥作品,始終彌漫著一股文人氣息與鄉土色彩。這種氣,是氣流的氣、氣場的氣、氣息的氣。也正因此,大成的作品多了幾分意趣、幾分內涵與幾分氣韻,他追求的是一種旌旗之下電閃雷鳴、猛士如云的豪邁和風骨,是筆隨情走、隨心所欲的鮮活和靈動,是枯潤相間、酣暢淋漓的墨趣與精神。歸根結底,大成的藝術底色是對故鄉、對自然、對傳統的熱愛。只有對故鄉、土地的無限眷戀和心有所屬,他的作品才會如此從容不迫與大氣磅礴。
大成認為,藝術無法度,自然狀態為最高狀態。當代人應該回歸自然個體,回歸僻靜的田園。在他看來,安靜是一種哲學、隱逸也是一種哲學。屈原與司馬遷也得到過安靜,但他們無法放下,心態上與朝廷無法割舍。而陶淵明以自然為魂魄,信仰自然、追慕自然、投身自然、耕作自然,再用自然的文筆描寫自然,營造一種平衡、和諧、放松的生命狀態。于是,大成把心靈安放在自然的宏闊視野里。自然,即自在而怡然的大存在,這種大存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上古先民實驗過,柏拉圖論證過,老子感嘆過,霍金書寫過。大成努力去解讀、詮釋自然與安靜的作品格調,他在“軍人-故鄉-游子”的三維一體空間里,建立起自己對故鄉、對家園、對自然、對文化語境的獨特體驗,其本質在于他打開了心的自由度,尋找到了藝術的法度,從而把作品推向一種精神還鄉的高度。
大成身上有著一種“軍人生來為戰勝”的血性與“愛拼才會贏”的本性,一旦決心已定,他便有一種敢為別人先、敢為天下先的決絕與勇氣。他對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與歷史積淀的篤信和傳承有著天生的敏感和自覺。進而言之,大成的生命情調與精神意識是通達的。王羲之說,“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這是一切藝術及審美生活的起點。每每創作出一幅新的作品,大成都仿佛走進歷史的深處,與名家相識,與大師對話,血脈賁張,心潮難平,欲罷不能。
著名戲劇家曹禺先生曾經寫道:靈魂的石頭就是為人摸,為時間磨而埋下去的。大成顯然不是瘋狂的石頭,而是倔強的石頭,一心扎在自己構筑的花鳥國度里,做著自己的國王,無論是錦衣玉食還是一貧如洗,他都是高貴地生活,而且沒有絲毫的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