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水記聞》考辯一則

摘要：司馬光的《涑水記聞》是我國宋代一部重要的語錄體史料筆記，被同時代和后世許多著述作為重要的文獻資料廣泛征引，有重要的文獻學價值和史學價值。中華書局1989年版的《涑水記聞》雖附有鄧廣銘、張希清的校記，但仍存在一些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考證，本文將試舉其中一則進行考辯。

關鍵詞：水記聞 ； 考證 ； 勘誤

司馬光，字君實，號迂叟，世稱涑水先生，北宋政治家、史學家、文學家，主持編纂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由其撰寫的語錄體筆記《涑水記聞》雖沒有《資治通鑒》的光輝成就，但是較為詳盡記錄了北宋六朝的國故時政，為后世留下了很多珍貴的史料，在宋史研究中有著重要地位，其中很多內容被《五朝名臣言行錄》《續資治通鑒長編》等廣泛引用。由國學大師鄧廣銘、張希清負責點校，中華書局出版的《涑水記聞》流傳甚廣，該書以清代紀昀的武英殿聚珍本十六卷為底本，將《續資治通鑒長編》中所引之條目逐一與《記聞》細校，雖然附有詳細的校勘記，但多為字面上的訛誤，在記人、記事方面仍然存在一些問題，有待進一步整理考訂，就筆者所發現的記錄失實情況，茲略加辨證如下。

張詠，《宋史》有傳，字復之，號乖崖，北宋時期濮州鄄城人。太平興國間進士，累擢樞密直學士，真宗時官至禮部尚書，詩文俱佳、為官剛正，頗有政績，尤其是益州平亂一事備受時人稱道。《涑水記聞》卷七載“樞密直學士張詠知益州，有巡檢所領龍猛軍人潰為盜。龍猛軍者，本皆募群盜不可制者充之，剽悍善斗，連入數州，俘掠而去。蜀人大恐。詠一日召鈐轄，以州事委之，鍔然請其故，詠曰：‘今盜勢如此，而鈐轄晏然安坐，無討賊心，是欲令詠自行也。鈐轄宜攝州事，詠將出討之。’鈐轄驚曰：‘某行矣。’詠曰：‘何時？’曰：‘即今。’詠領左右張酒具于城西門上，曰：‘鈐轄將出，吾今餞之。’鈐轄不得已，勒兵出城，與飲于樓上。酒數行，鈐轄曰：‘某愿有謁于公。’詠曰：‘何也？’曰：‘某所求兵糧，愿皆應付。’詠曰：‘諾。老夫亦有謁于鈐轄。’曰：‘何也？’詠曰：‘鈐轄今往，必滅賊，若無功而退，必斷頭于此樓之下矣。’鈐轄霍栗而去。既而與賊戰，果敗，士眾皆還走幾十里。鈐轄召其將校，告之曰：‘觀此翁所為，真斬我不為異也。’遂復進力戰，大破之，賊遂平。”①

《自警編》卷八、《事實類苑》卷二十二均有如上記載，可見《涑水記聞》所記載的這條內容，被其后一些著述加以引用，然考之有關史籍記載，發現這條內容實有不妥之處。

關于龍猛軍，《續資治通鑒長編》有載：“時京兆劇賊焦四等，嘯聚數百人，劫掠居民，為三輔害，帝令懸賞招募，待以不死。焦四等請罪自歸，各賜錦袍、銀帶、衣服、緡錢，并擢為龍猛軍使。”②焦四之亂發生于宋太宗淳化五年，后焦四投案，太宗將其收編，增設禁軍番號“龍猛，”擢升焦四為龍猛軍使，自此“龍猛”開始位列禁軍番號。《涑水記聞》中記載的這則內容發生的背景有二：其一、樞密直學士張詠知益州時期；其二、既然提及“有巡檢所領龍猛軍人潰為盜。龍猛軍者，本皆募羣盜不可制者充之”，此事件當發生于淳化五年之后。

考諸多史料，在張詠生平中，任樞密直學士又知益州共有兩個時期。第一階段為太宗淳化年間，第二階段為真宗咸平年間。《乖崖集》附卷第一宋祁的《張尚書行狀》載：“咸平二年，知貢舉，杜絕書謁，時稱得人。夏，改工部侍郎，知杭州。五年，移京兆。明年，轉刑部，復為樞密直學士，再知益州。”③而史料中提及較多的益州之亂也有兩次：李順起義和王均叛亂。《乖崖集》卷八《益州重修公署記》有載：“淳化甲午歲，土賊李順據有州城，偏師一興，尋亦殄滅。危樓壤屋，比比相望，臺殿余基，屹然并峙。官曹不次，非所便宜。”④

若《涑水記聞》的記載是李順起義，不免讓人生疑。淳化甲午即是淳化五年，王小波、李順起義始于淳化三年，敗于淳化五年。焦四投案擢升龍猛軍為同年，因此李順起義時期尚未出現“龍猛軍”的禁軍番號。另，司馬光所言是“有巡檢所領龍猛軍人潰為盜”，意為設置“龍猛軍”的禁軍番號之后，有巡檢所率領的龍猛軍人潰為盜賊，但是王小波、李順皆為農民，況《益州重修公署記》中也冠之以“土賊”，而非巡檢，可見該事件記載有誤。

由此可推測該事件或發生于真宗咸平年間張詠第二次知任益州之時。韓琦為張詠所作碑文《故樞密直學士禮部尚書贈左仆射張公神道碑銘》中有載“初，公之自蜀還也，詔以諫議大夫牛冕代公。公聞之曰：‘冕非撫御才，其能綏輯乎’始踰年，果致神衛大校王均之亂，逐冕，據益州。后雖討平之，而民尚未寧。會益守馬公知節徙延安，上以公前治蜀，長于安集，威惠在人，復以公為樞密直學士，遷刑部侍郎，知益州事。”⑤據韓琦的碑文記錄，真宗咸平年間益州神衛大校王均之亂時期張詠復任樞密直學士知益州事，參與平定叛亂。王均是北宋的士兵起義領袖，原為益州神衛都虞候，是統兵駐防的都巡檢使，后發動起義稱帝，完全符合“有巡檢所領龍猛軍人潰為盜”的記載。

但關于張詠施妙計巧令益州鈐轄出兵討賊的事件僅在《宋史.本傳》中有記載“出知益州，時李順構亂，王繼恩、上官正總兵攻討，頓師不進。詠以言激正，勉其親行，仍盛為供帳餞之。酒酣，舉爵屬軍校曰：‘爾曹蒙國厚恩，無以塞責，此行當直抵寇壘，平蕩丑類。若老師曠日，即此地還為爾死所矣。’正由是決行深入，大致克捷。”⑥據此記載可見司馬光所記錄的“張詠逼鈐轄討賊”一事當與《宋史》中這段記載是一件事情，只是司馬光在言語記錄上更為具體。韓碑將此事簡而言之記錄為：“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仆化賊為民，不亦可乎”⑦并無擺酒巧言的記錄。因此，《涑水記聞》“張詠逼鈐轄討賊”這則事件發生于太宗李順之亂時期。

綜上所述，《涑水記聞》卷七有關“張詠逼鈐轄討賊”一事的記載有誤，將兩個不同時期的兩次益州之亂混為一談，考之史料，只有《自警編》卷八、《事實類苑》卷二十二原文引用了這則內容，而《宋史》《續資治通鑒長編》《東都事略》等諸多文獻均無此條記載，想來應是在脫脫、李燾手里已發現有訛誤，而并未進行引用。

《涑水記聞》雖為司馬光的語錄體史料輯錄，但是其中涵括的事件多為傳聞，并未經過證實，難免存在記錄失實的弊病。正如鄧廣銘先生在《略論有關<涑水記聞>的幾個問題》中所言“用記聞作為書名，而書中所記事目的絕大部分也確實是得自所聞和所傳聞的，這就使得，因傳聞而致失實的毛病，在記聞中便在所難免了。”⑧早在南宋時期，吳曾就在其《能改齋漫錄》中提出對于《涑水記聞》的質疑，然而這種觀點并未引起廣泛關注，后世鮮有人考證《紀聞》事件，甚至《記聞》所述還在朱熹的《五朝言行錄》、魏泰的《東軒筆錄》等多部著述中被原文征引。記錄失實的責任并不能歸咎于司馬光，書名記聞，就暗示在成書過程中司馬光只是作為一個傳聞的記錄者，而非事件的考證者，況每則記錄下均注明了記聞的來源。《涑水記聞》是宋代研究領域一部重要的史料筆記，其史學價值不容忽視，但是在今后的研究工作中，對《記聞》的考證工作更應引起重視。

注釋：

[1]：（宋）司馬光.涑水記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26頁.

[2]： 李燾撰《徐資治通鑒長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三十六

[3]： 張詠撰《乖崖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附卷第一

[4]： 張詠撰《乖崖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八

[5]： 張詠撰《乖崖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附卷第二

[6]：（元）脫脫撰《宋史》，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二百九十三

[7]： 張詠撰《乖崖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附卷第二

[8]：（宋）司馬光.涑水記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