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的行程在甘肅境內(nèi)已經(jīng)兩天兩夜了,大西北真無愧一個“大”字啊!
中國的大西北旱、荒、窮聞名于世界。那風(fēng)化久遠(yuǎn)的黃土高原,起初是從閱讀進(jìn)入我的的世界的。要讀懂中國不能不翻一翻這頁華夏文明的故土;每個中國人的種姓都可以在這里找到淵源。大西北埋藏著我們的根,與根的情緣催促我去閱讀、認(rèn)識、體驗大西北。
我要尋找黃河自己奔放敦厚性格的源頭。
從隴海路進(jìn)入河南我,就在一部歷史里穿行。車行緩緩,車窗外的夜空也像河南的大地一樣朦朦朧朧。月亮?xí)r顯時隱,總是被大片的云遮蔽,遮蔽了它的歷史和現(xiàn)實(shí),不讓人們窺探。印象是一團(tuán)迷霧。瞌睡中的我努力地想理出一些頭緒,卻只能憑感覺與足下的大地對話。殷商以來,三千多年的故事變成了小說、傳說、影視片子、文物以及正本的歷史。
而白天的河南是一片綠色的麥地,遠(yuǎn)處的人家,和一行行的焦裕祿栽的泡桐。商丘一帶還有白皚皚鹽堿地。太多的戰(zhàn)爭,掠奪了河南的財富,河南成為貧窮的代名詞。大批人民流離失所,逃往南方去了,這是古代客家人的由來。從這里攀援我們的血脈,我的悲憫情懷不由汲汲而生。鄭裕德演的逃難中的四圈,個性鮮明、純樸幽默,而又詼諧滑稽,成為河南漢子的經(jīng)典。豫劇大家常香玉的花木蘭唱腔高昂、搖擺、綿長是河南女人的經(jīng)典。我更同情這些普通河南人的命運(yùn)。
河南在我的旅程里發(fā)酵,醞釀,像一壺咆哮的黃河大曲灌醉了我。張開眼的拂曉,鄭州已過去兩個多小時。快進(jìn)陜西省了。這時還體會不到大西北的“旱”字。古陸的憧憬隨即放大在面前。車停咸陽,似見威武雄壯的秦皇兵馬俑;過臨潼想到西安事變捉蔣亭,放眼八百里秦川桃紅柳綠,反倒無所觸動。
站在我面前的是崢嶸險峻的秦嶺,火車不得不改變方式,像蜈蚣一般貼著山崖趴行。秦嶺像許多豎立密布的蠟燭,燃燒了滿天彩霞。崇山峻嶺之隙長滿了紫色山草,一株株蒼松翠柏懸谷而立,宛如一道道綠色屏障。俯瞰陡崖峭壁間,渭水潺潺東流,也有長江瞿塘峽的那種高深仄逼。而水質(zhì)渾黃足證它是從黃土高原流淌出來的,它是黃河的重要支流。渭水東流而不是西流也是西北之旱的重要原因吧?
從秦嶺九曲十八彎的隧道中轉(zhuǎn)出,告別了渭河,水就少起來了。叢叢綠林變成稀疏的白楊沖天而指,青綠的田園變成溝壑縱橫蚯蚓般埢曲的黃土高坡。再往西居民住的是黃土壘成的院子。看不見屋頂,屋面是從外向里的一面坡;一種只為防風(fēng),不需防雨的房屋結(jié)構(gòu)。愈往西愈旱,一過永登只見一片瀚海,黃黃的沙漠,黃黃的太陽,連風(fēng)也是黃黃的,挾了無數(shù)的飛沙走石。前不見村莊,后不見阡陌,耳際似乎響起了絲綢之路的駝鈴。
縱目在天蒼蒼野茫茫無邊無際的戈壁灘上, 大大小小的卵石鋪就了大戈壁。上不見一只飛鳥,下不見一只黃羊,只有一小撮一小撮的芨芨草,是它的居民。空氣純凈得似乎回到了億萬斯年的侏儸紀(jì)。這就是騰格里大沙漠了!
這時你才真正體檢到大西北的旱字!
千年的旱象窮氣,到了二十世紀(jì)末,才有了改觀的希望。這使我想起我們在哈密的東風(fēng)市場,地攤上漢、維老鄉(xiāng)擺出了十分豐富的農(nóng)產(chǎn)品。韭菜、土豆、茄子、芹菜、哈密瓜,江南有的它也有。當(dāng)你看到峽谷里的新城、大漠上的井架;你驀然悟到,沉睡的荒原正在醒來。西北大地的熱力正在尋找噴發(fā)口,新的蘭州,新的玉門會如夜空明珠燦爛大漠。駐車嘉峪關(guān),我為夕陽的輝煌,城堞的雄姿而激動了無名,站起身來與昔日同窗共干一杯酒泉之水。
真是:莫道前途無知己,西出陽關(guān)有故人啊!
53次特快鏗鏘送客,數(shù)過秦嶺一百三十一個隧洞。列車在危崖陡嶺間鉆進(jìn)鉆出,眼前又浮黃土高坡。干燥的藍(lán)天與黃褐的底色對接在我的視野中。其間有一支三個人的迎親隊伍,一人吹著鎖吶,兩人抬了一塊紅布蓋的箱子。我直覺了這風(fēng)景仄逼的旱情,沒有一滴水分。當(dāng)我又把它與那孔遮了灰暗邋遢的布簾,藏在山旮旯的窯洞聯(lián)系在一起時,我立刻又感覺那種令人絕望的貧困。多么矛盾!我奇怪地覺得,我身上的某些東西竟是與之息息相通的。當(dāng)我看到黃土高原千瘡百孔的慘象,就像我的心靈曾被無情切割的那般痛楚。我愿意像它一樣袒露瘦瘠貧乏的根根筋骨,解開那些深深創(chuàng)傷的秘密。我的心神像黃土一般純樸,熱烈地仰視那高亢干燥的藍(lán)天,期待著濕潤的未來將至。
我愛大西北,因為我知道我的根在這里。它的深層的雄渾、粗獷、乃至貧窮的原生態(tài)已和我心心相印。我似乎回到了久違的家園,更愛大西北的開拓者和建設(shè)者;因為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壯闊的歷史和希望的今天。
我愿做一個志愿者,與它一路同行。
黃土將盡矣,胡不歸!
寫于1986,5西北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