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從的尋覓

【摘要】：《燕臺四首》的創作動機和命題原因歷年來一直眾說紛紜，許多學者考證此組詩的創作源于李商隱年少的風流軼事，或是拖喻之作。詩中春夏秋冬的時序交錯的設定，也是考證不斷。讀《燕臺四首》，給人一種無可奈何之感，文字中，又蘊藏著李商隱典型的深幽冶艷的光彩。筆者不認為義山風格嚴重的《燕臺四首》是單純的愛情詩歌或對于政治的托喻之作。這是一個青年詩人的心電感應圖畫，他通過意象的堆積、地域的轉化，幽微窈渺的情思，夢幻般的囈語，仿佛超越了人類的理性，去追求自己心中充滿幻想的幻象世界。

【關鍵詞】：李商隱;燕臺四首

一、春——轉瞬希望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

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

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佩。

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這首詩以春為標題，開頭萌發的春意和追尋的芳菲可謂是全詩中唯一的一處積極色調，也是唯一一處接近實寫的筆法?！帮L光冉冉東西陌”，義山寫景總是珍惜筆墨，一個“冉冉”，已經道盡了春光來臨時萬物窈窕嫵媚的姿態。開頭四句，除了春天來臨的時間外，飄柔的春光里，作者表明了自己并非和萬物復蘇一樣舒適愉快，而是“尋不得” 的惆悵?！敖酉聛恚覙湎拢庵腥嘶蛘哒f，夢中人，出現了。這一筆似乎是全詩中唯一一處對于愛人的直接描寫，但就這么一筆，依舊是虛實結合的。“高鬟立共桃鬟齊”，沒有任何的關于具體容貌、姿態的文字，只這么一句，便為我們打開了一個鏡頭——人面與桃花相映襯的若即若離、朦朦朧朧的神秘端莊?！靶埤埓气P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人面桃花仿佛輕煙一般，消失在了漫天的柳絮紛飛里。鏡頭轉變很快，漫天匝地的春光扔在，作者已經在夢醒時分不清黃昏和黎明了。這是一種極形象、濃重和生活化的生無可戀干。、換上了輕薄的紗衣，夏天的腳步近了，理想和希望仍然遙不可及無法失而復得。于是作者頹喪，任憑生命如四時一般剝離;作者絕望，他的春天不會“一江春水向東流”，隨著江水遠去，似乎還能流向美好希望的天際，作者將春天直接投入到污濁的承載著死亡的深海里，這是屬于李商隱的“狠”，用華麗的語言直接了斷所有希望，不留任何掙扎于希望的留白。

二、夏——世界盡頭

前閣雨簾愁不卷，后堂芳樹陰陰見。

石城景物類黃泉，夜半行郎空柘彈。

綾扇喚風閶闔天，輕幃翠幕波洄旋。

……

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黃河渾。

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云輧呼太君。

李商隱的詩很像電影。鏡頭切換簡潔，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大多是人物內心的獨白，沒有感情對象，直接刻畫感情的本質。

詩的開頭，描述著常見的夏日景象，用語一如既往地簡潔到位，“前閣雨簾”“后堂芳樹”，八個字，已經將夏日一處非常典型常見的景象表現在讀者面前了。然而，作者的重心在于通過景象中的外物生命來渲染內心的哀愁，通過外在生命的自在美麗表達內心深處的寂寞如斯。作者總是沉迷于絕望的曲調，“類黃泉”“空拓彈”，既然沒有希望，那么不如將他毀滅。這是一種求美滿而不得又不甘心就此放棄的反復猶疑和患得患失。接著，華美的文字游戲登場了?！熬c扇喚風”“輕帷翠幕”“桂宮流影”“嫣薰蘭破”，多么唯美飄逸的意象，此時我們已經分不清抒情主人公是作者自身還是陷入情網中的女子，或者作者對于愛人的想象了。這三句詩，從對于夏日景象暈開的點染，到用典故陪襯寂寞靈魂、抒發孤獨悲音，再到思念極深恍若所見，抒情到了如此境地，景象虛幻如同夢境，情感也到了世界的盡頭，境界也到了盡頭，如夢如真，感性再重一點，作者就將沉入陪伴他一生、他追求了一生的不確知的完美境界。

之后的詩句，“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黃河渾?！睙o情的現實驀然將美好的虛空擊破，歷經艱苦的刻骨相思永遠不會變，但作者知道，也永遠不會實現。

三、秋——花樣年華

月浪衡天天宇濕，涼蟾落盡疏星入。

云屏不動掩孤嚬，西樓一夜風箏急。

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

但聞北斗聲回環，不見長河水清淺。

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

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

瑤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

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云繞云夢。

雙璫丁丁聯尺素，內記湘川相識處。

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這首詩中，李商隱的鏡頭技術已經到了一種爐火純情的水平。

鏡頭從潮濕陰涼的靜夜月色開始。緊接著轉入室內，云屏，風箏，長夜漫漫，不眠中聽著西風陣陣，好像人生就這樣永恒地沒有希望地悲辛?！坝椣嗨蓟倪h”，李商隱給了相思中的人兒一個動作特寫，這是比較少見的，他又一如既往地提出一個希望后決絕否定它。于是接下來，我們看見了許多華美緊湊變化的鏡頭：金魚鎖斷，塵滿鴛鴦，小苑長道，玉樹聲聲，瑤琴撥弄，緊致裙裾，廊上鸚鵡……華麗唯美、形質各一的意象群落中，從個人在庭院中的悲音到跨越時間和時代的堪悲，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的悲哀，已經不是個人的悲哀，不是簡簡單單一場相思一次失戀的惆悵，這種惆悵悲憫是作者對于整體世界的絕望，不是個人對于社會的逃避，而是個人和整體世界若即若離、不甘渴望的關系和情感。一個個變化急速的鏡頭，看似沒有任何實在的聯系，但是李商隱通過文字鏡頭寫下了一個個悲傷唯美的片段，有舊日逝去，時代破滅，國家翻覆，愛情消亡，這其中通過瑤琴、鸚鵡、裙裾引起我們想象的鏡頭中的人，卻又一定是一個花樣年華中的美麗的形象，連他做的夢也應該是美好的。這個好像夢中的形象，和她所做的夢，和最后的手中馨香一樣，象喻了所有美好的事物和關于美好事物的一切深情。但是最終故去了，李商隱將這種故去點染得分外婉約，生命的盡頭恍若黃昏時讀一本書，光線已暗而渾然不覺，待回過神來書頁已經沒有意義。此恨莫可贖之。

四、冬——冷寂絕望

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遠甚蒼梧野。

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

……

破鬟倭墮凌朝寒，白玉燕釵黃金蟬。

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

《燕臺四首》到了最后一章，于情感思想不需升華。李商隱的藝術魅力就在于此，他不需要情節的羅列和感情的鋪陳，他不需要講一個故事，從一開始他就拋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本質，然后點上一炷香，在煙霧繚繞里慢慢反復。

開端“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一句直擊人生悲傷的本質。日出日落，象征著人的生命也從呱呱墜地走向死亡。對于李商隱而言，人的一聲至死都是無名孤寂的，人與人之間無法抵達對方的心靈深處?！扒嘞资薄皟霰谒ā薄胺几袛唷?，凍徹心魂的孤寂悲涼。作者好像在天河中乘著小船追憶往昔的月華，但本身已無希望，作者甚至連未來的希望也一并否定。這種雙重的悲感下，作者寫下了哀愁的典型事例，對于美好事物的得而復失，對于時光改變的物是人非。竹管笙簫，歌舞升平的意義只是一場虛空，溫香軟玉的快樂只換做了一次無法再聚的別離，鏡頭最終特寫在了女子的華麗首飾上，但這一特寫是為了說明美好的資質面對折磨破損的悲哀。在世間風車雨馬的循環和阻隔里，在個體生命和整體世界的不斷靠近、剝離中，生命化作一只流淚的蠟燭。

從首章“風光冉冉東西陌”的生意萌發，到“蠟燭啼紅怨天曙”的哀怨死去，李商隱這四首詩寫盡了人生悲哀的本質，留待后世的我們，嘗試用相類似的心靈去探尋這個偉大詩人在他年少時便預言般留下的宇宙中常懷憾恨的心靈空間。

參考文獻：

[1]《葉嘉瑩說詩講稿》 中華書局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