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輕易不說話,一說話嗓門兒就大得不得了,甚至有些瘆人。
能住六個人的病房就住了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是我。
他,住六號床,我,住一號床,剛好是一間病房里能拉開的最遠距離。我們之間很少交流,甚至互不曉得對方的名字。護士進來,對他說:“六號,該輸液了。”又對我說,“一號,該量體溫了。”于是,我們都有了一個簡單易記的名字,他叫我一號,我叫他六號。
六號輕易不說話,一說話嗓門兒就大得不得了,甚至有些瘆人。
有一次,我一邊輸液,一邊聚精會神地為一篇小說打腹稿。六號忽然翻身下床,一驚一乍地大聲嚷起來:“一號,你瓶里的藥沒了!”我一個激靈,正想翻身去摁求助警報器,門口陡地傳來金屬落地的撞擊聲和玻璃瓶爆裂的脆響。一名護士呆若木雞地站在門口,傻傻地瞪著濺得滿地都是的破藥瓶,半天都沒憋出一個字來。
后來,護士把責任全推給了六號。六號表情有些委屈。我知道他當時也是為我好,便暗地里勸護士,說六號的聽力有障礙,只要一說話就是大嗓門兒,叫她不要跟六號計較。至于造成的損失,我自然會全部承擔。
我一直很得意,自己竟然把瞎話說得跟真的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就說服了護士。但在聽六號接完一個電話之后,我便再也得意不起來。
那是一個夜闌人靜的后半夜,我正做著一個不該做的夢,六號的手機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喚起來。電話接通,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乍地響起。
“爸,我這日子沒法過了。”手機的音量很大,女人的啜泣聲依稀可聞。
“啥?”六號甕聲甕氣地問。
“我要跟他離婚。”
“怕啥?我這里有個伴兒。不怕!”六號大聲嚷嚷。
“爸,我是說我要離婚。”
“我這個伴兒可好啦,你就放心吧!”六號的回答讓人啼笑皆非。
“爸,我沒法跟他過了,我明天就搬回來住。”
“啥?來看我?你們忙,就不用來看我啦!”六號說完這句,電話就斷了,不知道是誰掛斷的。
然后就聽到六號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偶爾還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根本沒有睡著。
沒過幾天,六號的女兒和女婿果然來醫院看望了他,還帶來了花籃和水果。他的女兒挑了些水果送給我,感激地說:“多謝您照顧我爸。”
她的話讓我無地自容,也讓我從此對六號有了特別的關注和超乎尋常的關心。
那是一個大白天的正午時分,看看已是服藥時間,我趕忙翻身坐在床沿上,學著護士的口吻喊:“六號,該吃藥了!”六號側臥在床上,沒有半點反應。我稍稍提高了些音量,又喊:“該吃藥了,六號!”六號還是沒有動。我無奈地搖搖頭,從大小不同的一堆藥瓶里倒出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一小捧藥片,低下頭用嘴試了試杯子里的水溫。水溫剛好,我正要把藥片往嘴里送,對面突然傳來六號滾雷一般的聲音:“一號,還差五分鐘哪!”
我身子一顫,手里的藥片差點灑到地上。我抬腕看看表說:“不差,剛好十二點。”
也不知六號是否聽到我說話,只見他拿起手機,摁了摁鍵說:“十一點五十五,剛好差五分。”
我愣了愣。六號接著說,“昨天中午十二點,我聽到鐘樓上的鐘聲,專門對了時間,不會有錯的。”
“你聽到了鐘樓上的鐘聲?”我對六號的聽力依舊持懷疑態度。
六號點頭說:“是啊,你沒聽見嗎?”
鐘聲,我確實沒聽見。可是那天晚上他女兒的電話,他不是也沒聽見嗎?我忍不住結結巴巴地說出了心中的疑惑:“可是……可是,你女兒跟你通電話,你……你咋就聽不見呢?”
六號撓撓后腦勺,嘿嘿一笑,語重心長地說:“有些話,聽不見,比聽見要好。”
我細細咀嚼著六號的話,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趁他出去上廁所的間隙,我自個兒挪到了五號床位。那兒,離窗口很近。
我忍不住結結巴巴地說出了心中的疑惑:“可是……可是,你女兒跟你通電話,你……你咋就聽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