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書泉先生的《獨自散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出版后送我一本。他的專業是文學批評,我的專業是語言研究,倆人雖為同事卻非同行。照理說我沒有資格就其新作評頭論足,不過該著主要談文化、談社會、談人生、談旅游見聞,談讀書感受,因為在這些方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作為讀者我還是可以說幾句的,加之該著表現出的人生態度及思想傾向我不只由衷認同且極為欣賞,結果品茗書香之后,禁不住產生就此說幾句的念頭。由外而內綜觀,該著具有以下四大特點。
其一,面寬底厚,運筆老到。《獨自散步》由作者近年撰寫的各類隨筆匯編而成,可見它屬于散文集。該著內分五章,依次冠名為“文化反思”、“社會透視”“人生情懷”“走讀天下”“另類閱讀”。2011年黃先生推出小說新作《大學囚徒》,介紹創作背景時他說:這些年來“我已經通過各類文章向這個世界說出了自己想說的一些話”,其中有“關于歷史”的,“關于時代”的,“關于社會”的,“關于革命”的,“關于改革”的,“關于大學”的,“關于教育”的,“關于體制”的,等等(見《我有話要對這個世界說——寫在長篇小說〈大學囚徒〉出版之際》)。當時他一口氣列舉了21個“關于”,圍繞這些“關于”撰寫的各類文章大多收入《獨自散步》。即此可知,該著五章標題不過是給所收作品作一個大致分類,而微觀地看其所涉內容相當廣泛。近些年來社會風氣浮躁,信口開河之作汗牛充棟,以致葛兆光公開聲言,時下的出版物“百分之九十都是‘學術垃圾’”。(《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續編》,2012)對于以上說法這里不作評論。不過可以肯定,葛先生如有機會翻閱《獨自散步》,絕不會亦對其嗤之以鼻。因為黃先生的新著不僅具有篇幅上的厚度,總計346 頁;同時具有思想上的厚度,從“另類閱讀”反映的閱讀面可以看出,該著乃厚積薄發之作。毋庸諱言,與出版過同名散文集的朱蘇進相比,黃先生的筆下工夫稍遜風騷。但在同行中其援紙握管能力仍屬上乘。安徽詩人王多治曾評論道:“黃書泉最大的優點就是他的文字好,這是大家公認的。”(見《黃書泉長篇小說〈大學囚徒〉研討會綜述》)我懂點修辭,以修辭標準衡量,黃先生的運筆堪稱“老到”。其“老到”不只表現在措詞的言簡意賅和行文的自然流暢,更表現在善于用典。這里所謂“用典”主要指引用名人名言。前述特點在《獨自散步》中表現十分突出。如《質疑“知識分子”》文末對瞿秋白有關論述的引用,《愿天下同樂——春節感言》中間對聶夷中有關詩句以及拉布呂耶爾有關感言的引用,《從大學反觀中學》結尾對愛因斯坦有關見解的引用;《在入世與出世之間——讀〈梁漱溟口述實錄〉》收官處對錢理群有關說法的引用,等等,均起到畫龍點睛,甚至點石成金的作用。東坡云“腹有詩書氣自華”,雪芹曰“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黃先生博聞強識且善于借鑒,信手拈來且恰到好處的用典不僅使筆下魅力叢生,散發出濃濃的書卷氣,同時增強了論析的說服力,提升了文章的品味和境界。
其二,情系民生,關注現實。數年前有人通過電子郵件給我發來反映皖北農村教育落后面貌的PPT。我萬萬沒有想到在溫飽問題基本解決的我國,有的農村地區教育條件依然那樣惡劣。鑒于唯有政府和社會共同重視才能促使前述狀況及早扭轉,當時我除了將PPT傳給了教育廳領導,還傳給了院里同事。令我詫異的是對此有人竟持嘲笑態度,而黃先生不然。有天路上相遇,他主動提起那PPT。交談中我意識到,他屬于始終把民生問題擱在心頭的公共知識分子。該類學人有個特點,就是不止像杜少陵那樣有著情牽“天下寒士”的仁愛之心,而且總是以各種方式努力促進全社會共同呵護弱勢群體。黃先生正是這樣的身體力行者。近年來他為此不斷撰文發稿。其中有的篇目,如《愿天下同樂》《“愛”的匱乏》、《廢墟上的獨白——汶川大地震隨想錄》,已收入《獨自散步》;有的篇目,如《解讀何家慶》(2004),《不問鬼神問蒼生》(2007),雖未收入文集,但仍在其博客上繼續發揮著鼓與呼的作用。前些日子安徽大學新聞網報道:“4月的皖北仍然是春寒料峭,但文學院教授黃書泉帶領他的研究生前往固鎮陳王小學開展的贈書活動,卻給孩子們帶來一縷溫暖。”黃先生不僅是真真切切情系民生的公知,同時也是真真切切關注現實的社會性學人。前面提到的21個“關于”,其中絕大多數屬于現實論稿。收入集子的《獨立、求是、參與的學術人格》一文,為閱讀李澤厚《走我自己的路》之后寫下的隨感。李先生在書中表示:“我不寫五十年以前可寫的東西,我也不寫五十年以后可寫的東西。我只為我的時代而寫。”《獨立、求是、參與的學術人格》對此給予極高評價。黃先生之所以對李先生前述著作以及前述表態高度認可,除了因為彼此所見一致,更因為黃先生始終認為,一個真正的學者,應當“既超脫世俗、淡泊名利,同時又積極關注社會民瘼,所謂‘大隱隱于市’。尤其是像新時期十年這樣一個歷史大變革、思想文化最為解放、活躍的時期,他們更是不會躲進學術的象牙之塔去追求所謂的‘不朽’,而是以自己面向現實的學術研究積極參與、投入其中”。
其三,目光敏銳,見解深刻。“美”乃各類文本的共同要求,而文學作品對此尤為重視。抒情詩、敘事詩等對“美”的追求多從“形而下”入手,訴諸情感和形象的抒發和描寫;文化隨筆、思想隨筆等對“美”的追求多從“形而上”切入,依靠理性和智性的藝術化論析。《獨自散步》收文96篇,其中文化隨筆、思想隨筆之類占了相當比重。故而能否完成“形而上”的“美”的塑造,即理趣和智趣的生成,很大程度取決于是否具有觀察的敏銳性和思想的穿透力。賞讀《獨自散步》,我以為上述兩大前提均有出色體現。《從大學反觀中學》談教育問題,作者從大學生中普遍存在的令人堪憂狀況,如人生觀模糊、價值觀紊亂,人格、個性、心理缺陷嚴重,認知水平低下,厭學情緒強烈,缺乏獨立生活能力和與人相處能力,人際關系失調等等,探本溯源,反思中學應試教育結下的苦果,說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無濟于事,療治得從根入手,對癥下藥。《一個非球迷的足球感悟》談足球賽給予自己的啟迪,其中分析足球賽緣何而生,作者認為:“也許,在所有的體育競技項目比賽中,只有足球,將體育的競技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人性深處具有進攻性、征服欲,每個人都渴望自己成為勝利者、征服者,這是人類無數次戰爭的心理根源。然而,人類社會生活需要和平與秩序,于是,發明了體育競技,將人的進攻性、征服欲通過正當、合理的渠道,加以轉移、釋放、升華。”《解讀“家庭暴力”》乃是針對“李陽毆妻”事件發表意見,其中談到為什么近年來家暴屢屢發生于名流家庭,作者指出:“當今某些社會上的所謂‘成功人士’,激烈的社會競爭,復雜的人事關系,外部的種種誘惑,自身欲望的無法滿足,對名利的無休止的追逐,使他們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甚至心理發生畸變,致使他們回到家庭稍不如意,便會反彈、宣泄,家暴由此發生。這也是近年來一些社會知名人士家暴行為增多的重要原因。”《“莫言熱”后,文學依舊》是就莫言獲獎及其對我國文學的影響表達看法,文章說,“莫言只是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而不是一位偉大的作家。”“莫言之后,中國也許還會有作家獲諾獎,但仍然產生不了偉大作家,因為已不存在產生偉大作家的歷史語境和社會土壤。”《獨自散步》中類似析論隨處可見,俯拾皆是,也正因為如此,筆者將“目光敏銳,見解深刻”視為該著重要特點。
其四,針砭時弊,痛快淋漓。我是南京人,2004年才來安大,但即便如此,與黃先生已有十多年交往。印象中黃先生屬于從不掩飾真實情感的爽快人。我是搞語言的,根據對有關標準的了解,敢于斷言,黃先生的普通話連三級乙等都達不到,但每年春節院里聯歡,他都自告奮勇,用帶有濃重肥西方音的普通話來段詩歌朗誦。由此可見,他乃性情中人。或許因為性情使然,或許因為服役期間受過正統教育,或許因為天生眼里容不得沙子,黃先生自從有了“拿起筆做刀槍”的能力,那些人性上以及制度上的非健康非正常現象,也就幾無例外地成為其披露、批評、諷刺、質疑、抨擊的對象。例如《質疑“實話實說”》披露說,在中國說實話難度很大,過去如此,現在依舊,從《實話實說》欄目的逐漸變味到最終退場,可以清楚看出這一點。又如《“愛”的匱乏》批評說,如今“愛”字滿天飛,但大多不過是些官樣文章、職業語言、作秀姿態、廣告包裝、精神佐料、文人話題、商界噱頭而已。一旦動真格許多人則借故回避,可悲的是,表里不一、言是行非的丑態每每表現在道貌岸然的學者、教授、專家、作家身上。《文化八問》第二問諷刺說,媒體在反對虛假廣告上調子最高,而大量虛假廣告恰恰是通過媒體堂而皇之傳開,原因在于廣告乃其最重要經濟來源,為利益所驅動,許多媒體濫用權力,來者不拒,給虛假廣告大開方便之門。《文化八問》第四問質疑道“學術何以能夠腐敗”,指出“不是學術本身腐敗,而是已與‘官本位’接軌的現行學術體制腐敗,是掌握高校和研究機構學術權力和資源的某些人腐敗”。《說“原”》抨擊道:近年來非官方和民間舉辦的大型會議以及重要慶典中,總會出現許多“原”官員,主持人介紹時總是特別突出其原先官位和級別。原因在于這些人當過官,有的職務還較高,瘦死的駱駝大似馬,在官本位的社會里,他們曾經擁有的級別和職務就是一塊金字招牌,仍能鎮住人,能提高會議或活動的“規格”“檔次”。由此可見“中國的官本位體制積重難返,中國人的權力依附意識根深蒂固”。諸如此類嫉俗如惡,嫉惡如仇,似匕首、似投槍的犀利文章,黃先生寫了很多,大概為了減少麻煩,避免是非,有些文章,如《我們如何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如《給安徽小說創作把脈》(見天涯社區網站),沒有收入文集。
二十年前在《文藝評論》上,黃先生發表過一篇名為《隨筆:透視作家的一扇窗口》的文章。其中說:“隨筆,既是作家實現展示表白自我、與他人直接交流欲望的一道門,又是讀者占有、欣賞、了解、認識作家人生的一扇窗。”我以為這話說得很好。所謂“文如其人”并不準確,因為事實上并非任何作品都可以作為窺探作家內心世界的渠道,在各類作品中最有資格擔此重任的乃是隨筆。黃先生通過隨筆探秘別人;我通過他的隨筆,收入和沒有收入《獨自散步》的,探秘黃先生。其間我注意到,在《獨自散步》中,“靜”“動” “入”“出”這四個關鍵詞深刻影響到黃先生的為人和為文。根據其有關說明,“靜”是指安坐書齋,與書為伴、以筆為業;“動”是指參與社會上各種各樣的活動,品味多姿多彩的人生(見《動靜之間——我的人生態度》);“入”是指達則盡心盡力,廣濟天下;“出”是指窮則自我排遣,獨善其身(見《蘇軾文化人格的現代意義》)。黃先生認為學者需要處理好“靜”與“動”之間以及“入”與“出”之間的關系,無論怎么說都不可固守一隅,失于偏頗;明智的態度乃是執兩用中。他不僅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盡管是在“獨自散步”,但“從心所欲不逾矩”,始終徜徉于靜動之間和入出之間。正是得益于前述“度”的理智把握,黃先生創作了那一百多篇有張有弛的各類隨筆,也正是得益于此,他推出了又一部可圈可點的學術新著。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