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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

2015-04-29 00:00:00錢墨痕
安徽文學 2015年11期

我是一條船,無論走多遠,都不會留下腳印。

——題記

1

我每天騎著這輛破舊的永久回家,每每經(jīng)過家門口那條狹長逼仄的小巷子時,車子總會被路上一堆堆露天集市留下的垃圾顛簸得吱吱呀呀,也只有那個時候我才會深刻地感受到?jīng)]有什么會是永久的。這輛永久是我父親剛到這座縣城時買的,到今天已經(jīng)近30年了,比我的年歲還要長,每次迫不得已拉開腿騎上去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太人道。

趁紅燈的間隙,我低頭看了眼手表,凌晨一點十三。

家門口那條巷子是整個窮破街區(qū)最繁華的象征,白天云集著嬉戲的孩子們和市集中較有手段的一些小販,而萬家燈火熄滅之后,唯有這里的夜光能和星光交相呼應,繼續(xù)拼湊著浮夸的人間。這里有一家酒吧,三家洗頭房和零散的小卡拉OK。我年輕時或者說四五年前,也就是我20歲時,我會望著里面或躺或坐搔首弄姿的女人們吹著口哨,直勾勾地盯著她們滿是脂粉的臉,看她們極風情地抽著煙,而更年輕點的十年前,也就是我十四五歲時,我會在每次經(jīng)過時快速走過去,在風一般走過去的過程中迅速偷瞄上一兩眼。只有這中間的歲月,我會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和現(xiàn)在一樣。現(xiàn)在大半夜的,我只想回家找床躺著,而不會在乎床上有沒有女人。

可今天不一樣,我在離家僅500米的巷子口停了下來,遠遠看見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家叫“布達佩斯”的酒吧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曾和我一起喚寄居我家樓上的一個鄰居叫哥哥,但她卻不是他的妹妹,一如我不是他的弟弟一樣。我和她雖然接觸不多,且有兩三年沒見面了,但我認人有種奇怪的天賦,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我沒想好去招呼聲什么,便沒有推車向前。她站在那里,后面跟著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十五六歲男孩。男孩染著屎黃色的頭發(fā),兩個夸張的耳飾把耳朵襯得巨大,這么大的耳朵,當年他媽要是順產(chǎn)真不一定順得下來,我有些惡毒,我總這樣。男孩從夾克中掏出一包煙,叼了一根在嘴上,然后用煙盒朝女孩示意了一下。女孩瞟了一眼,賭氣似的抽出一根,點上火。見女孩吸了一口,男孩便回身走了。等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后,女孩把煙拿離了嘴,用力咳嗽起來。我走過去,一把將煙奪下,掃了眼煙屁股冷笑了聲把它踩在腳底,她低下頭。

“你維特哥回來了嗎?”

這是一個很愚蠢的問題,我已經(jīng)三年不見她了,她維特哥也早在10年前搬離了這里,但我也不懂為何第一反應就問出了這句。她抬起頭,睜大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她今天并未化妝,只是輕微打了粉底,依舊是我認識的那個小姑娘。看她沒有回話,我捋順了散在她額頭前的亂發(fā),又問了一句:“你回來了,有維特哥的消息嗎?”她點了點頭,接著搖了搖頭,笑了一下,然后哭了出來。

2

那還是我很小的時候,準確地說,是十五六歲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在附近的中學讀初三,還堅定不移地信著我媽說的我爸在很遠的地方“支教”和考上一所好的高中就會有好的未來這種話。

我和我媽兩個人住在巷子口盡頭的一棟筒子樓里,從我記事起我媽就跟我說我爸去了很遠的地方“支教”,這話我信了十五年,我之所以堅信不移是因為我每年都會收到從很遠的地方寄過來的禮物。我媽把鄰里關系處理得極好,大院里也聽不到啥閑話,但偶爾同學間有詆毀我家庭的話,我都會立刻翻臉。也許是因為這個,我沒什么特別要好的朋友,但也倒無大礙,我便一心讀著圣賢書,成績也能穩(wěn)定在班級前五。

我生活在一個很窮的小縣城,這些年因為改革開放富裕了一些,但真正富裕的只是少部分人,大部分人都還在為房子票子奔波。縣里極重視教育,而教育改變命運是每一個家庭的觀念,當然也包括我家。大城市的德智體美到了下一級的縣城就只剩下了語數(shù)外物化。而因為大家皆是一樣,幾乎沒有孩子覺得有多么苦,抑或單調。

我就讀的初中是所寄宿學校,有些名氣,很多下面鄉(xiāng)鎮(zhèn)的家庭也通過各種關系把孩子送來這里。我家雖然離學校不是特別近,但畢竟住在縣城里,想著可以省些住宿費,我便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走讀生。

人們總是冠冕堂皇地渾渾噩噩著,任由時間把他們的頭發(fā)拉長,容顏損舊,性格磨平。而自己只是偶爾低頭看看身下被那個永恒的太陽不斷拉長縮短再拉長的影子,嘆一聲又是一天。可我對我初三以前的生活幾乎沒有一點可以書寫下來的只言片語,只是無休止的上學放學,我放學會立即被我媽接回家,寫作業(yè)、吃飯,然后睡覺。小學畢業(yè)我媽把父親騎過的那輛永久給了我,我騎著它繼續(xù)上學放學,一成不變。我就這樣過了8年,這就是我的童年,更可怕的是我一直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那是一個學生該做的所有。于是那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不對,要說我的生活有一絲樂趣的話,便是我有了那輛永久之后,不會像母親帶我出門回家時再刻意繞過那個“繁華”的巷子口,而是會在被貨攤攔住去路時,名正言順地偷瞄上一兩眼,然后呼嘯而過。

直到我遇到了維特,那個女孩和我一起叫喚的哥哥。我把這定義為我童年的結束,青春的開始。

3

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會覺得詫異,我竟然能把一個人回憶得如此詳盡。

關于維特這個人是如何出現(xiàn)的眾說紛紜,有人說父母離異后都不要他,只好到我們這里來找尋關系較好的親戚,有人說他是在城里犯了事到我們這里來避難,還有人說他是單純的離家出走。但我不信這些,即使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在我們之后交往的大半年里,我們似乎保持著某種特殊的默契,他從來不曾提起過,我便也沒有問。我唯一知道的是他是一個人,租住到我們這個街區(qū)。

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對維特的第一印象,應該是神秘而又親切。他的生活方式、經(jīng)歷、談吐,一切于我而言都是陌生未知的,可是他對我又始終存在著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我想的一切他都會懂,甚至我不知道如何處理的事情和決定,在他手中自然而然地就能做出我想要的樣子。他做的他說的便是我想的,有時甚至覺得他就是另一個我一般。我把這些想法告訴維特時,維特跟我說,其實這也不奇怪,上帝造人時,便把人劈成了兩半,這個世界總有和你完全相同的另一半,于是人類將大半輩子付諸于找尋,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窮極一生也終究不能。我聽維特說完這個“另一半”的言論,嚇得張大了嘴巴。維特掃了我一眼,繼續(xù)向下說,“圣經(jīng)上說這個便是男人女人互相尋找的原因,其實另一半并只是說愛情,別的什么也都可以。”

維特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李等,維特是他給自己取的英文名,而他每次都用漢語把wait重重地讀成維特。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在初三那個夏天的晚餐桌上。

不同于北方的干熱,南方的濕熱不僅使人不停發(fā)汗,而且極悶。太陽底下熱,屋里頭陰涼處也并不會讓人好過。這個半城半鄉(xiāng)的縣城并沒有百里之外的州城那么多煩人的知了,但人們心中并沒能清靜多少。聒噪令人心煩,可萬物一片了無生機的死寂更讓人意亂。母親們一邊勸說著孩子們“心靜自然涼”,一邊看著窗外紋絲不動的樹葉用力地扇著扇子,算著出伏的天數(shù)。老年人不斷自我欺騙著,說著當年電扇空調都沒有的日子也過下來了云云,可是臉色和汗珠不會騙人,不多久也就被兒孫推進了唯一的一間空調房中。

時代的發(fā)展已經(jīng)給這片街區(qū)帶來了空調,可卻沒有給這里的家庭帶來更多繳納電費的收入。“家電下鄉(xiāng)”使家家戶戶幾乎都裝上了空調,可入夜后能聽得見機器作響的還是屈指可數(shù),夜間街區(qū)除了巷子口皆是安靜的。而這里的人們還保留著最古老的避暑方式——納涼。

不像大城市中一到假期就遍地開花的補習班,縣城學校雖然平時抓得緊,但假期也都能適當?shù)姆潘伞N覜]什么特別要好的朋友,我陪著母親將餐桌轉移到樓下院中,餐后參與鄰里間的嘮嗑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晚間娛樂活動。

維特是晚上來的,夏天天黑得很晚,鐘走過了七點,西天還是亮堂堂的。我們一大桌人圍著狼藉的杯盤,冒汗蒸發(fā)著一天的疲憊。維特大概就是這時推門進來,用普通話問了句路。我們鄉(xiāng)下這里連教書都用方言,聽普通話極為難得。維特以為是我們沒聽見,便又問了一遍,然后我在大爺大媽第二聲“啊”之前,告訴了他地址,202,就在我家對門。

他的打扮在我們這里四月后便不再看到了,三伏天還用西裝襯衫西褲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留著稀疏的胡子,黑色鏡框,干凈的碎發(fā),一個小旅行箱,面相稚嫩卻又成熟。當時他給我只留下一個側影就上了樓,可卻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覺得早已熟識很久。人總是覺得好多還沒有發(fā)生的事早已經(jīng)做過很多遍了,人總是覺得某個擦肩而過的路人是自己的發(fā)小玩伴,人總是這樣。我一直以為他這樣的出場必有緣故,可在后來有一天我問起他當日的穿著,他只是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那天是我剛面試回來,沒有短袖襯衫,那是我唯一正式的著裝。

之后的一周里,維特成了飯桌上持續(xù)不斷的談資,他的一切都散發(fā)著神秘的氣息,引得人們不停前去探索。阿姨們的談資往往都很瑣碎,我很理解她們,她們需要有場合去發(fā)泄去訴說,可我并不愿意當她們傾訴的對象,每每這時,我寧可去樓上看白巖松、崔永元。

毫無疑問,街坊們是看不慣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少年的。老人們也對他入住后不上門拜訪的舉動非常不滿,或者說是因為作為權威的他們對維特情況一無所知的不滿。母親聽到的是我的五倍十倍,我可以不聽阿姨們說,可我的耳朵躲不過母親的嘴。我記得嚴歌苓曾說過:人一老,對于自己是不是被別人視作多余最為敏感,沒有比發(fā)現(xiàn)自己多余更凄慘的事。我把認真聽她的嘮叨作為孝敬她的一種形式,不讓她覺得多余。我并不承認母親已經(jīng)老了,但她確實已不再年輕。

母親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家庭婦女的所有優(yōu)缺點,勤勞體貼、能說會道卻又毫無主見。耳濡目染下,母親似乎對于對門小伙子的神秘也極為不滿,每天都會篩選出一些關于維特的傳聞送到我耳邊,慢慢地讓我堆砌出維特一個大概的狀況。

維特今年22歲,高中畢業(yè)沒有再讀書。很少見他出門,平時總能聽見他房中的吉他聲,但除此以外的時間都是安靜的。聽說他還有一臺插了無線網(wǎng)卡的電腦,足夠他在網(wǎng)絡不能覆蓋的我們街區(qū)從容上網(wǎng)。他沒有女朋友,而且也不知道他的生活來源是什么,別的就更是一無所知,反正神秘得很。末了母親還叮囑了我一句,少與那個人說話什么的,萬一是變態(tài)狂或者殺人犯呢。

我聽了之后總是笑笑,然后敷衍著讓我媽放心。我并不叛逆,不至于母親不讓我做什么,我偏去做,當然我也沒有傻到全部相信母親說的。我只是讓它順其自然,沒有刻意去做什么。

我第一次和維特面對面交談是維特搬來一個月后的一天中午,維特按響了我家門鈴,說是屋里沒醋了,想要借一點。拿給他之后他看我一個人在家,便邀我去他家一同吃水餃,大概因為我是這里少部分能用普通話與之交談的人吧。我猶豫了下還是答應了。

外面?zhèn)鞯蒙窈跗渖瘢冶疽詾檫M屋會看見多么不一樣的場景,結果只是普通的男生寢室,臟、亂,還有點臭。我不禁嘟囔起了媽常教育我的“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維特耳朵很尖,但聽聞后并沒生氣,轉身端出餃子,“這本也是悖論。有人說這句,還有人說‘大丈夫當事天下,焉事一屋’呢。”說完停了兩秒,看向我,“你知道什么是悖論嗎?”

那天走之前,我在維特的桌前看到了本《少年維特的煩惱》,當時我見識很少,并不懂這究竟是本什么書,便多瞄了兩眼,等來了維特的那句,“這本書挺好看的,喜歡可以拿去看看。”

然后我拿書回了家,飯間我們交流還算融洽。

這里我還有件事忘了交代,在我童年周圍充斥著對我父親的避而不談和質疑他是否存在時,維特是第一個跟我說他曾見過我父親的人。

4

不知道是錢鐘書還是其他哪位高士曾說過:當女孩喜歡一本書時,戀愛高手通常會選擇買下來借給她而不是直接送給她,這樣一來一回便有了兩次接觸的機會。

自那以后,我和維特漸漸熟絡了起來,維特那里有很多類似的閑書,我跑動的次數(shù)也變得越來越勤,只是他始終再沒提及見過我父親的那回事。

我們常常面對面坐著耗上一個下午的光景。我總是做我的暑假作業(yè),或是閱讀一些維特喜歡的書籍,而他通常是上網(wǎng)或者寫東西。他愛寫一些我看不懂的話,類似于“我愿守護這片屬于我的麥田,任由我的夢想在上面奔跑。我安心做一個守望者”,或“愿你我?guī)е钗⒈〉男欣詈妥钬S盛的自己在世間流浪”。我覺得看不懂的話都是極好的。我總會很用心地記下來,那時候的夢想之一甚至就是某一天自己能寫出同維特一樣的句子。而我也是第一次在維特嘴里知道了這種行為就是矯情。

維特還常常在勞累的時候彈他的吉他,他已覺得他的吉他彈得極好,可我在電視上聽過老狼、羅大佑彈的吉他。維特的吉他總是因為和弦不熟練而斷斷續(xù)續(xù),他總是把《童年》彈出“晚年”的味道,只是他從不承認。

我并不覺得這是噪音,或這個干擾我看書什么的,便任由他去,只是每次他撥弦都特別地用力。我總想他是不是為了發(fā)泄不滿而愛上了彈吉他,從而心疼他撥弦掃弦的手指,但維特從不會因為手疼放慢節(jié)奏,我猜他一定是想知道到底是他的手硬還是吉他弦硬。終于有一天,他的手被掃弦巨大的反作用力劃破了,這才消停了兩天。不過也只是兩天,兩天后維特不知從哪兒弄來了掃弦專用的撥片,自此更加變本加厲。這直接導致母親跟我說,你沒事別往隔壁那個搖滾青年那兒去。

我很愛我的母親,但并不意味著我會一切都聽她的。不過我媽也很好,嘮叨一遍兩遍之后,便不會有第三遍了。

讀了三五本維特的書之后,我便能從容面對他的那些矯情的話了,甚至能夠用他的“方式”來和他溝通。他還會在我偶爾冒出一兩句時,笑我學得很快。

我們曾一起討論夢想的話題。我問維特他的夢想是什么,他說他的夢想就是有一輛自己的車,然后周游世界。我問他看重前者還是看重后者,他說都很重要,他想周游世界,但是畢竟走路太慢了。我說我的理想沒那么大,只是希望能像維特哥一樣找一個小城市,無憂無慮地生活一段時間,然后再換一座,周而復始。維特聽完摸了摸我的頭,說你還太小。然后指給我看一個貼在墻上的鏡框,維特有很多這樣好看的鏡框,里面是白紙寫的各種很有味道的話,他給我看的這張是海子的,“要有最樸素的生活和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日日短夜長,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馬亡。”

其實沒什么夢想,也不用什么夢想,過好每一天就好。只有過好今天,你才有資格去期盼明天,夢想并不是整天去夢去想,而整天去夢去想的人遠不配夢想二字。這是維特想的,同時也是我所想的,只是這個道理我很久之后才明白。

當然我也不是天天窩在維特家,維特這邊沒有親人,沒有生活來源,終究不能坐吃山空。他平時也會去各種單位應聘,穿著他那套“正裝”。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維特能干什么,即使我很崇拜他,每每聽得樓下一陣發(fā)動機不滿的轟鳴聲時,我就知道維特又一次失敗了。

很難想象一個人穿西裝開摩托的樣子。那段日子,隔三差五我就能見到一回。我固執(zhí)地認為維特哥很帥,即使這樣也很帥。維特搬過來不久就買了這輛二手大運摩托,那時還是這個品牌的摩托車正火的時候,縣城大街小巷都掛著當時全民女神鞏俐跨坐在上面說著“風馳天下,大運摩托”的廣告,而且我童年時不少人天天會在廣告播放時聽《愛拼才會贏》,葉啟田跨在摩托車上唱著歌,我覺得那就是維特哥的樣子。

也許是沒有工作卻又買了當時作為奢侈品的摩托,維特遭遇街坊的非議越來越多,飯桌上談論維特成了經(jīng)久不衰的一個話題,老年人張口閉口著“現(xiàn)在的80后怎樣”,或是“一代不如一代”,大媽們前赴后繼地附和著,仿佛是聽見有人夸贊了她們的廚房手藝和早已不再的容貌一般。不少對我不錯的阿姨也來叮囑我媽,讓我媽注意我的思想動向,我媽口頭謝著,私底下有沒有做什么我不清楚。反正對我說的一直都是點到為止。

作為他們矛頭指向的一群人之一,我聽了老人們的話心中自然不會舒服,但又無法找到什么有力回擊的言論,禮貌性地吃完飯,便上樓去找維特,把“一代不如一代”的話轉述給維特聽。我本以為他會和我一樣氣憤,可他什么過激反應都沒有。他當時在寫日記,聽我說完放下筆,抬頭看著我:“你知道‘一代不如一代’出自哪里嗎?”見我不回話,維特從書櫥里抽出《吶喊》,翻到《風波》那篇遞給我,他說,“‘一代不如一代’是古來有之的,人年紀越大越容易自我膨脹,然后不自覺美化自己年輕時的所作所為。然后便是輕視下一代。這沒什么奇怪的,等我們長大了,80后接管了社會,話語權在我們手中,總有一部分人會攻擊下一個時代的青年的,周而復始,人總是這樣。”我并不是很懂,便開始看《風波》,看完了合上書,維特發(fā)表了他此番演講的最后一句話:“我很反感那些張口閉口80后、90后的人,我承認時代會給不同的人賦予不同的時代,但這些改變不會在每個十年的開頭實現(xiàn)。”我抬頭看著他,這時夕陽打下來,傾瀉在維特身上,我不太看得清維特的臉,他周身發(fā)著光,簡直就像教堂里的耶穌一樣。

5

我不太清楚母親是什么時候轉變態(tài)度,嚴厲禁止我和維特來往的。大概是暑假結束前一周我偷偷跟維特去州城被母親發(fā)現(xiàn)之后。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求職失敗后,維特決定要去趟州城。他帶上了我,當然勸說我的理由并不是為他找工作云云,他說的是帶我去州城見我的父親,在我?guī)缀蹩煲浳耶敃r之所以被維特吸引是因為他說他見過我的父親的時候。

其實我答應跟他去并不是因為要去找父親,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早就有了一定的判斷能力,對父親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真正讓我心動的還是維特說的“人只能年輕一次,你不出去走走,會以為眼前的就是全世界”。

我們早晨七點出發(fā),維特從屋里取了個頭盔給我戴上,我覺得我就像電視里演的古惑仔一樣。這是我第一次坐上維特的那輛二手摩托,甚至是我第一次坐上摩托。這種感覺自然是驕傲的,好過一千遍騎我的“永久”。他騎得很快,我一邊害怕得抱緊了維特的腰,一邊又昂起了頭顱,盡可能地擺出瀟灑的pose。

在經(jīng)過巷子口時,維特在那家叫“布達佩斯”的酒吧門口剎住了車,轉過頭來問我,你知道它為什么叫“布達佩斯”嗎,我說酒吧的老板一定很喜歡聽相聲,很喜歡相聲演員陳佩斯,陳還有個哥哥叫陳布達,我聽過那個相聲。維特搖搖頭說不對,布達佩斯是斯洛伐克的首都,東歐一個小城,比我們的縣城大不了多少,但很有味道。我怕他收不住,便指向那家酒吧,“那里你去過嗎?”那里是母親和阿姨們眼里的洪水猛獸,靠近都會被吞噬,我想聽聽維特的態(tài)度。維特冷冷哼了一聲,“我一輩子都不會涉足這里,這里面盡是些蠅營狗茍的小人物。虛偽軟弱而缺乏信仰,來這里只是為了逃避生活。我不會是那樣的弱者,我會把生活踩在腳下。”維特說最后一句的時候發(fā)動了引擎,巨大的引擎啟動聲掩蓋了他說的最后一句。我靠著想象給他結了尾。我覺得他說的都是我的心里話,我在后座用力地大聲向他喊:“不做小人物。”維特一踩油門,然后載著我們的未來向前飛馳而去。

州城對我來說其實并沒有多少吸引力,最多是房子建得高一些,路上車子多一點。我們即使開著大運摩托,也只是普通得跟每天晨練買菜的市民一樣。

維特帶我到了一個小區(qū),他讓我在樓下等。維特并不承認那是他的家,只是說那是他父母住的地方。他說是處理點事,而我猜他是沒錢了。

我沒有猜錯,他確實沒錢了,但似乎回家并沒有從父母那里要到多少,灰頭土臉地出來了,他沒有在我面前表露出什么。他張口問我,你現(xiàn)在初幾來著。我心說我在你面前做了一個暑假的《過好暑假》,你還不知道我初幾?然后平靜地告訴他準初三。他說,那馬上不是要中考了,我?guī)闳ブ莩谴髮W附中看看吧,那是我母校。你能考這兒來最好,離這兒不遠,我們走著就能到。

州大附中的名字早已在我們學生耳邊傳響了幾百遍。我們學校縱然是縣里最好的初中,每年也只能考進去五六個。我只是班級前五,州大附中對我來說也只存在于夢想中。

維特在這里度過了學生生涯的最后三年,對這里自然輕車熟路。暑假學校封門,維特便帶我走了一個年久失修荒廢已久的側門。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州大附中,也是我第一次“走后門”,在之后成千上萬次踏進這里時,我都會意猶未盡地想起第一次走的后門,那小門后來很快便被封死了,和維特一樣永久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中。不過那都是后來的事了。

我們只是在那兒閑逛著,然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跟我們度過的很多午后一樣。維特給我講了很多他學生時代的趣事,而正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萌發(fā)了對這個不該屬于我的學校的向往。

我們走累了便坐在操場上,坐累了然后起來繼續(xù)走,看著太陽把我們的影子越拉越長。這時候迎面走來一個和維特年紀相仿、二十左右的姑娘,維特跟她打了聲招呼然后攀談起來,應該是許久不見的老相識。他們聊得很歡,我在一旁遠遠地看著,巧妙地保持著不破壞他們氣氛以致引起尷尬的距離。風聲把帶進我耳朵的話切割成許多細小的碎片,我憑想象不斷把它們拼接起來。他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一個叫陸蒂的姑娘,我隱約聽見“打工”“下海”等詞語。而維特的臉色則是越來越差。后來我還聽見了類似“布達佩斯”的字眼,我猜到了一些,把頭轉了過去。維特和那個姑娘揮手道別之后,臉徹底黑了下來。這時天邊涌來一團團黑似維特臉色的烏云,黑云壓城城欲摧,一場大雷雨似乎轉瞬之間就會從天上掉下來。我推了下維特,示意他快點找個地方躲雨。他這才回過神來,邁開步子。

6

維特離開很久以后,房東來收拾維特留下的物品,我上樓去幫忙。我讓房東把維特遺留下的東西打包給我,我有機會見到他再代為轉交。房東樂得方便也就答應了。就是在那包東西里,我找到了維特的幾本日記,還有維特零散寫下的一些文字,通過這些我整理出了下面的故事,算是我對維特了解的一點點補充。

維特從小便不是個乖巧的孩子,與家人老師的關系素來不是很好。他叛逆期來得很早,到小學五六年級便不再做旁人眼中的小羔羊了。維特有過很多愛好,但他都愛不了多久,其中堅持得最久的是寫作。

他從高一開始寫,一開始只是隨筆、心情,然后是片段,再之后是一點自己編的沒什么情節(jié)的小說故事。高考里含有作文,但作文被漸漸訓練成一種受難的形式,能靜下心來寫自己的東西的學生自然不多。于是維特得以在整整一個高一維持這個愛好,就當維特熱情快耗盡的時候,維特遇見了綠蒂。綠蒂也喜歡寫點自己的東西,很快便被彼此吸引住了。

綠蒂便是陸蒂,而李等也正是因此取了“維特”的名字。

從維特寫的日記來看,維特還是個十分積極向上的好青年。維特成績不錯,正常保持完全可以考入一個普通的大學,即使在州大附中,一個大學生也是值得自己家庭驕傲的。而綠蒂則存在嚴重的偏科,除語文外的兩門分都低得嚇人。但許是因為是學生的緣故,他們對未來總是有一種莫名美好的憧憬,并且不落俗套地傾訴著衷腸,說著情人間常說的“永久”“一輩子”之類的話,也從不會覺得不切實際。

維特很喜歡綠蒂,如果稱之為愛也并不為過。即使都只是初戀,并不懂什么戀愛的技巧,但他們在一起也都很快樂。維特總愛寫一些“我不知道永遠有多遠,但如果我能活80歲,我給的永遠就是63年,”或“總能在人群中一眼望見你,因為別人在路上,你在我心上”之類的情詩給綠蒂,而綠蒂也會以“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之類的古詩句來回應。

他們在校園里也不會過多在意旁人的眼光,此時的他們眼里偌大的世界只有對方。他們都愛寫作,都愛張愛玲,都愛杜拉斯。他們還會一起討論未來,一起去某個城市上大學,然后讓愛情在那個城市開花結果,維特跟他當時一個朋友這樣說過:“其實心中的婚禮很簡單,兩個人穿著婚紗和西服去海邊看一場日出就好。我不知道海邊的日出是什么樣的,不過,只要綠蒂在我身旁,我的眼里就容不下第二個太陽。”

他們在一起一年之后,在高三的一模考試前,終于被班主任逮到。維特成績很穩(wěn),班主任有點寵維特,可是綠蒂這一年偏科愈發(fā)地嚴重了,這樣下去甚至連大專都上不了。班主任權衡很久決定把雙方家長喊過來面談,戀愛被老師發(fā)現(xiàn)然后雙方家長會面是個固有程序,年少的維特和綠蒂并沒有覺得什么,即使在辦公室,兩人的手依舊緊緊攥在一起。維特家離州大附中不遠,父母很快就請假過來了,綠蒂是從下面縣里考上來的,家比較遠。但父母聽見這個情況也極為重視,放下工廠里的活就上了大巴,只是辦公室里的五個人等了一個下午,也沒等來另外兩個。

當天晚上,趁父母不注意,維特就拉著綠蒂逃出了學校。綠蒂整個人已經(jīng)呆滯了,任由維特拉著她跑向哪里。維特帶著她來到了火車站,買了去往極北方一個城市的兩張臥鋪。維特拉著綠蒂的手過了檢票口,卻在上車的那一刻,被綠蒂掙脫開了手,她一個人跑了出去。

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面。

維特一個星期之后風塵仆仆地從北方回來,綠蒂已經(jīng)不在這個學校了。班主任告訴他,綠蒂的父母乘坐的大巴在過來的過程中遇到意外,車子翻下一座危橋,一車人中有十八位遇難,她父母在其中,綠蒂說是要回家處理后事,而且高考無望,便辦了退學手續(xù)。而你還要繼續(xù)高考,努力吧。班主任說完低下了頭,班主任也只是三十歲出頭,一個并不比少年們大上多少的小伙子。維特想從牙縫中擠出“你不愧疚嗎”幾個字噴在班主任臉上,只是最終沒有噴出口。

之后維特被父母看得很緊,維特每日如他們所愿地上學放學,并且完成了高考,只是意外地落了榜。沒有人知道的是,維特的那篇高考作文并沒有動筆,只是在題目上寫了“綠蒂”二字就交了卷。

畢業(yè)后,維特有去綠蒂的家鄉(xiāng)尋找綠蒂。家鄉(xiāng)人告訴他綠蒂的叔叔是個賭鬼,欠了外面好多錢,綠蒂父母離世后,本就不多的積蓄被她叔叔的債主瓜分得一干二凈,并沒有什么留給綠蒂,而綠蒂也只是在她外婆家住了兩個月后便外出打工。她僅有的外婆上個月去世了,綠蒂都沒有回來。

綠蒂曾開玩笑地跟維特說過杜拉斯的名言:“如果我不是作家,肯定是個妓女。”

這是畢業(yè)之后,維特第一次聽見有關綠蒂的消息,后面跟著“布達佩斯”四個字。

7

夏天的雨總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如人們的歡樂和煩惱,又如人們的一生,仿佛告誡人們好好活著吧,你的一生甚至長不過一道閃電。

我們還沒有找到避雨的場所,雨就停了,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我們由小門出去,又回到了維特家樓下。維特之前收了條短信,說是要再上去一趟,讓我在樓下等他一會兒。

很快他便下來了,下來時很平靜,似乎暴風雨后的一切都是平靜的。維特手里攥著一張紙條,然后把它對折兩次后放進了牛仔褲口袋,拍了拍我的肩膀,上了車。

維特說為了感謝我陪他來,晚飯要請我吃頓大的。我沒能太明白“吃頓大的”是什么意思,但為了不鬧出中午那樣的笑話,我只是在他后面默默跟著。

維特帶我來到一家裝修一般的小飯館,即使這樣,維特讓我隨便點的時候我還是被后面標出的價格嚇了一跳。我只是點了幾個最便宜的蔬菜,然后把菜單推了回去。

點完菜,維特還叫了瓶250ml的老白干,那時候還沒有什么酒駕的法令,我也還不知道67°的老白干和42°的洋河有什么區(qū)別。潛意識中,燒酒都是很可怕的。維特要了兩個酒盅,不由分說全部加滿,他讓我舉起酒杯,說了一句:“敬我們終將逝去的夢想和青春。”我看維特認真的樣子,只得干了那小杯。但沒有料到老白干這么燒人,酒還沒進肚子我就猛烈咳嗽起來,維特拍了拍我的背,說了句:“沒事,慢點。”然后仰頭喝光了他的那杯。

那瓶半斤的酒,基本都是他喝的。我只喝了其中三小杯。喝完維特已經(jīng)暈暈的,我問他還能開車回去嗎?他迷迷糊糊地說:“喝酒喝到這個程度最好,半醉半醒,能忘記一些,但又不至于忘記一切。”付了賬,走出酒店,抬頭仰望了一下星空,換了一副清醒的臉孔跟我說:“我們得快點走,弄不好怕是還要下雨。”我模仿他的樣子仰望了一下“璀璨”的星空,笑了出來,“媽的,一片黑你看個雞巴啊。”

我們剛出城,耳邊除了呼嘯的風聲還夾雜了一種奇怪的聲響。我或多或少有點強迫癥,便推了推維特,要他看看怎么回事。維特一開始也沒當回事,后來被我推得煩了才把車停了下來,很敷衍地檢查了一遍,說只不過是有個螺絲松了而已。擰緊螺絲我們便繼續(xù)上路。

可那個聲響并未從耳畔消失,我沒有再去推搡維特。騎了半個小時,維特自覺不對勁才又下了車,大概是油箱出了問題,油漏得差不多了,空燒已經(jīng)有了一段時間。

雖然隨車帶了備用油,但油箱壞了,再多的油也經(jīng)不起漏。維特在油箱里倒了點油,試著讓機器重新工作起來。踩下發(fā)動桿,摩托茍延殘喘地嘶吼了兩聲便又偃旗息鼓。

維特掏出他的小靈通,擺弄了好一會兒,然后無奈地搖了搖頭:“維修人員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來,我們可能要在這兒過夜。”路程剛過一半,還有50公里,我們不可能推著摩托回去。我點了點頭,無奈接受了這個事實,“幸虧我們及時發(fā)現(xiàn),發(fā)動機如果再空燒5分鐘,摩托車可能就會爆炸了。”維特苦笑了下,把話說完。我并沒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說實話,我不覺得與死神就5分鐘的距離有多恐怖,我覺得要是一夜不歸,明早怎么面對我母親倒是件恐怖的事。我看向維特,維特懂了我的意思,把小靈通遞給了我,我發(fā)了條短信給媽,說今天在一個要好的同學家吃飯,留宿了,讓她不要擔心。我不知道能不能糊弄過我媽,畢竟我媽知道我從來沒有要好的朋友。

把一切雜七雜八的事都安排好之后,我們腳踏黃土,背倚摩托坐了下來。周圍都是無垠的荒野,中間夾雜著條筆直伸向天邊的路,荒涼且杳無人煙。如若我只是個平凡的游客,我會覺得這條看不見盡頭的路會無比神圣,即使有盡頭,也一定是我的夢想。我也說不上我的夢想是什么,但人總是會有夢想,而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一步一步夯實基礎。這是母親和老師常說的。可惜我是個歸者,這條路的盡頭是我的家,便多了一份無趣。

維特問我:“你知道我后來為什么又回了次家嗎?”

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那張紙條上寫的是什么嗎?”維特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條交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借著黯淡的月光我看見了一個名字后面跟著一串號碼。

維特沒有從家里拿到錢,唯有這張紙條。這張紙條便足以幫維特在縣城活下去,由此可見維特第二次上樓需要多大的勇氣。

“那你再回州城去嗎?”我把紙條遞回給維特。

維特接過紙條,沒有再說話。

8

后半夜開始下雨,等我們被凍醒時,渾身都已濕透,天也開始微亮。

后面的事我不太記得了,大概天亮后很快維修人員就到了。然后我們繼續(xù)上路,我的母親在那個巷子口等我,我難以分辨她是否一夜沒睡,但看她疲倦的面容能猜到七不離八。維特遠遠把車停下,我走過去,母親揚起頭,想強打精神也似乎沒了力氣。我走過去抱了抱她,她想了一整夜將要罵我的話被我滾燙的身子嚇得全都憋回肚子里。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后帶我回了家。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就這樣度過了我初中階段的最后一個暑假。這期間我再也沒有看到維特或是聽到一點有關維特的消息,直到開學。

這期間,母親還第一次告訴了我父親的真實情況。我父親是在我三歲的時候離開我們的,他一直是個野心很大的人,他一直把自己待在這個小縣城比作蟄伏,即使他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并從未離開過。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但這倒不意味著我的父親生長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中。爺爺奶奶在那段艱苦的歲月扛不住壓力雙雙自殺了,留下來年幼的父親,我父親從小跟著他叔叔過活,他叔叔沒有兒子,便把我父親當兒子對待,供他吃住。父親20歲那年國家恢復了高考,他滿懷憧憬卻鎩羽而歸,然后就老老實實當了工人,娶了我媽。按理說生活不緊不慢過下去,也能攀上個小康,可一切變故發(fā)生在我三歲那年,叔爺爺也就是我爸的養(yǎng)父病危,臨去世前,他告訴我爸他家里有筆祖產(chǎn),“文革”抄家時沒抄出來,改革開放初期給一個遠房親戚弄去投機發(fā)了點財,現(xiàn)在可以去討要。我父親知道后并沒有告訴我媽,在我叔爺爺入土的第二天便去了州城。那家人并沒有兒子,膝下唯有一個女兒,那些年一直通貨膨脹,那筆錢的具體數(shù)目早已說不清楚,再加上那個時候人特有的淳樸使這筆錢沒有任何的憑據(jù)。知道我父親的來意后,那家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入贅,之后整個家業(yè)都會是我父親的。父親隱瞞了婚史,答應了下來,除了回來辦離婚手續(xù)外,再也沒有回來過。而每年給我的禮物都是我媽托外地的朋友寄過來的。母親在床頭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能一眼望穿她眼里的衰老。似乎是一夜之間,母親蒼老了十歲,再繁盛的頭發(fā)也遮不住星星點點的白絲。

病好之后,我便開始了我的寄宿生涯。母親說我初三了,到了該拼一把的時候了,住在學校里可以節(jié)省很多時間。我點了點頭說好。發(fā)覺母親老了之后,我更加乖巧了些。

都說高考前如何緊張,高三這一年如何磨練人的意志,其實初三并不亞于高三。這幾年大學開始變得遍地開花,錄取率已經(jīng)漸漸爬到了百分之七八十,而高中錄取率即使在我的初中也不會超過半數(shù)。畢竟高中不再是義務教育了,若進不了高中,你這輩子便只能止步于藍翔或者新東方。雖然一個熟練技工拿的錢不少于白領,但這不是我的理想,而大部分家庭持有跟我相同相似的想法,成敗便都在初三這一年。

與閑散的走讀生活不同,寄宿后5點半便要起床早讀,然后一直到晚上9點半才下晚自習。時間就在如此平淡中飄蕩過去,我甚至開始有點忘記了上個暑假和維特哥,腦子里單純得只剩下課本和五顏六色的教輔資料。當我覺得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想想我的母親,想到我的母親我心中紛雜的世界就會重新變得安靜下來。然后我就能接著和那些試卷講義拼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我覺得我整個初三一年都會在這般光景中度過,可這樣的生活只持續(xù)了半個學期。

人們總是留戀過往,期盼著把美好的日子無限拉長。季節(jié)上也是一樣,當秋天最后一片落葉掉下時,人們才會感嘆夏天終于結束了,而這時寒冬即將來臨。對于學生來說,季節(jié)的變化只是身上衣物的增減。而對于初三學子,立冬則意味著初三最后四次大考的第一次已在敲門。

我并不是勤奮的學生,對于我的母親來說這個嚴厲的班主任跟我是絕配。按她的話,我是頭牛,要鞭子不斷地抽才能前進。幸虧是這樣,我成績有了一定的提高,平時能穩(wěn)定在班級三甲,年級上也能進入前十。

其實我每每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除了想母親,我還會寫一些安慰自己的小片段,權當聊以自娛。這個習慣是維特給我的,再之外就是看維特借我的書。生病后沒再見到維特,手頭上也就只有一本。杜拉斯,《情人》。

那件事發(fā)生在期中考試十天前一個尋常的晚自習,晚自習一般被劃分給各個學科,然后各科老師會留下作業(yè)讓你去做。做完之后原則上你便可以做自己的事,但在縣城學校,自己的事便是自行復習。

我動作比較快,語文作業(yè)是做兩篇閱讀,三下五除二便完成了。然后便拿出《情人》,就剩結尾沒看了,趕緊看完,畢竟馬上要期中考試了。

班主任從后門看見了我,然后敲了敲我旁邊的窗子,示意我?guī)е鴷鰜怼_@是看我是優(yōu)等生的面子上已經(jīng)很客氣了,若是我成績一般,他會立即揪著我的衣領把我從座位上拎出來,力氣大得甚至可以把周圍的課桌都帶倒,然后是兩個巴掌。我拿著書低頭走出了教室,擺出了極卑微的認錯姿態(tài),我覺得我是有錯的,畢竟晚自習剩下的時間我完全可以用來溫故知新。但除此之外,我不覺得我還有什么錯。

班主任一言不發(fā)地把我領進他的辦公室。我們學校硬件條件有限,一個年級的老師被安排在一個大辦公室。雖然很多沒課的老師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可辦公室閑聊的還有七八個。我低頭走進去,議論聲便起來了。

“咦,這不是四班的學習委員嗎,今天犯了什么事被逮過來了。”

“小兵(小兵是我班主任的名字),他怎么的了,他不是你們班的尖子生嗎,沖州大附中指望著他呢。”

“是不是看小說書,上課看閑書考不上重點高中啊。”

我聽了很不舒服,但又無可奈何。

班主任冷冷哼了一聲,坐了下來,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說:“學習委員,你坐啊。”這雖是我初中三年第一次因犯事進老師辦公室,但耳聞一些也大體知道進辦公室后的流程。凳子是坐不得的,班主任一說,我識相地半蹲了下來。這個舉動的意思是一切跟班主任無關,一切是我自我作孽自我認罰。班主任見我如此舉動輕蔑地笑了一下,從我手上拿過書,隨手翻了起來,“《情人》啊,你才多大就想情人了。”

我當時其實很想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掉。但我一動也沒有動。我很怕班主任去找我媽,這是老師們的慣用伎倆,我不太想讓我媽擔心,雖然我一直瞧不起“找家長”這一伎倆,如果孩子都沒法教育,你憑什么去教育家長呢。但瞧不起還是因為我怕,我知道我蹲不了多久,但我還是努力蹲著。

班主任繼續(xù)翻著,翻到某一頁,看到我用鉛筆畫下的句子,陰陽怪氣地讀了出來:“我們是情人,我們不能停止不愛。”

整個辦公室笑了起來,我臉漲得通紅。

我因從沒蹲過,兩股很快開始強烈的抖動。班主任讓我站了起來,我費了很大勁才直起身子,但即使這樣,腿還是像不屬于自己一般。

班主任用書支起我的下巴,讓我和他的目光相接。

“這本書是誰的?”

“是我鄰居哥哥的。”

我并沒有說謊,可是班主任一巴掌狠狠抽在我臉上。

一般如果要打戴眼鏡的學生,班主任都會先讓學生把眼鏡摘下。可他這次沒有,我的眼鏡被打得飛出去很遠,身子因大腿不聽使喚也坐到地上。我拾起眼鏡,跌跌撞撞回到辦公桌前,畢竟我是個優(yōu)等生,一個巴掌也打掉了班主任不少火氣。迷迷糊糊的我聽見班主任問我這件事怎么處理,我低著頭不敢說話。我特別怕班主任打電話讓我媽來,畢竟我家就住縣城,10分鐘就能趕到。

彼此沉默了十幾秒,班主任嘆了口氣,說:“你交一份2000字的檢討,然后去教室講臺當著全班面把書撕了吧。”

我當時真的是被扇糊涂了,這是我第一次被人扇巴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教室,站在講臺上我才明白將要發(fā)生什么。

上了臺才知道什么叫下不來臺。在全班同學和班主任的注視下,我開始撕,撕了兩三頁我便開始哭,印象中這也是我記事起第一次狼狽地哭。

拼命咬住下嘴唇,讓我不至于哭出聲來,可卻怎么也止不住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手上麻木地機械運動,掉一滴眼淚我便撕去那一頁紙,感覺就像抹去我生命中傷心的事或是忘掉不喜歡的人,可是當人沒有了傷心和恨,他也即將失去他的生命。我覺得現(xiàn)在我做的就是在撕裂我的一生。

在我撕了一半的時候,班主任走出了班級,而過了極漫長的兩三分鐘之后,我再也忍不住,捧起我的《情人》,沖了出去。

我從校門旁的圍墻翻了過去。對于十五六歲的少年來說,一米七八高的圍墻實在算不了什么,一跳一爬便過去了。翻出院墻落地的一剎那,我看見了家極漂亮的小店,上面掛著“花徑”二字。初三不常出校門,甚至不知道這里開了這么好看的一家花店。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冥冥中不知被什么吸引,我走了過去。

店雖不大,但因三面墻都貼上了鏡子,顯得很開闊。入夜了,店里用的是淡雅的黃光,顯得舒心而溫暖。老板穿一件及膝的長風衣,里面是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顯得憂郁而滄桑,他斜對著我,只留給我一個側臉。莫名地我覺得在哪里似曾相識,便拼了命去想,可終究找不到一個契合的人影。

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我,慢慢轉了過來。

維特,李等。

9

他變得似乎更蒼老成熟了,一個人把整個店操持得井井有條。即使他轉過身來,我還是沒有敢去認他,只是呆呆地望著他。維特也并未向我走來,他只是放下手中的花器,然后笑了起來。

我后來一直就沒有見到或聽到關于維特的事。其實那段時間我特別迫切地想知道維特去見那個紙條上的人了沒有,抑或他去找過綠蒂嗎。時間一長,當時再強烈的想法欲望慢慢也就忘卻了。如維特跟我說的,時間能忘記一切,有時只需給時間一點時間。

維特說他后來又來找過我,只是我們這種封閉式中學管得實在太緊,他幾次想蒙混過關都沒有成功。他以為下一次相見要等到寒假了,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個冬日的夜晚。

我們在一起時有種特殊的默契,即使靜靜地面對面坐著也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想要什么。兩個月的時光仿佛一下把維特拉扯大了五歲,不僅蓄起胡須,額頭眼角也開始爬上少許褶皺,這都是之前不曾有的。更深的感覺不是在面容而是內心,我看了看他,甚至覺得對面坐著的是一個長者。而也只有他笑的時候,我才能捕捉到一些他當初的影子。

他給我倒了一杯蘇打水,放在我面前,坐下,看向我,然后我喝了口水,開始講我的事。

當時我已經(jīng)平靜很多了,講得很慢,講完后我把殘損的《情人》從懷中掏出來,放在桌上,苦笑一聲。聽完后維特從里屋拿來一瓶活絡油,慢慢揉在我的臉上,然后輕柔地跟我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想要干什么,你什么都不用說,我給你講幾個故事吧。”

活絡油在臉上真他媽疼,我沒想那么多,便點了點頭,聽維特開始說。

“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我上初二那年,我和我們班班長同桌。期中考試考數(shù)學時班長前桌和班長核對答案,但必須經(jīng)過我。在我這里是被班主任看見了,班主任不由分說把我拉出去,扇了我一個耳光。那時候十四歲的我還不到一米五,一下被扇到講臺上,門牙磕裂在桌面,全班哄堂大笑。我爬起來找到斷裂的牙齒,然后回到座位上,一句話沒說繼續(xù)答卷。班主任一腳把我的桌子踢翻,然后罵道:‘作弊的人答什么卷子,你要我現(xiàn)在就給你100分。’”說著維特張開嘴給我看他的牙齒,仔細看確實能看出那顆假門牙突出得白。

“這不算完,后來我父親過來,聽班主任說完全部。我還沒來得及辯解,我爸的巴掌就已經(jīng)招呼到我的臉上,然后說了句‘我平生最恨弄虛作假的人,我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老師你做得好,要我也會這么做。’”

“你就什么都沒辯解?”

“連我最親的人都不信我,我說了又給誰聽,給誰信呢?我是差生,班主任不會相信我去懷疑班長的,你覺得不公平嗎,我再給你講第二個故事。”

“中考前幾年有‘推薦生’的政策,每個學校都有相應的名額,被選中做推薦生報考相應高中時會有相應加分。馬上你也要中考了,這些你應該懂。而推薦生的名額一般不會給成績特別好、應該被推薦的學生,好學生是不需要額外加分的。這幾個名額用在哪里,用屁股想也知道。初三那時我成績不上不下,雖然在班里排前十,可離幾次模擬考試州大附中差那么三兩分,于是我爸就觍著臉去找我的班主任。我班主任把那次作弊的事重提了一遍,我爸只好在旁邊一個勁地賠著笑臉。那天正好下課,我一直偷偷躲在辦公室窗邊看,我從沒有見過我爸一米八的個頭把頭低得那樣,去低三下四地向班主任懇求,當時我甚至想進去把我爸拉回家。最后我聽見班主任裝作很為難的樣子說了一句話,說州大附中的推薦生名單已經(jīng)校長審定,要不推薦你兒子去實驗中學吧。實驗中學是我們那最差的高中,我中考閉著眼睛考都能比那兒的分數(shù)線高一百多分。上課鈴響了,我回了教室,我爸也灰頭土臉地離開了辦公室。”

我緊緊盯著維特,等著他繼續(xù)向下說。

“后來我才知道,州大附中的兩個推薦生名額給了我們班倒數(shù)的學生,一個給班主任送了價值不菲的購物卡,另一個給學校蓋了樓。從那天晚上起我就發(fā)誓說我一定要考上州大附中,哪怕僅僅為了我父親那天受的氣。三四個月后,我就正式成了州大附中的學生,坐在了他們的教室中。而那兩個,加了推薦分還差兩百多分,我這個故事是告訴你,世界是個美好的且值得為她奮斗終生,即使她從不公平。”

說完維特拿過我面前的水杯,仰頭全部喝干,然后講了最后一個故事。

“畢業(yè)后,我沒有上大學,輾轉兩年到了這里。之所以選了這里是因為那個給學校蓋樓的初中同學他老子在這里做副縣長,初中時玩的還挺好的。同學聚會他夸海口說如果工作有什么困難隨時可以找他。我倒不是想走什么后門,我想的只是我什么工作經(jīng)驗都沒有,給我一個基層崗位也好。我到時候努力兩年再往上爬,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

“他倒是極客氣。把我?guī)У浆F(xiàn)在他的公司轉了一圈,然后又轉了一圈他的辦公室,甚至連廁所都秀了一遍。最后跟我說他公司缺一條看門狗,薪水好多,問我愿不愿意。

“要是他說保安我沒準也就留下了,他卻要我做看門狗。他邊說還邊往我的臉上吐著煙圈,然后在煙霧里笑著打量我的反應。”維特哥平生最看不慣旁人抽煙,把煙圈吐在維特臉上甚至不亞于巴掌抽上來。

“然后你怎么辦的?”

“那時也確實是血氣方剛。我向他要了根煙點上,他看到我要煙還詫異了一秒,以為社會把我也同化了。點上后,我便把他的手死死按在桌上,用點著的煙燙了上去。”維特自己說著都笑了起來。

“后來我知道那小子那么羞辱我是因為他后來追的女生,從初中到后來幾乎都一直暗戀我,操。”

后來維特到處找工作碰壁估計也有這小子不少功勞,畢竟是縣長的公子。加上這里天高皇帝遠,說只手遮天也不為過。

“這家店裝修得很漂亮。”

維特知道我想說什么,“我也不能坐吃山空啊,后來我有想過要離開這里,想想還是留了下來,想在這里做出一番事業(yè)給某些人看。我沒有去找紙條上那個人,我高中的班主任現(xiàn)在不知道從哪有了錢,我借了點,開起了這個花店。各種證辦起來煩了點,上個月才正式開張起來,生意還不錯。

“我要給你講的就是這么多,世界是不可能公平也是不可能理想的。而我們能做的,就是盡我們的努力把眼前的世界變得美好。我們都是戰(zhàn)士,不可能向這個世界屈服。”

維特讓我在他那兒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學校,我想想還是謝絕了。當天便由翻爬出去的地方翻爬了回來,走之前維特送給我一個空白的筆記本。上面寫著三句話,說著他的祝愿:

希望每個心懷夢想的人都能勇敢地遵從內心,有所堅持。

愿我們行至的每一寸土地自由明亮。

愿少年依舊是不安的少年。

10

那天夜里我把維特說的話、給我講的故事想了大半夜,然后用剩下的時間寫出了兩千字的檢討。第二天班主任看見了檢討,沒有再追究什么。

而之后的那次期中考試,我第一次拿了全年級第一,所有人都很高興。這件事就此才真正過去。

再之后的內容便枯燥地重復著之前的每一天,甚至沒有任何能回憶下來的細枝末節(jié)。我們以特有的方式揮霍著我們的青春,我們整個世界都是我們,我們也單純地以為整個我們就是世界。世界仿佛按照年齡被截斷了,我們無法看到“青春”以外的東西。但“青春”不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它只是觀察世界的一個視角。青春不是世界觀,而我們也遠不是世界。

我不知道維特經(jīng)歷了什么,那之后的維特就已經(jīng)不像我認識的維特。我覺得他正在從青春中一步步邁出來,即使他還存在夢想,而我則越來越像之前的維特,在“青春”中越走越遠。時間將過去的自己一點點殺死,我們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這樣的死亡。

我也曾想過再去找找維特哥,和他聊聊天,談談世界,談談理想,或是只是給他寫信,告訴他我這幾個星期的生活,然后等著他的回信。只是總會有各種學業(yè)上的問題來洗刷沖淡我對維特的思念。而我恰好忙起來就會忘了一切。期中考試后我沒有再回過家,自然而然地一直到寒假我竟然再也沒見到過維特。

縣、鄉(xiāng)學校為了追求升學率,總是在不違反規(guī)定的情況下,無限拉長在校時間。而這點在畢業(yè)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我再一次見到維特已經(jīng)是隆冬臘月了。

中國幅員遼闊,南北天差地別,印象中,小時候區(qū)分南北方的標尺就是冷和熱。母親從小告訴我說越往南越熱,愈北愈寒,所以我在九歲以前甚至一直以為夏天的我活在南方,而冬天自動就到了北方。家鄉(xiāng)在淮河以南,但并不會南到哪里去,每當被凍得跟狗一樣時我總會安慰自己說世上總有更冷的北方,然后我的心腸都會熱起來。后來我去北方念了大學我才知道事實并不是我想的那樣,北方的冬天有一種叫暖氣的東西,在室內只穿單衣也不會冷,而北方所說的秋衣秋褲只是我們這兒寒冬時節(jié)裹緊全身其中的一條。

我媽總是在我們冷的時候跟我說穿得暖就行了,男孩子不需要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于是我從沒有電暖爐或者焐手寶之類的東西。深入貫徹我母親的思想,我們家冬天取暖設施都很少開,即使電熱毯也只是床暖即關,可我放寒假回家的那天,遠遠就看見我家亮暖黃色的光。因為在夕陽下,所以愈發(fā)得奪目。

腦子雖然被中考作文洗得閉上眼全是形容詞,但我不想說我一下聞到了家的溫暖。但這的確讓我感覺暖洋洋的,因為那是取暖器的光。

家門口除了媽的鞋之外,還有兩雙鞋,一雙運動鞋,一雙看上去很洋氣的皮鞋。這兩雙鞋讓我猶豫了兩秒,兩秒后回過神來想起這是我的家,沒什么好猶豫的,便喚了聲“媽,我回來了”,推開了門。

家里桌前坐著三個人。母親靠著取暖器坐著,維特坐在桌子的遠端,而另一邊離取暖器稍微遠點的是張我從沒見過的臉孔,西裝革履。這種天我見過的穿西裝的除了成功人士就只有維特。我打量了一眼,便猜到了巷子口那輛捷達的來歷。

我猜不透這三個人的組合,這個陌生男人姑且不論,維特不受母親待見,今天母親竟然拿出了取暖器,有些不可思議。我望向母親,母親神色有些詫異,然后就是局促和不安。他們已經(jīng)來了一個下午,母親本來說放假是要去接我的,我想大概又是記錯了日子才在家請了客人。

我脫鞋放包,用余光望了望其余兩人,發(fā)現(xiàn)尷尬的不止我母親一人。我生硬地朝那個陌生男人笑了笑,這才終于等到維特開口:

“這就是我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吳老師。”

我抬起頭,知道就是他贊助維特開了花店,又認真看了他一回,喊了聲“吳老師好”。

“吳……垠……”他結結巴巴地喊出了我的名字,似乎有些激動,然后就要來握我的手。我不知道他的激動從何而來,我甚至有些惶恐,恰好這時維特繼續(xù)說話了。

“吳老師教完我那屆畢業(yè)班之后便離開州大附中,自己開了家教學培訓機構。你媽的想法是寒假把你送到他那里補課,吃住就在吳老師家,吳老師的課講得挺好的,你畢竟還有半年就要中考了。”

說完維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他第一次這般“認真”地跟我說話,我一時還難以接受。我狐疑處還在于我媽何時有了這么多錢能送我去補課。那個時候教育培訓機構還未盛行,補課的費用對于我們家不算一筆小開支。后來我自己有了兒子我才體會到父母用在孩子教育上的錢就像女人用在逛街上的時間,是毫不吝惜的,甚至有時候病態(tài)到不花出去心里反而難受。要不然也不會出現(xiàn)北京彈鋼琴的孩子比維也納的人口還多的情況了。

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其實已經(jīng)聊得差不多了,我給他們杯子里加第二杯水之前,他們就告辭了。天晚了,吳老師連夜還要開車回州城,這是維特給的說法,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母親竟然沒有留他們在家里吃飯,連句客氣話都沒有說。

我的行李甚至沒怎么拆開就在第二天原封不動地送到了州城吳老師家,我坐著維特開的大運摩托去的州城,這是我最后一次坐他的大運摩托,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維特。

母親走之前跟我說了句“好好學”,維特走之前什么都沒有對我說。

11

吳老師人很好,他除了一個漂亮老婆還有一個5歲多的女兒,名字很好聽,叫吳漾。看得出來,吳漾很喜歡維特,哥長哥短叫喚個不停。我去的第二天,他老婆就帶吳漾回外婆家過年了,而我被安排在吳漾的房間,而吳老師也真就把我當兒子對待。

我在州城舉目無親,哪兒都不認識,加上那時我對網(wǎng)絡還不感興趣,所幸吳老師教的是語文,他的書房就是加強版的維特家,我除了上課和做作業(yè)平時都泡在吳老師的書房里。吳老師總是很欣慰,不時對我點點頭,說些“孺子可教”之類的話。

初三之后,我一直排斥作文,我寫的東西考試從未超過及格分,老師教的那些其實我也能寫得很好,只是覺得那些是對我生命對我寫作的一種摧殘和毀滅。吳老師教我作文時,我把想法告訴了他,他笑著看了一些我寫的東西,一句話便打開了我的心結。他說:“創(chuàng)作是沒法教的,別人越教你越不會寫,但作文可以。你做的是創(chuàng)作,而考的是作文。”

我們也會談到維特,唯有說維特的時候我才能從容地插一兩句嘴。吳老師問我如何認識維特的,然后會講他們的師徒故事。他常會在喝一兩盅酒之后開始講維特,言語中常帶有嘆息和自責之意,然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

第一個獨自在外度過的春節(jié)并沒有什么特別,除了有些記掛母親,不知母親一個人在家是否會寂寞外,再無其他。

利用春節(jié)那幾天,我把在吳老師書房找到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又讀了一遍,本指望之前看不懂的現(xiàn)在能有所通徹,可還是覺得晦澀。吳老師走進書房見我看這本書時,笑著說了聲:“李等以前也特別愛看這本書,我沒收過這本書三次。”后又接著一句,“這本書現(xiàn)在看不懂不要緊,再長幾年自然就會明白的。”事實上我心里也是這樣想的,想著有一天我終究會明白的。

年初五師母帶吳漾回來了,兩天后我離開州城回了家,臨行前,吳老師幫我捆扎好行李,對我說:“加油吧,少年。我在這里等著你,六個月之后考到這里來。”我對他用力點了點頭,上了車。

在家待了兩天便開學了,母親問我春節(jié)過得怎么樣,之前問了我學到東西了沒。我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其實語文是很玄乎的學科,不像別的科目靠補課能夠立竿見影,我不知道補課對于我的成績有沒有幫助,但是我知道點頭能讓我母親安心。

再接著就是夜以繼日、焚膏繼晷地中考沖刺。本該最后一月時,掛上沖刺之名,可如今在還剩一百多天時便早已在黑板上揚起100天的倒計時小牌牌,給弱小疲憊的學子身上加上又一塊沉重的石頭。

中國的教育總是這樣,從一年級入學起家長便貫徹了“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思想,從起點便開足馬力,可成長并不是一場短跑,成長是一場馬拉松。在起點就鉚足了勁的只會像Pheidippides一樣死在終點線,哪里還能如家長所愿在升學前一次次沖刺。

最后半年了,好多成績跟不上的學生已經(jīng)放棄了,不僅是被老師放棄,也是被自己放棄。當然他們不把這稱為放棄,他們理解為解脫。即便在我們學校,每天班上能坐下來認真學習的也不超過30人了。不知為何,我打補課回來之后愈發(fā)地努力了,我腦子里還是會有各種奇怪的念頭,但只要坐在課桌前,我就能心無旁騖。如大人所說的男孩子懂事就是一瞬間的事,但我覺得這說法特別扯淡,成長是一個過程,絕不可能在一剎那發(fā)生,它和人的離開不同。人的離開是一剎那的,好多回憶還在腦海中,只是電光火石的一下,原來你真的離開了。比如維特。

開學那天只顧大包小包地把行李搬進宿舍,并沒能騰出眼睛和心思去看維特的花店,二模之后回家時,那個花店已經(jīng)不在了。我沖進去的時候,里面正在裝修,指手畫腳的是一個腦袋大脖子粗的人,考慮到出現(xiàn)在這里的該不是伙夫,于是我便上去喊了聲“老板”,然后問他李等的消息。他轉過身打量了我一眼,隨即向地上吐了口痰,然后輕微吸了口氣:“那個小雜碎啊,早不知道逃哪兒去了。”

回家后我把二模依舊年級第一的消息告訴母親便回自己房間了,并未向母親打探維特的動向,我堅信即使我能聽見也不會是我愿意聽的。第二天我上樓去敲了敲隔壁的門,如我所猜那樣沒有人應門。原來維特真的離開了。

中考前的一個星期我曾想過放棄,然后想出去看看世界有多大。但是走到曾翻過的院墻前就莫名地沒了勇氣,返回了宿舍。我不知道支撐我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撐著我繼續(xù)走著我的路。

天氣越來越熱,街上巷子口的女人們把褲子變成裙子,再把裙子變成短得不能再短的褲子,但縣城初中的學生還是保持最樸素保守的穿著。我在中考前才換上母親帶來的短袖中褲,而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與眾不同之處也僅是腳踩一雙好看的涼鞋。

我已經(jīng)很冷靜了,從放棄離開后就處于這個狀態(tài)。我覺得上考場和上刑場是一樣的,發(fā)揮得好你能開心地走下考場,要是發(fā)揮失常你便走不下來或者要跳下來。我現(xiàn)在似乎不在乎一切了,我想視死如歸大概也不過如此。

之后的中考如我意料那樣順利,答題過程一氣呵成,沒有遇到偏怪難題,最后成績雖是全校第二但也意料中的進入了州大附中,唯一出乎想象之外的是吳老師竟然也來到縣城助陣了我的中考。

中考后的那個暑假我好好整理了維特未帶走的信件和文字,還未來得及深入研究我就被我媽送到州城吳老師那兒。吳老師說初高中的銜接很關鍵,我便在那兒又跟他學了一個暑假。

之后的高中我并沒有減少和吳老師的聯(lián)系,曾在州大附中教書的經(jīng)歷讓他能幫我很多忙。我曾疑惑他為何要這般給我?guī)兔Γ植环奖銌枺冶阋徊⑻癫恢獝u地歸結于我的個人魅力。我雖住校,但除去回家外的每個周末我都在吳老師家度過。吳漾也開始上小學了,只要遇到我,她總要和我提提維特哥。吳老師讓我閑暇時光輔導輔導吳漾的功課。我以為找到了一項可以報答他的事,便欣然接受了。

我腦子并不算好,成績在州大附中只算中等。在高三時又遇上了一個心儀的女生,導致成績下滑,最后只進入一個二流大學學了醫(yī),吳老師對我的惋惜甚至還勝過當年對于維特的落榜。但作為街區(qū)第一個大學生的母親,我媽倒是很自豪,那段日子逢人便說,旁人都夸她年輕了十歲,這也給我減輕了不少壓力。

我在北方的一座省城上的大學,匆匆蹉跎四年之后,知道手上的文憑不足以讓自己在省城活下來,便灰溜溜回了家鄉(xiāng),托了朋友才找到了一個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中心的工作。即使這樣,還只是沒有編制的臨時工,靠起早貪黑養(yǎng)活著自己,但我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么,多光榮的事啊。

高中畢業(yè)后,和吳老師那邊的聯(lián)系疏遠了很多,母親從小勸我知恩圖報,但我回家后她從未要我有空去州城看趟吳老師,偶爾的消息也是過年吳漾和母親回縣里的外婆家時,我們遇見交談而得知。她這幾年慢慢長成一個少女的模樣了,不過這也過去三年了,近三年里我都沒有見過吳漾。印象中,我大學畢業(yè)后便沒再見到過吳老師一家,如維特一樣。

在醫(yī)院的日子就這樣持續(xù)了兩年。我現(xiàn)在已回到了家,我給吳漾倒了杯茶,等著聽她講她知道的事。

12

如我猜想的那樣,維特后來去布達佩斯找過綠蒂,第三次才見到,那時我還未放寒假。

布達佩斯的冬天格外寒冷。孟子說“飽暖思淫欲,”老天把萬物都凍得噤了聲,男人們也不例外,脫衣服的時間都要耗上一個鐘,沒人會在這種時候去找樂子。生意少了,布達佩斯自然蕭條。維特夏天去了一次,秋天去了一次,終于在冬天布達佩斯行將放假整頓的時候,見到了他的“綠蒂”。按維特的話說,他只是想找到綠蒂,陪她說說話。綠蒂是他世界的門。只要綠蒂在,他就能知道世界有多大。

布達佩斯對于全城大部分男同胞都是神秘而可遇不可求的地方。可遇是因為但凡有點壞水的都會堅定地向往著那里,不可求是因為兜里沒錢。維特也不例外,進門那兩排公主整齊劃一的“歡迎光臨”一下子就把他嚇得失了顏色。事先準備好的舉動一個也做不出來,只能把手生硬地放在口袋里,反倒顯得更加局促不安。前兩次沒有尋到綠蒂,他點了一杯蘇打水便走了,有陪酒小姐過來他只是擺擺手。這次運氣好些,在描述了下陸蒂的特征之后,終于沒有聽進“有客”的回答。維特進了間單人包廂,坐著等綠蒂來。她竟然沒有換成不一樣的花名,還是叫綠蒂。一時間維特心里五味雜陳,不知何種心情占了上風。

綠蒂沒有穿得特別花哨或者風情,只是普通少女的模樣,自然地坐到了維特身邊。維特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深情地望著綠蒂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

“要點首歌嗎?”這種場面綠蒂似乎能駕輕就熟了,說罷便要起身點歌。維特在身后一把拉住她,“我只是想聽你說說話。”

之后便是俗套的寒暄,如每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般,因被時間隔斷得不再有共同話題,只得開始各自說著分開后的故事。維特并沒有說話,只是聽著綠蒂說,然后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然后接著聽,接著喝。

綠蒂離開州大附中之后便回了外婆家,在外婆的幫助下處理了父母的后事,之后便離開了家鄉(xiāng)外出打工。她什么都干過,一開始是家教,不過教了兩個月,家長發(fā)現(xiàn)她是肄業(yè)之后便將她辭退了。她還投過稿,但稿件錄用通知一等就是三個月,即使偶爾錄用了,微薄的稿費也無法填飽她的肚皮。除此之外她也做過賣力氣的活,類似縫紉之類的工人,可那些她又干不好,輾轉之后來到我們這個縣城。恰好那個時候布達佩斯正在招工,綠蒂雖不唾棄這一行業(yè),但也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會委身于此。可招工處的一個頭頭是綠蒂的小學同學,告訴她說現(xiàn)在有些官商就喜歡文化高點的小姐來填補他們自身的空虛,文縐縐地跟他們來兩句便什么都妥了。接著他又舉了李香君、茶花女、羊脂球的例子,說得綠蒂也動心了,想著“賣藝不賣身”和杜拉斯的那句名言“我不是個作家,一定是個妓女”,她終于走進了布達佩斯。

“你知道我畢業(yè)之后一直在找你嗎?”

綠蒂擺了擺手,示意維特聽她繼續(xù)說下去。

綠蒂一開始打工的幾處地方都在州城周圍,閑暇時綠蒂也往學校跑,雖只是在門口張望,但幾次都看到了放學出門的維特。

“你為什么不喊住我呢?”維特還是忍不住打斷了綠蒂的陳述。

“我也想過去喊住你,可只是我一直原諒不了我自己,才忍住了不去見你。等到時間慢慢平復了我的心情,一切都太晚了。到這兒后我也沒臉去找你了,誰會相信一個坐臺的什么都不干呢?”

“我信啊!”維特大聲喊出這句話,可很快便被周圍嘈雜的音樂聲淹沒了,無法穿透房間到達更遠的地方,包括綠蒂的心。

維特來之前就想好了,他只是到這里帶綠蒂離開。不管綠蒂做了什么,他都會原諒她。

“你信嗎,我連自己都不信。”綠蒂苦笑了一聲,把杯中維特喝剩的小半杯酒灌了下去,她終于控制不住情緒,撲在維特的懷里抽泣起來。維特小心翼翼地伸手攬過綠蒂,輕輕撫摸著綠蒂的背。這是綠蒂第一次在維特面前喝酒,也是他倆第一次相擁。即使是在布達佩斯,一切在一瞬間似乎變得美好起來。

突然,綠蒂腰間的對講機響起刺耳的音樂,意指兩個小時的鐘點到了。綠蒂趕忙從維特的懷里抬頭,用手小心地擦拭去臉上的淚珠,不讓妝容化掉。維特則做著進行最后一次挽留的準備。

“我現(xiàn)在在外面開了一家花店,每天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不是說成功就是按自己喜歡的方式過自己的一生嗎。那個店盈利還不錯,足夠養(yǎng)活我了,你別在這兒了,跟我走吧。”這段話維特說得極快,他似乎知道所剩時間無多,珍惜著僅剩的分分秒秒。

“能養(yǎng)活你,能養(yǎng)活我嗎?能養(yǎng)活我外婆嗎?別傻了李等,現(xiàn)實一點吧。”

“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我這幾年發(fā)生的事還有很多沒講給你聽,我們換個地方再聊會吧。”

“換個地方?你是說出臺嗎?出臺很貴的,你確定付得起?”

維特聽了這些低下了頭,不知道如何才能繼續(xù)說下去。

“李等,你到這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我向別人打聽過你,你后來發(fā)生的事我都知道。能開起花店不容易,好好經(jīng)營它。有可能的話再找個好姑娘。我進了這個門就配不上你了。”

臨出門之前綠蒂在維特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便轉身打開門去溫暖旁人了。維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個星期后才讓花店重新營業(yè)。

再次見到維特是我放寒假回家的那天。到底我媽、吳老師和維特是如何聚到一起的,我現(xiàn)在仍然沒徹底弄清楚,盡管我后來死纏爛打問過吳漾,她也語焉不詳,只含混說大概是有次維特回省城時遇到吳老師,一起吃了頓晚飯。席間維特提起我,吳老師感了興趣,事情從而有了變化,與我之前以為的是維特主動去請吳老師來教我大相徑庭。

至于后來如何維特的花店經(jīng)營不下去了,維特如何成了人們口中逃跑的雜碎,是這樣的:維特那天從布達佩斯出來就始終處于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在花店包花送花也時常出錯,再往后估摸著是維特自己也不想再把花店開下去了,覺得生活失去了該有的方向,自然而然花店的生意則越來越差。維特后來還去過布達佩斯幾次,只是因綠蒂的避而不見,兩人始終沒有見面。

導火索是大概三月份的時候,那時我剛開學沒幾天。那天維特一如既往地睡到9點才慵懶地開門,估摸中午的時候迎來了第一撥客人,兩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逛街更注重在逛,很多人看看便走,只為了愉悅心情,維特半年多下來,也捉摸了點門道,并不是見有客人來就殷勤起身迎接,于人于己都很尷尬。

維特只是象征性地喊了聲“歡迎光臨”,然后就任由他們在店里逛著。那兩個男人慢慢地逛著聊著,一開始維特并沒有在意,但后來隱約聽見“綠蒂”兩字,才認真聽了起來,他們肆意說著輕薄佻 的話,毫不例外的女主角都是綠蒂。維特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起身慢慢走過去拿著一個花盆就敲在其中一個的頭上,然后便廝打起來。許久后被聽聞而來的街坊拉開時,雙方都有了損傷,那邊頭上開了花,這邊維特的鼻梁也被打歪到一邊,花器更是碎落了一地。

維特沒有去醫(yī)院,畢竟手頭的錢已經(jīng)不多了,強忍著痛把鼻子復了位,然后開始收拾他的花店。維特把花店清掃干凈,又進了一批新的花器,把整個花店裝點地更加奪目,哪知三天后他接到了房東的電話。

房東說,對不起李等,房子我不能再租給你了。

維特下意識問了一句是租金嗎,我可以多給點沒事的。

你別問了,我也沒有辦法。后天便是月底了,這兩天你收拾收拾吧。

掛了電話,維特才發(fā)覺自己如此地幼稚。他想大叫想發(fā)泄,想把一盆盆花都用力砸到落地鏡子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把世界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打碎。他想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全部毀滅在旁人面前,然后撕心裂肺地大喊,悲劇啊,我就是悲劇啊。可是他只是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輕輕把電話放下,他發(fā)現(xiàn)他一點做別的事的力氣都沒有了。

再后來的事便沒有多少人清楚具體的細節(jié)了,包括我。沒人知道店里的那些花后來怎么樣了,知道的只是兩天后維特按約定把店鋪還給了房東,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縣城。與此同時,人們沒有再在布達佩斯里見過綠蒂,她也離開了這個地方。

吳漾最后告訴我,她聽她父親說,維特后來去了我們相鄰省的一個以旅游著名的小鎮(zhèn)定居下來,閑時彈彈吉他,做著一些和旅游有關的小生意,很滋潤,很自由。他娶了一個長得和綠蒂很像的女孩,那個女孩很熱情很友好。

天已經(jīng)泛白,兩杯濃茶喝得我一點困意也沒有,“那你呢,還有吳老師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吳漾調整了一下坐姿,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責任編輯 "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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