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一切都感覺格外得美好,格外得親切。包明理是這樣想的。
包明理放下了兩只包:一只是裝著心愛的胡琴的包,另一只是裝滿換洗衣服的旅行包。他如釋重負般地嘆了一口氣,坐在沙發上,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
家里很長時間不住人了,有一股酸酸的味道,這股味道自進小區之后,就一直在他的鼻息間出沒。于是,包明理想拉開玻璃窗串串風。窗拉開,陽光暖暖地鉆進來。但一股腐肉的味道也鉆進來,包明理皺了一下眉頭,照理說冬天是不會出現腐肉現象的,莫不是誰家買了肉,沒有及時腌漬,導致肉臭了?他也就這樣一想,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沙發前的玻璃茶幾面上已有一些灰塵,被從窗臺斜射進來的冬日陽光一照,看上去像遺落的珍珠粉,晶瑩剔透。包明理用拇指在茶幾上畫下三個字“回家啦”,像個頑童似的,還在字的后面,打上三個大大的感嘆號。被畫到的地方露出清晰的玻璃本色,清晰地顯示著“回家啦!!!”的痕跡。包明理拇指尖上有一圈灰黃的粉塵,他想擦掉手指上的灰塵,就向四周尋找抹布或是餐巾紙,都找不到,不知老伴兒放在哪里了。最后,他走到盥洗間擰開水龍頭,渾黃的銹水流出來。長時間不在家里,水龍頭內的水都上銹了。放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用清水洗了手,用毛巾擦干,聞一聞。一股臭臭的味道揮之不去,莫不是水也臭了?
“是呀,回家了。”剛才在小區門口的時候,門衛季師傅向他問候,包明理是這樣回答的。那種喜悅的心情難以抑制。
季師傅看到他手中的二胡包,說:“我們又可以聽到你的二胡獨奏啦!”包明理驕傲地舉起手中的二胡包,朝季師傅得意地一笑,說:“我不在家,你們可以聽匡老師拉二胡呀。”
“匡老師好像不在家,好幾天沒有聽到你們的二胡聲了。好幾個業主都在打聽你們什么時候回來。我們猜想,也許匡老師與老伴兒一道去了美國,在女兒那里定居了。”季師傅回答道。
包明理聽說匡世華不在家,眼神黯淡了下來,但他不相信匡老師會去美國定居。再說他即使去美國定居,也要跟自己說一聲啊,畢竟兩個人在職時是好同事,退休后是知音。
那時,季師傅正在門衛房門口的空地上與孫女兒逗樂,孫女兒穿著厚厚的花棉衣,騎在兒童三輪車上,一搖一晃蹣跚學騎,他則在前面把一柄手鈴搖得當當響來逗她。包明理的孫子也有三歲了,與眼前的這小女孩一樣可愛,一張小嘴整日問這問那,一刻都不得歇。想到這里,包明理臉上露出甜甜的笑,但心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鼻子里也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好像一絲絲浮游的臭味。
清脆的鈴聲與歡快的笑聲,讓過往的人們不時駐足觀望。人們羨慕季師傅一家人可以輕松地享受快樂。季師傅他們一家來自農村,夫妻倆都已六十多歲了。這幾年,農村里的田地都承包給種植大戶,于是夫妻倆就出來找到這樣的工作來干。夫妻倆既是小區的門衛,又是小區的保潔員。工資不高,但是用水用電都是小區業主公攤了,可以省下一筆生活費。再加上小區里業主經常遺棄一些紙盒子、舊電器之類的東西,他們拉到廢品收購站,也可換幾個錢貼補家用。兒子兒媳文化不高,沒有技術,只能在東吳縣工業園里某工廠當流水線上的工人,他們每天至少要工作十個小時,還經常加班。他們沒時間照顧三歲的女兒,也沒錢請保姆照看。這個光榮而偉大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季師傅夫婦身上,既幫了兒子媳婦的忙,也給自己的晚年生活帶來幸福,享受著天倫之樂。
包明理退休多年了,退休前是個教師。他有妻兒媳孫,應該說也是到了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了。但妻兒媳孫他們不在東吳這個小縣城,而是遠在大海邊的那個據說是一線城市的地方。包明理在一個星期前,與老伴兒一道去了那里。兒子媳婦要上班,在大城市里上班不像小城,那里競爭很強,沒有精力管孩子,老伴兒去帶帶孩子,自己去也可以拉一拉二胡,給孫子進行音樂啟蒙教育,同時自己的特長也可以得到展示。原本說好了,老夫妻倆就在那里落戶的。
包明理兒子家三室一廳一廚一衛,也夠住。白天兒子媳婦都不在家,家里也就老夫妻倆說了算。老伴兒買菜做飯,包明理在家里拉拉二胡,逗逗孩子,教教孫子“123、哆來咪……”,一天時間很快就打發過去了。
晚上,老夫妻倆洗了早早去房間,房間里有電視,看到很晚都行。但是,對包明理來說,讓他整晚看電視,那可不行。他坐在床上,渾身發癢,就像床單上布滿虱子。這是技癢。包明理要徜徉在二胡的音樂聲中才舒服,就像一個游泳愛好者,面對著一條大河,你讓他在岸上靜坐,可那心早就蹦進河里了。他幾次走到懸掛二胡的衣架旁,摩挲著二胡的琴桿、琴筒。老伴兒示意他不要動手去拉。他懂得老伴兒的想法:一者怕影響兒子媳婦的休息,二者怕影響鄰居的休息。兒子可是提前打了預防針,白天拉二胡可以,但是晚上無論如何都不能拉,影響別人,鄰居們可不講情面,他們是要報警的。
在東吳老家,可不存在不能拉二胡的說法,什么時候想拉都可以,甚至可以串門到樓下的匡世華家拉一拉,互相學習,共同提高嘛。匡世華是包明理退休前的同事,本來是數學老師,退休后沒事干,就跟著包老師后面學習二胡演奏,學得很認真,學得很勤奮。他的女兒就是繼承了他的秉性,學習認真勤奮,到美國留學后,就留在了那里。去年結了婚,今年添了孩子。多次來電話,讓她父母去美國定居。老匡年輕時學的是俄語,他不懂英語,所以他不想去美國當睜眼瞎,硬是不去美國。他老伴兒可不這么認為,她認為女兒給自己長臉了,不懂英語就待在家里,整日與女兒生活在一起就夠了。她一年當中至少要飛四趟美國,長見識了。每次回國,她在小區里都像開新聞發布會一樣廣而告之。很有面子的事,當然要讓每一個人知道。匡世華學二胡,可以說達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只要醒著,就拉二胡。所以,每天除了睡覺的八小時外,小區內隨時都能聽到他家里“咿咿呀呀”的二胡聲傳出來。初學時,傳出來的聲音就像鋸子拉在人肉上,讓人心一揪一揪的疼。老伴兒說是噪音,不讓匡世華在家里練習,于是他就到東湖公園的琵琶島上練習,一練就是半夜。很快,匡世華就漸入佳境,家人允許他在家里練習,而且可以與包老師一道合奏。像模像樣的演奏,是小區里每天必須上演的節目。要是哪一天小區里的人聽不到他們的二胡聲,總覺著什么事情沒有做完,寢食難安哩。
包明理兒子所在的小區里,有一個寬敞的廣場,白天大家聚在那里閑聊曬太陽哄孩子,大都是去給子女帶孩子的外地老年人。包明理晚上想去廣場上拉一拉二胡,但那里總是被一群中老年婦女所占據,她們在那里“蹦咚蹦咚”地跳廣場舞,二胡是高雅的藝術,在粗俗的“蹦咚蹦咚”聲中,瞬間就會土崩瓦解。再說冬天外面很冷,包明理總不能真的去外面拉二胡吧。就這樣,他窩在兒子家忍了幾個晚上。一晚上不拉二胡,包明理心里就難受,心中猶如一只貓在叫春,輾轉反側睡不著。老伴兒被折騰得受不了,不時用腳蹬他的后背,示意他安靜一會兒。人越是睡不著,越是尿多,包明理一夜至少起夜四五次。到了第四天晚上,他剛躺下,尿又來了,趕緊去衛生間吧。衛生間里燈是亮著的,肯定里面有人。他咳嗽一聲,示意外面有人等著。里面卻傳來兒媳婦慌張的應聲:“是我。”包明理總不能待在衛生間的門口等兒媳婦出來吧,那是多么尷尬的事情,于是趕緊竄回到自己的房間,豎著耳朵聽衛生間那邊的聲音。家里只有一個衛生間,包明理沒有地方解決,只有等。等上半天,見沒動靜了,他實在憋不住,又走到衛生間門口。燈依舊是亮著的,里面沒有聲音。他又咳了一聲,里面還是兒媳婦慌張的應聲。包明理又一次逃回了房間,不想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一股暖暖的液體順著大腿淋下來,全部解決在自己的褲腿里了,漬濕了保暖褲。包明理不敢吱聲,悄悄地換了褲子上床睡覺。
第二天一早起床,一家人除了不懂事的孫子外,每一個人臉色都不好看,仿佛是驅不散的遮天蔽日的霧霾。兒媳婦掛著臉,看都不看包明理一眼。兒子也拉著臉,瞪著眼看著老頭子。老伴兒滿是螃蟹紋的臉上,更是成了一張漁網。而且,他們擺放東西時的聲音比平時大多了,明顯地對他有氣,他只好默默地忍受,誰叫他犯了忌諱。于是,包明理想到了回家,回東吳小縣城的家。他在前一天晚飯的時候,與兒子兒媳老伴兒說起這事,他們連客套話都沒說一句,就讓他回來了。車票是兒子在網上為他購的,也是兒子開車送他到車站的。當時,包明理提著兩只包,從兒子車上下來,就像是被關了七年的犯人,終于有了重見天日的感覺。其實,包明理只在兒子家里住了七天,這七天在他看來竟然有七年之長,真是度日如年哪。現在他的心情格外輕松,步履也格外輕松。他想早一點見到匡老師,可以與他陶醉在二胡的樂聲中……
嚴格意義上說,“家”是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它必須有兩個要件構成,一是可以遮風擋雨、具有基本生活功能的屋子,二是要有可以互相照顧、互相體恤、擁有親情的人。所以包明理在東吳的家,就不能說是嚴格意義上的家。至少現在,這里已經不能說是包明理的家了,頂多可以說是過去的家,現在這里只有屋子和一個人。一個人的生活就是自在,不需要看誰的臉色,更不需要輪流上廁所。包明理拉開二胡包,小心地取出胡琴,捋了捋琴弦,緊了緊內弦軸,又調一調外弦軸。包明理將琴筒架在左腿上,左手拇指鉤住琴把,其他指頭按住琴弦,右手拉琴弓。琴筒在弓毛的作用下,便發出流暢的樂音,一曲歡快的《回家》從二胡中流淌出來。一曲接著一曲拉,包老師自己也不知道拉了多久……
包明理一個人將這幾天的憤懣,一股腦兒全宣泄了。他直拉到手指有點不聽使喚才作罷。放下胡琴,他在屋里轉了幾圈,覺得無事可做,就想起樓下的匡世華,于是,打電話與他聯系。“嘟嘟嘟……”電話處于撥通狀態,始終沒人接聽。連撥幾次都是無人接聽,包明理才不打了。他想不通,自己打了這么多電話,老匡為什么不接聽,即便有什么事情耽擱,也應該結束了,也應回個電話什么的。老匡不是這樣的人呀。莫不是手機落在哪里了,人機分離,不接電話是正常的,包明理只好這樣安慰自己。但冥冥中,他仍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又過了十幾分鐘,包明理走到陽臺上,開始打老匡的電話。這時,他聽到樓下有熟悉的聲音傳來,這是老匡手機的鈴聲,是老匡女兒幫他設置的鈴聲——二胡獨奏《回家》。包明理想:這個老家伙,在家里,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難道他怪我去那個海邊城市?不行,我得向他解釋一下,我在那里住不慣,我回來啦。我再也不去那個令人尷尬的地方了。
包明理趕緊下樓,拍打著匡世華家的門喊:“老匡,我回來了……匡老師,我回來啦……”可門內一直沒有回應。
包明理又一次撥通了老匡的電話,門內清晰地傳來了二胡獨奏《回家》的音樂。但是沒有人接聽,門內也沒有人聲。
包明理待在老匡家門口好長好長時間,這次回來,也是沖著老匡這個知音而回家的呀。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不理我?包明理眼睛湊到貓眼上,想透過貓眼看里面,但是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聞到一股臭味——臭味是如此的濃烈,臭肉的源頭是在這里!包明理忽然意識到出事了,出大事了。
110、120、119、殯儀館的車都來到小區。119破門而入了,120抬著擔架進門了又退了出來,110拿著相機在拍……
包明理接受了警察的問詢,他有機會進入現場,看到了老匡臨走的狀態:老匡抱著二胡,倒在自家客廳的地板上,死前還在拉著二胡,臉色醬紫,看不出來有什么表情。眼睛是睜著的,沒有一絲光澤。老匡的手機在沙發上。一股股惡臭的味道,源源不斷地向四周擴散,像是夏天河面上的死豬,被泡了幾天以后發出來的味道。警察、醫生戴著口罩,但能看出他們的眉頭是緊皺的。
包明理在得到警察同意后,將老匡緊扣的手指掰開,從他的懷中抽出了二胡。面對老匡,包明理端坐在沙發上,舒緩地拉起了《回家》,如泣如訴,如冬天的冰雹打在了鮮紅的花蕾上,一顆、兩顆……冰雹不停地砸到花蕾上,花蕾上的花瓣被砸得千瘡百孔,流下殷紅的汁,黃色的花蕊上落滿了冰冷的白色晶體。當老匡被抬到殯儀館的擔架上,包明理將老匡的那把二胡鄭重地擺放在他的身旁,目送老匡被抬上了殯儀車,車門合上……
送走了老匡,包明理踉踉蹌蹌上樓,就像魂被殯儀車帶走了一樣,回到自己的家。他取下了掛在墻上的二胡,寂寞地拉起了《回家》。他拉了很久很久……
那一夜,小區的許多業主都沒有睡,他們在包明理如訴如泣的琴聲中,靜靜地躺著,想了很多很多……
責任編輯 " 張 "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