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第一部全面表現淮軍的紀實作品,《淮軍四十年》以“中興名臣”李鴻章及其麾下淮軍的興衰浮沉為主線,重溯了淮軍神話締造與破滅的全過程,并自然勾勒出中國近代史概貌。在寬闊的歷史視野和敏銳的歷史眼光統攝下,《淮軍四十年》的質地無疑是瓷實而考究的。季宇先生從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與學術專著中打撈出淮軍的相關信息,將盤根錯節的歷史事件藝術地分解與聚合,再一一回放到風云詭譎的歷史現場。
誠如梁啟超所言:“四十年來,中國大事,幾無一不與李鴻章有關系?!睆?862年到1901年,李鴻章與淮軍先后經歷了從鎮壓太平軍到清剿捻軍、從洋務運動到中法戰爭、從甲午海戰到庚子事變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中國也從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歷史的復雜際遇成就了“權傾一時,謗滿天下”的李鴻章,由其倉促組建的淮軍,在拯救大清的保衛戰中,鎮壓內亂,抵御外侮,力挽狂瀾于既倒,一步步走向歷史舞臺的中央。然而,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中,面對“數千年未有之強敵”,曾無往而不利的淮軍最終進退維谷,潰不成軍。李氏的政治生涯與淮軍緊密相關,其仕途亨通源于淮軍的日漸強大,落魄官場同樣因為淮軍的一敗涂地。淮軍是李氏的政治資本,同時也是國力強弱的晴雨表。在淮軍的崛起中,我們不難想象它所承載的期望與榮耀,以及一個民族求強求富的夙愿;而在淮軍的衰亡中,亦不難體味近代中國的苦難與屈辱,以及近代化歷程的苦澀與沉重。
與余英時先生治史的態度相似,季宇對歷史和歷史人物同樣能做到“同情地了解”。對某些歷史細節的把握,嚴謹到近乎苛刻。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夠跳脫出普遍的思維定勢,穿透層層疊嶂的表象,探尋歷史的客觀面目。如對李秀成末路決策的分析,就擺脫了“成王敗寇”的俗見;從“天津教案”對李鴻章政治命運的影響,看到歷史的偶然性同樣不容忽視;而對《中法天津條約》簽訂的利弊權衡,則向盲目的民族義憤敲了一記警鐘。同樣,李鴻章以及淮軍的發跡史,不溢美,不掩惡,而是以翔實可靠的史料說話,努力避免將歷史人物臉譜化。季宇塑造的李鴻章,既有治平之志,又熱衷名利;既知人善任,又腹黑奸詐;既能得風氣之先,又深諳妥協周旋之道。李氏一生,半為軍事,半為外交。前期組建淮軍、血濺姑蘇、曾李瓜代,令人側目。后期雖老于官場,善于斡旋,終究還是與曾國藩殊途同歸,因《辛丑條約》的簽訂而落下“賣國賊”的罵名。由愛國、報國到賣國,季宇成功還原了一個復雜多元的政治家的形象。至于淮軍諸將,在齊備的人物檔案之外,多通過其政治軍事作為,輔以趣聞軼事烘托主要性格。諸如“淮軍第一悍將”程學啟、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清朝趙子龍”郭松林、“鬼奴”丁日昌,以及劉秉章、潘鼎新、吳長慶、丁汝昌、聶士成等,重點刻畫的十數名淮軍將領,無不個性鮮明。他們或在戰場浴血奮戰,或在政壇運籌帷幄,譜寫了一曲曲動人的愛國篇章。至于他們未竟的理想,不僅是個人的遺憾,更是時代的悲哀。
為全方位地展現歷史,季宇將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發生的事件和同一空間不同時間發生的事件連綴起來,盡可能傳達多種聲音和信息。在此過程中,作者多次現身,或直接講述親歷歷史現場的感受,或間接表達自己的歷史觀點、現實態度。試看,“歷史進程中常常會出現一些意外,這些意外不僅使枯燥的歷史變得富有戲劇性,而且也常常導致歷史的腳步發生意想不到的改變。”“千萬別小看了這些聒噪,這里同樣是戰場,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但卻險象環生,暗藏殺機,稍有不慎,便會落入陷阱,葬送前程,甚至被置于死地,身敗名裂。”這樣文學性的語言,不僅讓《淮軍四十年》氣韻靈動,更透露出作者的坦誠、寬厚與睿智。至于文學修辭,作品則大量運用了對比手法。首先,是主要人物對比。曾國藩與李鴻章都是晚清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為師生,然為人為官之道迥異。曾氏恪守儒家要義,屬傳統保守派,李氏則重實用原則,代表現代過渡派。二者的人格差異深刻影響了湘軍與淮軍。其次,是軍事力量代際對比。八旗、綠營軍腐化墮落,衛道救世的湘軍取而代之?;窜姵鲇谙孳姡ㄟ^“盡改舊制”而超越湘軍,完成了中國軍事的現代化轉型。后期淮軍又重走八旗與綠營軍的舊路,陷入可悲的歷史循環。再次,是中日改革對比。清政府三十余年的自強新政,僅止步于器物層面,思想上仍抱殘守缺,體制上陳腐不堪。反觀日本的明治維新,全方位的改革使其迅速崛起。日本當局勵精圖治,中國當權者卻貪圖享受,兩國對海防建設的殊異態度,從一開始便決定了勝敗歸屬。此外,還有朝中帝后兩黨、主戰派與主和派的勢力對比等。通過諸多對比分析可知,個人的前途命運與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緊密相連,寄生在世界歷史舞臺上行將謝幕的腐朽王朝里,縱有王佐之才,也無法避免悲劇的命運?;窜娚裨挼钠茰?,同樣無可幸免。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被厮莼窜姀闹信d到末路的歷程,我們清楚地看到,如果沒有制度與思想層面的革故鼎新,裝備再強大的隊伍也會被腐化墮落的毒瘤侵蝕殆盡?;窜娭诬娕c海防戰略得失,對今日中國仍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而曾、李的政治軍事思想與外交策略,不僅對現代政治家(作品不止一處提到毛澤東從李氏的政治經驗中汲取智慧),對當代政治家同樣有所教益。外謀和平,內求發展,依然是最切合中國實際的發展道路。弱國無外交,全方位改革才能強國富民。溫故淮軍四十年興衰史,或許我們更能夠深刻理解,為什么說實現民族復興,“是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夢想”。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