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災

一

我在律城大學當輔導員五年，其中的酸甜苦辣足以寫部長篇小說！概括起來一個字：難！可再難也得咬牙挺住，因為我有一個期待，就是在不久的將來轉(zhuǎn)正，從人事代理的編外人員轉(zhuǎn)為正式職工。身份不一樣就處處不一樣，比如工資、待遇、福利、晉升等等。轉(zhuǎn)正，對于輔導員來說就是一場脫胎換骨的進化！這不，比我年長的和早入職的輔導員都轉(zhuǎn)正了，明年該輪上我了，期望在我結(jié)婚前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和正式的身份，這是我向男友的承諾。祈望這一年風調(diào)雨順，千萬別出什么岔子喲！

岔子？誰都知道輔導員最怕什么，那就是半夜手機炸響。你說，后半夜給你打手機有好事嗎？不是學生病了，就是發(fā)生什么糾紛。出了岔子，輔導員必須無條件第一時間趕赴現(xiàn)場，否則就算事故，輔導員考核就一票否決。若是意外的小岔子倒也罷了，充其量人辛苦一些，犧牲了酣睡將病員送往醫(yī)院，墊支醫(yī)藥費，組織好人輪班陪護，一直忙到天亮，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宿舍白天補覺。但是，挨上大岔子就沒那么幸運了，比如財物失竊、學生斗毆，或出現(xiàn)刑事案件，那沒個三天五日恢復不了平靜。不過，最可怕的是學生自殺、自殘和火災，那就倒大霉了，輕則扣獎金、降薪，重則處分、除名。去年，我同屋的一位輔導員小姜，她比我小兩歲，比學生年長三四歲，只是多讀了一個碩士學位而已，舉手投足像個孩子似的，偏偏讓她攤了學生因情所困跳樓自殺的岔子。由于缺乏經(jīng)驗，感情用事，她隨著學生家長情緒而動，年輕人嘛，哪見過一個大活人昨天還好端端的、今天卻伏在血泊中沒氣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無聲地逝去，能不為之動容？小姜情緒激動之下說了幾句諸如“學校沒有及時觀察學生思想波動、行為異常”、“心理咨詢中心沒有跟蹤問題學生”等等不識時務卻非常實誠的大白話，卻讓家長抓住了“學校預防處置不力、對學生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話柄，并依此狠狠詐了學校一把，學校為此多付了八萬元免責的“人道主義安撫費用”，事后小姜被學校毫不留情地炒了魷魚。小姜在學校干了整整四年哪，正躊躇滿志地等待著轉(zhuǎn)編晉職，誰料功虧一簣，所有辛苦和成績一夜歸零！小姜搬出宿舍的那一天，我?guī)退昧诵欣睿瑢⑺偷介T前，倆人相擁痛哭起來，記不清流了多少眼淚，同根而生、同甘共苦、同病相憐！我將臉貼在她的臉頰上，低聲說：“好妹妹，你好命苦哇！不知道等待姐姐的命運將是如何？”小姜用手指堵住我的嘴說：“別瞎叨，我就壞在這烏鴉嘴上，你咋會呢！倒霉的東西我都帶走了！”“不，好妹妹，你還是將幸運留在身邊，把不好的東西全都拋掉！”小姜破涕為笑道：“姐姐，你放寬心，我計算過學生出事的概率，學校兩萬多學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出事的概率僅為七百萬分之一。妹妹剛撞上了一起，換得你十年平安，妹妹值了！”“妹妹，你會算命啊？”“不，妹祝姐姐好運，你會夢想成真的！”那天，她送給我一只手機外套，真皮的，未拆封，從保定買的，說它能保我氣定神閑、永遠相安無事！如同開過光的佛器，我如獲至寶，每夜上床入眠前，都要習慣親吻它一下：愿上帝保佑，今夜平安無事，保我睡個安穩(wěn)好覺！

秋天的夜晚，明月清風，寂寞恬靜，律城大學忙碌了一天正休歇待眠。傍晚，我與學生打了一場乒乓球熱身賽，八成運動量大了一些，超越體能所限，浴后感到渾身酥軟，倒床便和衣而睡，卻不忘將手機枕在頭邊，這已成了改不掉的習慣動作！迷迷糊糊遁入夢鄉(xiāng)。大約后半夜了，突然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將我驚醒，我來了個鯉魚打挺坐起身子，不等鈴聲響第三下便本能地接通了手機。電話是謝喬嬌打來的。謝喬嬌是我培養(yǎng)的學生信息員，她來自農(nóng)村，家境平平，是年級重點幫困的對象之一。為了緩解其經(jīng)濟壓力，我安排她做勤工儉學，協(xié)助輔導員完成一些簡單的管理工作，了解學生學習與生活情況、溝通師生信息、安全監(jiān)督便是其職責之一。“老師，老師，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我的心一下被拎了起來，不住地怦怦亂跳，但在謝喬嬌面前還是強作鎮(zhèn)定：“不著急，慢慢說，哪里著火了，哪里著火了？”“食堂，食堂，你出來看看，大火燒得正旺！”通話的當兒，我已左右開弓披上外套，一只手拉開房門，用腳一鉤把門關上，疾步?jīng)_出宿舍。跑到戶外開闊地上，我找了一處高坡，遠眺學校食堂的方向——哇！火勢已將天際染紅，升騰的煙柱直沖云霄，遮擋了夜空里的點點繁星，竄出窗口的橘紅色火焰將校園照得通亮透白，那火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四處亂舔，正在往外蔓延，直至緊裹住整個建筑物，食堂內(nèi)外傳來的是劈劈啪啪的爆燃聲……以往只有在影視劇中見過這般駭人的場景，不過那是戰(zhàn)爭場面，今天真實版的火災可叫我領教了水火無情！自以為見過世面的我，撥打值班領導汪書記電話的雙手竟然瑟瑟發(fā)抖。

報告火情完畢，得到的答復是：校方已報了火警，我的職責是阻攔學生接近火場，更不要組織學生盲目撲火，要維持好秩序，確保安全，不得有誤！“是！是！”領受了領導指示后，我立即趕往管轄的學生片區(qū)。宿舍樓上，不知是誰對空叫喊開來，那叫聲在寧靜的夜晚顯得特別急促與凄愴：“失火嘍，失火嘍！”“食堂著火了，著火了！”學生宿舍的燈光一盞盞地亮開來，從夢中驚醒的學生在窗戶前扎堆，一個個探出頭來看熱鬧，有的學生掏出手機抓拍，電子閃光燈閃成一片，與熊熊的火勢遙相呼應。由于火場離學生宿舍百米開外，火情沒有蔓延至寢室的危險，故學生沒有著手防范與自救，他們能做的事情就是發(fā)微信、微博和短信，將火災消息向?qū)W校、向社會作非正式發(fā)布，向家長、同學和網(wǎng)友們疾速傳播。

消防車的警報聲由遠而近……

我全力阻攔學生趁亂溜出宿舍，但又堵不住他們的好奇，這時讓他們回屋睡覺是不現(xiàn)實的。于是，我讓大家集中于宿舍樓頂?shù)钠脚_上，等待消防隊勇戰(zhàn)火場的戰(zhàn)果。哎喲，出來隔山觀火的人群黑壓壓站成一片，甚是壯觀！望著熊熊燃燒的食堂，我的心情很是沉重：學校又出彩了，當然是黑彩，而今是信息時代，發(fā)生了火災瞞是瞞不掉的，火災的新聞很快就會成為當日報紙和電視新聞的頭條，會成為師生茶余飯后閑聊的談資，會被添油加醋地瘋傳至學校的每一個角落。不知學校損失幾多財產(chǎn)，不知多少人要為此擔責——不管直接的還是間接的，負主要責任還是次要責任，誰沾上了都晦氣、都倒霉啊！但是，看著安然無恙、談笑風生的學生們，我心里又是一片釋然，暗自慶幸啊，火災沒有發(fā)生在學生寢室，更沒有發(fā)生在我的轄區(qū)，否則我哪能如此輕松地在此觀戰(zhàn)呢？我得意于自己精心編織的信息網(wǎng)絡發(fā)揮了作用，謝喬嬌第一時間向我報告，我又幾乎同步地向汪書記報告了火情，我的反應速度在領導面前肯定是加分項目，為我轉(zhuǎn)正增添了一枚不大不小的砝碼！

事后，公安局派員到學校召開了事故現(xiàn)場會。經(jīng)查火災系食堂排煙道及強弱電天井內(nèi)長期吸附的大量油漬等易燃物，遇上了線路因老化而短路所引燃的明火所致，而天井就像一個偌大的垂直的風箱，風助火勢，火助風力，而消防水柱無法準確射入，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天井被徹底燒毀，且殃及周邊的伙房、倉庫等地，過火面積達三百多平米，損失超百萬元。我等輔導員都要求到場聆聽，接受安全教育。晚上，便分頭召開了學生班會，利用這一慘痛的教訓開展安防教育，同時我代表管轄片區(qū)再度與學校簽訂了消防安全責任狀。我不是學理工的，不知道排煙道怎么會與強電、弱電天井混為一體，更不明白，這天井內(nèi)怎么埋設了這么多值錢的東西，一把火就燒掉上百萬元，食堂不是剛剛竣工交付使用的嗎，怎么會線路老化呢？我爸媽住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房子，也沒有老化到引發(fā)火災的地步！這一切，領導沒有對我們講，我也沒法對學生解釋，只能簡單而機械地要求學生理解執(zhí)行、不理解也要執(zhí)行，反正學生宿舍內(nèi)禁止一切違章電器的使用，特別是取暖、烹飪、煮水等用電設備，對此學校將采取“嚴打”，保持高壓態(tài)勢，發(fā)現(xiàn)一起查處一起，決不手軟！連續(xù)幾天的安全宣傳，我嗓子都啞了。

二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隨著食堂修繕后重新開放，火災的事情漸漸淡出師生的記憶。

周末。圖書館。人滿為患，一座難求。學生早早落座，有的甚至是攜帶了早點、干糧和飲水“駐扎”，一坐就是一整天，全身心地沉浸于緊張的復習迎考之中。圖書館是學生的好去處：復習需要扎堆，需要人氣，需要彼此互動和相互較勁兒，你不走，我也不去，一直堅守到天黑，直到圖書館打烊為止。圖書館光線明亮，座位寬敞，內(nèi)設咖啡吧，供應簡餐，又有空調(diào)和飲水，這遠比待在教室和寢室舒服得多，是學生絕佳的天然良港。但是，圖書館坐席有限，不是所有學生都能學者有其位，規(guī)則自然是分先來后到，經(jīng)常聽聞學生為占座而發(fā)生糾紛，同時，校外的竊賊時常混入其中，將黑手伸向一門心思讀書的學生。因此，圖書館成為輔導員管控的風險點之一，特別是時逢周末。于是，今天圖書館剛剛開門，我便潛入圖書館內(nèi)，察看各閱覽室座位資源的分配情況，看看有沒有校外閑雜人員——就是那些到處亂逛、賊眉鼠眼四處亂瞅的陌生面孔——混雜其中。

圖書館內(nèi)鴉雀無聲，所有座位各歸其主，學生早已進入各自角色，將腦袋探入半尺高的書堆里去了。從默默苦讀的學生身邊擦肩而過，沒有人注目過往來者，氣氛緊張而有序，一派肅然。在各大閱覽室轉(zhuǎn)悠了一圈之后，未發(fā)現(xiàn)異常，我欲離開圖書館，恰在出口處走廊的長凳上發(fā)現(xiàn)了謝喬嬌，謝喬嬌也正巧抬眼看見了我。謝喬嬌身材修長，臉龐清麗，一副近視眼鏡架在鼻梁正中，長長的秀發(fā)瀑布般散披于肩后，她穿著一件略顯臃腫的粉紅色羽絨服，冬日里顯得格外鮮亮和顯眼。見著我，謝喬嬌欲起身示禮，我壓壓手要她莫動，用不高的聲音問：“你怎么在這風口看書，會凍著的。”“沒有法子，我六點半起床，七點半來占座，本以為來早了，不料其他同學比我更早，就剩下這過道的加座了。”“還是回教室看書吧，在這人來人往的，眾目睽睽之下，又沒有桌子，怎么寫字？怎么讀書呀？”“天太冷了，教室沒有空調(diào)，凍得人受不了，這走道起碼還能沾上空調(diào)的光，打了盹小憩一下不至于感冒。”“你們寢室其他同學呢？”“她們，嘿，有的在外租了房子，有的貪戀床榻睡懶覺呢，占不著座位，就干脆躲在被窩里看書啦。”我倍感新奇，貓在被窩里怎么看書呢，又能堅持多久呢？那不手酸腳麻才怪呢！我正想多問幾句，謝喬嬌馬上又解釋道，“特別是北方來的張稚鳳同學，受不了南方冬天的寒冷，寢室沒有暖氣，潮濕而陰冷，她手上都長凍瘡了！”“凍瘡？”多少年沒聽說有人長這東西了，現(xiàn)今人生活條件好了，家里的空調(diào)、電暖器、油汀、暖手寶等一應俱全，出門圍巾、手套、護耳等防寒保暖物品穿戴齊備，凍瘡如同血吸蟲病一樣已銷聲匿跡多年，沒想到其余威猶存，偷襲防寒相對薄弱的、水土不服的大學生啊！學校如果能改善現(xiàn)有條件就好了，讓張稚鳳這樣的女生不至于忍寒挨凍。我示意謝喬嬌坐下繼續(xù)復習，便匆匆走出圖書館，只身往汪書記辦公室而去。遠遠地回望謝喬嬌弓著身子伏在書包上看書寫字的樣子，心里一陣發(fā)酸！我要找領導，呼吁在圖書館增加一些座位，好讓更多的學生能在溫暖、謐靜的環(huán)境里安心學習，讓他們安度一年中最難熬的時節(jié)！

對于我的匯報和設想，汪書記甚感意外，好像我少見多怪。學校有兩萬多學子，東西南北無所不有，地域差異，文理差異，習慣差異……總之各種各樣的生活差異多了去了，哪能全都滿足？我說的情況汪書記似乎全都知曉，那么學校怎么不盡力解決？難道領導不想將事辦好？汪書記似乎看出我的疑問，挺起脖子說，辦學哪里像你想得那么簡單呢，僅僅有同情心和激情是不夠的。恐怕我是不在其位不知其道，也許我杞人憂天了，也許我狗抓耗子，空有慷慨、空生憐憫、空發(fā)牢騷，八成一點用兒沒有！從汪書記辦公室出來，我一頭霧水，好像汪書記有所不悅，是不是我自討沒趣？不，反映是必須的，不管他聽還是不聽！我隱隱之中感到學校若不著力解決涉及學生切身利益的“小問題”，恐怕學生自己會想方設法地尋找解套辦法，而學生解決問題的辦法恐怕不是我們所樂見的。

果然不出所料，僅僅事隔五天，又一場火災在學生寢室爆燃，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在師生的眼皮底下，在光天化日之下莫名上演了！

學生宿舍四號樓414室，住著四位女生：謝喬嬌、張稚鳳、馬常艷和金則麗。來自北方的張稚鳳長得細皮嫩肉、杏眼柳眉，楚楚動人，一眼可識其家境優(yōu)越，非同一般。瞧，她渾身珠光寶氣，從頭到尾名牌堆砌，一件風衣就價值上萬，是狐貍皮整張整張拼接起來的，不知那一件風衣要宰殺多少狐貍，真的有血淋淋的意味！自小時起，張稚鳳過冬天就沒有離開過暖氣，別墅里的大小房間無不溫暖如春，進屋穿件薄薄的羊毛衫足矣，名門佳麗哪里嘗過挨凍的滋味呢？哪里受過長凍瘡的洋罪呢？但是進了大學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學校不是你家！張稚鳳不愿趕早集到圖書館去搶座，對這樣的活兒她太不屑了，太沒有技術(shù)含量，太沒有身份尊卑了，這跟農(nóng)民工排隊領救濟似的，她是不會與占座同學為伍的。到外邊租房子獨居，又怕不安全，父母堅決反對，遇上壞人咋辦？她喜歡獨自一人在寢室看書，躲在被窩里掛耳塞、玩iPad。但是宿舍的被窩里太涼，溫度不達標，凍得她雞皮疙瘩驟起，那滋味太澀了！于是，聰明伶俐的張稚鳳發(fā)現(xiàn)了一技絕活，用電吹風預熱被窩：將電吹風推至高擋，對著被窩一陣狂掃，不一會兒便將被窩加熱到舒適溫度，這種自娛自樂讓她快感迭起。

今天上午，張稚鳳故伎重演，不知何故，吹不到幾分鐘，停電了。八成是寢室購買的電量已經(jīng)用罄，同學們真是小氣，不舍得多加錢，每次都是用多少加多少，鬧得晚上經(jīng)常缺錢而跳閘斷電。她不悅地丟下電吹風，跑下樓到值班室去充值，卻忘了將電吹風電源切斷。等到張稚鳳充值完畢，在樓下又撞見熟人，少不了一通胡侃，將電吹風之事全然拋在腦后。而恢復供電后，電吹風便發(fā)了瘋似的工作起來，貼著被窩不斷加熱、加溫、加力、加壓，不一會兒便將羽絨被引燃。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張稚鳳折返回寢室時聞到嗆人的焦煳味，發(fā)現(xiàn)了從被窩里冒出縷縷青煙，受過高等教育的她理應知道如何處置險情！此時的她只要拉斷電源，一盆涼水便可化險為夷。但是，她沒有這樣做，也不懂這樣做，而是選擇了報警——她只能報警，也只會報警！寢室里、樓道里全沒人，眼下的她只能求助于身邊這部手機了！驚慌失措的她用了三分鐘才將火警說明白，報警后便嚇得退出現(xiàn)場，站在樓下等待為消防車引路去了。消防車趕過來已是二十分鐘后的事情了！正是這二十來分鐘，火勢已經(jīng)燒遍整個寢室，將宿舍所有物品吞噬。

原以為上一起火災苦口婆心的教育會感化學生，一場火災警示的作用至少“保鮮”個一年半載吧？小概率事件不可能一再發(fā)生吧？在校方“嚴打”的陣勢下，在鋪天蓋地的宣傳氛圍中，學生豈敢貿(mào)然觸摸違章使用電器的高壓紅線？我全錯了！全錯了！我現(xiàn)在也沒鬧明白學生們是如何將違章電器隱藏起來，如何躲過一次又一次拉網(wǎng)式的檢查，他們?nèi)绾闻c宿舍管理人員長期周旋而屢屢得手。我錯了，可笑的是還不知錯在何處！

三

零距離地目擊慘不忍睹的火災現(xiàn)場，瞬間所有人都驚呆了：溫馨、富有青春氣息的宿舍不復存在，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光了，整個寢室變成悲涼而慘淡的碳黑色，過火后上下兩層的鋼床僅剩下扭曲成麻花形的骨骸，床板燒成了火星時明時暗的焦炭，成排的書籍變成厚厚的紙灰，學生的家什橫七豎八地浸泡在消防車灌入的沒腳的濁水之中。

當天中午，當宿舍管理員電話通知謝喬嬌、馬常艷和金則麗速回寢室并告訴她們火災的時候，她們還不以為然，因為不久前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火災，大火距離她們尚有百米之遙，她們堅信寢室是用鋼筋混凝土澆鑄的，沒有什么可燃物，火災充其量是給宿舍的墻壁涂上一點黑顏料而已。當她們手牽手信步回到寢室時，宿舍已拉起警戒線，圍觀的學生水泄不通，她們是由宿管員帶領著從人縫中側(cè)身而入的，這時她們才預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和莫名的壓力。她們終于知道了，上一場火災中的旁觀者今天變成了主角，這一角色的轉(zhuǎn)變讓她們痛感頓生且終生難忘。當她們直面燒得面目全非的宿舍時，僅僅探眼一望，三人便失聲痛哭起來，連同張稚鳳，四人緊緊地抱成了一團！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宿舍酷似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一般，她們棲身的家蕩然無存，所有財物化為泡影，她們心愛的電腦、照片、字典、飾物灰飛煙滅……火災對于她們意味著什么？一無所有！可能還遠不止于此！她們的心靈也被燒焦了，心頭的陰影很厚、很沉、很實，失去的、失落的有幾多？恐怕連她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除了眼淚在飛，還能用怎樣的方式來表露此時此刻的心境呢？

還是張稚鳳自小隨父母走南闖北見過一些世面，略顯老練和世故，她剛才已提前偷哭了一場，現(xiàn)在最早冷靜下來。其實，她是最不該哭的人，火災是她引起的，她自然要擔當并安撫其他室友。她輕輕拍拍眾同學的脊背，痛苦萬狀地說：“姐妹們，別難過了，都怪我不好！你們打我罵我吧！我給你們賠不是！賠償你們的全部損失，我給你們……”張稚鳳差點說出“下跪”兩字。她早哭成淚人，灰頭土臉的，臉部的打底霜被眼淚弄得一塌糊涂，活像開顏料鋪子的，她沒有辦法補妝，蘭蔻、雅詩藍黛等高級化妝品全都燒成了泥灰，小天鵝變成丑小鴨是不可避免的了，人到這個份兒上還扮什么美呢？

謝喬嬌沒有回應張稚鳳，對打她罵她和賠償之說無動于衷。要知道有些東西是金錢買不來的，比如謝喬嬌與男友熱戀兩年，如膠似漆，彼此除了短信、微信往來，男友的文筆不賴，為了賣弄才學，特意給她寫了一些詩文，謝喬嬌視如珍寶，一直收藏著，等到有朝一日倆人的情感修成正果時，它將作為愛情旅途的見證和終身的紀念物。但是，謝喬嬌秘藏于衣櫥深處的一沓信函全部變成了紙灰，張稚鳳如何曉得謝喬嬌的心痛呢？

四位女生各自若有所思，哭哭啼啼的，白白消耗了不少時間。

我趕到現(xiàn)場時，腦袋瓜子也是一片空白，所有的念頭都如同宿舍里的家具化為了灰燼，只有五年職業(yè)生涯積累的良知支撐著我，支持著我去履行輔導員的職責，而暫時不去考慮火災的后果。見到張稚鳳，真恨不能將她開膛破肚、生吞活剝了，她壞了好多人的事！但我不能與她賭氣，此時張稚鳳心里也承受了巨大壓力，如果再批評她，再給她加壓，這嬌生慣養(yǎng)的女生很可能發(fā)生崩潰，萬一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來，那后果更是不堪設想！現(xiàn)在我能做的就是安慰、安撫、安頓、安穩(wěn)，等四位女生家長趕到之后，再與家長們一起教育學生和協(xié)商處理后事。我與親臨現(xiàn)場指揮的汪書記一起安排了四位女生的臨時住所，配合公安局消防大隊保護現(xiàn)場，以便勘察取證。火災現(xiàn)場的勘驗中，查出了另三位女生藏匿的違章電器，連謝喬嬌這位安全信息員都不例外！看來火災隱患由來已久，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

見公安局消防大隊的警員在現(xiàn)場緊張地工作著，我心中的氣更不打一處來。首先將謝喬嬌提到我辦公室單獨談話，我可不管她哭泣成什么樣子。到了辦公室，我重重地將門關上，陰沉著臉，沒好氣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來？”

“我……”

“我什么！”我搶過話頭，怒不可遏地說，“你是班干，是學生信息員，是我的依靠，你怎么也私藏違章電器呢？不知道危險嗎？！”

“老師，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么用？”

“我接受批評，接受處分。”

“處分能挽回損失嗎？能抹去大家的心頭之痛嗎？”說著，我無奈地搖搖頭，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謝喬嬌見我雙眼含淚，也隨我一起難過起來，哭得更加傷心：“老師，我知道您責怪我。其實，火災今天不發(fā)生，明天也要發(fā)生，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怎么說？難道火災注定與我們有緣？”

“不，尹老師，容我直言，上次火災并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安全用電問題。女生宿舍幾乎所有同學都有電吹風，有的掛在床頭，有的藏在枕頭底下，有的放在抽屜里。”

“為什么是這個樣子？宿舍門衛(wèi)那里不是設有公用吹風機嗎？干嗎非得自有自用呢？”

“宿舍樓門衛(wèi)處有兩只公用吹風機，而宿舍樓里住有六百人之眾，女生吹頭發(fā)費時費力，少則十幾分鐘，多則幾十分鐘，大冬天的，誰愿意在屋里洗好澡再下樓排隊等待吹頭呢？老師，您去看看就知道了，那吹風機設在哪里？設有走廊盡頭的風口上，在那里濕著頭排隊要受涼的，有人凍出了感冒。學校為學生考慮過嗎？”

“你為什么不勸阻，為什么不報告？如果你及時報告，會有今天的結(jié)果嗎？”

“我想向老師報告的，后來被大家說服了。大家說報告根本沒有用，領導們從來不深入女生宿舍，哪里知道咱們的事兒。所以，同學寧愿冒險也要自己購買機器、自掏電費在屋里吹發(fā)，這是被逼無奈！”

“不，這叫頂風犯事！”

“我們通過正當途徑多次向校方反映，要求增加吹風機，增設保暖設施，但是結(jié)果正如同學所預料的，每每石沉大海。我直接向門衛(wèi)反映，宿管人員一會兒說電壓不足，一會兒又說沒有場地，反正解決不了，也不想解決。”

“你為什么不跟我說？為什么不帶我去看？為什么不把這事戳穿？為什么不上網(wǎng)公開出來？為什么一定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才將事情點破？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我對謝喬嬌提出一連串的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謝喬嬌睜大眼睛盯著我，仿佛這些問題應該由我來回答。

的確，這些問題讓學生作答真的是難為他們了，他們哪里能回答連我們都回答不了的問題呢？他們說話又有多大感召力和影響力呢？領導聽了他們的意見就聞風而動了嗎？對此連我都存疑！我無力再批評這位盡職而又失職的信息員了。

四

家長趕到學校沒有向我報到，而是與孩子會合徑直出現(xiàn)在火災現(xiàn)場——公安局已取證完畢，允許當事人進入現(xiàn)場清理殘物——當然，家長最關心的是孩子，他們的安全以及災后的生活和學習。可以理解，人心都是肉長的，如今的學子大都是獨生寶寶，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家長沒法面對，也無法接受;學校也沒法向家長、社會和學生交代！甭等他們來找，我得主動與家長聯(lián)系，此時學生的情緒安慰、心理干預、生活安排，一切的一切太需要家長的配合和支持了。

再次進入火災現(xiàn)場，令人驚訝的是，動手整理現(xiàn)場的大多是遠道而來的家長，他們像雇來的傭工，學生卻像雇主，在一旁袖手旁觀，仿佛火災與她們毫不相干，就像兩個月前食堂失火一樣，她們只是隔岸觀火的看客。謝喬嬌例外，她的家長沒有來，一個人在埋頭整理被燒毀的殘物，搜尋著床鋪、書架、衣櫥等各個角落還有什么物品幸存下來，有什么物品受傷而尚有殘值可資利用。謝喬嬌將一只盛了水沒有被燒穿的搪瓷臉盆、兩條掛在陽臺被烘干但沒有燒透的花毛巾、幾本厚厚的只是燒焦了邊緣而沒有燒毀的教材小心翼翼地撿了出來，她想臉盆清洗后不影響使用，毛巾四邊裁剪一圈還能用一學期，書籍可照常閱讀……她將各物品放入編織袋，一件、兩件……七件、八件……就這樣鼓鼓囊囊裝了一大包。三位家長則在女兒的床鋪周圍，一只手捂著鼻子，一只手抓著一截短木棍子在廢墟內(nèi)撥動著，在確信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落下和沒有能夠泄露孩子個人隱私的物品后，才直起身子，拍拍手，撣撣身子，道：“叫宿管員阿姨來全部清理掉吧，當垃圾！”“要是誰撿得啥，就歸他所有了。”“另外，給清理工幾個工錢吧，清理現(xiàn)場怪不容易的。”謝喬嬌像沒聽到眾家長的說詞，仍然不肯收手，她不像室友那樣在家長的陪同下，一個半天逛遍了市中心國際商城，大包小包的將所有家什添置齊備，她還等待著學校的接濟和責任人的賠償！學校僅為學生人身安全而沒有對財產(chǎn)物資投保，故保險公司沒有理賠，謝喬嬌僅憑自身財力哪敢去商場掃蕩呢。當我的目光與謝喬嬌無奈、無助的含著淺淺淚光的雙眼對視時，我的心被抽空了，痛楚極了，眼淚不爭氣地要落下來：這樣一位多少有些剛強的女孩，火災對她來說是毀滅性的，她今后怎么度日尚無著落，將燒毀物品置齊，對于她來說可能是節(jié)衣縮食一兩年才能辦到的事情！我不忍看她一個人可憐巴巴地在那邊拾掇，便蹲在她身邊，給她搭個手、添個伴。我低聲問道：“你爸媽不過來了？”“他們非得過來嗎？我已成年，是大人了！”“我怕你心里承受不住，你看，一切得從頭開始。”“我不想攪亂父母靜泊的心境，他們?yōu)槲也俚男膲蚨嗟牧耍┪疑蠈W多不易，我給他們只會報平安，莫讓他們?yōu)槲覒n愁！”“也是的，你做得對，有老師在呢，你就當我是你姐，有事跟我說，好嗎？”我用手蒙住酸酸的鼻子：多么懂事的孩子！俗話說窮人孩子早當家，有這樣的孩子真是父母的福分，爸爸媽媽真的沒有白疼閨女一場！

“大家收工吧，別在廢墟里挖扒了，統(tǒng)計統(tǒng)計個人損失，我爸說全額賠給大家。俗話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張稚鳳在一邊嚷嚷著，催促大家趕緊洗手，說她老爸請大家吃飯。火災現(xiàn)場臟兮兮的，大家貓在那里像拾破爛的，好不寒磣！

我斜睨了一眼口氣蠻大的張稚鳳，不就是仗著老爹有幾個臭錢嘛，現(xiàn)在最悲苦、最自責的應該是你才對，是你害了三姐妹，也坑苦了學校，你將面臨學校嚴厲的處分！怎么還悔意全無，像沒事人似的，說話還帶著那么一股居高臨下的囂張氣焰！

“老爸講了，請各位將你們損失賬單給我，本姐姐負責給大家以舊換新。”張稚鳳又加了一句。馬常艷和金則麗的家長沒有搭理張稚鳳，只是相互使了個眼色，叫女兒別理睬這位不識天高地厚的宿友。張稚鳳的父親聽不下去了，在一邊厲聲呵斥道：“你還不閉嘴，有你這么說話的嗎？”張父真想抬手甩女兒一個耳刮子，但這不是在家，當眾打了女兒，回到家她媽媽可要拼命了，可這女兒太不像話，太任性了，將老爹的臉丟盡，都是她媽媽寵的！其實，張稚鳳爸是想借吃飯之機，大家商議一下賠償事宜，但是謝喬嬌堅稱沒有心情，不想一起吃飯，眾人不好強求。

我將三位家長請到辦公室，和謝喬嬌一起協(xié)商災后相關事宜的處理。我很擔憂他們不和，便要求參與談判。但是各位家長坐到一起變得和顏悅色、客客氣氣起來，好像是老熟人，沒有發(fā)生爭執(zhí)的跡象。不過，根據(jù)既往的經(jīng)驗，每到此時，學生和家長總是本能地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據(jù)理力爭，將自我利益最大化，免不了發(fā)生對撞和沖突，有時出語不慎甚至大打出手，難道今天例外？我有些驚訝，還是不放心，特別是怕謝喬嬌吃虧。但是，三位家長連同謝喬嬌一起堅持，說他們能夠妥善處理善后問題，請老師放心，也請老師休歇。什么休歇，分明是讓我回避！既是如此，我就不勉強大家，打了招呼后退出協(xié)商現(xiàn)場，靜候著結(jié)果出爐后謝喬嬌向我報告。

我知道，這可能是我在輔導員崗位上最后一次履行職責了，這么重大的火情，學校肯定饒不了我，處理起來肯定不會手下留情，弄個警告、記過是最起碼的，至于轉(zhuǎn)正之事肯定泡了湯。命運就是這樣無情！男友像鉆進我肚子里的蛔蟲，不斷地打電話、發(fā)短信來安慰我，說這時候別再想轉(zhuǎn)正不轉(zhuǎn)正的事兒，律城大學干不了，就換個單位，天無絕人之路嘛！我回復他說，現(xiàn)在莫談?chuàng)Q單位，現(xiàn)在孩子們最需要我，丟下她們我良心會受到譴責。

家長們協(xié)商的結(jié)果令人錯愕！謝喬嬌向我報告時，首先要我承諾替大家保密。我不理解，張稚鳳對火災負有重要責任，對受害人作適當賠償是再名正言順不過的事了，這對外對內(nèi)均無存疑，需要保什么密呢？但我還是答應了。謝喬嬌說，為了減輕張稚鳳的責任，降低對她的處分等級，大家研究了學生違紀處分辦法，大家在統(tǒng)計火災損失時故意少報、瞞報了部分項目，比如馬常艷一只LV挎包就五千多，金則麗一條蘇格蘭圍巾就四百歐元，如果照此將所有損失都加進去，將超過十萬元人民幣，依此損失就屬于“重大火災事故”，張稚鳳作為主要負責人就得被開除學籍。為此大家秘密協(xié)商出具一份假損失單，供校方認定事故責任，只列入?yún)^(qū)區(qū)三萬元，此金額使火災降為“一般責任事故”。張稚鳳爸爸是明白人，知道真實損失肯定數(shù)倍于此，他當場要按照真實損失金額賠付給每位室友三萬元現(xiàn)金，以表示道歉和補償，被大家一一拒絕。念四位同窗一場，大家一致決定放棄索賠要求：一是發(fā)生賠償，沒有不透風的墻，學校獲知后會認為眾家長聯(lián)手蒙騙校方，而始作俑者非張稚鳳莫屬，這無疑會加重對她的處分;二是到底有多少損失，恐怕一時統(tǒng)計不清，拿多了、少了都不合適，還不如好人做到底，領得一份長久的厚重的人情！我即刻掂量出各位家長的良心與苦心：這樣做一是表明姿態(tài)，有利于校方減輕對張稚鳳責任的追究;二是表示大家共擔責任，共同應對風險！

“你都答應下來了？”我不解地問謝喬嬌。

“是的，我們都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你真傻！真傻啊！你怎么跟她們相比，她們父母都是當官、跑生意的，個個腰纏萬貫，可你家境……你跟在里邊起什么哄？免責？誰來恢復你的生活？誰來平復你的心境？”

“我不忍心在她發(fā)炎的傷口再撒把鹽，別看張稚鳳刀子嘴，可是真正是豆腐心，再向她施壓，她會崩潰的。”

“這跟她賠償沒關系，她爸賠個三萬五萬眼都不眨一下，可這對于你就是及時雨，就是雪中送炭，對你家人就是天文數(shù)字！”

“我不想難為她。拿這樣的錢，我心里不踏實。我作為安全信息員對失火也有責任！”

“那你難為自己？”

“不，我會有辦法，昨天我和馬常艷睡在一個被窩里，難關幾天就過去了。小程答應盡己所能接濟我。”

“你男朋友也是學生，沒有固定收入，他的家境也不好啊。”

“他說有我一口飯吃就餓不死你，有他這句話，我比誰都富有！”

“不行，那是精神勝利法！我還得找那狗屁家長，真好意思！他當真就不賠了，我跟他評理去！”

“不，不，不！”謝喬嬌的口吻幾乎是央求，說著她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滴落下來，“老師，老師，我求求你，千萬別、別這樣，你讓我怎么做人呀？”

“作為你的老師，輔導員，我不能路見不平而袖手旁觀，不行，我得向?qū)W校反映，讓學校出面與家長交涉！”

“老師，老師，你答應過替我們保密的！你不能食言！”

“我不食言，老師永遠不會食言！”我用力拍拍她結(jié)實而起伏的肩頭，“我只想幫幫你，你太善良，寧肯獨吞苦果也不傷害他人！”

“老師，如果你真的想幫我，就為我找一個勤工儉學的崗位，我想學習之余鍛煉鍛煉自己。”

我深深懂得謝喬嬌的好意。好人是需要呵護的，現(xiàn)今這般懂事的好學生真不多見啊！

五

在男友的敦促下，我向汪書記遞交了辭職函。火災讓我在律城大學沒法混下去了，更別說什么轉(zhuǎn)正了，有了這個“污點”，我可是在師生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我將長期愧對領導和師生們！我的心里承受了無形的卻是巨大無比的壓力。汪書記看了看辭職報告，又端詳了我一會兒，說：“學校沒有說難為你，沒有說給你轉(zhuǎn)正判死刑，干嗎要將自己的路堵死？”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履行安全責任狀，那上面我簽過字。”

“責任狀只作原則規(guī)定，具體情況還要具體分析的嘛。”

“我不想難為學校，出了這么大的事，不能沒有人出來擔責。上回火災，總務處副處長引咎辭職，這次也得有替罪羊，否則學校怎么向師生交代呢？怎么向上級交代呢？我離職了，學校可以將全部責任加在我身上，怎么定性、定量，不管！我眼不見、心不煩！”我將深思熟慮的想法告訴了汪書記。

汪書記很是激動，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其實，向汪書記遞交辭呈之前，我已準備好離開律城大學。離校前，我將所有生活用品打了兩大旅行包，請人轉(zhuǎn)給謝喬嬌，對她也許能夠救眼前的生活之急。我擔心當面交給她這些物品，謝喬嬌會因自尊心作祟而拒絕接受。記得去年寒假，謝喬嬌回家過年，問我借了兩百塊錢作盤纏，我毫不猶豫地將兩張百元鈔票遞到她手上，隨口道這就當是你信息員的獎金，莫還了。謝喬嬌當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真不知什么地方傷著她了，我本無鄙薄她貧窮之意，更沒有調(diào)侃她家境之舉。由于人窮，謝喬嬌的自尊心特別強，也特別敏感，還特別容易受傷。如果將我用過的生活用品送給她，她會感到我在憐憫并施舍她，就像餐后打包帶回的剩余食品恩賜他人一般。請人轉(zhuǎn)交，沒有這樣的錯覺，就當廢物利用，總比遺棄了好吧，恐怕更容易使她自然接受！我又附了一張便條，告訴她勤工儉學崗位替她找好了，就在大學附近的社區(qū)做家教。

我曾想請414室的女生聚一聚，說明為什么要離開律城大學，但我沒有勇氣了，我不知道告白、告別時我會哭成什么樣子，我怕失態(tài)、失語、失禮，在學生面前喪失起碼的尊嚴。

很快，我到了新的工作單位，仍不斷收到幾個同學的短信。張稚鳳的短信：“尹老師，你為我的過失付出了沉重代價，我欠你的，學生發(fā)誓會努力的，以自己的勞動彌補過錯，去補償你的虧損！”馬常艷的短信：“尹老師，你為我們傷透了心，我們的心被你溫暖！烈火煉真金，火災見真情！”金則麗的短信：“尹老師，你是女漢子，敢于擔當，但是為什么要將全部責任攬在自己一人身上？學校調(diào)查取證，要我們提供你沒有吸取第一場火災的經(jīng)驗教訓，疏于教育、弱于管理的證據(jù)材料，被我們嚴詞拒絕。因為這不是事實，對老師也不公平！要說責任，學校非人性化的管理和對學生的呼吁置若罔聞，難道沒有過錯，不應當自責嗎？”不知為何，就是沒有收到謝喬嬌的短信。但凡看到學生的信息，我都會哭得死去活來，不可節(jié)制，心底那段沉痛的往事一次又一次被攪起。男友見狀，無奈之下替我換了手機號，讓我與那段傷心的過往徹底告別。

我結(jié)婚兩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律城大學的同事，從他嘴里得知，火災事故平息后，張稚鳳爸爸不知通過什么途徑找到謝喬嬌男友，請求他一定收下欠下的五萬元，用于暗中資助謝喬嬌完成學業(yè)，并且請他一定、一定保密到底！否則……男友了解情況后，再三推辭無果，只收下五千元，他說謝喬嬌那些家什我清楚，值不得那么多錢。張父只得作罷，留下手機號碼，請謝喬嬌男友在任何有困難的時候找他，說相信他們一家人永遠是謝喬嬌最可靠的朋友！再者，當我的生活用品交到謝喬嬌手中時，她撕心裂肺地號哭了一場。她悲愴地仰天長嘆：尹老師，你帶走了大家的心，可怎么不理解學子的一片深情呢！那時謝喬嬌正在發(fā)起班級、年級同學的聯(lián)署，欲與學校對話，向領導請愿：火災責任在學生，與老師無涉，414室的同學愿接受學校任何處分，請求領導寬容尹老師，讓她繼續(xù)當我們的輔導員。火災物可毀，但人心不可悖，她需要我們，我們也需要她，她愛我們，我們也愛她！在我們心中沒有人能夠取代她的位置！學生的真情終于打動了汪書記，他勉強同意我留職，但是我的轉(zhuǎn)正問題至少得推遲一年考慮。正當眾學生高興得準備好好慶賀一番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輔導員失蹤了……

責任編輯 " 張 "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