蝦塘

聽好幾個老鄉說，陳貴養蝦發達了。發到什么程度，不清楚，我想回去看看，總是抽不出時間。也不是說我在干什么大事業，只是被一些瑣事纏身，脫不開身。前天又接到了陳貴的電話，對我說，有空回來飲酒喂，都好幾年不見你回來過了。話里的意思很明顯，有點怪我忘記鄉里了。于是這個星期天我抽個空，決定回家鄉走一趟。

我和陳貴同村，他在上村，我在下村，兩家相隔不到半里。陳貴初中畢業，平時喜歡讀些小說，聽收音機，算是村里比較有文化的人了。

兩小時的車程，我很快就回到了村里。老家的舊房子早已倒塌拆掉，沒了家，回到村里我直接去了陳貴家。只有他老婆在哄孫子玩。她對我說，陳貴在蝦塘，一天24小時都不沾家的，對蝦塘比對老婆還親。

我笑了，說，你要是年輕二三十歲，他肯定對你比對蝦塘親。

陳貴老婆說，未必哦，以前是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現在他是爹親娘親不如蝦塘親。吃在蝦塘，睡在蝦塘。

我不再和她絮叨，出了她家，朝外面田野走去。穿過公路，又過了一條橫跨灌渠的石橋，就看到了以前的一大片稻田，靠公路這邊，都變成了一個個蝦塘。蝦塘你擠著我，我挨著你，連成一片，一眼望去，活像一只巨大的蜂巢。蜂巢上有星星點點的黑影在動，是各家各戶看蝦塘的人。

陳貴正在往蝦塘里撒蝦飼料。水塘面積大約有四五畝寬。堤壩上壘著黑色泥土，塘里的水黃褐色，有點濁。據說這水是從這地下打深井抽出來的，帶有一定的鹽度，很適合養殖南美對蝦。三四臺加氧機正在打氧，巨大的水泡不住歡快地冒起來，宛如一個個花骨朵。水面漣漪層疊，像極了陳貴臉上歡樂的皺褶。

陳貴很快看到了我，顯得十分高興，高聲說，你等等，我撒完這桶里的飼料，咱們就回家殺雞，和你飲酒。

我說不急，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還想趁機學點東西，哪天下崗了，回來挖個塘跟你養蝦。

陳貴說，你莫開玩笑了。咱是辛苦命，一身泥一身水，捆住的賊經打，沒辦法。哪能跟你比啊，穿鞋踏襪，一張報紙一杯茶，辦公室里坐坐，到月領幾千塊。日曬不到，雨淋不著，白白凈凈，你看看我，都曬成一根撥火棍了，又黑又瘦。

我笑罵道，我哪比得上你。聽人說，你養蝦發達了，家財萬貫，我是水老鴉（魚鷹），被繩子勒住脖子，領兩文死工資，餓不死，脹不著，挨命罷了。

要不咱倆換換？你回來養蝦，我去坐你的辦公室？

換就換，你先把銀行里存的幾百萬拿出來給我。

陳貴苦著臉，說你別聽那些人下蛆，我有幾百萬？要是有，我家里躺著享福了，還在這兒挨苦受累？養了幾年蝦，能剩下三五十萬，就算不錯了。每年賺的，都投資養蝦了。挖塘，買機器，清塘消毒，買蝦苗，買飼料，雇人工，樣樣要錢，現在搬狗過門坎都要錢啊兄弟。

你一年養幾茬蝦？

多的三茬，少時兩茬，看天氣。

一畝塘產多少蝦？

2000斤左右。我技術好，其他人的不到1000斤。

哎呀，一斤算你20塊好了，2000斤就是4萬元。你這塘至少有5畝，一茬就是20萬，三茬60萬。你是兩個塘吧？一個60萬，兩個就是120萬。一年120萬，三年就是360萬，你不止養了三年吧？

陳貴的臉苦瓜干一樣皺了起來，說你不當官真是埋沒人才啦，你太會“算數”了。你比那些當官的還能吹。若讓你當了市長，我看不用三年，南濱市的雞的屁（GDP）就能翻幾十番，還愁不比廣州富？

說著話，陳貴撒完了飼料，我們回了他家。他撒一把谷子讓雞吃，一手捉了只六七斤重的大閹雞，殺了。不一會兒煮好菜，叫來我們的另一個好朋友東狗，打回五斤“土炮”（土蒸米酒），三人一起吆五喝六喝起來。

酒喝到半醉，我說，在這些高產水稻田挖塘養蝦，就沒有人管一管？

陳貴說，有人上告過，沒有用。挖塘養蝦，農民有錢賺，鄉政府有政績，一個升官，一個發財，就像那廣告說的：他好我也好，誰管？一畝田產谷子1000斤，一斤一塊五，是1500塊錢。一年種兩茬也就3000。一畝蝦塘養兩茬蝦，少少算也有6萬元。20倍的差距！要是你，你挖不挖？

我問陳貴，這塘能一直養蝦？

陳貴說，哪能呢，頂多能養五六年，時間一長，塘瘦了，有菌了，污染了，蝦容易得瘟疫，就養不得蝦了。

能填回土重新種植水稻嗎？

不行，我查過書了，說土層是不能復原的。

我覺得心痛，可惜了，咱鄉那么多稻田，全毀了！那以后不能養蝦，又種不了水稻，你們咋辦，低頭吃球？

陳貴嘆了一口氣，說，唉，鄉長都不管，哪輪到咱管？咱農民頭一個，就好比新手下象棋，走一步算一步啰。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

東狗見氣氛沉重了，舉起酒杯說，來，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有無米下鍋。

陳貴嘆了一口氣，說，唉，鄉長都不管，哪輪到咱管？咱農民頭一個，就好比新手下象棋，走一步算一步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