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本人有幸參加福建省名師網絡課堂教研活動,觀摩了一節高一《祝?!氛n堂教學實況,并聽取教師代表的評課意見。教學期間,課堂氣氛比較活躍,在師生簡單的對話之中,教師引導剖析祥林嫂的人生悲劇,并探究祥林嫂悲劇的多重性,學生也積極投入到文本中去,搜尋相關的信息予以佐證。最后,教師代表評課時對此大加褒獎,稱之為新課改的示范課,并從“情感態度和價值觀”的角度,建議由祥林嫂的人生悲劇,進一步探討中國女性的地位等問題。觀摩至此,大吃一驚,不禁質疑,這真是新課改的示范課嗎?
隨著新課改理念的深入人心,閱讀教學逐步從教師“獨白”到師生對話,文本解讀也逐步從單一的“標準答案”到多元的“個性解讀”,但在熱鬧和開放的課堂表象下,文本解讀卻出現了一些失常的現象,如上述《祝?!氛n例中,雖然大談祥林嫂的人生悲劇,大批封建禮教的迫害,但對于文本只是淺嘗輒止,始終只是停留在語言的表面滑行,“也就是集中于文本內容和精神的層面,卻始終徘徊于文本語言之外”。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中“實施建議”明確指出:“閱讀教學是學生、教師、教科書編者、文本之間的多重對話,是思想碰撞和心靈交流的動態過程。”無論閱讀還是教學都要建立在文本的基礎之上,而且語文姓“語”,語文的根本在于語言,語文的教學目標在于培養學生正確地理解和運用語言的能力。因此,在閱讀教學中,文本對話無疑要直擊言語形式,深入解讀文本,而絕不是抓住文本的思想內容,泛泛而談。正如王尚文先生所言:“語文就不同了,雖然在品味形式的同時也在理解內容,但它的目的主要不在于把握內容,而是學習特定的形式如何表達特定的內容?!?/p>
經典作品自有其永恒的魅力,卡爾維諾說:“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倍浀渥髌分猿Wx常新,是因為其獨特的言語形式。就《祝?!范?,與文本對話,從文本的細微單位出發,一詞一句中,細讀深思,足可以感受到祥林嫂悲慘的人生,自然也可以體驗到字里行間所潛藏著的思想情感。
譬如:祥林嫂在與柳媽的聊天中,談及額頭上的傷疤時,“‘……你后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ⅲ恪愕棺约涸囋囍?。’她笑了?!榱稚┧坪芫执倭?,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這是小說中唯一特寫祥林嫂的笑,隨之“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嘲諷之意不言而喻,但祥林嫂究竟為何而笑呢?其實,想想祥林嫂的大約四十年的人生,喪夫失子之痛,接踵而至。不幸之中,“幸福”時光就數那與賀老六結婚生子的幾年,有衛老婆子為證:“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ΠΓ媸墙涣撕眠\了?!薄靶腋!睍r光雖然短暫,但卻彌足珍貴,于是柳媽提及額頭上的傷疤,便勾起祥林嫂的美好回憶,頓時沉浸其間而笑了。一個“笑”字,我們可以讀到祥林嫂,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份簡簡單單的夢想,但在人生的種種意外之后,一切都轟然坍塌,而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又是如何從肉體到精神一口口地被吃掉呢?從一個簡單的“笑”字中,我們自然可以深切地體驗到魯鎮人們的麻木與封建禮教的迫害!
再如:祥林嫂再到魯鎮,阿毛的故事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但她還妄想……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么大了……’”“……后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兩個相同的句式,祥林嫂用了“我們的阿毛”,此時,祥林嫂已無“我們”可言,只剩下了“我”,內心陷入無限的凄苦,渴望人們能施以同情,共同擔當這份苦痛,但魯鎮的人們直接刻薄地以“你們的阿毛”來回應,活生生地把祥林嫂推向魯鎮人們的對立面。在咀嚼賞鑒之后,人們收獲了畸形的心理滿足,而把這個“玩物”棄在了塵芥堆中。魯迅先生說:“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眱蓚€相同的句式,從“我們”到“你們”,從個體的凄苦到群體的冷漠,“在這里,魯迅先生又從一個更高的視角,來看‘(鎮上的人的)看與(祥林嫂的)被看’得人生處境,從而引發讀者從祥林嫂的凄苦的敘述以及鎮上人的冰冷的逗樂中,去感受世態的涼薄和眾生的麻木,進而更深地認識人物命運的悲劇根源?!?/p>
當然,言語形式,不僅僅只局限于遣詞造句,還應該包括謀篇布局。從《祝福》的結構中,我們也可以讀到魯迅先生的匠心獨運之處。小說選擇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由“我”的回鄉,回憶起祥林嫂的人生片段,客觀敘述了其悲慘的一生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向死地。同時,又把“祥林嫂的故事”納入到“我”的心理結構中去,“我”雖對祥林嫂的不幸抱以同情,但卻無力幫助其走出精神的困境,而在祥林嫂“靈魂之有無”的拷問下,“我”的說不清,又無意間把她推向了死地,由此心生不安,然而在敘述故事中,“我”逐漸擺脫不安的心理,最后,在祝福的空氣中,心理逐漸釋然。對此,汪暉先生曾予以深刻的論述:“這種對于自我的深刻憂慮與懷疑并不完全自覺,但敘事結構卻呈現了作者的思考:這一切正來自徘徊于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歷史中間物’對自身的惶惑。不是祥林嫂的悲劇,而是這一悲劇與敘述者的獨特眼光和復雜心態的結合,才構成了《祝?!返幕舅伎迹攀沟盟诒姸嗟南嗨祁}材的現代小說中卓爾不群。”
因此,文本解讀應該聚焦于言語形式,即“怎么說”,而非“說什么”。在具體的閱讀教學對話中,文本解讀還要力避如下“失焦”的現象:一忽視文本的整體語境,只見樹木而不見森林,零敲碎打,結果揀了芝麻丟了西瓜;二忽視學生的語言能力,教師一味地求新求異,終究無助于提升學生的語文素養;三忽視語言的發展規律,簡單粗暴地把閱讀教學與應試教育劃等號,高舉高考的大旗,把文本肢解得血肉橫飛,最終只剩下一些方法技巧,一堆名詞術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