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筆者近期在網上瀏覽時,發現一張戰國錯銀青銅壺的照片,其表面錯銀紋飾異常精美,學界稱其為“勾連云紋”或“幾何紋”。經查閱相關資料得知:這是一件出土于我國,而今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中的戰國青銅器,如圖1所示。
這個信息引起我極大關注的原因是:我的一位朋友,多年前就收藏一件錯銅鎏金玉簋,其表面紋飾與圖1中的青銅器極為相似,如出一家(見圖2)。
記得當時,他的這件玉簋經過數位專家及藏友們鑒賞之后,眾家根據玉器鑲嵌工藝始于清代的傳統認識及從未見過此類紋飾的理由,綜合判定:此乃臆造之物!而后,我的那位朋友便將玉簋擱置一旁,從此不再提及此事。
盡管此事已過去多年,但我仍記憶猶新。美國弗利爾美術館中的這件青銅壺紋飾的出現,又激起我重新欣賞這件玉簋的極大熱情。因為,對于這件玉簋新與老的定性,并非是通過什么技術方法對文物或藝術品做真偽界定,而后再說說商業價值便簡單完了的事情。如果玉簋確實為假,亦可了解一下制作工藝,小心日后上當。假若玉簋為真,其背后就一定涉及到我們對與之伴生著的某段歷史文化的是與非的認知問題,或許還可能由此衍生出其他相關問題來。于是,我查閱了大量的文史資料:
首先,我翻遍了《中國出土玉器全集》一十五部,書中記錄了囊括港、澳、臺在內的我國所有地區的出土玉器共計4000余件套,沒有發現與玉簋紋飾相仿的出土玉器,更沒有與戰國玉器錯金、銀、銅、石的相關器物。
之后,我又搜尋了包括《中國傳世文物收藏鑒賞全書》及《中國青銅器圖錄》在內的二十余部關于青銅器和玉器文化傳承的權威著作,沒有發現與戰國錯銀青銅壺紋飾相仿的青銅器物。因此可見,這件收藏于美國的戰國錯銀青銅壺為絕世孤品。
基于國家文史記錄,筆者進而心生疑惑:
(1)假如這件藏于美國的絕世孤品戰國錯銀青銅壺出現于國內民間收藏,在沒有文史佐證的前提下,其命運又該當如何呢?
(2)青銅壺上精美繁縟的幾何圖紋,不要說在兩千多年之前,即使在電腦繪圖如此發達的今天,設計、制作也是很難想象的事情!假如朋友的這件玉簋確屬無中生有的臆造之物,紋飾怎會與青銅壺的幾何紋飾如此相像呢?就一般規律而言,大凡商家造假,絕非孤品了事。假如這件玉簋確是造假之作,為何不見民間藏家存有類似之物?
筆者好奇,隨之深入研究,進而發現相關信息如下:
(1)現藏于湖南省博物館原由湖南湘鄉地區出土的一件戰國時期的云紋青銅豆,其表面紋飾與戰國錯銀青銅壺及玉簋的紋飾大致相仿,如圖3所示。
據湖南省博物館檔案資料介紹:“器物通體裝飾了大量的幾何形和勾連狀云紋,從紋飾上看,原來很可能有鑲嵌物,可惜全部失落,很難考證原來鑲嵌的是何種物質。在戰國時期,鑲嵌工藝很高,鑲嵌的種類也很多,如金、銀、銅、綠松石等。這件豆的紋飾精細,線條流暢,所鑲嵌的線條細小,無論鑲嵌何種質地,都顯示出當時的鑲嵌工藝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p>
(2)現藏于湖南省博物館的兩件戰國時期的云紋青銅樽,出土于湖南長沙硯瓦池遺址,銅樽表面的紋飾結構與云紋青銅豆的紋飾構成大體相當,如圖4所示。
(3)現藏于湖北省博物館的一件戰國時期的青銅鑲嵌云紋敦,出土于湖北秭歸地區。表面鑄紋以鑲嵌物填地,紋飾也與戰國錯銀青銅壺及玉簋的紋飾大致相仿,如圖5所示。
筆者對上列器物提供的具體信息綜合歸類后發現,這些信息中似乎存在著某些關聯。例如:
(1)在筆者審視過的上萬件青銅、玉器中,僅有這幾件器物的紋飾與戰國錯銀青銅壺及玉簋的紋飾大致相仿。除此之外,東周列國的所有器物紋飾都不具有類似特點。
(2)這幾件器物全部出土于戰國時期的楚國境內。
(3)這種紋飾僅僅出現在楚國的戰國時期,而后各個地區及歷史時期考古出土的器物中沒再出現過類似紋飾。
(4)筆者由此判斷:收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中的這件戰國錯銀青銅壺應為湖南、湖北地區的出土之物。
筆者解讀上述信息之后,得以啟示推論如下:
(1)一般器物圖紋的起始、傳承多有軌跡可尋,如龍紋、鳳紋、饕餮紋、谷紋、蠶紋、雷云紋等等。然而,青銅壺、青銅豆上的這種紋飾當為例外,前無源可查,后無跡可尋。筆者思量:這種裝飾圖紋的文化及工藝,很可能只是集中掌握于戰國時期的楚國某一特殊的社會領域的少數工匠手中,掌握實施這種工藝的工匠很可能是因某種不為今人所知的突發事件突然銷聲匿跡,因此才會造成工藝絕跡的歷史史實。
諸如此類的歷史謎跡在國家文物考古過程中屢見不鮮。例如,戰國時期獨有的琉璃飾品“蜻蜓眼”的制作工藝及產品進入秦漢之后就突然消失的歷史謎題,關于三星堆文化起始與消亡的種種揣測,集寧路古城的湮滅之霧等等。
(2)針對現藏湖南省博物館的云紋青銅豆的工藝分析,筆者尊重官方的考古結論。但是筆者換位考量,還存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不應排除,就是這件云紋青銅豆的可鑲嵌物質的紋飾中原本就沒有鑲嵌過任何東西。因為,器物可鑲嵌物質的很多溝槽的寬度在0.5毫米左右,其溝槽深度可達1.2毫米之上,只要器物溝槽之內鑲嵌過青銅之外的其他物質,一定會或多或少地卡夾殘留住一些物質,或殘留下某種因鑲嵌造成的擠壓痕跡。就器物溝槽中沒有發現任何鑲嵌物質和殘留痕跡的客觀事實而言,其反向證明了:這件器物的溝槽之中原本就沒有鑲嵌過任何材料。假如上述推論為實,那么這件戰國云紋青銅豆就是一件沒有完成鑲嵌工序的半成品。
如果將這件器物定性為半成品的話,那么,藏于湖北省博物館的一件戰國時期的鑲嵌云紋青銅敦、湖南省博物館內現存的兩件戰國云紋青銅樽與云紋青銅豆的紋飾概況基本相仿,又當如何解釋呢?又有誰能夠解讀—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這幾件如此精美的器物半途而廢的呢?
(3)眾所周知,是諸侯紛爭、百家爭鳴、禮崩樂壞且又不斷僭越的特殊社會形態,為東周時期先進生產力得以高速發展創造了條件。同時,先進的生產力又為禮器文化用品的升華提供了必要的技術支撐。大量的考古實物證明: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鑲嵌和器物鎏金技術已極為成熟,應用地域幾乎涵蓋了所有的君侯諸國。戰國玉器構思詭異,縱橫馳騁,令人嘆為觀止;工藝繁縟制作精細,乃至當今大師也匪夷所思、望塵莫及。但是,不知是何原因所致,與青銅鑲嵌技術相近無幾的玉器鑲嵌工藝,出現的時間卻滯后了兩千余年。筆者大惑不解!
不過,筆者在查閱《中國出土玉器全集》的過程中,偶然發現了一件出土于西安大明宮遺址內的唐代嵌金絲玉佩,潔凈如新,可謂工藝精湛、美輪美奐。玉佩雖為孤品,但這一信息卻將玉器錯金技術出現于清代的傳統認知向前推進了足足八百年!
隨著深入研究,筆者又發現幾件出土于曾侯乙墓葬中的龍紋玉片,其紋飾結構更加發人深省,且揮之不去,如圖6所示。
玉片長約4厘米,寬約3厘米。紋飾造型似龍紋交織,陰刻平底溝槽,槽寬2毫米左右,槽深0.5毫米左右。筆者縱覽古今玉器雕琢之藝,如此結構的陰刻溝槽,除了隨州博物館藏有一件玉璜與之相仿之外,再無其他。因其紋飾結構蹊蹺,因其出土于楚國疆域,又因其同是戰國產物,所以筆者聯想:玉片溝槽別于常規,必然有其原因。因其溝槽平底且寬,因其與青銅器鑲嵌紋飾的結構大體相仿,又因其與后世玉器鑲嵌紋飾的溝槽結構相對一致,還有上述關于青銅豆、青銅樽可能是未完成鑲嵌工序的半成品的邏輯推論,筆者很自然地聯想出:這幾件玉片上的寬口平底紋線也可能是準備鑲嵌其他物質的溝槽,玉片也可能是尚未完成鑲嵌工序的半成品!就是說,戰國時期出現玉器鑲嵌工藝技術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只是目前尚未得到官方考古出土器物的證實而已。
結合上述信息綜合考量,筆者以為:玉制簋器商代已有,精美程度令人咋舌,此事無需多論。這件錯銅鎏金玉簋很有可能就是戰國時期獨有的產品,并非無端妄想。因為筆者除了上述分析推論之外,還有如下理由借以支撐:
(1)玉簋為白色玉質,其口徑17.5厘米,耳徑23.5厘米,高12.2厘米。玉簋的綜合造型結構與戰國時期的簋類器物的綜合特征基本相符。玉簋的尺寸比例、簋耳的獸首造型、簋蓋的吊環形制等等如圖2所示。玉簋內底部有兩行共計十個字的錯金篆書銘文“秦公作寶簋,子孫永保用”,其篆書字體、銘文結構、書文內涵也與戰國時期的銘文特征完全相符,如圖7所示。
(2)玉簋的簋蓋及簋盆的壁厚極不均勻,且表面凹凸不平的手工掏膛特征顯而易見。玉簋紋飾所有的弧圈陰刻紋線,無論弧圈直徑大小、線條粗細,均由砣工直線搭接鏈成。更為巧合的是,玉器表面有幾處鑲嵌物脫落后裸露的平底溝槽的綜合特征,竟與曾侯乙墓葬中出土的龍紋玉片上的平底溝槽的細部特征極為相似,如出一轍。這些事實特征可以說明:玉簋的制作工藝與戰國時期玉器加工的工藝特征吻合無誤。
(3)玉簋肌體包漿溫潤,柔光內斂由中而發。尤以黑、紅、褐、黃的斑斕沁色更為搶眼奪目,局部沁蝕肌骨且有玉質鈣化之狀,綹裂沁痕由表及里,沁蝕色澤深淺適宜,邊緣毛絮紋理清晰,過渡自然均呈漸進之勢。筆者以為,古玉黑褐沁色乃為尋常之事,縱貫商周秦漢、殃及宋元明清,即在當今新玉做舊之中也不足為怪。但是,具有如此豐富特征的玉器沁蝕,若非天工開物,則斷然不成!
(4)玉簋局部鑲嵌紅銅脫落,微觀溝槽、肌膚,土蝕瘡痕斑駁,傷痕累累,盡現滄桑。若非萬般劫難,焉得如此之身。
(5)玉簋的膛壁綹裂,源于質變順勢隆起,呈現平地凸脊之狀,勝過鬼神造物之舉。雖是應力釋放之功,實為自然時效之果!除此之外,玉簋的局部表面還有因外力所致,呈現出微量凹陷的變形特征。
(6)“玉簋錯紅銅”工藝與史上“玉器錯金銀”工藝有著本質的區別,卻與戰國時期廣為盛行的“青銅器錯紅銅”的工藝十分契合。筆者以為:兩種工藝偶然契合的背后,是戰國時期青銅鑲嵌技術成熟后在玉器鑲嵌工藝上的延伸應用,是先進生產力內在發展需求的必然結果!筆者統合上述對玉簋宏觀及微觀特征的剖析后認為:玉簋呈現出的這些綜合特征既是目前鑒定玉器新老之別的重要依據,也是玉簋足以擔當戰國寶器尊榮的勛徽資質。筆者由此進而推定:如果上述事實可以確定玉簋就是戰國玉器真品的前提下,我們就可以將玉器鑲嵌工藝技術的成熟期再向前推進兩千年。
本人尊重文物藝術品平臺之上傳統的眼學鑒定,但是也堅決反對拋開考古科學且又自以為是的真偽推定??嘤谑袌鋈狈萍艰b定的法之利器,何言玉簋真假?無奈見景生情,遇事而論,雖為性情使然,旨在拋磚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