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中國在對日戰爭中獲勝,然而在回顧其意義時,人們通常聚焦在這八年戰爭本身之上,但如果我們將歷史的鏡頭拉長,會發現其意義要深遠得多。
近代日本帝國主義入侵東亞大陸,就其思想根源上來說,可追溯到明末清初之際東亞國際政治秩序的畸變。
1592—1598年間的壬辰戰爭,豐臣秀吉希望以朝鮮為跳板入侵中國的設想雖告失敗,但日本自此再未回歸中國為中心的“天下秩序”和朝貢體系,原因之一是滿清以夷人入繼大統,在日本、朝鮮等秉持儒家正統觀看來,滿清的統治本身缺乏合法性。在這種情況下,日本原先便隱伏存在的觀念滋長起來,其目的是在東亞建立一個以日本為中心的“天下秩序”。當近代日本從歐美東侵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果斷實行明治維新之后,原先的這一戰略構想遂逐步浮出地表。
第一步便是在1869年和1872年分別將北海道、琉球這樣的“外藩”置于直接管轄之下;隨后第二步便輪到更外圍的朝鮮和臺灣島:日本內部提出“征韓論”是在1873年,而因“牡丹社事件”出兵臺灣是在1874年,最終在二十年后的甲午戰爭中,日本將這兩地納入囊中。在此期間的1882年,福澤諭吉已宣稱:“總有一天,我們日本會強大起來,不但要像今天的英國那樣把中國和印度握在手心,還要打退英國,自己來統治全亞洲。”
當時勝海舟等人曾提出,日本應報答受惠于中國的恩德,而且只有這樣才能與亞洲整體來抗衡歐美。這兩個思潮在后來合流為“大亞洲主義”,但其中都為日本留出了一個特殊的領導位置。
在甲午戰后,記者德富蘇峰聲稱,成為亞洲的龍頭老大是日本的使命,日本應當“跟羅馬當年在歐洲和地中海一樣,給東亞其他國家和南太平洋帶去優越的政治制度”。1898年出現的“亞洲盟主論”更將“盟主”這一使命毫不客氣地賦予日本。
因此,從思想根源上說,近代中日之間的沖突,是因為原本以中國為中心的秩序崩塌之后,雖然名義上引入“各國一律平等”的西方條約體系,但實際上日本卻孜孜以求想建立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國際體系,以至于造成種種板塊結構性碰撞。
只是在最初,東亞的局面是在“門戶開放”原則上,列強彼此牽制而“利益均沾”,維持一個相對平衡的局面。甲午戰爭后的“三國干涉還遼”便是典型事例,日本在法德俄的聯手干預下吐出原本已經吞下的遼東半島;在日俄戰爭之后的談判中,日本人也因顧忌英美,被迫接受和平談判的條件。
此外由于一心怕被歐洲人視為“不文明國家”,日本在當時至少有所避忌,在1900年的義和團事變中,日軍占八國聯軍總人數的三分之一,但其軍紀卻比俄軍等好得多。
當時膨脹的日本雖顧忌列強,但對此不免耿耿于懷——“三國干涉還遼”后日本便將俄國設為假想敵,最終引起1905年的日俄戰爭;而英美日本和談,又使日本人喊出“英美鬼畜”,并在1907年的《帝國國防方針》中以俄、美、法為假想敵,種下珍珠港事變的種子。
對東亞局勢來說,重要的是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日本從一戰中獲得巨大的好處。列強退出中國留下的真空,使得日本“旁若無人地向那里出現的空白擴張其權益”(升味準之輔《日本政治史》)。
完全可以設想,如果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不可能采取獨占中國的方案,那必定要遭到列強的瘋狂反對——并非偶然的是,在一戰爆發僅半年后的1915年初,日本就提出了旨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
實際上,英法等國害怕日本參戰會趁機奪取歐洲列強在東亞的殖民地,特別害怕日本在中國取得主導性的優勢地位,在當時并不歡迎日本參戰。1890年代末,在歐洲列強對華大肆擴張利益時,日本的表現一般來說是相當溫和與克制的,至少是顧忌列強的反應,但現在,它覺得可以放手大干了。
最終,也正是這種“放手大干”,讓日本走上了滅亡之路。在一戰中,日本判定歐洲列強無暇東顧,而大肆攫取在華利益;到1940—1941年,也正因法國淪陷和德國入侵蘇聯,使日本上下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進而決定冒險擴大戰爭。
但它似乎并未意識到,自己制定了三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占領中國,擊敗美國,抗拒蘇聯。值得注意的是:國民政府在首都和大片國土淪陷四年之久后,直到珍珠港事變兩天之后的1941年12月9日,才正式對日宣戰。
日本此前也并不將中日之間的全面戰爭稱為“戰爭”,而只說是“事變”,似乎只是一次警察行動,也未正式宣戰——其中的原因之一是,按國際法規定,如果是戰爭,中日都將無法得到英美等國輸入的軍需物資。
不論如何,關鍵在于:日本雖然在軍事上節節獲勝,但卻無法達到其政治上的目的——迫使中國投降或接受談判條件。這場戰爭久拖不決,在持久戰的過程中,狀況終于對中國越來越有利。
抗日戰爭在中國的記憶中,主要是由陸軍進行的——不論是正面戰場的國軍、敵后戰場的游擊隊,還是滇緬遠征軍,但理應指出的是,這場戰爭也暴露出在對日戰爭中,喪失制海權/制空權后將是何等艱苦。
從歷史來看,歷次中日戰爭有一個規律:能奪得制海權者勝。唐朝白村江之戰、明末壬辰戰爭,中國兩次戰勝日本,都因日本海軍慘敗;而蒙元和甲午戰爭中國失敗,是因為“神風”使蒙古艦船覆滅,以及北洋海軍被擊敗。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終慘敗,其實也須歸結為它的聯合艦隊遭到了美軍的毀滅性打擊。作為一個島國,如果喪失了制海權和制空權,則日本不僅無法跨越大片水面向外投送兵力,甚至連保護本土不受攻擊都會成問題。從軍事上說,一支強大的海軍和空軍,是中國避免重蹈這一歷史悲劇的最好保證。
1945年的抗日戰爭勝利,在此應視為東亞政治結構長時段中的一個結點,是對上溯至1874年的近代中日長期沖突的一個總清算。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七十年戰爭對中國的意義,大概相當于英法百年戰爭之于法國的意義。
在此之前,中國人缺乏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觀念和民族觀念,只有家族和文化信仰上的觀念,中國的民族主義是被打出來的。在日本這樣一個巨大的外力壓迫之下,中國不得不謀求整體的結構性變革,以應對這種全面危機之下的全面挑戰,可以說,中國現代化的很多思想、變革是被日本逼出來的。
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后,有一點已漸漸明朗:日本自此無法與中國爭奪東亞/東南亞的領導權了。事實上,在1945年之后,東亞/東南亞國際秩序的主導權之爭不是在中日之間展開,而是在中美之間。
即便如此,日本在一定程度仍未放棄那種以自己為中心的構想。按照“雁行理論”(最初由日本學者赤松要于1935年提出),仍能隱約看出這種“以最先進的日本為領頭,引導整個亞洲”的思想;大部分日本人“不管南亞和東南亞將來的形勢如何,他們通常總是給日本在那里保留一個起超級作用的地位,至于如何把自己擺在別人位置上去考慮,他們又顯得才能很差”(Lawrence Olson《日本在戰后亞洲》)。
1961年,日本首相池田勇人回國后極力聲稱:“亞洲把日本看作是一個先進的老大哥。”就此,當時的觀察家譏諷道:“其實他應當再加上一句:聽得更多的批評是,老大哥可沒有把更多的實物給他的小兄弟們”。
1988年,一項日本的政府研究建議實現亞洲經濟一體化,讓日本政府部門來擔任“亞洲的大腦”,來指揮整個地區的經濟發展——當時他們的信心膨脹到了極點。
在1990年代以來,日本出現了一種新的“雁行秩序”,著重強調的不是經濟,而是在民主發展上,亞洲其他地區應效仿日本。今年在亞投行之爭中,唯有美國和日本拒絕加入亞投行成為創始會員國,這樣看來豈是偶然?
摘編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