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然 香港學者的思鄉(xiāng)情

杜玉

這樣一位謙卑、自律、儒雅的大學教授，用自己的經(jīng)歷和實踐，不斷詮釋著作為中華兒女，生在大陸，長在香港的港人學者的別樣“鄉(xiāng)愁”

“我現(xiàn)在仍然懷念著種在我家籬笆后面的龍眼樹、芭蕉樹，它們還可以成長嗎？我種的很多果樹現(xiàn)在還在嗎？我家山后面的小溪是否真的已經(jīng)干涸了？”采訪中，陳學然教授一直念著這些在他童年記憶里無比美好的片段。當昔日美好的地方成為廢墟，那“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的美景，只能留在回憶里，而這個記憶里充滿了鄉(xiāng)愁，有歷史和時間的滄桑感在其中。

陳學然，哲學博士，現(xiàn)任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副教授、助理系主任。陳學然生于廣東省梅州市豐順縣，梅州是客家人的故鄉(xiāng)，新加坡原總理李光耀、泰國前總理他信等的家鄉(xiāng)都在此地。1988年9月4日是一個讓陳學然難忘的日子，那年他11歲，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哥哥姐姐來到香港，自1989年及1990年回鄉(xiāng)兩趟后，至今已是一別二十幾年。

回不去的兒時故鄉(xiāng)

來港之前，陳學然生長在一個頗有傳統(tǒng)氣息的陳氏宗族村莊里，名為蓮塘村。每逢新年節(jié)慶，都有一些合房祭拜活動，并且還有一些修祠堂、修族譜、修橋鋪路等集體活動，那里也許并不富裕，但人非常團結，那里是他童年的樂土。

“改革開放之后開始恢復了宗族活動，我記得我5歲那年，有一次好幾個陳姓村落的人參加的合祭老祖宗祭祀活動，從第一世到第十九世，我是第十九世的。小時候我們都很開心地參加這些活動。”在他的記憶中，每次祭祀活動之后，大家都會在祠堂門口的打谷場五六個人圍坐一圈，飯菜放在地上，大家一起吃，連桌子都沒有的這種團聚活動是那么簡單而幸福，令人在集體中感受溫暖和歸屬感。

那時的人們還沒有接受物質(zhì)文明的洗禮，還是那樣的淳樸；那時的宗族活動也還沒有被商業(yè)化，還是那樣的虔誠。“宗族里有人結婚或者家里有喪事，村里人都會放下手里的農(nóng)活、工作幫忙。我媽做飯很好，尤其是面食，長壽面之類的，每次都被他們請去做伙頭將軍的一員。農(nóng)忙的時候，幾家人合起來插秧、收割。”1988年的暑假，還在幫著家人收割禾稻的陳學然，被父母帶到了他完全陌生的香港，“來到香港之后落差很大，因為沒有這些活動、沒有集體生活了。”

香港之初印象

陳學然一家移民到香港的原因跟那些年許許多多香港移民一樣，源于一些歷史原因，“據(jù)說我爺爺當時是國民黨的保長，那些年批判地主，他1948年就來到了香港，我父親1981年改革開放來了香港。后來我媽媽是夫妻團聚來的香港，我跟媽媽一起是因為我當時不滿18歲，還不能照顧自己，而我哥哥姐姐是留在大陸的。”

在他的印象中，當時的香港經(jīng)濟騰飛，人們生活優(yōu)越，普遍上還很接納新移民。但陳學然坦言當時“來到香港其實是很不習慣的”。雖然每天都可以吃到在老家一年才能吃幾次的紅燒肉，但他坦言那時并不快樂，他思念著從小生長的家鄉(xiāng)，那個團結、淳樸的地方。來到香港住在狹小的空間里，聽著老師同學講著聽不懂的英文和粵語，父母天天上班，而身邊又沒有朋友，“內(nèi)心有種很不快樂的感覺”。

在陳學然的記憶中，最初香港的生活是那么的辛酸，這種辛酸伴著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和異鄉(xiāng)生活的無助感。“剛進小學的第三天，我就跟同學打架，因為他笑我是‘大陸仔’，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名香港同學的名字。所以，來香港的頭一兩個月是非常掛念家鄉(xiāng)的，最初是很難融入香港社會的。”他曾經(jīng)看到家里附近球場的小朋友吃hotdog，就拿著自己兜里僅有的一塊港幣去買，卻被老板罵：“一蚊買熱狗，發(fā)緊夢啊！（粵語。意為“一塊錢買熱狗，你是做夢嗎”）”。語言交流上的不順暢、學業(yè)上的壓力、生活上的辛苦，讓這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在剛來到香港的那幾年有極大的孤獨感。

“我媽是制衣廠女工，我爸在酒樓做工人，他們都很忙，早上八點多上班，晚上十一點才回來。我當時已經(jīng)會買菜做飯，照顧祖母，我自己想起來也覺得我很懂事。”每天靠著20塊錢，煮一家人的飯菜、照顧年邁的老人、溫習自己的功課，這一切就是陳學然生活的全部，沒有零花錢、沒有小伙伴一起玩耍，只能在放學以后偷偷去游戲廳看小朋友打游戲機，這個過程用他自己的話講是“覺得頗為孤單的一種生活”。

香港的那些年

由于家庭的因素，他坦言“那時候渾渾噩噩、糊里糊涂，因為家里沒有錢，只有一種想快點出來找工作的念頭”。因此，小學成績還不太差的他，卻選擇了就讀香港的職業(yè)先修學校，也就是大陸的職業(yè)學校，讀到初三就可以有一技傍身，比如做水工、電工、木工等，他希望初三畢業(yè)之后可以找到工作幫補家用。

“這所學校是全香港最差學校的其中一所，香港的學校當時共分五級，我那所學校是第五級，而且是第五級里最差的10%，就是bottom ten percent，我就是在這樣的 學校里學習的，我是讀工科的，不是讀文科的。當時就純粹是想賺錢補貼家用。”我們可能很難想到這個如今可以在講臺上侃侃而談老子、孔子、莊子，萬物一體之仁、儒家大同社會的哲學教授竟然是香港最差的學校并且是工科出身的。“那時候一個對我不錯的小學訓導主任知道我報這所學校之后，就勸我不要讀。說這間學校不適合我，大家都叫她馮主任，我還記得她。她認為我不該讀這樣的一般學生都不會選讀的職業(yè)先修學校，應該讀好一些的文法中學，但是我沒有聽她話，我就是一心想出來賺錢。”

隨著對香港的接觸增多，陳學然在香港的生活也慢慢開始發(fā)生變化，不再那么思念家鄉(xiāng)。如今成為大學教授的經(jīng)歷，過程中卻有些曲折，也是有些造化弄人，但終歸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香港當時中一到中五是中學，中六到中七是預科，我的數(shù)學不好，到了中五那年，我也不想整個人生就像我父輩和在港鄉(xiāng)人那樣，每天都在炸雞扒、幫客人沖奶茶、調(diào)咖啡、洗碗、做侍應、做地盤工，不想這樣，所以我要繼續(xù)讀書。”當時的香港城市大學正好開一門叫做高級文憑的應用中文課程，讀三年就可以拿到高級文憑的證書，就這樣的機緣，陳學然棄工從文，開始接觸到了文史哲，“當然我是工科轉(zhuǎn)成的文科，頭幾年也讀得很辛苦、很努力，所以我真正努力讀書、享受讀書是來了城市大學之后才開始的。”就這樣，在香港的生活有了新的篇章，而那個“家鄉(xiāng)”也開始難以回去了。

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

“我已經(jīng)回不去我童年的那個家鄉(xiāng)，只是一種放在心里面的家鄉(xiāng)。”在采訪中，陳學然講對童年家鄉(xiāng)的思念和回憶，“我還總是想起我在家鄉(xiāng)拜祭祖先的時候，從那座名為‘船山’山腰的墳墓往回看的時候，整個村都被綠油油的稻田，還有那個一望無際的甘蔗田、菜田包圍著，那個美麗的畫面，現(xiàn)在常常在我腦海里飄蕩。”

“早上起床插秧、割禾、放牛，農(nóng)忙生活，小時候的記憶是很清晰的。這些就是我對家鄉(xiāng)的感情。”他講起跟哥哥在家鄉(xiāng)扒番薯，扒完之后在田里造了一個土窯，然后就烤紅薯吃。“那種味道再也吃不到了。我心里惦記的還是在家鄉(xiāng)自己種的番薯，跟哥哥建土窯、把犁燒得通紅，把番薯埋在下面，一起吃番薯的那個經(jīng)歷，可能那個時候只有六七歲，但是那種感受，現(xiàn)在都還記得。我們家后面的華南李長出來了，我有些同學是從另外一個鎮(zhèn)來我們小學讀書的，我會邀請他們?nèi)ノ壹页裕菚r候也就10歲，想到這些我還會記得那些小伙伴的樣子，但是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去哪里了，也聯(lián)系不到了。現(xiàn)在就是會從某個事件、想起某個人，回想起家鄉(xiāng)的點點滴滴。這就是我家鄉(xiāng)的生活。”

如今，陳學然家鄉(xiāng)很多的人都已經(jīng)遷去了廣州、東莞、深圳，家族的活動也越來越少了。他說，小時候他常捉魚、捉蜆的那條小溪已經(jīng)干涸了，果園里果樹的果子也都不再能吃了，老家后面的一些山已經(jīng)變成了水泥廠……“我聽到家里人講老家污染很嚴重，我就很不開心，心里面有一種刺痛感，希望有一天家鄉(xiāng)的環(huán)保可以做得好一些。”

但故鄉(xiāng)總歸只能是故鄉(xiāng)，“離別后，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現(xiàn)在，陳學然他們一家都已搬遷到香港，在香港也已成家立業(yè)，香港成為了他新的家，對童年故鄉(xiāng)的思念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如今對香港的期待和對大陸與香港的融合所做的努力上。

沒有南來，何來本土？學者的愁思

“作為一個有大陸生活經(jīng)驗又在香港成長的教書人，我希望大陸跟香港可以融合，從我的學術研究和教書里面可以把中港的一些矛盾化解了，這是我心里想做的學術研究。”陳學然告訴筆者，他正在籌劃出一本《沒有南來，何來本土？》的著作，希望可以使香港的發(fā)展與中國的民族復興保持同步。

“我要批判現(xiàn)在的‘本土主義’，他們在建立本土意識的同時，要去中國化（本土在我看來是個偽命題），這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陳學然認為，香港的主要人口結構一直是以“南來者”為中心組成的，國人自辛亥革命以來直至1980年代抵壘政策取消以后的一段甚長時間，因為政治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而源源不絕地踴港定居。國人的南來傳統(tǒng)在港從未停歇和中斷。“辛亥革命的時候就有一些人不認同國民政權，來到了香港，一直以來都沒停過，就是到現(xiàn)在，或者說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于中國內(nèi)部政治動蕩，很多內(nèi)地人來到香港尋找他們覺得更好的生活、居住的環(huán)境，那個年代‘珠三角’一帶幾乎沒有任何一個男性是沒有偷渡經(jīng)歷的。那么到今天還有很多專才、或者再年輕一些的學生來這里讀書的，都不斷的讓香港多了很多的活力、才力和財力。”

“據(jù)我一位在東京大學任教的朋友的研究，自改革開放以來的十多年間，羅湖口岸有700萬個日立牌電飯鍋從香港過境深圳后寄到大陸各地。香港有個很出名的土產(chǎn)紅白藍大膠袋，已成為七八十年代的一個親情符號和集體歷史記憶，它專門給香港人用來裝舊衣服、日用品、糖果、電器等拿回大陸，我老爸也在1984年的時候把一臺電視機親手從羅湖橋搬回家鄉(xiāng)。”在陳學然看來，過去一甲子，紅白藍、羅湖橋承載了數(shù)代港人的親情重量，構成了幾代港人難以磨滅的集體回憶和血肉親情。他親身經(jīng)歷并見證了這一切的發(fā)展，他思念大陸回不去的家鄉(xiāng)，更期待今天的香港可以在與大陸的融合過程下得到更好的發(fā)展。

“我一再要說明過去的殖民地并不是那么的好，將來的香港也不會差到哪里去。這當然是聯(lián)系在我自己身上的一種體悟，1997年以后我的生活是越來越好，所以就有這樣的一種經(jīng)歷。我自己有一種自信，在我個人努力的過程中，我得到了社會的認同、學界對我的認同。”他感謝如今的“自由行”能讓他和他的親人們在新年的時候來到香港，大家得到團聚。“我覺得“自由行”加深了兩地的往來，我是很贊成這樣的自由行。這樣可以加強我們家族的關系，讓我的孩子也能認識到他們的交流，對于小孩子的家族意識的增強、家族的團聚都是好的。”

“我現(xiàn)在的教師身份、我教的書和寫的文章，我也覺得很好，可以討論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如何影響到我們今天的思想價值，影響到我們的生活方式。盡管對現(xiàn)實可以有不滿、有不同的意見，但對于國家、對于民族，是不能夠批判的，因為國家、民族的問題是與生俱來的。我教書是講文化的‘統(tǒng)一和同一’，我這兩年也有一個基金的項目——亞洲一體化‘One Asia’。前兩天習近平主席在博鰲以‘邁向命運共同體 開創(chuàng)亞洲新未來’為主題，其實就論及了不少‘亞洲一體化’的內(nèi)容，我們傳統(tǒng)的說法這就是‘萬物一體之仁’的精神體現(xiàn)，現(xiàn)在講的是互相尊重、互相平等地看待對方，追求彼此在文化淵源上相同的思想脈絡，達到互相諒解，實現(xiàn)共存和平、共同發(fā)展的愿望。”

“前幾天一個學生問我，說我有什么特質(zhì)是跟我這樣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的。我想可能就是親和力的養(yǎng)成，那種包容、同情，這可能本身跟我是大陸出來的有關，所以我對學生有同情的了解。”就是這樣一位謙卑、自律、儒雅的大學教授，用自己的經(jīng)歷和實踐，不斷詮釋著作為中華兒女，生在大陸，長在香港的港人學者的別樣“鄉(xiāng)愁”。

責任編輯 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