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光 《返鄉(xiāng)的它》吐真情

于寬

“我希望知識分子像鄉(xiāng)村建設家晏陽初那樣，把自己摸索出的經驗、方法提供給政府，讓政府來主導和推動鄉(xiāng)村建設”

他從貧困的山村中走來，在繁華的都市里求學；他沒有忘記家鄉(xiāng)的困難，他帶著感恩的心回報家鄉(xiāng)的滴水養(yǎng)育之恩，希望通過自己的文章使更多的人了解鄉(xiāng)村現狀。他來自湖北羅田，名叫王磊光，是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在讀博士，他用手中的筆抒發(fā)一名鄉(xiāng)村青年對家鄉(xiāng)的愛與憂愁。“‘有故鄉(xiāng)的人回到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走向遠方。’我很慶幸我有故鄉(xiāng)，可以隨時回去，尤其可以回家鄉(xiāng)過年。因為我的根在那里，我的親人在那里，我的生活經驗和記憶在那里。”

2015年春節(jié)期間，關于鄉(xiāng)愁的話題因為王磊光撰寫的文章《一位博士生的返鄉(xiāng)筆記：近年情更怯，春節(jié)回家看什么》在網絡上迅速躥紅，引發(fā)了一場社會大討論。王磊光在文中分享了自己春節(jié)回鄉(xiāng)的觀察和感受：交通改善，但人與人的聯(lián)系有些失落；相比春節(jié)，祭祀更能凝聚農民；青年打工者的婚姻受到物質的壓迫；知識在農村顯得越來越無力……

《返鄉(xiāng)》本是王磊光應邀為2014年2月舉辦的“我們的城市論壇”所寫的一篇演講稿。春節(jié)前，上海大學現代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羅小茗告訴他，媒體有意發(fā)表其返鄉(xiāng)手記，王磊光同意發(fā)表。當時的題目僅是《近年情更怯》，最終見報標題為《一位博士生的返鄉(xiāng)筆記：近年情更怯，春節(jié)回家看什么》。

“文章走紅對我個人的影響不是很大。我還是我。我很高興文章能引起許多人的共鳴和討論，但是就文章本身，我并沒有把它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泵鎸@種“突如其來的出名”，王磊光在手記發(fā)布的第一天看了看評論之后，便很少關注?！拔蚁ＭR分子像鄉(xiāng)村建設家晏陽初那樣，從不認為自己能在鄉(xiāng)村有多么了不起，而是把自己摸索出的經驗、方法提供給政府，讓政府來主導和推動鄉(xiāng)村的建設。”

記憶中的家鄉(xiāng)

穿過崎嶇的盤山公路，掠過沿途的青山綠水，風光迤邐，山清水秀。遠處的大別山淹沒在翻滾的云霧中，好似人間仙境。層層疊疊的梯田和山林深處的樓房出現在人們面前，這里就是鳳山鎮(zhèn)大霧山村。與網絡的喧囂和城市的熱鬧相比，大別山深處的這個鄉(xiāng)村寂靜得看不出一點浮躁的氣息。

“我的導師王曉明教授在2004年寫過一篇文章《L縣見聞》，寫的就是這個地方。王老師以我家鄉(xiāng)為對象，揭示了當時農村的破產狀況，人的精神的頹敗，以及鄉(xiāng)村文明的沒落?！蓖趵诠饧宜诘哪莻€村子，是一個東西兩座大山夾住的狹長谷地。一個村子由十來個“塆子”組成，一個塆子有幾十戶人家，他家那里叫王家塆。

一個人的出生地和成長地是這個人一輩子的印記。王磊光出生在湖北羅田縣鳳山鎮(zhèn)一個叫大霧山村的小村莊里?！拔壹亦l(xiāng)是一座大山，叫大霧山，風景非常美，是湖北省桐子花開得最美的地方，我希望大家都來看看?！彪m然那個時代物質匱乏、生活貧困，但兒時的趣事，在他的記憶里卻充滿了溫暖和愉悅。

“那時候沒有課外書，我想辦法借書看。我看的第一本書是從校長的兒子那里借來的《希臘神話故事選》，那時是小學三年級。小學四年級時從讀高中的哥哥那里讀到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被貞浧鹦r候的情景，王磊光臉上浮現出孩子般的笑容。

和閱讀相對應的愛好往往是寫作。王磊光也不例外，他不但喜歡讀別人寫的文章，而且也喜歡自己創(chuàng)作一些作品。“每周放兩天假，校長，也就是我的語文老師就要布置一大一小兩篇作文。每一周，我的作文都成為范文。我很感激校長，從二年級到五年級，他帶了我四年?！蔽覀冊诓煌碾A段都會有不同的夢，有了夢，我們走在人生路上才不會感到孤獨。在談到自己的兒時夢想時，王磊光毫不猶豫說出了他的作家夢。作家的夢想使他對文字特別鐘愛，他不僅喜歡寫作文記錄自己的一些經歷，感情豐富而敏感的他，還鐘情于寫詩歌表達自己的感情?！拔覉孕盼夷艹蔀橐粋€作家，能夠走到遙遠的地方去?！睂τ谕趵诠鈦碚f，當一名作家，不僅自己可以離開家鄉(xiāng)，而且可以讓自己的文字去很多自己去不了的地方。

從鄉(xiāng)村到都市

2000年，王磊光考上了本科。“我從小身體弱，他們不希望我種田，希望我出來讀書，自己能夠過好。”父母都是十分勤勞隱忍的人，不會講太多，都是平常的一些囑咐的話，路上注意安全，到學校了給家里寫信等。兒行千里母擔憂，樸實無華的語言承載著父母深沉的愛。

走出鄉(xiāng)村的王磊光，來到了繁華而熱鬧的大都市，這種強烈的反差和對比，讓他對于家鄉(xiāng)的落后和貧窮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和更強烈的感受。

問及出來城市求學遇到的困難，王磊光這樣回答：“我家所在的那個村子，是一個東西兩座大山夾住的狹長谷地。所以我每到一個地方，凡是碰見兩山相夾或兩排高大的建筑物相夾，我的第一意識就是，這兩座山或兩排建筑物，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所以我在外面經常迷路，尤其在城市里?！绷硗?，上海7號線有兩個靠得比較近的站：“長壽路”和“常熟路”。因為在家鄉(xiāng)的方言里，“長壽”和“常熟”是完全一樣的讀法。他好幾次下錯站，以致現在每到這兩個站就緊張，怕弄錯了?！叭艘空Z言來思維，這個事情讓我意識到：對有家鄉(xiāng)的人來說，是用方言來思維的。”

一個人在異鄉(xiāng)求學，難免有想家的時候。有一次王磊光在地鐵上看到一個新聞：一個鄉(xiāng)下婦女來到城市，在街邊賣活雞，結果被驅趕。記者采訪了很多人，問他們的看法，一致表示對這個農婦的譴責。就是這一則簡短的新聞勾起了他對家鄉(xiāng)那個小村莊的掛念和擔憂?！霸诮诌呝u雞，這在鄉(xiāng)村，在小縣城，就不叫事。但是，這不叫事的事，放在城市，馬上就可以成為一個新聞。然而在農村，某個路段經常出車禍，某個人為了生計而突然喪命，都不會成為新聞。我并不是說在街邊賣雞是對的，我只是想說：農村太需要人來為它說話。”

讀書期間，每次父親給王磊光寄錢，都會寫上一封信說明情況。那時雖然已經進入新世紀，但王家塆里沒有一部電話，整個村只有大隊部商店才有。寄來的錢，有時是兩百，有時是四百，有時是八百。如果是數千的匯款，那是他的學費和住宿費。父親的信總是充滿自責，說錢太少，他和母親“在想辦法”，或者是“再想辦法”。

油菜熟了，父親和母親就會將大部分菜籽賣掉，把錢給他寄過來；板栗熟了，父親和母親就會將所有栗子賣掉，把錢給他寄過來；小豬大了，父親和母親就會將大豬賣掉，把錢給他寄過來；小牛一歲半了，父親和母親就會將一歲半的小牛賣掉，把錢給他寄過來。

“那些年月，我們窮人，是無處告貸的。親戚能借的都借了。實在沒有辦法，父親賣掉了耕牛。就差賣口糧了。我們那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田都在山里頭，完全靠天吃飯。天也常?？坎蛔?，一年忙到頭，總是缺吃少穿?！?/p>

望向希望的田野

過年過節(jié)期間，懷著孝心回到家，又懷著愧疚回到繁華的都市，這是很多“80后”農村大學生普遍的心態(tài)。歡歡喜喜回到家，少不了親戚鄰里的寒暄，因學業(yè)離開家疏遠了親朋關系，話題也不再那么多，只集中在“結婚了嗎？”“買房了嗎？”“工作怎么樣？”“工資多少？”。這幾個問題本是無心的寒暄，卻往往讓農村出來的大學生無言以對，在內心深深地刻下了無數道傷痕。因為這幾個問題不僅問出了他們的辛酸，也問出了父母的辛酸。

對于王磊光來說過年回家的第一印象就是：背著一個包，提著一個包，與同學一起，從第一節(jié)車廂狂奔到第十幾節(jié)車廂，然后被后面的人推著擠上了車。上車后一分鐘，車就開動了。“我記得火車廣播里號召大家發(fā)揚風格，讓站著的乘客擠一擠。大家真的很友好，四個人的坐位，擠了五六個。火車過道里人貼著人，想蹲下來都沒有辦法，連廁所里也擠著好幾個人?！?/p>

過年回家那種路途的遙遠、時間的漫長、競爭的激烈、擁塞以及不安全感，讓王磊光不在信奉“男兒志在四方”的觀念。所以，本科畢業(yè)時，他找堅決要回到湖北找工作，后來就在家鄉(xiāng)隔壁的縣城一中當老師。自2004年到2011年來上海讀研之前，他再也沒有遭受春節(jié)回家難的痛苦。盡管從隔壁縣回家的汽車在過年時依然人滿為患，但畢竟只有兩個多小時車程，實在擠不下，還可以花兩百多塊錢坐出租?！拔以谏虾Ｗx研的這幾年，其實也沒有遭受回家難的痛苦，因為上海到武漢的高鐵和動車很多，普通車也有幾趟，買票很方便。很多事情都變了?！?/p>

小時候王磊光和堂哥玩得最多。現在表哥在家鄉(xiāng)承包了一個小水庫，生活非常辛苦。每天凌晨兩三點騎摩托車到水庫收網，早上八點前把魚都賣掉。然后就去水庫巡查，怕人偷魚，到了傍晚，再下網。

“另外，我和表哥小時候一起上山捉鳥，下河摸魚，關系好得不得了。但這一二十年來，他們一直在外打工，我一直在外讀書和工作，一年最多在過年時見一次，平均下來每年還沒有一次，因為他們不是年年都回家?！闭f到這里，王磊光的眼中充滿對家人的思念，聲音也低沉下來。

“蛙聲從農民的田野里升起來，從人民的大地的角角落落升起來?！蓖趵诠庠诓┛椭袑懴逻@樣的文字，這是他想起三年前一次回家，父親興奮地對他說，以后種田不交稅了，國家還要倒給我們錢。“我立刻走到門外，熱淚漲滿眼眶。在戶外的空地上，我走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王磊光向記者描述著當時的情景。再走進門去，他看見母親在灶旁默默切菜，父親一把一把往灶里塞著柴草，他們都老了，都有了白發(fā)。“雖然我多次在文章中讀到別人描寫長輩的白發(fā)，但當我第一次發(fā)現自己的父母也有白發(fā)時，依然震驚得說不出一句話，然后便是默默地流了一場眼淚。”所以每一次回家，王磊光總要上超市買最好最貴的洗發(fā)水，盡管他知道這對于他們的白發(fā)是無濟于事。還記得有一回，在超市，他站在“海飛絲”面前，卻偏偏被導購員拉向一個從沒有聽說過的牌子，他不禁對導購發(fā)起火來：“我要名牌！”

“父親現在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黨的政策確實好啊！’每次我回家，父親就要這樣說；每晚看新聞聯(lián)播，父親就要這樣說；扛著鋤頭站在田頭，碰見鄉(xiāng)人，父親還是這樣說?！钡珜τ谕趵诠獾母赣H母親來說，時代和歲月并沒有放過他們，他們都老了。

小時候總覺得父輩年輕，有使不完的力氣?，F在每年都回家，但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其中最大的感受就父輩老得很快。無論是有兒女的，還是沒兒女的，村里很多老人都處于老無所依的狀態(tài)?！皯撜f，這些年農民的負擔越來越輕了。國家政策越來越好，讓農民精神上有了希望。我想，隨著國家對農村養(yǎng)老問題的重視，村里的生活一定會得到改善?！?/p>

問及畢業(yè)后會不會繼續(xù)留在上海發(fā)展，王磊光給出了這樣的回答：“我大約不會留上海了。我不會妄談投身農村，因為那樣很容易成為家鄉(xiāng)的負擔。要清楚一個基本道理：當前農村的問題，并不是農村自身造成的；農村是被整個城市化裹挾著向前。我會盡自己所能想辦法為家鄉(xiāng)做些貢獻。”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