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菡丹
她迫切地希望“我們這些鄉村青年能真正融入到城市,城市能像昔日的鄉村一樣延續我們的記憶,傳承恒久的價值,城市也能成為我們鄉愁的一部分”
從打工妹到詩人,再到廣東省人大代表,廣東《作品》雜志社編輯,有人這樣評價鄭小瓊:“在上世紀80年代出生的詩人里,鄭小瓊是唯一一個成名的。”
1980年出生的鄭小瓊,21歲到廣東打工并寫詩,有多篇詩歌散文發表于《詩刊》《山花》《詩選刊》《星星》《天涯》《散文選刊》等報刊,出版詩集《黃麻嶺》《鄭小瓊詩選》《人行天橋》《純種植物》《女工記》等,作品曾多次獲獎,與韓寒、邢榮勤、春樹等一同入選“中國80后作家實力榜”。透過她的詩歌,人們可以讀到一代打工者殘酷的青春,心靈的漂泊,還有不失絕望的抗爭……她以底層書寫成為第三代打工者的獨特代表。
今年清明節前夕,記者電話聯系到鄭小瓊,談起鄉愁,她用柔美的川音表述道:“一邊是待不下的異鄉,一邊是回不去的故鄉。”
夢回嘉陵江
剛出來打工的時候,鄭小瓊經常夢見回故鄉坐船過嘉陵江,想起昔日的朋友已各在一方,想起站在岸邊送自己上船的父親逐漸老去……
“我的家在四川南充嘉陵江邊一個很小的村莊,童年給我最深的記憶就是嘉陵江。夏天漲水,江面變得很寬,江心的沙洲、水鳥、清澈的河水,河流兩邊是沙壩與卵石灘,有很多美麗的石頭。南充別名果城、綢都,沿著村莊向河邊走,是莊稼地,柑子林,桑樹,芭茅地,直到河邊。在我的成長中,我一直覺得嘉陵江是最大的河流,我兒時最大的夢想便是坐船沿著嘉陵江走,看船只能帶我往何處。小時候,我常在江邊洗衣服,江中不時有船過,船上的幫工與纖夫吼著川江號子,河中小魚不斷地嘬著我的腳。逢集時,我和母親坐船去龍門古鎮趕場。”
而趕場對于兒時的鄭小瓊充滿了誘惑。“雖然現在看來,那種機動船巨大的轟鳴而嘈雜的聲音顯得喧嘩,座位是長條凳子,有些臟,烏篷子有些陳舊,但正是這些老舊的東西留給了我深刻的記憶。坐在船上,看江水流動,兩邊的樹木與行人,牛羊與莊稼,江中有人用搬罾搬魚,有客船過去,浪花撲岸,船中都是村上的熟人,大家在船上聊家常,碰上親戚,需要喚年長為婆、姨、叔、伯之類,我害羞,躲在母親身后,母親背著背簍,簍中裝滿了花生、雞鴨、蛋、白菜等,靠它們趕集換些錢。”雖然貧寒,但卻溫暖。
談起童年的一點一滴,鄭小瓊語速加快,一幅幅畫面似幻燈片在腦海中呈現。“故鄉的春天是美麗的,壩上田野里的油菜花盛開,金燦燦的一片,濃郁的花香散發在村莊的上空,久久不逝。雖然現在,還有不少城市人去看油菜花,但是卻沒有了記憶中的味道。桑樹發芽,鄉親們采桑養蠶,再過一個月左右,柑樹開花,漫布田野,花香隨風吹送,在清晨的薄霧中彌漫開來,沁人心脾。在霧中有鄉親們去田里,他們背著農具經過,在霧中融化為自然的一部分,村莊的一部分。”
“我的老家是由一個個的院子組成,比如我家是鄭家院子,大部分人都姓鄭,大家往上幾代幾乎全是親戚。在這種溫情的熟人社會里,現在想來是那么美好。大家一起做游戲,泥土、木棍、竹枝、石頭等自然萬物都是我們可以游戲的玩具,這是現在小孩子沒有的。”鄭小瓊稱,記憶中的故鄉充滿著溫情脈脈的干凈,散發著溫暖的人情味。
老實巴交一直是鄭小瓊的本色,兒時的她除了讀書就是幫家里做農活。“平淡得幾乎無話可說,在學校也屬于沒有太多人在意的類型,心里有委屈便躲進江邊的芭茅地,看江水朝南而流,享受那里的安靜。”
寫詩源于鄉愁
1995年,鄭小瓊初中畢業后考上了南充衛校,這在當時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等我畢業時恰好趕上鄉鎮撤鄉并鎮減員、城市下崗,國家也不再包辦分配,所以基本上畢業就是失業。我曾去鄉鎮醫院做過兩個月的臨時護士,但那里發不下工資。后經人介紹去了重慶一家私人醫院做護士,在那里做了三個月,因為大部分是騙人的,實在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就離開了。”
告別重慶,鄭小瓊回到南充,在小餐館做服務員,端菜、洗盤子,直到過了年,2001年,她跟隨同鄉到廣東打工。那時的她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都希望去遠方,去更大的世界里尋找自己的事業。
鄭小瓊曾在2004年寫下文字描寫當年離開南充時的心情:“那時,她很瘦弱,還有著一種憂傷,一種來自鄉村的羞澀。如果想起那時的她,她會想到一個叫瓷器的詞,明亮中卻又有著淡淡的憂傷,透明的瓷器粉彩讓她覺得自己生命的釉質是敏感的多疑的易碎的,她的生命才剛剛勒出白描圖案……她的臉上還浮著一種剛從校園出來的那種青春的氣息。她坐在車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車廂里的人,她沒有像現在這樣經過數年的磨礪后,變得堅強而成熟。那年她二十歲,從校園里出來才一年,還沒有脫去在學校的那份簡單與從容。她沒有戀愛過,也不曾獨自出過遠門,她的世界還沒有定型,像一件尚在泥土階段打磨的瓷器,準備迎接時間的風烤。她小心得像一只蝸牛,在陰涼的塵世間探出她柔軟而濕漉的觸角去感受著這個世界,認知著世界,然后在世界中找到自己。”
“多年以后,她還記得當時見到火車時的慌亂、緊張,她握著火車票的手心全都是汗水,一路上生怕丟失了那張將要載她去遠方的車票。她現在還一直認為火車是一匹奔跑的馬,那張小小的火車票便是可以勒住馬匹的韁繩。這匹奔跑的馬會把她從炎熱的夏天帶到她曾經眺望著的遠方。”
初到廣東,鄭小瓊輾轉中山、深圳,好不容易才進入東莞東坑鎮一個五金工廠。進入工廠后,她編號245號。由于工廠工人流動率極高,當人們都還沒有記清人家是什么樣子的時候,人已經換了,所以一般人都以工號相稱。鄭小瓊在流水線上裝了兩個月的邊制,從來沒有人叫過她的本名,都叫她“喂,245”!
在機臺操作的那一年,鄭小瓊每天重復著在機臺上取下兩斤多重的鐵塊擺好,再按開關用超聲波軋孔,然后取下再擺,她最多一天打過一萬三千多個孔。剛進工廠那個月,她的手皮磨掉了,然后長出了厚厚的老繭。
南方打工的殘酷現實讓鄭小瓊無所適從。由于沒有暫住證,她被盤查過多次,還罰過幾次款,結果只得四處借錢過日子。那段時間,她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將自我封閉起來,每天下班后,便趴在八人宿舍的雙層鐵架床上看書,寫下自己想說的話。那些長短的文字便是她在孤寂的異鄉唯一值得信賴的朋友。
“當時,廣東有幾十家打工類雜志,刊登反映打工生活為主的文字,很多雜志有一兩頁的詩歌,我覺得雜志上的詩歌很簡單,于是自己也開始寫,寫詩給那時灰暗的我打開了一扇窗口,讓極度封閉的自己得以窺探外面的世界。”
鄭小瓊一開始寫詩,就寫了大量懷念故鄉的詩,寫故鄉的河流、樹木、槐花、荷花、池塘等。詩歌仿佛就是她在異鄉的安慰藥,給受傷的心靈療傷。然而,打工生涯中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很快讓她的寫作風格有了巨大的變化,她開始寫打工題材類的詩歌。
打工者是我,他,你或者應該如被本地人喚著撈仔撈妹一樣?
帶著夢境和眺望,在海洋里撈來撈去?
撈到的是幾張薄薄的鈔票和日漸褪去的青春,也是某個女工的嘆息
……
這首《打工,是一個滄桑的詞》是鄭小瓊的成名作,曾被多家刊物轉載并在打工者中引起強烈反響,也令她從此被外界定位為“打工詩人”。然而,鄭小瓊坦言,自己一直是反對這個稱謂的,她更愿意自己是個純粹的詩人。
多年來,鄭小瓊始終堅持打工題材的寫作,因為現實生活不斷地刺痛著她內心柔弱的部分,她無法回避這種生活帶給她的感受,即使離開這個身份之后,“我仍然會花相當多的時間關注打工這個群體以及他們在這個時代所遇到的,在我的文本中堅持表達這個群體的現實與境遇。”
身為廣東省人大代表,鄭小瓊始終關注農民工這一群體,“我希望‘農民工’這個詞在中國早點進入歷史。改革開放是一個由農業轉向工業化的過程。如果只是把進城農民變成農民工,這場改革是不徹底的,我們需要的是進城農民到城市工作了,他們有正當合法的工作了,能在城市安居樂業,他們的子女能夠在城市享受平等教育等權利。”
疼痛的鄉愁
鄭小瓊一直關注著故鄉的變化,然而,與記憶中的故鄉相比,她痛心地看到,現在的故鄉正在喪失之中。“江中的沙洲被挖沙船掏空了,河邊的卵石與沙子被運少了,桑樹被砍伐了,柑橘樹死了,芭茅地也不見了,江水不再清澈,將腳伸入水,不再有小魚,因為過度的開發,河水中漂浮一層油質。村莊不再干凈,四處遍布生活垃圾與建筑垃圾。”
“從前,老家屋前屋后有竹林,坐在屋中聽風吹過竹林的響聲,聽祖母講各種各樣的民間傳說,在祖母一輩人的口中,萬物都是有靈性的,善良的樹精,美麗的田螺姑娘……我還算幸運,至少還感受過芭茅地、桑樹林、柑橘林的幽深帶給我童年無窮無盡的想象。到了我們下一代,這些傳說與自然有機在一起的環境不再有了。”鄭小瓊提高了音量說,“當城市化的推土機用野蠻力量摧毀了我們過去的傳統與舊物,這種摧毀不僅僅是在物上,更摧毀了人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生活習俗。當桑樹林、芭茅地、竹林、樹木、幽深的小徑被毀掉了,當屋舍面目全非之后,故鄉人的生活與情感等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2007年,鄭小瓊回到故鄉,回到龍門鎮時寫下一首詩——《在龍門》。
悲憫的風拐彎
樹木古舊的姿勢
偏執而陰涼的嘉陵江辨認著江山
幾只孤獨的斑鳩從河灘上飛過
光禿禿的被挖掘的河堤
它們起伏
叫著 這令人悲傷的聲音
喝多農藥的土地間殘剩的桑枝
瘦小 孱弱 支不起斑鳩們的巢
它們叫著 在渾濁的江水中
破舊的街道與河灘上新修的龍王廟
對岸倒閉的絲綢廠它闊大的陰影
這片低矮的事物令人膽寒的虛幻
洗衣的農婦讓我找回短暫的童年
現在 我記錄著這個川北小鎮
那些永不會再返的事物
它們飽含 悲傷或喜悅
長流不息的江水
這碼頭小鎮苦楚而嚴峻的命運……
“從1995年到2015年,在這20年間,中國鄉村秩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昔日溫情脈脈的鄉村熟人社會早已被城市里的陌生人社會同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鄰里關系自然和諧,走家竄戶的簡單的社會關系不在了。”鄭小瓊坦言,“每次回家,我都呆不了幾天就要離開。盡管每次回家前都對故鄉充滿各種美好的回憶與想象,但是真正回到故鄉,我發現在回家前所有的想象、記憶、希望都無法修補歲月與現實對故鄉的沖刷。”
她在《女工記》里的一首詩中有過寫道:當我們的鄉村山寨著城市,我們山寨著城市,在山寨中,我們喪失了自己。
“實際上,當城市化越來越推進,我們的鄉愁的含義也在改變。如果說中國傳統的鄉愁是故鄉與他鄉之間的情感,那么到了我們這一代,從鄉村到城市的年輕人,鄉愁更多是鄉村與城市之間的情感產物。如果古人之身在異鄉懷念他鄉的懷鄉之情是一種鄉愁,是一種緬懷故里的思鄉之愁,那么對于我們,不僅是地理上的鄉愁,更是價值觀的改變,精神無根與失落產生的疼痛之愁。”
鄭小瓊接著說:“當我們從鄉村來到城市,要從精神與物質上融入城市之中,何其之艱難,巨大的文化差異與焦慮,讓我們的精神在城市之中無法安放。而回望故鄉,昔日的鄉村生態和人情不斷在敗退之中,我們成為了故鄉的陌生人。游離在鄉村與城市之間,我們像一棵棵移居植物一樣,在城市有了自己的根,現在要把我們從生根的城市移回鄉村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只有鄉愁,成為我們牽系城市與鄉村的繩索,將城市與鄉村擰在一起。實際上,我們已經無法回鄉了,注定在城市中漂泊,因為在情感上我們似乎與故鄉格格不入了。于是,我們很年輕就有一種疼痛的鄉愁。”
“也許,我只適合遠遠懷念故鄉,那里是我的童年,也是我的精神之地。”鄭小瓊發出這樣的感慨。同時,她迫切地希望,“我們這些鄉村青年能真正融入到城市,城市能像昔日的鄉村一樣延續我們的記憶,傳承恒久的價值,大家生活在簡約的人際關系中,我們的鄉愁不再是以鄉村社會為主體,城市也能成為我們鄉愁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 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