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亮
南宋羅大經在《鶴林玉露》里寫下一篇文字。
唐子西詩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抬松枝,煮苦茗啜之。
這篇文字為《山靜日長》,字字可喜,使人流連。古人留下的字,在故紙堆中依舊清晰,而悠遠情意恐已在時間更替之中再難尋覓。彼時有缺,也有光華。古今對照無定論。被吞沒和推遠著的價值觀,如夜空中流轉星光逐一熄滅。我們也許已忘卻抬頭看一看天空,尋找星辰軌道,感受它遙遠時空之前迸發的光耀。而這光耀仍在等待。因此,古書、古物、古人、古事不妨重提。古時的觀點、理念、生活方式、思考方式也將通過本刊對此系列古籍的解讀,與讀者互會,這意味著我們將會對古人的價值觀更感興趣。
《尚書》者,上古史書也,儒家奉為經典,位列五經,故又稱《書經》。自虞夏之堯舜直至商周,千五百載風雨凝成簡潔古奧之言辭,韓昌黎謂之“佶屈聱牙”,令歷代學者窮經皓首愁腸百結。
其按朝代編排,分《虞書》《夏書》《商書》和《周書》。凡四種體式:一曰“典”,載典章制度;二曰“訓誥”,記君臣之間、大臣之間的談話及祭神之禱辭;三曰“誓”,皆君王與諸侯之誓眾辭;四曰“命”,錄帝王任命官員、賞賜諸侯之冊命。
今存《尚書》有“今文”與“古文”之分。《今文尚書》二十八篇,《古文尚書》二十五篇。自唐以來,《今文尚書》和《古文尚書》被混編在一起,后經明、清兩代學者考證、辨析,確認相傳由漢代孔安國傳下來的二十五篇《古文尚書》和孔安國寫的《尚書傳》皆為偽造,故稱其《偽古文尚書》和《尚書偽孔傳》,在學界已成定論。現存二十八篇《今文尚書》相傳為秦、漢之際博士伏生所傳,用當時文字寫成,故稱《今文尚書》。其中《虞夏書》四篇,《商書》五篇,《周書》十九篇。
《尚書》主要記載政事,為中國政治思想之源頭,在其樸素卻宏深的政治思想中,“天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天命可敬天命可畏
自古為君者,莫不敬天。究其根本,并不是單純的迷信或為強化統治而提出的“君權神授”思想,而是具有時代的合理性。天命至偉,皆因日升月落,四時輪換,萬物榮枯,生死由天。農耕文明時代,自然規律決定農牧業生產之成敗,最終也決定了人類社會的興衰存亡。社會要興盛,必須安排好農牧生產,通過掌握日月星辰運行規律來掌握四季變換的節奏就顯得尤為重要。所謂“天行有常”,順之則昌,逆之則亡,這就是“天的命令”。天命可敬,因為順之則昌,天命可畏,因為逆之則亡。歷法就是人類對天命的認識,用以指導農牧生產,也是人類一切活動的至高命令。
然而整個人類社會的活動并不會自動遵循天命,需要管理,因此統治者出現了,負責認識、頒布、遵循并且執行和推行天命,即所謂“替天行道”,使整個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活動皆順從天命,“允厘百工,庶績咸熙”,“烝民乃粒,萬邦作乂”。這樣的統治權才是合理的和合法的,才是正義的和應該服從的。于是天命就成為天下一切政治權力的依據,力量上如此,法理上亦如此。
蒼天有眼下佑萬民
雖則統治者作為天命的代言人實施管理,然為一己之私而曲解天意、一意孤行者大有人在。人民為了讓君主能夠自省,賦予了天命人格。《尚書》認為,天是有意志的,這個意志就是“上帝”,上帝對人類懷著仁慈之心。“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上天孚佑下民”(《湯誥》),“天佑下民”,“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従之”,“惟天惠民”(《泰誓》),“天亦哀于四方民”(《召誥》),“天棐忱辭,其考我民。”(《大誥》)。天的這種意志當然是人所賦予的,但這種賦予是有依據的,因為“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得以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荀子·天論》)。天與人是可以互相感應的,“天命”從具體的歷法形式中解脫出來,從客觀法則上升為一種主觀精神,一種價值取向。于是,天命能夠更深刻地參與人的政治,反過來,人也可以德行“克配上帝”。如果統治者的行為有悖天理,上天是會有所反應的。
《商書·西伯戡黎》
西伯即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
曰:“天子!天既訖我殷命。格人元龜,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喪,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摯,今王其如臺?”
這段文字中祖伊在周文王打敗黎國后對文王所說的話很顯然是借天命的威嚴對君主進行勸諫的。據他所說的神人和神龜都不能覺察出吉兆,就是上天看到大王荒淫嬉戲自絕于天而要滅掉王國的預兆,即上天的意志的具體體現。據此看來,天命的作用實在是積極的,甚至是有進步性的。
天命從對具體社會活動安排的指導,變成最高道德精神的指導,這種道德精神即仁愛精神,仁愛對象是人民,是《尚書》民生思想的重要思想根源。這個過程是人類自身道德發展的一種方式,在中華文明的歷史上都是極為重要的一個過程。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