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評： “還鄉(xiāng)”的詩

方文竹

海德格爾說過： “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毕淖诱沁@樣的一個“還鄉(xiāng)”詩人，一個處于“還鄉(xiāng)”途中、一輩子在“還鄉(xiāng)”的詩人，一個具有濃厚抒情氣質(zhì)的詩人，他在詩中找回“故鄉(xiāng)”，找回“存在的家”，在詩意的棲居中，放下自己的詞語和心靈。

美麗的皖南涇川大地，詩人夏子生于斯長于斯寫作于斯，按說是一位“本鄉(xiāng)詩人”了，尚有江山之助，無所謂“還鄉(xiāng)”?？墒菍τ谙淖觼碚f，“我要取回我自己”（《人生》），“本鄉(xiāng)詩人”只是一個“寫詩的人”，而尋找靈魂的故鄉(xiāng)才是真正的“還鄉(xiāng)詩人”：“故鄉(xiāng)只在心中”（《故鄉(xiāng)》），而尋找總會在途中，詩意產(chǎn)生于過程，因此“還鄉(xiāng)”是“天職”，是一個真正的詩人的宿命。身在鄉(xiāng)中還要還鄉(xiāng)，還要辨認“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后面的“故鄉(xiāng)”，詩人要找的是“原鄉(xiāng)”，心間的“家”，“鄉(xiāng)”之“根”，或許這就是詩人與常人的不同，夏子就是這樣的一位詩人，一位“還鄉(xiāng)”的詩人。

還鄉(xiāng)之后往往是“自語”，艾略特所謂的“詩歌中的三種聲音”的“第一種”即“自語”，類似于“獨白”的角色，看來夏子是“自語詩人”。

黑暗中，我看見我/一點點一點點向我走近/我一把抱住我/我感覺到我把我/摟得越來越緊（《我看見我》）

我還沒有看到哪一位詩人比夏子有更多的“我”，“我”的訴說，“我”的抒情形象。且慢，夏子善于“自語的擴充”：自我，生活，生命，心靈，自然，社會，時間，死亡，等，統(tǒng)統(tǒng)納入我之所用，成為詩歌的主題，它們構(gòu)成“還鄉(xiāng)”的有機成份?？少F的是，夏子從不為寫詩“找題目”，主題不是先行的，主題往往是在寫詩的過程中“逼”出來的。好詩人不一定非得啃下高頭講章或艱深學(xué)理，只管從生活或生命本真出發(fā)，拔出蘿1、帶著泥，萬物一團和氣，或許此乃海德格爾意義上的“聚攏”。說得簡單點就是，生活或生命場域包含著哲學(xué)的活性分子，夸張一點說，生活或生命場域本身的整體性，對世界“照單全收”。說得玄一點，這里帶有現(xiàn)象學(xué)的味道。我還特別注意到，夏子的詩還涉及佛理、禪趣、夢幻等，但他卻平常地寫來，這樣卻在題材與寫法上維持了一種平衡。不像很多詩人那樣，將一個本來就“云霧”的題材寫得越來越“云霧”，云里霧里讓人無法惕讀下去?？傊愿駜?nèi)向的夏子通過自己的詩歌語言構(gòu)建出自己的“世界真理”。

由“自語”通向“第二種聲音”——“我和你”，和“第三種聲音” ——戲劇化的自語，即借助于他者的自語而將自我隱藏起來，從而克服了詩歌寫作中的單一化現(xiàn)象，并對應(yīng)于世界的豐富性。這方面的代表作是《空弦》：

懷抱琵琶 手/游走在絲弦之外/秋已漸深了落葉/像一群回歸的候烏

把夜晚打開/誰是那個飲酒的人/高舉一杯月光/他滿頭青絲 已醉成/一望無際的荻花/誰又是那個歌者/把長年飄泊的足跡/吟成了一只無楫的扁舟

今夜?jié)￡柦且桓?秋風(fēng)是一根弦/只是你我的心弦都已斷了/那支杏花春雨的曲子/再無法彈起

此詩一反夏子詩歌的常態(tài)，暫時空出自我，留下“空弦”一直在鳴響，但是，空而不空，或說無聲之聲更包容，更動情。在與夏子幾十年的交往中深知，他正是一個會生活且生活得很有意義的詩人，本色詩人。滿頭銀發(fā)的夏子其實有點“小資”，表面不茍言笑的他其實極有情趣，有內(nèi)心的操守，為人良善、平易，作為多年的朋友，我了解他的寬容與尖銳以及這兩者的統(tǒng)一，他的興趣廣泛：攝影、旅行、交友、收藏、音樂、國企高管等樣樣在行，且在多種文體之間行走，這一切都會在他的詩歌中得到指證與辨認。對于夏子來說，在詩與在生活中是一回事兒，這就是為什么他的詩中總是站著一個“我”。這樣的詩極富“人”質(zhì)“人”性，于是他的詩多了和顏悅色，少了裝神弄鬼，剔除了生活的荒謬，而滋養(yǎng)出身在其中的經(jīng)驗性：可感，可觸，可讀。至于“可讀”，我將解構(gòu)主義者的“可讀的文本”改為“文本的可讀”，那么，“可寫的文本”就任由它喧囂去吧。對于夏子來說，偏向“可讀”，不僅是因為他是音樂家，更本真的意義是，詩歌是一種與自己的心性相對稱的藝術(shù)方式，而不僅僅是“紙上的建筑”。

相對于詩人夏子的生活形態(tài)和生命場地域，他的詩有一種與之對應(yīng)的強大的氣息流布陣勢，詞語在“還鄉(xiāng)”。在對夏子詩歌的進入中，要想摸準(zhǔn)其肌理和內(nèi)核，古典詩歌批評中的“隔”與“不隔”必須改為“適”與“不適”，“適”并非適合、取巧與討好，而是與你我共融一體、與世界打成一片、“在世界中”的“親在”、親切的氣息，她與寡淡、平白、淺表無緣，相反，夏子的詩極具“根性”。而這一切，無不以“生命”貫穿起來，自然，熨貼。這一切，來自于本文開頭所說的夏子“在鄉(xiāng)”而“還鄉(xiāng)”

我在等待一場雨/為心里的谷種催芽（《再一次寫到雨》）

原來“心里”還有一番天地，夏子正是追求內(nèi)宇宙與外宇宙相統(tǒng)一的詩人，人與世界合一之時正是詩歌產(chǎn)生之時。

經(jīng)常有朋友問我，夏子詩歌的最主要特色是什么？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感覺。十年前我評述夏子詩歌的一段話至今依然適用： “夏子的感覺是非常出色的，也是精致的，并以較強的語感表現(xiàn)出魅惑力。這既得力于他對歌詞的律句式操作習(xí)性，也源自古典詩詞的根基。我敢說，在詩藝與抒情方面，夏子是皖南眾多詩人中最具實力的?！爆F(xiàn)在還要補充：感覺力直接來自“涇川八百里佳境” （夏子家鄉(xiāng)皖南涇縣的美稱）的自然陶冶、生活的饋贈和神秘性的“第六感官”，受孕于“還鄉(xiāng)”，仿佛神授夢遺，見證了氣質(zhì)俱盛、寫意取精的獨步功夫。更可貴的是，根據(jù)我對夏子的體察，夏子的詩路還在穿過縫隙、曲線延伸、盡而無盡。不信，你看！他在《散步》時——“我”看到了“我”，看到《夏天走錯了方向》——好啊，詩人對時空的主觀重組帶來的是時光的倒流：“春天”及“解開燦爛的胸衣”……詩人總是把美搬回家的幸福的人。如此，我想象著詩人夏子的滿頭銀發(fā)正是一團美麗的春雪，晃動于無法終止的“還鄉(xiāng)”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