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云南峨山、新平等彝族地區,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常遭受眼鏡蛇患。有劇毒的眼鏡蛇被當地人視為災禍、意外的征兆,引起極度社會恐慌。應對蛇患,彝族自古有著藥草敷服、外科處置、民間偏方等獨特療技,同時施行叫魂、吃“蛇”肉、驅(草)蛇等禳解儀式。作為極富智慧的地方性知識及應對措施,其實為一種隱性的自然生態保護機制。彝族以動植物崇拜為代表的與自然共生共榮的生態自然觀及其實踐,也許是修復當代人與自然失和關系的一把鑰匙。
[關鍵詞]眼鏡蛇患;社會恐慌;療禳技儀;生態自然觀
[作者]黃龍光,云南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博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昆明,650092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4)03-0062-007
一、問題的提出
旨在國際范圍內限制、管理、保護瀕危野生動植物物種的《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也稱為《華盛頓公約》)于1973年6月21日在美國華盛頓簽署。隨即發布的《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中,眼鏡蛇科名列其中。經國務院批準,中國于1980年12月25日加入了這個公約,并于1981年4月8日正式生效。從此,中國在保護和管理該公約附錄中所包括的野生動植物種方面負有重要責任。《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中所規定保護的野生動物,除了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已列入的以外,其他均隸屬于附錄Ⅲ。《云南省境內的國家重點保護動物名錄》中眼鏡王蛇和眼鏡蛇被列為省級保護動物。《云南省珍稀保護動物名列》中,眼鏡王蛇和眼鏡蛇被列入二級保護動物。不論從國際、國家到地方政府立法的角度看,眼鏡蛇都作為珍稀動物而受法律保護。
法律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強制力,對整個社會及其最小組成單位公民個人來說,都具有很強的權威規約性。不過,以上相關限制、保護瀕危野生動植物法律、法規的出臺,僅僅是20世紀70年代后的事。如果我們將時間軸往前拉伸,甚至拉到民族國家產生前漫長的歷史時段內來看人類與野生動植物的互動,那么,那些包含民族習慣法、圖騰主義、巫術信仰等在內的地方民俗慣制,可能就有效地充當了“準法律”的規約和限制角色。滇中南峨山、新平縣等哀牢山腹地以及楚雄州武定、永仁縣等地,自古是眼鏡蛇繁衍生息的理想環境,當地彝族與眼鏡蛇長期以來形成了一種緊張共生的互動關系。
當地彝族對眼鏡蛇有著一種強烈的排斥心理,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怕受到蛇的傷害,忌遇蛇、打蛇,在日常生活中忌談眼鏡蛇,甚至談蛇色變。這種對眼鏡蛇的懼怕心理,已影響到了當地人正常的生產生活,有的人對眼鏡蛇常出沒的山林地段產生莫名的恐慌,為避蛇不惜借道、繞行,膽小者甚至不敢單獨到附近山地勞作。路遇眼鏡蛇,人們必惴惴不安,要以叫魂、吃“蛇”肉、驅(草)蛇等民間儀式進行禳解。對于眼鏡蛇患,人人自危,幾乎達到一種社會失序狀態,形成一種強烈的社會恐慌。但另一方面,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最近10年來,雖然法律規定眼鏡蛇為保護動物,但蛇自身藥用和營養價值裹挾著現代商業社會價值被無形熱炒,一些膽大之人開始逮捉眼鏡蛇售賣或食用。加上當地煙農變相毀林墾荒、修路搭橋、開溝修渠、建塘挖水窖,不斷擴張其社會生活空間,眼鏡蛇等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被不斷蠶食,作為蛇王的眼鏡蛇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滅絕性生態危機。
長期面對眼鏡蛇患所引發的社會恐慌,當地彝族民間有什么樣的傳統應對方法?這些旨在消減、解除社會恐慌的傳統禳療技儀有何生態意義?這種社會恐慌在整個自然生態保護中扮演著一個什么樣的角色?當代,我們應如何修復、重建人與自然的共生和諧關系?本文主要在這些思考點基礎上,展開相應的田野調查和論述。
二、眼鏡蛇患及其引起的社會恐慌
云南省峨山、新平哀牢山等地平均海拔在1600米以上,屬亞熱帶半濕潤涼冬高原季風區,氣候溫和,日照充足,森林覆蓋率較高,符合眼鏡蛇喜居密林、緣水陰涼處生活的習性,自古是眼鏡蛇理想的棲息地。蛇,當地彝語為“塞”,意為“長”。眼鏡蛇,彝語為“塞納”,直譯為“蛇黑”,即“黑蛇”。這里的“納”,不僅具有通常色彩意義上的“黑”,還含有“大”、“尊”的社會語義。當地彝族通過長期觀察,眼鏡蛇身長體重,常獨來獨往,喜捕食蛇、蜥蜴、鼠、蛙,甚至連眼鏡蛇也捕食,被稱為“蛇中之王”。“黑蛇毒性大,是最致命的。據老人說,黑蛇蛋孵出來后只有那些能爬過母蛇頭頂的小蛇才能活下來,躍不過去的則被一旁蹲守的公蛇吞吃掉。所以,黑蛇天生就是最強的。”眼鏡蛇平時一般隱匿在巖縫、樹洞中,有時也溜爬上樹,后半身纏繞在樹枝上,前半身懸空下垂或昂起。眼鏡蛇性情兇暴,行動迅速,被激怒時近三分之一身長的前半身豎起,頸部膨脹,“呼呼”作聲,作勢攻擊。眼鏡蛇(Ophiophagus hannah Cantor)攜帶有混合毒素,蛇毒中以神經毒為主,又含血循毒。其蛇體大,一般在1.2-4米之間,特大者可達5米以上,是世界上最大型的劇毒蛇,有主動攻擊人禽情況;其一次咬物排毒量為101.9毫克,是10倍人體致死量,被咬者能到醫院就診的很少,多在兩小時內死亡。不論從外觀形象還是所攜致命毒素看,眼鏡蛇無疑都是令人膽顫、可怖的,這更多地源于面對眼鏡蛇時,人對自身身體的一種保護性憂慮。對當地人來講,眼鏡蛇更令人膽顫、可怖的是精神上視其為不吉、禍祟而帶來的巨大心理恐慌。
眼鏡蛇在當地彝族心目中,被視為“洛噠”、“份括”的象征。該象征聯系的建構,不僅與眼鏡蛇的致命傷害性有關,可能還與彝族認為蛇是巫覡化身的觀念有關。事實上,當地眼鏡蛇咬人至死的事件,據我們的田野訪談材料反映僅有2例。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懼怕與眼鏡蛇遭遇,擔心作為禍祟、意外的眼鏡蛇將給遇蛇人及其家人帶來災禍、意外的心理恐慌,更多的是來自于對這種心理恐慌無限夸張的傳播。這種個體的心理恐慌,經過無數個體無數次地不斷疊加和變形,最后就演變成了一種社會恐慌。對他們來說,路遇眼鏡蛇后產生了禍祟或遭受意外的事件,只要有一次靈驗了,就成了“真實的謊言”,通過口頭傳播無形中又再次加大了其震懾力,如此循環往復。峨山塔甸一帶村村廣泛流傳著大黑蛇盤踞咪嘎神林的傳說,據說誰見到該巨蛇,非死即病,讓人“聽而卻步”。村民不厭其煩地講述,誰何時進山割草,見到該修煉成魔長有雄冠巨蛇后,驚嚇過度突然病發而亡,或莫名上吊自殺等。年度性集體神圣祭祀與黑蛇傳說,一直是咪嘎神林的保護性神圣敘事。
“聽老人們說,我們村以前有一位畢摩到新平新化鄉那邊主持一場喪葬儀式,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一條大黑蛇追,到家后開始大病,后來就死了。人們都說是被大黑蛇給嚇死了。”畢摩是彝族民間給靈魂指路的神媒,更是日常主持各種儀式的祭司。連畢摩都被黑蛇“嚇死”了,如此,對眼鏡蛇所帶來的社會恐慌的傳播就更權威更有效了。“那是八幾年吧,村里五組鱔尾妹,她家那天打谷子,在路上讓她去三組那口山泉打水,坡上她遇見一條短尾巴大黑蛇。回來幾天后莫名上吊自殺,人們都說年輕輕的可惜了,本已許配給本組方家大兒子。”這種突發性意外,自殺的真正原因不得而知,但其路遇眼鏡蛇顯然被人們在恰當的時間當作了一個恰當的理由。“我有一位堂叔,有天傍晚趕著牛從富良棚方向回家,路上見到一條鋤頭棒粗黑蛇,他說‘著了,著了,大事不好。果然,他的一個小侄子不久就得病死了,說是白血病。”按現代醫學常識理解,患白血病要么遺傳要么遭受輻射,但人們真正關心的不是白血病的病理知識,而是遇蛇后作為災禍、意外的“不久就得病而死”的事實。
“黑蛇是一種靈蛇,只要遇著它,十有八九都不好,所以要進行破解。”當地彝族在日常生活中,路遇眼鏡蛇被認為是一種不幸的遭遇,所以要盡量想辦法避蛇,為此他們要嚴守各種禁忌,諸如遇蛇時同伴不能問是什么、在哪里,唯恐災禍轉移到自己頭上。福蘭克·富若迪在其《恐懼文化論》中指出,人們常根據聯想,把對某些事情的恐懼轉移到另外一些事情上面,或從一個恐懼對象轉移到另外一個恐懼對象。當地眼鏡蛇患引起的社會恐慌,已致人們日常社會生活進入一種混亂和失序。試想在過去交通阻隔,醫療技術落后的年代里,遭遇眼鏡蛇、被其咬傷,將給人帶來多大的致命性。當然,長期面對人蛇沖突所帶來的難題,作為人與自然關系中的主體,彝族自有一套獨特的文化創制及其實踐加以適應。
三、彝族民間應對眼鏡蛇患的療禳技儀
當地彝族長期以來應對眼鏡蛇患,主要采取傳統藥物、現場包扎、拔火罐放毒等傳統醫藥技術,這種理性的藥物依靠及治療手段,旨在解決蛇患可能帶來的身體傷害問題。而眼鏡蛇患所帶來的極度社會恐慌,不是簡單依靠藥物治療就能解決的,于是一系列相關巫術禳解儀式就成為有效撫慰受驚嚇者產生心理恐慌的文化處方。常見的藥物是當地稱為“金鳳花”的藥草,傳統禳解儀式主要有現場比高、叫魂、吃“蛇”肉以及驅(草)蛇儀式。
(一)傳統醫藥療技
當地人一旦不幸遭眼鏡蛇咬,主要依靠一種彝語稱為“臘好”的常見藥草,直譯為“手凈”,意譯即為“凈手”。“臘好”,漢名為“金鳳花”,也叫“包(染)指甲花”,野生金鳳花長在河谷、平壩地區田埂。不論彝、漢,當地幾乎家家戶戶在房前屋后遍栽金鳳花。每到夏秋蛇出沒頻繁的季節,易見各家門頭、房頂、院落里一叢叢火紅的金鳳花。在頻遭眼鏡蛇患的彝區,作為一種常識,人人都知曉金鳳花對蛇類有著驅避、治療的功效。
當地民間女性喜用金鳳花、葉包染指甲的習俗,類似現代女士涂指甲油美甲,看起來是一種身體裝飾,實則不然,其主要目的在于避蛇。婦女們在晚上臨睡前洗過手,將新采金鳳花、葉、莖搗碎,敷在手指甲上,用備好的新鮮茄子葉包好,再用繩線拴好、包緊后躺下,整夜不許翻身、放屁以免包葉脫落,影響染色質量。第二天一早解開,如指甲、手指尖染成深紅色為最佳。但是金鳳花顏色、味道不夠深,不能在生產、生活中驅退、畏避眼鏡蛇,故需反復多次包染。因為幾乎在所有具體的生產生活過程中,手指是最先接觸農作物、生活物件的身體部位,也是最有可能最先觸碰到蛇的部位。
廣種金鳳花和用金鳳花包指甲,都是一種非接觸性預防眼鏡蛇襲咬的方法。如不小心被眼鏡蛇襲擊咬傷,可就地迅速將新采金鳳花、葉、莖、根須等,用研臼搗爛、搗碎,敷在傷口處用紗布包扎以消炎解毒。此外,外敷方法加上內服可能效果更好,即將金鳳花放在鍋里熬煮內服排毒。在沒有現代蛇清注射解毒、又缺乏其他有效藥物治療的條件下,金鳳花在當地成為一種有效的民間藥物,長期受到人們的青睞。事實上,據我們的田野調查資料顯示,在當地人關于眼鏡蛇患的歷史記憶中,遭到蛇咬傷、致死的案例很少,所以金鳳花外敷與內服的臨床試驗、實踐也較少,其實際醫治效果也不得而知。人們對眼鏡蛇患及其傳播帶來的社會恐慌,更多地停留在口頭上和心理上,因此廣種金鳳花、包染指甲僅作為具體的非接觸性趨避防范措施。
除了借助藥物治療,當地還有包扎阻毒擴散、拔火罐放血等外科處置法,以及以活蟑螂、螞蟥進行生態吸毒等奇特偏方。遭蛇咬后,立刻用藤條或頭發在咬傷處往上約20公分處扎好,以阻止蛇毒沿血液擴散至全身,但1—2小時后須松開,以免傷口處肌肉組織因血流不暢、蛇毒蔓延擴散而致大面積僵死、壞死。這是一種現場簡單的自救,主要目的在于盡量阻止蛇毒在體內的大面積擴散。所以,一回到家里,要立刻施行拔火罐放血療法以放毒、排毒。一般由民間草醫生好火,將已消毒的竹筒迅速在火苗上烤或放人熱水中,形成真空后將其緊緊吸覆在傷口處(有時得用刀擴開口子),待筒內溫度下降,輕輕取去竹筒,倒出筒內逼出的蛇毒烏血凝塊。“拔火罐”法亦可治療日常跌打扭傷、腰腿腫脹,在早晚溫差變化大的高寒山區很有效。用活蟑螂或螞蟥進行生態吸毒的方法,僅作為民間偏方存在。遭蛇、蜈蚣叮咬后,捉來蟑螂或螞蟥若干只,置于蛇咬傷口處附近肌肉,通過引導其自然爬蠕、吮吸血液而進行自然排毒。對如此特殊的偏方療法,很多受訪者認為臨床經驗不足,存有一定風險。但均表示,如被蛇咬傷至生命垂危,與出于保命而毅然砍掉手足等部位一樣,也會嘗試。
(二)民間儀式禳解
金鳳花藥物敷服與現場包扎阻毒、拔火罐放血等外科處置及生態排毒偏方等,都是對遭蛇咬身體的一種理性治療和處理,其結果不論有效或無效都顯而易見。當地人路遇眼鏡蛇后所施行的一系列禳解巫術,則完全是針對靈魂的,屬于一種精神層面的民間儀式治療及處理方式,對社會恐慌的緩解和安撫作用更顯而易見。當地人普遍認為一旦遭眼鏡蛇咬,無論是藥物治療還是外科處理都必須與儀式禳解一同配合才有效,才能保命并避免家庭遭遇不測。即使只是路遇眼鏡蛇,也必須一步步嚴格施行這些儀式禳解,缺一不可。傳統的禳解儀式包括現場比高、叫魂、吃“蛇”(災禍)肉與驅(草)蛇儀式。
比高儀式,是一種現場施行的示強儀式。出行中如遇眼鏡蛇,特別是掛在樹梢、懸崖或山坡上的蛇,須即時脫下鞋子或帽子高高丟起與蛇比高。鞋、帽被丟起的高度須超過蛇所在的高度,意為人比蛇高、強,否則家里會有不測,家人非死即傷。“大前年有天一大早,我們幾個坐著你二舅的拖拉機去對面山上砍柴,你二舅忽然停下拖拉機說倒霉了,我們順著他指的路面看過去,只見一條又長又粗的大黑蛇從下面橫穿公路,能清楚聽到呼哧呼哧爬地的聲音,我們就在那兒一直等它爬到高處。你二舅叫我們趕緊脫下鞋子往頭頂扔起來,一邊扔一邊念‘是你高還是我高,是你高還是我高?!等下午回家后,煮了一坨臘肉,在房頂支一張桌子供上獻過,一邊大口吃著那坨肉,一邊大喊‘洛噠伙卓,洛噠伙卓嘎。后來就沒有發生什么事。”比高儀式的目的是要將蛇逼下樹(石)底處,可能由于高處的蛇往往能借高位與地勢,乘風飛奔下來,對人更具有潛在的攻擊性。人與蛇之間的關系,表面看起來是人弱蛇強,經過比高后達到一種即時的平衡,使二者間張力均衡穩定,達到一種和諧的結構關系。
川滇黔桂各地彝族,普遍持有人有三魂的傳統靈魂觀。根據彝族傳統的死亡觀,人死只是外在肉體的亡故、腐朽,靈魂將隨畢摩在喪儀上的指路一站站地返回祖界生活,否則只能成為孤魂野鬼常回家作祟。所以,對于彝族來講,靈魂及守魂、護魂具有重要意義。“彝人認為,靈魂是人們存在和活動的操縱者和主宰。靈魂可以脫離人體而存在并不會隨人們的死亡而消失。而一旦靈魂離體不歸便意味著死亡”。生命的正常狀態應是身體與靈魂的高度合一,靈魂必須附體。如靈魂離開身體,靈魂久不附體,則將因久病不愈至死。所以,當地彝族每年火把節期間,每家都必須為家庭成員叫魂、贖魂。除了既定的叫魂傳統外,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一旦受到過度驚嚇,也須行叫魂儀式。如遇上令人恐怖的眼鏡蛇,則無一例外地必須在遇蛇地點、叫魂山或家門口叫魂,將受驚嚇的失魂從眼鏡蛇那兒叫回來,否則會大病或發生意外。
如不幸路遇眼鏡蛇,人們即認為必受驚嚇失魂,要請占卜師占卜叫魂地點。叫魂常用的器具、祭品包括:簸箕1只、3盅茶、3盅酒、3碗飯、3碟菜、3炷香、煮雞蛋1枚、清水1碗、叫魂絲(紅毛線)1根、鐮刀(用來砍松枝作卦板)1把、干松毛1卷、火柴1盒,外加遇蛇人衣1件。叫魂人一般由畢摩或家中年長女性擔任,一切準備就緒,就開始大聲念叫魂辭:啊噢,啊噢,你在某年某月被黑蛇嚇著了,今擇吉日為你叫魂,你不要害怕黑蛇,不要與黑蛇在一起了,趕快回家來,家人都在盼你回家,冷嘛來穿衣,渴嘛來喝水,餓嘛來吃飯,順著大路回來,順著人煙回來,老老小小等著你。回來,回來。念完叫魂辭,隨即將卦板擲于方盤或簸箕內,若兩片卦版一面仰(陰),一面俯(陽)則表示魂已叫回,如果全仰或全俯則表示沒叫回,要再擲直到交回。接著給失魂人喝一口碗里的清水,吃上幾口飯,并剝食雞蛋,象征失魂已回來吃飯喝水、吃飯了。飯畢,把紅毛線(魂線)按“男左女右”原則拴繞在其手腕上,男子拴單數繞,女子拴雙數繞。叫魂線要一直拴到來年火把節期間,剪下燒掉。待叫魂后系上新的魂線繼續保魂。
叫魂儀式后接下來要施行的是“洛噠伙卓”,譯為“吃洛噠(災禍)肉”即吃“蛇”肉儀式。與前面的比高儀式一樣,這也是一種向眼鏡蛇示強的儀式,但儀式空間已遠離了遇蛇現場,一般在自家房頂舉行。遇蛇人回到家后,家里老人會切一塊四方形臘肉,煮熟后置于筲箕里擺在房頂中央,祭完蛇靈后,讓遇蛇者夸張地雙手捧著這塊肉走到街心路上,邊大口吃邊大叫“洛噠伙卓”,即“吃災禍肉”了,目的是讓人們親眼見證“蛇被遇蛇人吃了”的“事實”。隨即,人們會將這個“事實”與其遇蛇的事實迅速地相提并論,一方面無形中加大遇蛇將發生不測的恐慌,另一方面同時加大傳播其吃“蛇”的事實以消減、緩解這種恐慌。比起現場比高儀式,該離場吃“蛇”儀式在向眼鏡蛇示強的象征行為演繹、模擬得更直接,最后的效果也表征得更徹底。
最后一個儀式,是驅(草)“蛇”,意為將“災禍”驅趕出家、出村寨。對于當地彝族來說,眼鏡蛇作為一個災禍象征,為了將災禍“驅趕”出門、出村,必須在日落之時施行驅(草)“蛇”儀式。眼鏡蛇的形象,一般用稻草搓編成蛇狀,有頭有尾約長1-2米,用木炭簡單描畫眼睛等部位,使其看起來惟妙惟肖。在其頭部系上一根草繩拴著,遇蛇人左手端置大米和1枚雞蛋的土碗,右手拉著草蛇。畢摩隨后手執尖刀草、黃泡刺做驅趕狀,口中念念有詞:黑蛇你趕緊出去,不要在跟著,不要留在家里,送你送到村尾。一直送到遇蛇地點或村口路旁丟棄折返,據說返家路上不能回頭,否則蛇會再跟回來。整個過程如遇路人,不能開口講話,以保證整個儀式過程的順利、有效。
縱觀當地彝族不幸路遇眼鏡蛇后所施行的比高、叫魂、吃“蛇”、驅“蛇”四個儀式,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施行,構成一條有機相連的儀式鏈,每個儀式作為整個禳解巫術的一部分都必不可少。叫魂儀式,基于彝族獨特的傳統靈魂觀,主要為了叫回受驚嚇出走的靈魂,屬于一種保魂法術。驅蛇儀式完全是一種模擬巫術,根據萬物有靈的觀念,以稻草搓編的草蛇代替所遇眼鏡蛇,形象地將蛇“驅趕”回其所屬自然空間,遠離以家門、寨門為界標的屬于人的社會文化空間,從此蛇、人各行其道、互不干擾。同屬示強儀式的現場比高與離場吃“蛇”儀式相繼施行,出于平時蛇強人弱關系的一種反結構巫術,即達到蛇弱人強的心理影射效果,最后形成蛇、人勢力均衡的平等、和諧結構。通過從遇蛇現場到離場的文化空間延伸,比高儀式和吃“蛇”儀式的連續施行,日常結構(蛇、人各行其道)到反結構(與蛇遭遇)再恢復到日常結構(蛇、人各行其道)完成了一種非常態的儀式過渡,有效地消除了眼鏡蛇患所帶來的極度社會恐慌。
四、彝族傳統自然觀
以上彝族應對眼鏡蛇患的一系列傳統藥物治療、外科處置以及巫術儀式禳解習俗,作為當地人自古應對其所面臨的獨特自然環境的地方性知識,從自然保護與人類社會發展共贏的角度視之,無疑蘊涵著極其重要的生態價值。眼鏡蛇作為蛇王,不論從其可怖的形象到攜帶致命劇毒等特征,都給人造成極大的心理威懾。但事實上,眼鏡蛇患所帶來的社會恐慌,更多的是一種非接觸性心理震撼和威脅,源于人們關于蛇對人的身體特別是心理傷害的一種口頭傳播與心理傳習,純屬一種“文化嫁禍”的結果。但這種社會恐慌作為一種隱性生態保護機制,無形中卻不侵擾、保護了眼鏡蛇,同樣也促進了人自身的發展。眼鏡蛇與人,表面上看似乎充滿著對立、緊張關系,卻通過當地彝族傳統文化習俗的柔性協調、處理后,深層次地實現了人與自然互利、共生的文化生態運行。“保護動植物對維護民族地區的生態環境具有重要意義。我國少數民族在同大自然共生共存共發展的過程中,形成了許多有益于保護動植物的傳統習俗,有些習俗因與宗教有關,而具有極強的約束力。”當地人應對眼鏡蛇患的這些傳統儀式習俗,正因為帶有彝族關于自然、人類皆天賦靈魂的觀念及其處理的原生性文化內核,因此才擁有保護動植物的強制規約性與神圣效力。
彝族應對眼鏡蛇所采取的一系列傳統文化實踐,實質上深層次地反映出其獨特的自然觀及其實踐。彝族傳統自然觀,是歷代彝族千百年處于特定自然環境,不斷認識、理解、解釋自然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觀念。彝族的自然觀不僅踐行于其大量相關信仰禁忌習俗中,更蘊涵于其古老的創世神話、古歌、史詩及經籍記錄及畢摩的吟唱中。云南楚雄彝族史詩《梅葛》說:“人是雨那里出”、“人是大石頭上出”。烏蒙山彝族史詩《六祖魂光輝》說:“凡人是水兒,生成自水中”。四川大涼山彝族史詩《勒俄特衣》載,人與猴、熊、鷹、蛇、蛙等動物及黑頭草、白楊、杉、鐵燈草、“勒洪”藤等植物,均為“紅雪”子孫。貴州彝文典籍《人類歷史》(帝王世紀)中說水西彝族祖先希母遮下傳二十代至武老撮,有十二子,其第一至十一子變成了妖與虎、猴、熊、蛇、蛙、蚱、雞、犬等動物及綠、鳴等自然現象,只有幼子才是人。彝族傳統自然觀也大量體現在其古老的圖騰制度中,大量與人祖、族祖有關聯的動植物被認為是神、祖先或兼而有之而備受崇拜。其中,虎、龍、鷹、獐子,葫蘆、竹子、瑪櫻花等較為普遍。云南新平、元江自稱“納蘇”的彝族,分別將水牛、綿羊、巖羊、獐子、白雞、綠斑雞、黑斑雞、黑甲蟲、蛤蟆、榕樹、香苕草、細芽菜、豬槽等視為圖騰祖先;四川安寧河流域“水田”彝族崇拜綿羊等家畜,德昌縣自稱“納蘇”的彝族,以羊、獐、狼、熊、鷹、雉、鼠、谷子、李子等作家支稱號,鼠姓家族又分十二支,以十二種鼠名作區別;祿勸、武定彝文經典所載較早的家支系譜中,第一代祖先名字前均冠有一動植物或自然現象的名稱,如谷、竹、馬、雞、鳳凰、河川等,直至近代該地仍有以蜂、鳥、虎、鹿、鼠、猴、黃牛、獐、蛇、龍、梨樹、山、水、黑、光明等作家支名稱的。正因為有了以上神圣的圖騰制度,彝族首先有效地保護了這些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動植物。靈魂觀念、祖先崇拜、圖騰主義為統領的彝族原始宗教信仰體系,強有力地建構起人與自然共生和諧生活的保護屏障。
在彝族有關自然與人類起源的創世神圣敘事中,不論是神造天地萬物與人類還是自然演化天地萬物與人類的母題,其最終指向是自然萬物演化為人,說明人類始終是“自然之子”,所以人類應崇敬自然、敬畏自然、感恩自然、回報自然。一切動物、植物甚至微生物與人類,同時都作為大自然的后代具有親緣關系,在生態系統中理應維持一種互融、共生的和諧種群結構關系。“自然與人的關系危機不僅僅是一個科學一技術問題,也不僅僅是一個經濟一政治問題,而且也是一個如何理解人、如何理解自然的統領全局性的問題。”可見,自然與人的關系,首先是一個文化問題。今天,類似彝族以動植物崇拜為核心的與自然共生共榮的生態自然觀及其實踐,也許是修復當代人與自然失和關系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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