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青春的跑車裝上后視鏡

吳志翔

有位中學生跟我談起《美麗人生》這個欄目上的文章，她盡量用客氣的語氣說：“你文章里提到的那些名人都好老哦！我們好多同學都沒聽說過，什么黃永玉、吳冠中、俞敏洪……”

好吧，我承認在這個“前輩死在沙灘上”的時代，我無論怎樣腆著臉想往時尚跟前湊，也早被呼嘯而過的流行列車甩開了幾個站臺，而絕不僅僅是幾條街。一個站臺就是一個年代。

時間的鐮刀正在無情地收割著一代代人，有的人被遺忘，有的人被記住。我會不自覺地想起一些人，是因為他們與我們、你們一樣，面對著哪怕相隔千年也差不多的人生境遇。一樣的風浪，吹拂擊打著同樣的堤岸。人不同，花相似。

事實上我的心頭還攢著不少“好老”甚至“更老”的名人的故事。他們之所以占據我的記憶、打動我的心靈，是因為他們都活得特別年輕、特別有勁兒。就說那個很老的黃永玉吧，活得比年輕人還要活色生香。我曾在一檔節目上看到80后郭敬明與“80”后黃永玉對話，原本自命不凡的小四顯然被黃永玉大宅子里物件的貴重和稀有徹底驚到了，臉上滿是恨不能跪拜的神情。小四那會兒的眼睛里只有可見的財富，可黃永玉呢，只想“快樂工作，快樂生活”。他用全部的感官體驗人生之美，并用幽默感這一“酒曲”，把凡庸的世界變得無比生動有趣。比如有一次，主持人楊瀾對他做電視采訪，老頭談著談著，忽然像只老猴子，歡欣地跳躍著跑開了，原來拳擊賽開始，他徑直看直播去了！

這樣的老頭，甚至活得比年輕人還要童心燦爛，青春四溢。

我讀博士學位時，學歷史的室友跟我聊起過兩個特別有趣、有勁的老人。兩位都是我國泰斗級的歷史學家，一位是武漢大學的劉緒貽先生，美國史研究專家，現在已經102歲。他90多歲時還與小伙子一道爬山，到了山頂，隨便找塊地就坐下；也坐大巴車，樂意與大伙一起顛簸；百歲時還每天伏在電腦前工作，在互聯網上沖浪，興致盎然。另一位老先生的心態更年輕，他是華中師范大學的章開沅先生，專治中國近現代史，今年已90歲，前一陣子還因為請辭“資深教授”而鬧出不小的動靜。有人問他最欣賞的人是誰？他答：“孫文。”這個答案對研究辛亥革命的章先生來說不稀奇，他卻抑制不住得意神情，給上當的聽眾補上一刀：“你們都聽錯了，我最欣賞的不是革命的孫文，而是踢球的孫雯！”

聽劉、章兩位史學家的故事時，我正氣喘吁吁地行走在武漢大學的珞珈山道上，并且有點矯情地感嘆著“歲月不饒人”。那時候，劉、章兩位其實就住在珞珈山下。

現在很多年輕人在感嘆“老了老了”，而這些真正的老人卻活得何等生機勃勃！104歲的楊絳還在讀書寫作，109歲的語言學家周有光還在思考撰書。一年多前，師兄請了位旅美畫家在浙江美術館辦畫展，我和老師前去參加開幕式。畫展的主人是侯北人先生，當時已經97歲了。晚席上他說自己喜歡“尋花問柳”——別太緊張，他只是酷愛尋訪花木。這令我想起藝術家黃永玉寫到過的另一位畫家林風眠，他自稱是“好色之徒”，因為他一輩子就愛玩玩顏色。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曾說：“使時間具備形態，這就需要美。”這些風趣的、勤奮的、富有自嘲精神的老人，不但使時間具有了形態，而且擁有了一個世紀的豐贍華美。

在今天這個新媒體時代，“網絡原住民”們擁有著無可匹敵的技能和心理優勢，他們享受著碎片化的生活，沉醉于指尖上的狂歡，崇拜顏值爆表的“女神”“男神”，把迎合感性需求的鏡像當成自己的消費對象。現在是showtime，人人都在怒刷存在感，人人都在肆虐狂歡。青春逼人老，紅顏傲白發。“老”不再意味著擁有經驗值上的優勢，恰恰相反，在很多年輕人眼里，“老”意味著“OUT”，意味著“無趣”，意味著“老土”——聽得懂“殺馬特”嗎？知道啥是bling-bling否？明白“喵星人”的“高冷”與“汪星人”的“呆萌”區別在哪里嗎？

也許這是真的，今天的年輕人容易看不起老人，就像現在進行時總要鄙視一下過去完成時。不具感性吸引力的“老名人”跟自己沒什么關系，“大叔”也不是誰都可以當的，跳廣場舞的“大媽”甚至有點討厭，至于自己的爸爸媽媽，嗯，懶得跟他們交流，反正他們什么也不懂。

誰不曾年少輕狂過？年輕人是有理由、有資格驕傲的——只不過，倘若在昂首挺胸的同時也能有一低頭的溫柔，那樣的身姿會更美。還是黃永玉老先生，在《比我老的老頭》一書中略帶傷感地說過“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幸好，年輕人，你們還有機會去懂得珍惜，不但珍惜那些活得有趣有勁的老人帶來的滄桑和智慧，也要珍惜這個時代跟不上你舞步的人提供的背景，更要珍惜身邊已經無法給你們的語言解碼的親人給予的呵護。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這是龍應臺送兒子安德烈出國時在機場所經歷的心跡。記不起在哪里看到過或聽到過的，有一位送孩子出國的母親，也曾急切地等候著孩子的回眸，當孩子在過安檢時最后回頭揮手致意時，她瞬間淚奔。

年輕的孩子，你很好，很驕傲，但是在一路狂飆時請回一下頭，請給青春的跑車裝上后視鏡，向那些正在向后退去的風景致意。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們的生命共同在場。這樣的目送，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