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舊事

葉子豪

壹

很多年后，小城的黃昏依舊美麗靜謐，晚霞浮于天際，偶有幾只烏鴉匆匆掠過，發出凄厲哀婉的鳴聲，仿佛廝殺一般貫穿塵寰。江岸邊漁舟歸渡，映著米色的倒影，緩緩停駐。

那間木屋在后山，一個早已被時間遺忘的角落。年前縣政府推行改革，城里多數房屋被拆除重建，唯獨這間木屋未動，也許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我趁著暮色上山，輕輕推開屋門，因為年久失修，落滿灰塵的大門發出生硬的“吱嘎”聲，掉漆的門框在夕陽的照射下愈顯斑駁。木屋不大，而此刻的前廳空空蕩蕩，顯得很是荒寂。一種莫名的哀傷倏地在我眼底彌漫，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心頭涌動。

微弱的光線透過窗戶，斜射而入，燥熱的空氣粘滯著干澀，發出“噼啪”的響動。一切仿佛在一瞬間凝固。

我下了山，徑直走到江畔。一位老者閑坐垂釣，箬笠蓑衣，眉眼間波瀾不驚，讓人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我走到他旁邊坐下，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孩子，你可是有心事？”我先是一愣，然后點點頭，問道：“老人家，后山木屋那位女主人去了哪里，您知道嗎？”老者回答說：“前幾天在山上滑倒，跌進山谷就摔死了，明天是她的葬禮。她也是一個苦命的人吶?！?/p>

云姨。云姨。我默念著，揚起臉，正對上老者深邃的目光。我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貳

云姨是怪物，不要靠近她，能離她多遠就多遠。小城里的人都這么說。

聽老人們講，云姨的丈夫原本是城里有名的老師，因為“文革”，一家人都陷入浩劫。她的丈夫不堪羞辱，自縊身亡。而她好不容易把唯一的兒子拉扯成人，兒子卻在一次返鄉時發生車禍，不幸遇難，她也因此變得瘋癲怪異。她這一輩子，真的很悲慘。

我是姥姥帶大的。小時候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逢年過節也很少回家，見了面匆匆打聲招呼就走，似是不曾出現一般。童年的印象里，有的只是小城流水人家和望不斷的漫漫長路。我常常一個人跑到后山，眺望遠方，可遠方還是山，一座又一座，連綿不斷，看不到盡頭。

我是偶然聽到姥姥和街坊鄰里絮叨云姨的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決定去拜訪她。我等姥姥睡沉后，偷偷來到后山，看見一間木屋里散發出昏暗的燈光。我上前叩了叩門，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她臉色蠟黃，面容憔悴疲倦，華發橫生;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她整個人極為消瘦，顴骨棱角分明，兩只手臂如同朽葉般粗糙泛黃。

云姨對我很好，并不像外人所詆毀的那樣。我能透過她的眼睛，讀懂她眼底寵溺般的溫柔和巨大的悲傷。我們坐在草坡上，她對我說：“高然，你和他很像，如果你是他，該多好。”我側過臉，靜靜地望著藍天白云，日子就這么一天天流淌，轉動著歲月的年輪，飄滿塵埃。

叁

升學那年，我每天埋頭做題，一直沒時間去看云姨。有一天，我坐在窗前復習，她忽然把頭探進來，嚇了我一跳。我問她：“你怎么來了？”她笑著說：“我看你這么久都沒來，以為你出了什么事，就過來看看。我帶了些點心，你學累了，就吃一點，別垮了身體……那我先走了。”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的心底泛起一陣暖意。我突然明白，我們彼此之間的依賴與扶持，也許正是因為我們都有親情的缺失。

升學考之后，我第一時間去了后山。那天下著滂沱大雨，山路泥濘不堪，難以行走。等到我爬上山，才發現云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高燒不退。我連忙把還沒濕透的衣服裹在她身上，背起她，沖下山去找診所。

雨勢越來越大，此時的山路早已被雨水沖刷得面目全非，露出堅硬的巖石，我的腿被劃傷了好幾道口子，雨水和血水交融在一起，我卻渾然不覺?？傻任覀兿铝松剑焐缫押谕福〕抢餅閿挡欢嗟脑\所都已經關門了，我幾乎陷入了絕望。

云姨用一種近乎卑微的語氣對我說：“然然……救救我……我只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能感覺到她的體溫越來越高，我意識到她已經撐不了多久了。我咬咬牙，帶著她到了縣里的醫院。我在醫院的走廊上待了一晚，冷得直哆嗦。

但幸好，她終于得救了。

肆

后來，我去縣里上學，和云姨也經?；ハ鄬懶?。放假前我曾寄信給她，告訴她回來后會去看望她。而也正是因為我的信，她才會匆忙寫好回信，然后沖下山去。由于跑得太快，她不慎被裸露的石塊絆倒，摔死在山澗里。老者說，她被發現的時候，手中還緊緊握著那封信。

她下葬那天，全城的烏鴉都來了，在人群上空盤旋。她喜歡烏鴉，她說人人都認為烏鴉不祥，可烏鴉尚知反哺，而人卻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同胞。

我是和老者一起來參加葬禮的，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情去接受這個事實。天邊晚霞很紅，像是被顏料潑染而成。

在刻寫她的墓碑時，所有人都犯了難，不知道該寫什么。

然后便是長久的沉默。

“她是一個母親?！崩险呔従徣缡堑?，神色平靜。

（指導老師：陳月和）

※陪伴，親情

兩個陌生人，因為少年的好奇心，因為女人天生的母性而結緣，并就此結下深厚的母子情。女人因為家庭的變故而成為外人眼里的瘋子，少年則從小不在父母身邊，極度渴望父母的愛，他們都有所缺失也都有所渴望。所以，少年能“讀懂她眼底寵溺般的溫柔和巨大的悲傷”，他們成為了彼此的依賴與扶持。女人最后雖然意外離世，可是，有過少年的陪伴，她心里一定很溫暖，很幸福。作者為我們講述的這個故事，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溫暖，也讓我們更加珍惜擁有的親情。（葵花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