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帝才智雖平庸,卻能勤勉朝政,也算是難得。然而,刻意作秀,也留下值得思考的話題。道光登基不久,內宮太監便傳出一個信息:道光帝穿著打補丁的褲子上朝。文武百官聞之均感嘆不已,但卻無動于衷。唯有大學士曹振鏞擅長揣摩圣意,旋即響應,穿了修補的官服上朝顯擺。一國之君穿打補丁的褲子在內宮晃悠是不足為奇的,但在莊嚴肅穆的金鑾殿御前議政,便有點政治意味了。道光作秀意在倡儉祛奢,樹立儉樸的明君形象,而曹振鏞卻動機不純,純屬獻媚取寵了。
其實,道光節儉也是本性使然。嘉慶帝對其有過評價“旻寧性質樸,不奢華”,說得還是較中肯的。

道光的節儉秉性受教于嘉慶帝。嘉慶四年,立二皇子旻寧為皇儲,經常告誡為君、為人均須以節儉為本。嘉慶往盛京謁陵,也讓旻寧隨行,囑其“隨侍行禮,瞻仰太祖、太宗遺留法物,使其知創業艱難,守成不易”。尤其不能忘卻祖輩“習勞勚而崇淳樸”“勤儉之遺”。按今人的說法,就是耳提面訓進行傳統教育。
嘉慶的戒勉不只是言教更有身教。嘉慶四年,太上皇乾隆駕崩,嘉慶帝開始親政。首逢中秋佳節便特意下諭:停止中秋節貢。按傳統習俗,中秋乃是家族親人團聚之節,民間庶民也盛行飲酒賞月,享受天倫之樂的風俗。嘉慶卻不以為然。“若中秋節令,外間不過以瓜餅食物酬酢往來,內廷并無宴賚之例”。庶民尚可做到勤儉過節,皇家為何不可?下旨內務府,“嗣后中秋節貢,著永遠停止”。身為皇儲的旻寧已是18歲青年,對嘉慶倡儉祛奢的言傳身教銘記于心,而盡力效之,還特意做了一篇文章 《崇儉去奢論》,以明其志。
嘉慶去世,道光繼位。舉辦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一個月,道光發了三條諭旨,一是纂修嘉慶帝 《實錄》,二是增開恩科取士,第三條便是諭令:“申禁浮華,崇尚節儉,嚴戒奢侈”。前二條,是新朝慣例,后一條則是道光特意為之。可見,道光對倡儉祛奢的重視和律己親為。
道光的節儉在清朝歷帝中是無出其右的。他規定“宮中歲入不得超過二十萬”。按照這一日常預算開支,宮中奢侈舊規必須加以整改。單就御膳一項便得大力精簡。內務府有慣例,嬪妃每頓供菜八碗,皇后十六碗;皇帝八十八碗,少說也得花三四百兩銀子。宮中預算,還不夠道光的伙食費。為此,道光決定,“宮中用膳,每日不得超過四碗”。每頓豪宴變成家常小酌,無疑是發起了一場“新生活”運動。孝淑睿皇后過生日,道光摒棄壽誕節慶的舊俗,僅用打鹵面招待宮中內臣及太監。這在清宮史上是絕無僅有的。若與日后兒媳慈禧過六十壽誕花去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道光的節儉有點近于吝嗇,為褲子打補丁花去四十兩紋銀而喋喋不休。他好一口冰糖肘子,御膳房說,做碗冰糖肘子需花五十兩銀子,道光只得免去口福。當然,內宮的高成本是有貓膩的,但道光不愿花冤枉錢高消費倒是事實。有人指責,道光簽訂喪權辱國的 《南京條約》,賠款二千一百萬兩,夠買多少條褲子,吃多少個冰糖肘子?這當然是一種調侃而已。
道光“遵制度,守成憲”,按嘉慶帝的既定方針治國,雖是一生勤勉,仍陷于政治日荒,落得喪權辱國之罵名,這與倡儉祛奢純屬兩碼事。當下思考的是,道光的倡儉節奢并沒遏止官場奢靡腐化之風,更談不上道德重建。《清史紀事本末》 所記載的官吏奢侈腐化劣跡可予以佐證:
大名府知府王履泰、同知陸有恒在嘉慶帝的國喪期間,挾妓縱酒,尋歡作樂,女伶經常出入官署賣唱。
盛京將軍奕顥、副都統常明顯闊炫富,擺酒設宴,招戲班,唱堂會。
山東省城從州縣官員到幕友、家丁挾妓包娼成風。妓女花巷官轎紛紜,作樂通宵達旦。官員謁見上司,借“關說公事”,聚飲嫖妓。民間流傳山東省城頗有“一個官兒一個瓜 (妓女)”的盛名。
官吏們的車服飲食,宴會供應,“無不窮奢極欲”,酒宴、嫖妓之資大多出自公費開支,奢侈享受成了職務消費。地方官吏如此,宗室貴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莊親王奕镈堂戲奸宿;輔國公溥喜在尼姑庵里吸食鴉片;鎮國公綿順挾妓彈唱;理藩院高官松杰公然為皇族顯貴拉皮條,容留妓女;宗室三等侍衛瑞珠私自開茶館,設蟋蟀盆,聚賭抽頭,貝勒奕綺竟特意赴茶館登場唱曲,為瑞珠捧場。清朝官場彌漫奢靡腐化之風,固然是有官僚制度腐敗的根因,但物欲橫流的享樂主義價值觀念,致使道德沉淪亦是重要原因。節儉卻成了道德腐敗的奢侈品。道光節衣縮食的倡儉根本無助于對道德沉淪的整飭,只能給人留下作秀的感覺。
倡儉祛奢,在倫理意義上是提倡“克己”“制欲”,抑制對物質享受的過度訴求。中國的文化傳統是把勤勞節儉視作一種美德,將惰怠奢靡視作恥德。因此,節儉的自覺貫注著道德的克己自修。對物質的欲求,是人性所致。寡欲、禁欲是中世紀的偏執,均是非人性所為。關鍵是物質訴求的理性和適度。對官場而言,節儉祛奢也是一種官德。“無以物亂官,毋以官亂心,此之謂內德”。“克己”而節儉,就是要修煉“內德”。“形不正者,德不來。”沒有克己修德的自覺,不可能有持久的節儉拒奢。古人有“三不惑”:酒、色、財。“蹈之則君子,背之則小人。”從道德意義上說,克己節儉的自覺與否,正是君子與小人的區別。
倡儉祛奢還需有“制欲”的約束。封建王朝不具備民告官、輿論監督的條件,御史監察體制對官吏的監督也僅止于貪污納賄。道光整治官場將“節儉祛奢”列為一條,卻沒有常規性的行政束約,整飭官風也就無紀可律,失之于空泛。整治風一過,依舊犬馬聲色,奢靡享受。曾為元朝策劃“立國規模”的宋儒學者許衡說得很到位,“紀綱不得布,而法度不得立”“雖欲黽勉,而竟無所持循,徒汩沒于瑣碎之中,卒于無補。”沒有“制欲”舉措,倡儉祛奢終歸于類似打補丁、免冰糖肘子、“四菜一湯”的瑣碎細事,無補于改觀腐化風氣,結果依然是奢靡縱欲、道德沉淪,“欲心熾則不畏天矣”。奢侈、頹廢、享樂,一旦成為約定俗成的生活方式,支配人們生活的價值取向和行為規則,以恥為辱的道德顛覆將引發社會危機,這并非危言聳聽。
倡儉祛奢蔚然成風,是社會和諧,道德清明的標志。白居易在詮釋黃老學的精義時,總結了四條:“我無為而人自化,我好靜而人自在,我無事而人自富,我無欲而人自樸”,說的就是欲節儉樸,才能“時俗清和”的道理。然而,持之以恒,才能蔚然成風。起之“嚴”,卒于“弛”,此一時,彼一時,搞運動式的倡儉,必然會陷入“始乎奇,常卒于怠”的困境。倡儉祛奢流于表面文章,只能是作政治秀而已。司馬光在論及歷代帝王制欲克己的德政時,就指出:“皇之始欲為治,能自刻厲節儉如此,晚節猶以奢敗。”這也是滿足于作秀的歷史教訓。
(選自《清史明鑒錄》/吳士余 著/中西書局/ 2014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