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輝
徐志摩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率直而熱情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秉承英國紳士的生活方式,追求有小資情調的閑適生活,飛機失事不幸結束了他濃情而感傷的短暫生命。與此相對的是,魯迅被譽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面旗幟,他長期生活在批判和憂思中,對現實和人性有著深刻的洞察,疾病的侵襲讓他過早離開了人間。風格迥異的兩人在文壇上的交鋒雖然為數不多,卻折射出現代文學的復雜現場和人性中固有的矛盾。
初次“交鋒”
徐志摩和魯迅原本難以出現正面交鋒,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生活的天地和結識的人群存在很大差異。但在一本刊物上,由于各自不同的觀點,他們終于有了次不愉快的“相逢”。
1924年12月1日,由周作人、錢玄同和孫伏園創辦的 《語絲》 雜志,刊登了徐志摩翻譯波德萊爾的詩集 《惡之花》 中 《死尸》 一首,在譯詩之前,有一段徐志摩闡述音樂的文字:“詩的真妙處不在他的字義里,卻在他的不可琢磨的音節里;他刺戟著也不是你的皮膚 (那本來就太粗太厚!)卻是你自己一樣不可琢磨的靈魂……我不僅會聽有音的樂,我也會聽無音的樂 (其實也有音就是你聽不見) 。我直認我是一個干脆的Mystic,為什么不?我深信宇宙的底質,人生的底質,一切有形的事物與無形的思想的底質——只是音樂,絕妙的音樂……無一不是音樂做成的,無一不是音樂。”徐志摩的音樂觀充滿了泛神論的色彩,闡述說宇宙萬物都有自己的節奏,詩歌更是如此。
后來他在介紹濟慈的《夜鶯歌》時,似乎專在介紹濟慈詩作中的音樂性,于是丟棄了原文的形式而只顧引領讀者進入充滿神秘樂感的世界。徐志摩在 《濟慈的夜鶯歌》 一文中說,濟慈作品中的音樂具有無窮魔力,人的靈魂會被它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軟綿綿的,心頭癢薺薺的,說不出的一種濃味的馥郁的舒服,眼簾也是懶洋洋的掛不起來,心里滿是流膏似的感想,遼遠的回憶,甜美的惆悵,閃光的希翼,微笑的情調一齊兜上方寸靈臺”。音樂使人充滿無限幻想,徐志摩對音樂的欣賞決定了他偏愛音樂性強的詩歌,因此他翻譯詩歌時也盡量使譯作具備音樂的靈動感,除了少數幾首詩歌外,徐志摩的譯詩基本上都具有較強的自然音節,并且注意韻腳的使用。這種處理詩歌音樂性的辦法在徐志摩的創作中使用得也很普遍,比如《再別康橋》 的首尾兩節便是采用相似的詩行來造成復沓的音樂效果。
正是對詩歌音樂性的強調,徐志摩在 《死尸》譯作前言部分表述說翻譯會損害原詩的音樂美:“波氏的 《死尸》 是‘最惡亦最奇艷的一朵不朽的花,其音調和色彩像是夕陽余燼中反射出來的青芒,遼遠而慘淡,一般的語言很難再現這種意趣……翻譯當然只是糟蹋。”他認為,倘若真要把一首在原語國非常出色的詩歌翻譯到異質的文化語境中,即便譯作看上去仍然是一首詩的形式,但原詩的神韻卻會在語言的轉換中幾乎消失殆盡。因此徐志摩認為他用現代漢語翻譯的 《死尸》 就是“仿制了一朵惡的花。冒牌:紙做的,破紙做的;布做的,爛布做的。就像個樣兒,沒有生命,沒有靈魂,所以也沒有他那異樣的香與毒。”
魯迅是 《語絲》 雜志的主要撰稿人,他看了徐志摩的文章之后,覺得徐志摩將音樂性描述到了如此神秘的地步,不免有些夸張和扭曲。于是寫下了《“音樂”?》 一文,1924年12月15日刊登在 《語絲》 第5期上,對徐志摩高深莫測的“音樂觀”加以調侃。魯迅的文章說,能在生活中到處聽到“絕妙的音樂”的人應該是神經出現了問題,產生了幻覺,將其“送進瘋人院”也不足為奇。
遠在國外的劉半農,收到周作人從國內寄去的 《語絲》 雜志,先看到徐志摩的高論,不禁生出幾許異議,后又讀到魯迅的文章,寫成 《徐志摩先生的耳朵》 一文。劉半農在海外學習音韻,對于文字的音樂性話題比較敏感,他對徐志摩闡述音樂的文字不敢茍同。他風趣地說,如果徐志摩高壽后百年歸世,“我劉復幸而尚在,我要請他預先在遺囑上附添一筆,將兩耳送給我解剖研究”。
魯迅難道真的反感徐志摩闡述音樂的文字嗎?以普通人的處理方式而論,一般不會無故譏笑別人的文章,除非文章的作者干擾了自己的清閑。想當年,徐志摩從英倫回國后,到處投稿,四處交友,崇尚愛情等等,這些行事作風與魯迅格格不入。因此,恐怕不是徐志摩故意招惹魯迅,而是魯迅不喜歡像徐志摩這樣的人,又反感徐志摩對于音樂的夸張表達,才會去寫文章調侃。
魯迅后來在 《集外集·序言》 說:“我更不喜歡徐志摩那樣的詩,而他偏愛到各處投稿,《語絲》一出版,他也就來了,有人贊成他,登了出來,我就做了一篇雜感,和他開一通玩笑,使他不能來,他也果然不來了。”魯迅以一個文壇資深作家的身份,與向 《語絲》 投稿的年輕作家“開玩笑”,不欲讓徐志摩在 《語絲》 上發文,他內心深處的想法和真正的原因,恐怕沒有人能猜透。
至于徐志摩這個方面,我們從他后來評價魯迅文章的文字中,也能看出他對魯迅態度的微妙變化。徐志摩在主持的 《晨報副刊》 上刊文 《關于下面一束通訊告讀者們》 說:“魯迅先生的作品,說來大不敬得很,我拜讀過很少,就只 《吶喊》 集里三兩篇小說,以及 《熱風》 集里的幾頁。他平常零星的東西,我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沒有看進去或是沒有看懂。”“拜讀過很少”意味著徐志摩不認為魯迅的作品很有閱讀的必要;“沒有看懂”意味著徐志摩對魯迅的思想沒有共鳴,言外之意,他們不是一路人。
再度結怨
此后,徐志摩接替孫伏園主持 《晨報副刊》,又讓他與魯迅發生了不愉快的聯系。
《晨報副刊》 在1924年底前主要由孫伏園負責編輯。孫伏園是一位負責的編輯,也有開拓的勇氣,魯迅的 《阿Q正傳》 就是由他編輯后在 《晨報副刊》 發稿的。但因為新來的學藝部總編輯劉勉己與孫伏園發生沖突,動了拳腳,于是孫伏園辭去在晨報的工作,投奔 《京報副刊》 而去。
兩人發生沖突的原因是什么呢?事件起因是這樣的,孫伏園與魯迅關系甚篤,他將魯迅的一首新詩 《我的失戀》 編好排版了,不想在沒有接到通知的情況下,被劉勉己撤掉,他知曉情況后當即和劉勉己翻了臉。關系鬧僵了,孫伏園不得不離開。賞識自己才華的編輯加朋友失去了工作,而且風波又多因自己的文章而起,這讓魯迅對 《晨報副刊》 以及與之有關的人難以產生好的印象。
作為 《晨報》 負責人之一的黃子美,與徐志摩是世交;作為晨報社總編輯的陳博生,是徐志摩留學英國時的朋友。孫伏園走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讓徐志摩來接替,但此時的徐對此并無興趣。1925年3月,徐志摩去歐洲前,朋友們還在游說他能留下來編輯 《晨報副刊》。但他去意已決,不便挽留,只能等他回國后再論此事。
為什么徐志摩是陳博生等人考慮的最佳人選?除了私交關系外,恐怕與 《晨報副刊》 本身的學術立場和審美旨趣有關。說到底,這份副刊是以梁啟超為首的“研究系”掌控的刊物,他們當然希望由梁啟超的學生來編輯。劉勉己刪除魯迅的詩歌,實際上是要減少魯迅和周作人文章的發表量,用意十分明顯,這個陣地不能長期被旁人占據。外加徐志摩已是有名氣的作家,有這個能力來承擔編輯的工作。于是徐志摩才成為 《晨報副刊》 爭取的對象。
1925年9月,徐志摩去上海處理完感情問題后回到北京,陳博生等人再度找上門來。在場的人都毫無保留地議起誰來擔任 《晨報副刊》 編輯一事,有人說徐志摩不適合作編輯,因為他閑不下來。到場的陳西瀅也發表了意見,認為徐志摩有能力辦好 《晨報副刊》 ,這樣就可以淘汰其他副刊。
最后是陳博生的話打動了徐志摩。陳說徐志摩本有自己辦刊的愿望,但需要投入,需要承擔風險。《晨報副刊》 是成熟的刊物,不僅不需要徐志摩投入,還要給他報酬,何樂而不為呢?徐志摩招架不住眾人的勸說,決定接手 《晨報副刊》,每周的期數、每期的容量、文章的內容等都由他自行定奪。
基于孫伏園的離職風波所造成的影響,徐志摩主持的 《晨報副刊》 必然成為魯迅等人緊盯的對象,稍有疏忽就會引起爭端。徐志摩在改版后第一期發表的凌叔華小說的后面,寫了一句話,說“副刊篇首廣告的圖案,也是凌叔華女士的”。這句話表述不準確,那幅圖是凌叔華臨摹別人的作品,并不出自她的創意。10月8日,《京報副刊》 刊出署名為“重余”的文章 《似曾相識的 〈晨報副刊〉 篇首圖案》 ,認為凌叔華“剽竊”了英國人比亞茲萊的作品,并批評刊物用人不當,選圖不當等等。
徐志摩為澄清事件,便將事情的經過作了說明,并在10月10日見報,表明是他錯誤的表述造成了誤解,導致凌叔華擔了“罪責”。讀者明白了凌叔華“剽竊案”的經過后,也不再追究她的過錯。此事似乎到此就結束了。
但1926年初,陳西瀅與魯迅的一場論戰,再次讓凌叔華“剽竊”圖案一事成為焦點,也讓徐志摩和魯迅間接有了聯系。陳西瀅與魯迅的論戰,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惹人注目的“戰爭”,背景當然十分復雜,在此不做討論。只是此事又涉及到了徐志摩,在此略作交待。事情起源于陳西瀅指出魯迅所作的 《中國小說史略》 抄襲了日本學者的觀點和文字,魯迅則認為陳西瀅糾錯不是目的,報復才是本意。陳西瀅報復他什么呢?魯迅在 《不是信》 中說,陳西瀅懷疑他揭露了凌叔華“剽竊”比亞茲萊的畫,才說魯迅也“剽竊”了日本學者的文。
究竟陳西瀅對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 的批評與徐志摩所導致的凌叔華“剽竊案”有無聯系?或許有,也或許沒有。但對讀者而言,他們相互糾誤卻有積極的意義,給中國文壇帶來了真知,使人們明白了很多事情的真相。比如,我們知道了《晨報副刊》 的刊頭畫原來是英國人比亞茲萊的作品,也知道了魯迅的 《中國小說史略》 原來借鑒了日本人的觀點等等。
風波至此,徐志摩也只有換掉凌叔華臨摹的“揮手女郎圖”,換上聞一多畫的圖案: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站在陡峭的巖石上吶喊,喻指一群孤獨的追夢者形象。
兩人恩怨的前因后果
徐志摩人前總是風度翩翩,紳士作風,處事不慍不火。對他的這種個性,英國漢學家魏雷曾在文章 《我的朋友徐志摩》 中說:“徐志摩雖然崇拜拜倫,但為人并沒有多少拜倫作風,比如缺少拜倫之憤世嫉俗。”徐志摩在國內文壇從不愿意主動樹敵,也甚少做出偏激的行為。
徐志摩最初對魯迅十分友好,他曾在給魏雷的一封信中極力推薦魯迅的 《中國小說史略》:“我們一個朋友新出一本 《小說史略》 頗好,我也買一本送給你。”這封信寫于1924年2月21日,可見至少在此之前,徐志摩是把魯迅當作“朋友”的。可就是當時這位“朋友”,后來卻成了他文學路上的陌生人,甚至是對立者。1924年10月,魯迅創作了 《我的失戀》 一詩,意在“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野草〉英文譯本序》) 因他討厭“失戀詩盛行,故意作一首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我和 〈語絲〉 的始終》)。但也有人認為魯迅的詩篇是在諷刺當時苦苦追求林徽因未果的徐志摩。倘若真是如此,那 《晨報副刊》 拒絕發表此詩也在情理之中。
徐志摩率直而熱情,敢于沖破舊觀念的束縛、追求個人幸福,這是魯迅性格所缺乏的,也是他的價值觀所不能認同的。也許正是這些原因導致魯迅對徐志摩起初覺得反感,經過孫伏園離職一事之后,更加懷有芥蒂。
徐志摩與魯迅二人的婚戀觀也是世人喜歡比較和討論的話題。很多人最不能釋懷的是徐志摩對待婚姻的態度,離棄結發之妻張幼儀、追求有夫之婦陸小曼、念念不忘林徽因等,讓人產生朝三暮四之感。徐志摩在英國時受到羅素婚戀觀的影響,加上他總是循著感性的方向行事,結果在戀愛和婚姻上,做出了招人非議的感情取舍。魯迅在婚姻問題上,至少是遵循了傳統禮教,但若要論及徐志摩和魯迅二人在這個問題上孰是孰非,卻是難以論斷的,唯一能斷定的就是他們兩人對待婚姻與愛情的態度也是不同的。
在派系林立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徐志摩直率地為人為文,雖招致很多責難和爭議,但亦常見他用真誠的態度化解各種矛盾。在徐志摩不幸遇難后,他的朋友紛紛撰文懷念他的真誠和熱情,就連魯迅也一改往日的諷刺口吻,并從報上剪下徐志摩罹難的報道,留作紀念。徐志摩與魯迅的文壇恩怨業已化為縷縷煙云,消弭在時間的浩淼中,成為后來者不斷談起而又頗具雅興的話題。
(選自《看歷史》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