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梁二平
古代日本與中國最初的海上交往
文圖/梁二平
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時間概念,每個民族都根據自己的需要建立本國或編年、或斷代的歷史體系。中國是堯舜禹、夏商周、秦皇漢武……直至“辛亥”,人民革了皇上的命,皇家敘事到此結束。事實上,一戰和二戰期間,世界上許多國家都終結了皇權,如俄國、德國。但日本是個特例,其文明時鐘一直以天皇為初始,至今仍在擺動。也就是說,從古到今,日本歷史皆以天皇制式來書寫和記錄。所以,我們必須了解日本天皇是怎么回事,才能理清日本古代史,進而理解古代日本與中國的海上交往史。
由于上古日本沒有本國的文字,8世紀以前的日本歷史主要存在于古代中國文獻中,如《三國志·魏書·倭人傳》。直到8世紀初,日本才有了第一部官修史書《古事記》,正是這部書創造了看上去歷史悠久的日本天皇史,也開啟了日本的天皇制編年史。
《古事記》是日本第四十三代天皇元明天皇選派太安萬侶編撰的官修史書,成書于712年。太安萬侶用漢字記錄了稗田阿禮口誦之“帝紀”和“舊辭”,以及一些歷代口耳相傳的故事和歌謠,表現了天皇萬世一襲的歷史。全書分上、中、下三卷。上卷從“神代”寫起,講述了宇宙產生神,神生了“八大島”(日本列島),生了天照大御神(太陽神),天照大御神由高天原(天宮) 走向八大島的“葦原中國”(人間),戰勝出云神話里的大國主神,直至神武天皇降生;中卷從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寫到第十五代天皇應神天皇;下卷從第十六代天皇仁德天皇寫到第三十三代天皇推古天皇?!豆攀掠洝番F存最早版本為1372年的寫本,藏于日本真福寺。

《日本書紀》平安時代(9世紀)寫本
《古事記》是日本最早、最重要的史書之一,其地位近似于中國的《尚書》。但它畢竟是從口誦變為文字的史書,許多重要歷史過程都語焉不詳,全書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卷。這部近于野史的史書無法滿足日本宮廷斗爭和政權更迭的政治需要,所以,在《古事記》成書的第八年,也就是720年,另一部籌備已久的官修史書《日本紀》(后稱《日本書紀》)問世。
《日本書紀》由第四十代天皇天武王之子舍人親王領銜,組織太安萬侶、紀清人、三宅藤麻呂等學人奉敕編修。全書以漢文寫成,有“紀”30卷,“系圖”一卷,從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寫到第四十一代天皇持統天皇,比《古事記》多記了八代天皇的歷史,享有“日本《史記》”的美譽?,F今存世的最早版本《日本書紀》是藏于奈良國立博物館的平安時代(9世紀)寫本。
如果說《古事記》用神話證明天皇的正統性,那么,《日本書紀》則用更加完備的材料證明了天皇的正當性。所以,《古事記》與《日本書紀》被日本史家稱為“記紀”二書,成為后世編修日本史的范本。
但不論是 《古事記》,還是《日本書紀》,從第二代天皇綏靖天皇到第九代天皇開化天皇之間的八代天皇,僅有年表,沒有治國事跡的記載,后世因此稱其為“欠史八代”。事實上,以史料而論,直到第二十代天皇,日本都缺少史料證明他們曾存在過。2000年的日本天皇制,至少有1000年是無可考證的,或者,干脆就是虛構的。
“記紀”二書成書時,正值中國的唐代,此時,恰是日本王朝接受中國文化最為積極的時代。第四十三代天皇元明天皇雖然是一位女天皇 (日本歷史上共有八位女天皇),但在位七年,政績頗多。她仿唐朝“開元通寶”,鑄造“和銅開寶”銅錢,模仿唐都長安,建平城京(今奈良市),并于710年遷都平城京,開創了日本歷史上輝煌的“奈良時代”。所以,“記紀”二書所創作的天皇制編年史,有著濃重的中國文化印記。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一方面學習中國文化,借此“創作”出自己的“先祖史”;另一方面,日本想通過這樣的“先祖史”,在“歷史悠久”這一點上與中國平起平坐,借此提高本民族的地位與自信。
前文說過,天皇編年史是古代日本的修史體系,但近現代日本史學家還有另一個斷代系統,用以描述日本史,他們通常將日本史劃分為古代、中世、近世。
有文字記錄之前的日本歷史,大約可分為三個時代:“繩文時代”,即舊石器時代進入新石器時代,公元前1萬年至公元前1世紀;“彌生時代”,即公元前300年至公元 300年;“古墳時代”,即公元 300~600年,這一時期因留下鑰匙孔形巨大“古墳”,因而名之,此時,大和部族成為日本島的主要政治勢力,因此也稱為“大和時代”。
“大和時代”以前的日本,不僅沒有本民族的文字,連漢字都還沒有使用。這一時期的日本歷史和亞洲許多國家一樣,只能在古代中國文獻中尋找相關記錄。在中國最古老的史書《尚書》里,我們找不到日本的蛛絲馬跡;《史記》中有方士徐福東渡仙島為秦始皇求長生之方的記載,但學界至今無法證明海中仙島就是日本。有據可查的最早漢典“日本史”,是《漢書》和《后漢書》記載的“倭”史。
關于古代日本的敘述必須從“倭”說起。
“倭”字,不是一個古文字,甲骨文和金文中都沒有這個字?!百痢弊值脑缙趹檬窃凇对娊洝分?,如《四牡》的“周道倭遲”,但這個“倭遲”意為“逶迤之態”,是作為一個形容詞出現的。作為單字與地名的“倭”,最早出現于 《山海經·海內北經》:“蓋國在矩燕南、倭北、倭屬燕?!痹跂|漢成書的 《漢書·地理志》 中,更明確了“倭人”、“倭國”與大漢的關系,已有了明確記載:“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余國,以歲時來獻見云?!贝酥械摹皹防恕敝笣h武帝滅衛氏朝鮮后在朝鮮半島北部設立的四郡之一;“倭人”、“百余國”指的是海上的日本古代部族;“以歲時來獻見”說的就是中日古代海上交往或“朝貢”貿易。
倭與漢的蕃屬關系,在南朝劉宋時范曄編撰的《后漢書·東夷》中有明確記載:“倭在韓東南大海中,依山島為居,凡百余國……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光武賜以印綬?!?/p>
大漢賜印給周邊國家,本不是件稀奇的事。所以,公元57年,漢光武帝劉秀賜倭之奴國金印一事,在此后漫長的歲月中,也再沒有任何記載,仿佛這事從來就沒發生過。稱得上傳奇的是,“光武賜以印綬”之事過去1700多年后,即江戶時代的1784年4月12日,日本九州福岡縣筑前粞屋郡志賀島上,有個叫甚兵衛的地主的兩個傭工在島西南海岸邊整理農田時發現一枚蛇紐金印,印上刻有“漢委奴國王”五個漢字。據信,這枚金印就是漢光武帝劉秀賜給日本的那枚金印。從文物實證的意義上講,志賀島就是日本信史的起點,也是日本海上交往史的起點。筆者去日本考察時,首站就選擇了志賀島。
志賀島所處的博多灣是九州通往朝鮮半島最近的港灣。我從福岡城中央的神田站乘車,一路駛向海邊,沿博多灣開上志賀島,走了一個多小時才上島。而后,要轉乘一小時才有一趟的環島班車,才能到達當年出土金印的地方,即今天的金印公園。在公園入口臺階邊,有一個1922年日本政府豎立的石碑,上書“漢委奴國王金印發光之處”。此處當年是一小片靠近大海的農田。史載,甚兵衛當年上交金印時,還遞交了一份金印的“發掘報告”。甚兵衛提到挖到金印時“周有三石,形如箱狀”,這是古代日本的一種墓葬形式。也就是說,金印是出土于一座背山面海的墓中,但金印出土時沒見到墓主遺骨及任何遺物。假設即使有這個墓主,也無法知道墓主是誰,學者們的心思只能投入到對金印本身的研究上。
志賀島上發現金印,引起了福岡著名儒學家龜井南冥的極大興趣,他一方面呼吁官方保護,同時,根據甚兵衛的描述繪出了《志賀島葉崎村金印出土圖》。此圖上方為西,那條“尾巴”是通往省府福岡的長堤;圖左為北,注有“外?!?,通往朝鮮半島;圖右為南,是博多灣;志賀島的南、北兩端繪有兩個歷史悠久的神社。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圖的左上角,作者蓋上了金印“真押”,繪出了俯視圖和側視圖,并標注出尺寸和重量。這是志賀島金印最初的考古記錄。

金印公園入口處,1922年日本政府豎立的石碑

金印公園小山坡上,表明九州與中國大陸關系的古地圖方位廣場

《志賀島葉崎村金印出土圖》
看罷金印出土的遺址公園,我又來到收藏金印原件的福岡國立博物館一睹金印真容。金印被放在博物館的常設展覽廳,免費參觀。在參觀之前,我曾在網上做過功課。據說,金印被指定為日本的國寶,國內幾個重要的博物館里都有金印展出,全國共有四枚復制品。所以,我特意問專門站在金印展柜前的館員:“這個可是金印原件?”她說:“只有福岡的這個是原件?!蔽野涯樫N在展柜前細看,正如行家所言:無論是印面的漢字,還是印紐的蛇鱗魚紋,原件皆凸顯銳利,雕痕更清晰,是復制品無法相比的。展覽標簽上注明:“漢委奴國王金印”,篆體陰文,重108克,高2.2厘米,底座厚0.9厘米,為2.3厘米正方形。算起來,2014年是它出土230周年,金印完好如初,仿佛還在歷史舊夢之中沒有醒來。
兩漢中國皇帝的外交策略,一是朝貢,二是冊封,以維持天朝大國中央集權的統治。賜印綬是漢朝精心設計的一種內政外交手段,既有文化味道,又有王權意識。漢朝時,皇帝自用玉印,賜印為金印。漢印紐形很多,或龜、或蛇、或虎、或龍。紐形不同,顯示著印主人的階位不同。賜給匈奴等北方民族諸侯王的金印,其印紐的形狀如同駱駝或山羊,賜給中原地方皇太子等高官的金印紐多為烏龜形狀,而皇帝的印則為龍紐。20世紀之前,幾乎沒有出土漢代金印,志賀島出土的這枚“漢委奴國王”金印,自它出土后的百多年間,一直存有真偽之爭,直到1956年中國云南省出土一件刻有“滇王之印”的東漢蛇紐金印,1981年江蘇揚州市漢墓出土“廣陵王璽”金印,才終結了“漢委奴國王”金印真偽的爭議。經過中日雙方學者考證,證實“漢委奴國王”金印符合漢制,確信它是真正的文物,見證了2000年前的漢倭往來和蕃屬關系。
從明治時代開始,“漢委奴國王”金印一直被當成日本的一級國寶。在日本的歷史教科書中,通常都會有介紹金印的特集。站在中國的立場上看,“倭”和“奴”都是身分低賤的書面表達,為什么日本會把“漢委奴國王”金印當成國之珍寶?考察了日本歷史,就會對此有所理解。因為日本的國家史,尤其是有文字證明的信史,無法追溯久遠的年代,它上溯最遠的“朝代”,也只能是中國的漢代,所以,不管“委奴國”是不是“倭”,是不是“奴”,這個“國”字號實物都證明了它是日本最早有文字可證明的信史,此時的日本雖然談不上“列國”,可能更近于“列村”,但金印的價值仍是《古事記》的神話傳說無法相比的,或可說它是“開國”之印。
漢賜金印上的“委”或者“倭”,并沒有什么貶低受封國的意思,相反,日本列島的各代執政王都樂于接受“倭”這樣的稱呼。如中國三國時期,日本列島的“邪馬臺國”女王“卑彌呼”就接受了魏帝冊封“親魏倭王”的稱號。
雖然,日本諸國的島國特殊地理位置使其避免了像朝鮮半島諸國那樣不斷受到北方大陸游牧文明入侵的壓力,但此時尚不統一的日本仍無法與強大的中原王朝平起平坐,因此,日本列島諸國皆以獲得中原王朝的冊封來昭示自己地位的正統性,以顯示比周邊其他小國形有執政優勢。而占地理位置之優勢的日本南方部族,率先向中原政權臣服,接受“朝貢”與“冊封”式的外交關系。
前文說到的“漢委奴國王”,由于其漢賜金印出土于九州,又找不到其他文獻記載此國王是誰、其國在何處,權且認為金印出土地為“委奴國”。接下來要說的“親魏倭王”,由于有晉人陳壽《三國志·魏書·倭人傳》的記載,使上古時期日本列島與中國中原政權的關系,至少在文獻上和信史上都前進了一步。
“漢委奴國王”雖然存有金印,但沒有史上記錄的王的名字,而《三國志·魏書·倭人傳》中已有近 2000字專文為倭國立傳,并較為詳細地記錄了倭島有一個“邪馬臺國”,統轄30多個小國,這個“邪馬臺國”的統治者叫“卑彌呼”,是一位通神的女性國王。這是關于日本列島上的“國家”與“國王”最早的文字記載。這部中國文獻還記載了曹魏時期,“邪馬臺國”女王“卑彌呼”向魏國派遣使者,并從曹操的曾孫少帝那里獲得了“親魏倭王”的金印:
景初二年六月,倭女王遣大夫難升米等詣郡,求詣天子朝獻,太守劉夏遣吏將送詣京都。其年十二月,詔書報倭女王曰:制詔親魏倭王卑彌呼:帶方太守劉夏遣使送汝大夫難升米、次使都巿牛利奉汝所獻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以到。汝所在逾遠,乃遣使貢獻,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今以汝為親魏倭王,假金印紫綬,裝封付帶方太守假授汝。其綏撫種人,勉為孝順。汝來使難升米、牛利涉遠,道路勤勞,今以難升米為率善中郎將,牛利為率善校尉,假銀印青綬,引見勞賜遣還。今以絳地交龍錦五匹、絳地縐粟罽十張、蒨絳五十匹、紺青五十匹,答汝所獻貢直。又特賜汝紺地句文錦三匹、細班華罽五張、白絹五十匹、金八兩、五尺刀二口、銅鏡百枚、真珠、鉛丹各五十斤,皆裝封付難升米、牛利還到錄受。悉可以示汝國中人,使知國家哀汝,故鄭重賜汝好物也。
這段記錄至少明確了幾個重要史實:第一,國名為“邪馬臺國”;第二,封號為“親魏倭王”;第三,國王名為“卑彌呼”;第四,國王為女王,“男主不能服眾,而卑彌呼以鬼道平定內亂,登上王位”;第五,魏賜倭王“金印紫綬”,賜二使“銀印青綬”;第六,魏王所賜重禮遠遠超過倭人貢品,“使知國家哀汝,故鄭重賜汝好物也”。

“漢委奴國王”金印

仿制的“親魏倭王”印

親征朝鮮的神功皇后(1880年,月岡芳年繪)
據記載,女王“卑彌呼”統治下的“邪馬臺國”,在公元239~248年間,派到魏戍帶方郡的使節前后達四次,同時獻牲口、倭錦、珠、弓矢等。魏國也曾兩次遣使至“邪馬臺國”,賜以金印、紫綬、錦絹、銅鏡、珍珠等。
這些歷史事件作為中日海上交往史的重要史料,歷來為中日兩國學者所樂道。這位女王“卑彌呼”在后來的日本文獻記載中,常常被說成是傳說中的“神功皇后”,并有古代壁畫表現其尊容。此外,在今天的日本高中課本《日本史史料集》中,仍收錄著《三國志·魏書·倭人傳》相關記載,日本還仿制了“親魏倭王”金印和印鈐,供學生和公眾學習之用。
正因為 《三國志·魏書·倭人傳》對“邪馬臺國”有較完整的記載,所以,日本史家長期以來以“漢委奴國王”金印為建國之印,而以“邪馬臺國”為日本國家的正式起源。但是,正像無法確認“漢委奴國”的位置一樣,由于缺少其他佐證,人們一直無法確認“邪馬臺國”的所在地,至今存有“畿內說”與“九州說”兩種不同的說法,都無定論。
史載, “邪馬臺國”最后一次派遣使者來到中國時,已是“三國歸晉”,魏已退出歷史舞臺,晉朝占據了主導地位。此后,“邪馬臺國”就從中國的史書中失去了蹤影?!百痢痹俅纬霈F在中國文獻中,已是南北朝劉宋史官沈約(441~513) 所撰劉宋的 《宋書·倭國傳》,國名已變為“倭國”了。
從“漢委奴國王”到“邪馬臺國”的“親魏倭王”,長期以來都被認為是日本國家起源的重要組成。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無法確認其“國”的所在地,受史料限制,日本國家起源地尚無定論。所以,由中日海上絲綢之路所引發出來的金印和志賀島,仍占據著“國史之始”的重要地位。福岡國立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對筆者說,每年都有幾十萬人來館參觀。這應當不是一個夸張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