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智元
曾經非常喜歡顧城的那首朦朧詩《小巷》。
小巷,
又彎又長。
我用一把鑰匙,
敲著厚厚的墻。
這是一條怎樣的小巷?在我早已沉寂的幽思里,它一定是靜靜地躺在江南的小鎮上,幽遠綿長,灰色的高墻上盤繞斜掛碧綠的藤蘿,茂密的榕樹倚墻探出,陽光透過疏密的枝葉,在青石鋪就的小路上開出燦燦的花朵,更有知了在樹上鳴唱,為小巷灑落一地細碎的幽靜。
我一直在尋找這條小巷,想象詩人安靜地徜徉其間。那蜿蜒伸展的、望不到盡頭的小巷,好似漫漫人生路;而那執著敲擊的鑰匙,便是我叩問生命意義的目光。為此,我踏訪了江南的大部分小鎮,但遍尋不果。世俗的喧囂和商業化的浸染已經過早地消磨掉了小巷的原汁原味,如同被物質和欲望席卷裹挾的現代人,難有精力去關注自己的精神家園。
有一天,在濟南的某個僻靜角落,我偶然發現一個恍如夢境的小巷。長而幽深的巷口,目光循去,齊整的院墻連綿不絕,樹蔭下的碎石路旁,間或盛開著粉紫色的丁香,紅色的大門溫潤地半敞著,門口坐著曬太陽的老者,在漫漫的花香中安然享受著午后的靜謐與悠閑。偶有騎車的路人,慢悠悠地穿巷而過,一路叮鈴鈴的車鈴聲如云煙般繚繞在小巷深處。
我是東北人,走在巷子里,忽然有種歸家的感覺,好像長途漂泊的侯鳥,一頭扎進了渴盼已久的巢穴。踩著碎石鋪就的小路,撫摸著古舊厚實的院墻,恍若隔世一般。倘若時光倒流,百多年前,我一定是這巷子里生長的孩子,清晨站在土黃的高墻下朗聲誦讀,院子里飄出早飯的炊煙,身著長袍馬褂的男子在巷子里擦肩問候,淘氣的孩子們穿梭在大人身旁追逐嬉戲。
今人曾見古時月,
今月曾照古時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此刻我腳下的石子路,前人也一定同樣踩過,那小巷深處的拐角,也曾羈住那輕挽羅髻、青衣長裙的倩影。歲月更迭,物是人非,此情此景,歷歷若現。我在小巷古樸的氛圍里找尋歷史的脈絡,順著脈絡找尋著自己的根。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我們都是滾滾而起的塵埃,塵埃落定的地方必是自己的根之所在,當心靈無所安藏的時候,這里是最好的家園。
小巷里曲折迂回,充滿著不可知的深處。一抹斜斜的拐彎,溫和舒緩,不會讓人覺得突兀;氣韻古樸的大門,似乎訴說著小巷人家的歲月與滄桑。墻頭上旁逸斜出的榆樹枝,不禁讓人遐想院內的樹蔭下是否坐著安詳的爺爺與乖巧的孫女,或者枝頭上還飛舞著蕩在空中的秋千。僅容一人的窄巷,過后全然是豁然開朗的景象,好似人生歷程中的跌宕起伏。置身小巷,雖有意料不到的轉角或偶爾逼仄的路面,但心里頭卻蕩漾著十里徜徉的豁達,精神上愉悅自如。沿途有攀在墻上綻放的花朵,有濃蔭遮擋似火的驕陽,有人們在小路上悠然漫步,有溫煦恬淡的氣息在空中輕輕飄蕩。只覺得回到了久違的家,踏實安然,舒緩閑適,好像生活就是這么一路走過來了,而且一直走得很有條理,很有氣息,心里很寧靜,仿佛人生就是如此,不需回頭,不必回頭。
這時,天空漫漫地飄起小雨。也因為下雨的緣故,小巷里很安靜,沒有一個人。此時撐一把傘,悠然漫步于深幽靜謐的小巷,不由想起戴望舒的那首詩:
在江南的雨巷里,
有一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
固然,北方的雨巷里定不會有撐著油紙傘的纏綿悱惻的女孩,然而,“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閑對芭蕉展”的惆悵卻是相同。為什么惆悵?總是在細雨的浸潤下心靈悄悄滋長了些許閑云絮語,或者說這惆悵也充滿了恬淡的情調與詩意,而并非愁腸百結,無語凝噎。小巷是心靈的家園,飄飛的細雨為這片圣地編織了朦朧的紗簾。朦朧中我融化其間,仿佛依稀看見打著花傘的少女在雨中款款而行,喃喃吟唱著鄭愁予的詩:
我是嗒嗒的馬蹄
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是的,于這個小巷,我是過客。但是當我把小巷揣進心里,我就是她的歸人。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