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萍+?呂宗恕
人物簡介
阮儀三,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博導。曾努力促成對平遙、麗江、周莊等古城的保護,2003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遺產保護委員會頒發「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杰出成就獎」。
“中國城市日新月異,但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阮儀三感慨。這位80高齡、滿頭銀發的“古城守望者”在許多古城留下了拼死保護的痕跡,他抨擊“古城重建風”,炮轟“假古董”,痛心民居群的消亡,對于各地舊城改造的行徑,他捶胸頓足,多次奔走上書。
若不是出于良知攬下這些“分外事”,阮儀三本應該在校園內太太平平教書、做學問。他自嘲研究古城20余年,卻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可他依舊秉言直告,不給城市管理者留以顏面。“保護國家文化遺產,怎么能說是‘分外事!”
只是,在GDP的炙烤下,保護何其困窘,近10年來,全國消失的古村落就有90萬個。阮儀三大嘆“可悲”,他感嘆自己只能是亡羊補牢,10根手指“按住一個是一個”。
從平遙、周莊開始
阮儀三的古城保衛戰,大概是從平遙開始的。1980年,平遙和中國其他地方一樣,也開始大興土木。他帶了11名學生去,到地方一看,城墻扒開了,拆了30多幢明代建筑、100多幢清代建筑……他大喝“刀下留城”,然后找山西建委領導,當場承諾:“只要停工一個月,我們就可以免費制定建設規劃,幫助實施。”他帶著學生在平遙搞測量做規劃,又把當地文物保護和技術人員請到同濟大學免費培訓,同時到北京找救兵,請國家城市規劃和文物保護部門專家到平遙考察,還促成了文化部撥專款維修古城墻。“當時要到的第一筆錢有8萬元,頂現在800萬元。”就這樣,平遙“死里逃生”,才有了現在的世界歷史文化遺產。
“平遙為什么幸存下來了?因為它窮,人家拆掉幾百幢、幾千幢了,它拆得慢……”對于這樣的成績,阮儀三并不滿意。他說起另外一座古城新絳,1960年還一睹古風,不過20年就沒了。“隋唐名園之城啊,全毀了!”他痛心疾首。
周莊規劃,差不多發生在同一時間,但這里遇到的困難更多。
第一次,阮儀三揣著江蘇省建委的紅頭文件,可當地根本不理氣。“什么規劃?藍圖全在我腦子里”、“我們忙得要死,不要你們知識分子來管閑事”……那個年代,根本沒人相信破破爛爛的古鎮可以靠旅游賺錢,阮儀三只好另辟蹊徑。第二次去,他帶著30名學生,把老街區挨著畫下來,一一規劃,還把學校的5000元科研經費匯入周莊做保護經費。第三次去,他從上海引來工廠,還組了個旅行團……
周莊旅游漸漸火起來,蘇州市規劃造一條從周莊西北側穿鎮而過的柏油大馬路。公路修到鎮門口,阮儀三才得知消息,他立刻阻截——這條路把周莊的古鎮格局給破壞了!鎮領導怕丟烏紗帽,“不堅持了吧,阮老師,我們胳膊扭不過大腿。”他哪里肯依,“我不怕!要在周莊開路,就讓他們從我的身上軋過去!”最后,以修路人的退縮而告終。
那以后,他保護古城鎮的名錄不斷增加,揚州、紹興,甪直、南潯、烏鎮,安陽、南陽、商丘、福州、潮州、雷州、肇慶、臨海……可是中國太大,該保護的又太多。“50個江南古鎮、2000個古城,我們保護下來的才幾個?”
保護老弄堂
眼下,阮儀三最急切想要表達的,是對上海弄堂的保護,尤其是上海石庫門弄堂。“5年前上海還有150多處弄堂,現在已經拆了三分之一。”對此,他無比心痛。為什么大家懷念老弄堂?“與其說這是對老弄堂的懷舊,不如說這是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人們更加渴望小尺度、人性化的居住空間。”
上海對老弄堂的保護目前有4種模式:一是以新天地為代表的商業模式,二是以田子坊為代表的商民混居模式,三是建業里的推倒重來模式,四是步高里的改善型修繕模式。究竟哪一種更好,或者有沒有第五種更好的辦法,目前無法達成社會共識。
在阮儀三看來,新天地純粹是商業房地產開發,田子坊模式是無意中形成的,“居民們把房子出租開店,演變成以藝術家為主的開發形態。原本我很贊成,對里弄保護有好處。不過現在有點走過頭,商業氛圍太濃。”
至于步高里模式,阮儀三說剛修繕好時,居民們歡呼跳躍,但如今發現怎么修也改善不了居住環境,就開始抱怨。“之所以會有抱怨,是因為根本問題沒解決。這些弄堂的老房子,原本是一棟一戶人家,現在一棟住著七八戶人家,當然怎么都修不好,反而還破壞了結構。”他認為應該恢復到一棟房子一戶人家居住,再談修繕。“這也是我理想中的里弄保護樣式。由于現在沒有好的石庫門房子做樣板,大家總是誤解弄堂生活一定很差。但我發現還是有不少老外喜歡租這些弄堂老房子,他們就是一整棟租下來的。”
“硬骨頭”老頭
盡管年紀大了,在遺產保護這件事上,阮儀三事必躬親,每次都沖到最前線,拍照、寫報告、上報各地方政府……這也讓他和一眾人等格格不入,也正是這種格格不入,拯救了太多瀕臨消失的文化遺產。然而保護古城鎮越多,阮儀三領受的各地“父母官”的驅逐也越多,他毫不“悔改”。“我的倔強,基于公德心。”年紀越大,骨頭也越來越硬。
鳳凰古城的規劃是他做的,古城整修他還是監工。可現在,批評起鳳凰來,他毫不客氣。“什么叫假古董,鳳凰就是假古董。”他不認可鳳凰給予他的榮譽,什么沈從文寫紅了鳳凰,阮儀三規劃了鳳凰,通通不認。“今天,我對鳳凰古城的評價有四句話:第一句,邊城不邊了;第二句,鳳凰長高了,原來只有十三四座吊腳樓,現在有近百座;第三句,沱江水臭掉了;第四句話是一翠翠跑走了,沒靈魂了。”
2012年,鳳凰古城要他去做規劃。他問:“我做的規劃你們聽不聽?改不改?”對方說可以。他就說:“那你們把沈從文墓前的樓全部拆掉,否則免談。”自然,不歡而散。
現在很多地方都在搞“假古董”,江蘇省徐州沛縣是漢高祖故里,也造了一條復古街叫“漢街”。“漢代有街嗎?漢代還沒有街,到了宋代才有街這種形式,現在當地還把‘漢街兩個字寫在牌坊招牌上!”阮儀三到了當地,直接問市長,怎么能寫“漢街”?市長問有什么問題,他劈頭就罵:“問題大了!‘漢字和‘街字放在一起是不懂文化,不懂歷史。”弄得市長下不來臺。
一介書生,一把硬骨頭,一顆赤誠心,從古鎮走到古城,從規劃到操作,從地方罵到中央……“都市文脈的守護者”、“古城的守望者”一干子頭銜就這樣一一掛到他頭上。對這些榮譽,他笑自己是“成績不大,脾氣不小”。
對話阮儀三
中華手工:我們應該如何對待古建筑?
阮儀三:不傳承也就算了,至少不造假。現在很多地方都在搞“假古董”,就像華嚴寺和善化寺之間把明清一條街拆掉,造了遼代一條街,讓人匪夷所思。類似的情況很多。全國現有23個城市重修古城墻。重修不是保護,重修是做景觀建筑,這是給現代人欣賞。城墻干什么用的?打仗時候防御用的,僅僅從景觀需要出發,就應該好好考慮是否有必要重修了。
中華手工:我們如何來保護這些古城、舊城?
阮儀三:我們要保護古城,要做到三點。
第一個提高我們全民對中華文化傳統的理念認識。我們中國人有個毛病,喜歡把過去的傳統一竿子打翻,這是不妥當的。大家要敢于對這種舊城改造的不良現象進行指責、斗爭,同時另一方面就是我們自己也要提高。首先尊重歷史,然后是繼承,創造性地提高它,這樣才能做出一個好東西。
第二個政策。歐洲古城保護有很好的政策,它不講GDP,對老房子的保護做了嚴格規定,不修繕維護的,就要罰款,再不修還要判刑。比如德國,保護建筑的主體是房主,因為在外國,建筑都是私產,私人就有責任維護古建筑,不維護最高可判七年有期徒刑,并且取消你的房子所有權。我們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拆了,最后只是罰款,我說這樣的人應該關五年。跟現在食品安全問題一樣,我們要在政策上用重典。
第三,修老房子是需要錢的,但現在是建新房子有錢,保護老房子沒錢。我去歐洲調研過,法國、德國政府都有修繕專項資金,修老房子還可以免稅。我們最苦惱的一點是花了錢,忙乎兩年給人家趕走了。1986年我去常州找到當地領導說,常州可以申請歷史文化名城,哪知他們說不需要。可到了2013年,他們為了這個名頭又找到我。我去當地一看,包括城墻在內重要的歷史建筑群大多被拆光了,非常可惜。但是常州還要創建名城,我只能有多少做多少。這一點很可悲,因為現在保護成了政績之一,地方才有動力。
中華手工:談談您對古城保護的希冀。
阮儀三:1980年我就說過,像平遙那樣的城市在中國有很多,可現在就剩了一個平遙。我到法國魯瓦河谷去時,被那里的世界遺產城鎮群所震驚,一個一個的古城,一個一個的古堡,連老磨坊都是真實的,有參天大樹,所有的房子也全是老房子,是旅游的圣地,建筑里都有很多精彩的歷史故事。本來,我們可以也有很好的歷史城鎮群,但卻沒有留住。
現在,我一直自我安慰,只能亡羊補牢,抓住一個是一個,十個指頭按不住全部,按住一個是一個,希望大家跟我一塊來按相機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