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真文 吳琛
[摘要] 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問題是千百年來無數中外思想家期盼破解的難題,與之相伴的是,如何考量法律的正義或不義、法律賴以存在的合法性的依據是什么、道德能否對法律進行審視等問題。對此問題的不同回答形成了當代實證法學派和自然法學派兩大陣營。赫伯特·哈特被譽為當代新分析實證主義法學派的代表人物,他的最大貢獻就表現在對傳統實證主義法學的超越和在與新自然法學派的論戰中提出的法律與道德相對分離的主張,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法律正義觀。
[關鍵詞] 哈特 法哲學 司法正義 法律正義
[中圖分類號]B82-0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1539(2014)05-0088-06
赫伯特·哈特是新分析實證主義法學的翹楚人物,被譽為20世紀英語世界最負盛名的法哲學家。在法律和道德的關系問題上,他主張區分“實然的法”和“應然的法”,堅持最低限度內容的自然法,主張法律與道德沒有必然聯系,但是具有相對的、偶然的聯系事實等。他以實證主義的姿態、自由主義的立場、分析主義的旗幟和道德哲學家的情懷,回應了自然法學派對實證法學派的挑戰與詰難,捍衛了實證法學的尊嚴。西方學術界對哈特的法哲學思想評價甚高,認為哈特奠定了當代英語世界和其他國家法哲學的基礎。當代著名法學家羅納德·德沃金指出:“在法哲學的幾乎任何一處,建設性的思想必須從考慮他的觀點開始。”
在哈特關于實證法學的宏大敘事中,我們不難看出,哈特的學術品格和勇氣是非凡的,他不僅要傳承和超越傳統的實證法學的理論,而且要直面以富勒、德沃金為代表的新自然法學派的層出不窮的理論較量。到底是什么強大的力量支撐著哈特的內心呢?筆者認為,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法律正義的力量。
眾所周知,正義是一個一直爭論不休、廣泛引起人們思辨的范疇,同時,由于社會環境、時代背景、階級立場等差異,人們往往對正義理解各異,就一般情形而言,人們基本趨向于從道德原則或價值評判標準對正義進行理解。“正義”和“非正義”(或稱為不義)是相對的,難道正義真的僅僅是一個道德范疇嗎?不可否認,正義由于其往往與“公平”、“公正”等范疇緊密相連,它與道德原則或價值目標具有無法割舍的關系,連哈特也不得不說:“正義是道德的一個特殊切面。”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斷言哈特就是背離其法律與道德分離的初衷,是和自然法學主義的妥協和折中。因為我們知道,哈特不僅是一位實證主義法學家,而且是一位極富道德情懷的哲學家,在人們激烈地爭論正義和道德的關系時,他不會也不能繞道而行,而是勇敢地面對,精心地闡述,以為其法律與道德分離的主張作進一步的論證。
為了正確理解哈特的法律正義觀,我們首先有必要探討正義之流變,并對法律正義及其特征作全面的解讀。
一、正義之流變:考察哈特法律正義觀的思想背景
“正義”(justiee)一詞的使用由來已久,并非近現代才出現,更非哈特所首創,而是人類思想長河中恒久而古老的命題。但是,我們要考察哈特的法律正義觀,必須對其產生的思想背景作出系統的分析,而這必須從正義這個元問題開始。
據考證,“正義”一詞來源于古希臘神話,在古希臘神話中,女神狄凱(DIKE)就是正義的象征。在這個神話中,狄凱手持標尺。她手中所持的標尺有兩層意思:其一,它用來衡量事物和事件是否合適、適當和公平;其二,用來作為土地的分界。正是基于這樣的傳說,《荷馬史詩》中的“dike”一詞一直被譯為“正義”(justice)。這大概就是“正義”一詞在西方的詞源。當然,關于如何理解“正義”,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思想家,尤其是生活在不同制度中的思想家們可能有著完全不同的認識和把握。在整個人類文明的歷史嬗變中,古希臘文明占據了極其重要的地位,在以后學術研究和探究上用“言必稱古希臘”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作為人類文明的發祥地,古希臘曾經孕育了一大批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有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關于“正義”問題,他們均有過深刻的論述。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指出“正義被認為是守法或決意歸還屬于他人的東西,即根據法律屬于他人的東西”。當然柏氏這里所謂的“法律”在他的心目中有特定的指涉,即良法,因為他認為“良法”才具有遵守的價值,而“惡法”則不具有遵守的價值,在一個社會中,社會成員對“良法”的遵從才是“正義”,否則是不義。實際上,我們不難看出,柏氏眼中的這種“正義”就是指“規則的正義”。在《尼各馬科倫理學》中,亞里士多德也旗幟鮮明地指出:正義這個詞的重要含義之一就是被用來指法律所要求的一切,易言之,它是指一個公民在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時要遵守的所有美德,因為他認為正如其他美德一樣,正義使我們能夠避免與這種生活的繼續不相容的那些邪惡的品格。由此我們可以推斷,亞氏眼中的“正義”實際上是指維持正常的城邦秩序所應當具備的基本品質,因此這種“正義”我們可稱之為“美德正義”。
到了啟蒙時期,西方許多思想家也一直沒有停止過對“正義”問題的探究。在《道德哲學創立綱要》一書中,18世紀的愛爾蘭哲學家赫起遜明確指出:“正義是經常關注共同利益的習慣,并在服從這一習慣時,對每個人給予踐行根據自然權利所應做的任何東西。”赫起遜此處所言及的“正義”指的是一種美德習慣,他認為這種習慣是一種“自然法則”,正是這個“自然法則”為人們相互之間的“各種自然權利”提供了堅實的基礎。法國哲學家愛爾維修在《論人的理智能力與教育》一書中指出“正義足維持公民的生命和自由的”,同時指出:“一種正義,實際上是什么東西呢?是遵守一種為了多數人的利益而制定的協議或法律。因此不義不能先于一種協議、一種法律和一種共同利益而成立……在沒有法律之先,是沒有不義的”。因此,在愛氏看來,正義即法律,正義與法律是同質的東西。然而,在英國著名哲學家休謨看來,正義乃是人類為應付環境和需要而采用的人為措施或設計,它是一種使人快樂和贊許的美德,具有明顯的功利主義色彩。
伴隨著人類文明的演進和社會的發展,當代西方社會對正義問題的研究可以說達到了巔峰。美國當代著名的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在分析理性的基礎上恢復和重構了康德的理性主義規范倫理學,讓人們重溫西方現代化奠基時期早已確立起來的基本價值學說,即以“自由、平等、博愛”為核心精神的自由主義。基于此,結合現實,羅氏天才地設計了“無知之幕”,并由此衍生出了自身的正義觀。概括起來說,羅氏主張的這種正義是一種“公平的正義”。“公平正義觀”包括兩部分的含義:一部分是與生俱來的平等和自由;另一部分是為了確保這種平等和自由而必須確立的社會正義的分配程序,只有確保二者的有機結合才是公平的正義。實際上,羅氏此處言及的“正義”包含了“實質正義”和“程序正義”兩個層面。為了確保“公平的正義”的實現,羅氏還提出了實現“公平的正義”的原則:“第一個原則:每個人對與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第二個原則: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①被合理地期望適合于每一個人的利益;并且②依系于地位和職務向所有人開放。”奧地利著名的法學家凱爾森精確地說:“自古以來,什么是正義,這一問題是永遠存在的。為了正義問題,不知有多少人流了寶貴的鮮血與痛苦的眼淚,不知有多少杰出的思想家,從柏拉圖到康德,絞盡腦汁,可是,現在和過去一樣,問題依然未解決。”
從上述“正義”問題的嬗變中,我們不難看出,在人類不斷發展和演進的思想史上,各個時期、各位思想家對“正義”的解讀是見仁見智,正是由于他們對“正義”的探析,使我們對正義一詞有了基本的認識和把握,因為無論是古希臘柏拉圖的“規則正義”、亞里士多德的“美德正義”、啟蒙時期愛爾維修的“法律正義”、邊沁的“功利正義”,還是當代羅爾斯的“分配正義”,均包含了基本的詞源意義:公正與公平。“法律是公正和善良的藝術”,在很大程度上,“法律”是“公正”的代名詞,二者屬于同質的東西,循此思路,法律正義是正義的首要含義,正義的法律制度是社會良性運轉的基礎與保障。
二、法律正義的內涵厘定:考察哈特法律正義觀的理論前提
考察了哈特法律正義觀生成的思想背景后,我們必須對法律正義的基本內涵有一個基本的認識和把握,以為我們進一步準確解讀哈特的法律正義觀作好理論鋪墊。
法律是揚善抑惡,維護社會和諧,保障民主、自由和安全的一種社會規范,因此法律正義不僅是社會正義的應有之義,而且是正義內涵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整個法體系的運作無不與正義有關,有人認為法律是否正義不僅是判斷法律善惡、優劣的根本標準,還是法律運作所追求的終極價值目標。法律正義不僅僅體現在法律創制活動中,還直接體現在法律的適用和執行中,甚至與守法道德緊密相聯。
關于法律正義的實質內涵,有種種不同的述說。柏拉圖在其《理想國》中,把法律視為維護正義的手段,認為正義是一種完善。特定國家由法律體現出的正義至多不過是真正正義的浮光掠影。法是正義的化身,法本身與正義是等同的,凡是法律所決定的就是公道的、合理的,否則就是不法行為或不公道的。亞里士多德從本質上贊同其老師柏拉圖關于法律正義的理解,他認為正義是至善的美德,法律是正義的體現,法律的好壞完全以是否符合正義為準,服從法律就是服從正義,立法的根本目的在于促進正義的實現。
到了中世紀,正義觀被神學化了,法律的正義也蒙上了神秘的面紗。托馬斯·阿奎那把亞里士多德的理論同福音教義相結合,并整合出一個宏大的思想體系,認為正義是基于事物本性而產生的,是事物適合其目的所應具有的德性。人是有理性的社會動物,只有在社會中才能滿足各種需要,才可能過一種至善的和幸福的生活,而正義正是人類實現這一目的的一種德行,是調整人類相互關系的一種原則。他說:“正義的目的在于調整人類彼此的關系,只要正義能夠導使人們致力于公共幸福、一切德行可歸入正義的范圍。……如果法律是非正義的,它就不能存在。所以法律是否有效,取決于它的正義性。但在人類事物中,當一件事情能夠正確地符合理性法則時,它才能說是符合正義的;并且像我們已經知道的那樣,理性的第一法則是自然法。”羅馬法的復興、啟蒙運動的開展,引發了許多思想家對正義和法律問題的新思考。格老秀斯作為近代古典自然法學的奠基人,其關于法律和正義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認為,正義是與事物的本性或目的相一致的東西,正義是人定法的基礎,正義是人定法的目的,人定法是正義的體現和實現手段。他還認為,正義是維護法律不可或缺的因素,法律與正義同根源于人。
19世紀下半葉之后,西方的法學進入了實證主義占主導地位的階段。實證主義法學的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旗幟鮮明地批評和反對自然法學關于法律、理性、正義良知等與道德判準緊密相聯的觀點,強調法的實然性,即國家通過一定程序制定的法律才是法律,否認法的應然性,認為除實在法本身以外,不能在法律(制定法)之上或之外懸設其他判準。因此,從根本上來說,法律就是法律,無所謂善與惡、正義和不正義之分,奧斯丁的“惡法亦法”論就是典型的代表。
進入20世紀以后,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實證主義法學遭到了空前的摧毀,處于萬夫所指的艱難境地,這不僅表現為自然法學復興、理想主義的抬頭,還表現為實證主義法學的轉向,德沃金、富勒對自然法學作了全面、細致的闡述,將正義與法律镕鑄為一體。羅爾斯關于法律與正義所作的精致論述更具代表性,他對公平、正義進行了精心論證,并對正義作了具體的分類。羅爾斯認為,對于一個理性的社會制度來說,正義應當是其首要的價值。他認為一個法律體系往往是由一系列強制性的、公開、非封閉性的規則組成的。之所以提出這樣一些規則,旨在調整理性人的行為,同時為整個社會的全面合作提供某種模式和框架。當然,只有這些規則具有正義的價值時,它們才能建立起合法期望的基礎,從而構成人們相互信賴的基礎,并且當他們的期望沒有實現時又可以構成直接提出反對的基礎,如果這些規則不具有正義的價值,就表明形成的這樣的基礎根本就不可靠,那么人們在其所謂的自由的領域就根本不可靠。
當然,對正義的訴求并非西方獨有,它是人類文明所普遍共有的,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法的釋義就蘊含了公平、公正之意義。但眾所周知,在數千年的中國傳統“禮法”文化中堅守的是“德主刑輔”。“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反映了儒家所追求的主流價值取向。由上可以看出,“中道”、“中庸”也內在地包含著不偏不倚和公平公正的正義價值取向,但是受歷史條件的影響,我們的先賢們并沒有也不可能將這些思想與整個國家法律實踐緊密地結合起來,他們強調的主要還在于個人的人性修養或者個人的行為準則。這與我國的傳統文化一脈相承,因為我國傳統社會歷來強調的是“家國同構”、“先國后家”、“先人后己”、“正其誼而不謀其利,明其道而不計其功”,從另外一個視角來分析,他們主張的是義務本位而非權利本位,也就是說他們更多的是強調個人對國家、對社會和對他人的義務,至于個人的權利則被無情地忽略了。在此種背景下,法律很難凸顯出正義、公正的價值,法律被邊緣化了。
綜合上述觀點,筆者認為,盡管古今中外思想史對于法律正義的解讀各不相同,但是無論怎樣論述,總是在言及法律時將正義作為與之緊密聯系的范疇來考量,而在言及正義問題時又總要將與之密切相關的法律范疇烘托出來,由此也勾勒出了法律正義的基本特征。歸納起來,法律正義具有以下幾個特性。
第一,從內容上來看,法律正義包含了公正、平等、自由等價值,這就要求在法律具體運作中必須做到不偏不倚、一視同仁,防止畸輕畸重、同案不同法。
第二,從審視的標準來看,法律正義或者不義到底由什么標準來檢驗?關于這個問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檢驗法律正義與否的標準只能在法律之外去尋找,因為法律自身不能證明自身的合法性;另一種觀點認為法律正義與否的檢驗標準只能來自自身,筆者認同這種觀點,因為我們知道,法律的生成、發展和完善離不開具體的客觀物質條件,法律一旦脫離了現存的客觀物質條件,就會變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缺乏鮮活的生命力,因此,客觀物質條件與法律是同質的,法律正義與否,客觀物質條件的反應是最靈敏的。況且,在法律之外尋找檢驗的標準更加具有不確定性。
第三,從屬性上來看,法律正義與正義一詞一樣,似乎很抽象、難以琢磨,但是筆者認為,法律正義是形而下而非形而上的范疇。因為法律是以規則的形式外化出來的、以成型的制度顯現的、以成文法的模式展現的,因此它不僅僅停留在某種觀念或價值理念的層面,具有可操作性,正義內在于法律規則中,是法律的內在品格。
第四,從范圍上來看,因為法律正義的理念貫穿于法律運作的全過程,因此它不僅包括立法正義,還包括司法正義(法律適用和法律執行)、守法正義;不僅包括法的實體正義,還包括程序正義。
三、思想的定位:哈特法律正義觀的特質
與思想史上眾多思想家相同,哈特一直沒有放棄對法律正義的追求與探索,所不一樣的是,哈特通過其深刻的考察,對法律正義進行了全新的、獨特的解讀。
(一)關于法律正義的屬性問題
長期以來,許多思想家都認為正義是一個純道德或倫理問題。對此,哈特認為過于絕對。他認為,正義僅僅是道德的一個特殊切面,因為人們在贊美或譴責法律及其執行的效果時,最常用的評判詞匯就是“正義”或“非正義”,這意味著正義和道德的觀念在外延上仿佛是相同的。雖然我們的確有充分的理由來判定,在對法律制度的評價問題上,正義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是我們仍然要注意,正義是道德的一個切面。法律及其執行可能擁有也可能會缺少某些美德。他舉例說明:“虐待小孩的人,我們通常論斷他的行為在道德上是錯誤的、壞的甚至是邪惡的,或是忽視了照顧小孩的道德義務或責任。但是如果說他的行為是非正義的,這聽起來就很奇怪。這不是因為‘非正義這個名詞在道德譴責上的力量太薄弱,而是因為根據正義或非正義的觀點所做的道德批評,不僅不同于其他一般性的道德批評,甚至是更特殊的,而在這個特例里,‘錯誤的、‘壞的或‘邪惡的的批評,顯然很合宜。”還有相似的例證:如果一個父親只是任性地選擇他的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施以嚴厲的懲罰,但卻縱容其他犯了相同錯誤的小孩,或者是他懲罰那個小孩,卻沒有查明犯錯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在這種條件下,人們當然可以用“非正義”一詞來譴責他。但是當我們從對個人行為的批評轉向對法律的批評時,或許你會贊成規定父母必須讓小孩上學的法律,說這是好的法律,或許你也可能反對禁止批評政府的法律,說那是惡法。這些批評通常會以“正義”或“非正義”的觀點去表述。人們還會實際地感觸到,“正義”也適用于表述支持根據財富分配賦稅的法律,“非正義”則適用于表述反對禁止有色人種使用大眾交通工具或公園的法律。
哈特以這種稍顯晦澀的分析和例證旨在說明,“正義”不是一個純粹的道德標準,而是在法律語境(包含對法律的判斷和法律行為的判斷)下的一個合宜的概念,是內在于法律之中而非懸設于法律之外的判準,“正義”是和法律同質的東西,是法律的內在品格。
(二)關于法律正義的內涵
和以往的關于法律正義指涉公平、公正等觀點不完全相同,在哈特看來,法律的正義應當包含兩個內容,即“同樣情況同樣對待”和“不同情況不同對待”。
其一,哈特認為這種法律正義觀必須體現在立法層面上。他認為,潛藏在正義觀念中的這些不同用法的一般性原理在于,每個個體都有權要求平等或不平等的某種相對地位。在社會生活中,在分配負擔或利益時,人們必須尊重這個原理,當它受到干擾時,也應該努力修復它。因此,傳統的觀點認為正義是平衡或均等的維持或修復,“同樣情況同樣對待”就意味著正義。其實僅有這樣一種規定是很不夠的,還應當再補充說這樣一層蘊涵:“不同情況不同對待”。哈特認為“等者等之,不等者不等之”(即相同情況同樣對待,不同情況不同對待)是法律正義觀念的“核心元素”。
其二,哈特對這一核心元素的認識不純粹地止步于立法上,更重要的是體現在司法層面上。他認為要把“等者等之,不等者不等之”扎根于實踐中的具體個案之中,并承認“它自身還是不夠完備,在沒有補充原則的情況下,它無法為行為提供決定性的指示。這是因為任何族群的人類和其他人在某些方面可能相似,而在其他方面又相異,在我們明定那些相似性和差異性與‘個案相關之前,‘等者等之就只能是個空洞的形式。如果我們要使它更具體一些,就必須知道,在什么時候,哪些情況被認為是相同的,哪些差異和該案有關聯。如果沒有進一步的補充說明,我們就無法批評法律或其他社會制度的非正義”。哈特認為這種情況尤其在執法時更為突出,“當我們談到正義或非正義不是指法律本身,而是在個別案件上的適用(application)時,這情況又特別顯著。執法者必須仔細考慮的個體之間的差異,是由法律本身去決定的。當我們說那制裁謀殺的法律在運用上是正義的,意思是說,它公平地適用于所有(也只有那些)觸犯該法律的人們;執法者不因偏見或利益而偏離‘平等處置的原則”。在哈特看來,說法律得到了正義的執行,意味著它被無偏私地適用于那些并且僅僅是那些在由法律自身所設定的相關方面都相似的案件之中。因而,一部不正義的法律是可能得到正義地執行的,譬如,有可能針對所有的非白色人種,執行一部只允許白人乘坐公共汽車的法律。與此類似,一部正義的法律也有可能得不到正義的執行,例如,對于防止公共餐館的種族歧視的法律,可能只有違反該法的黑人經營者才會被起訴。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哈特關于法律正義的內涵詮釋不是一般形式意義上的正義,而是一種實質上的正義,是具體的、世俗化的和動態的正義,而非抽象的、靜態的、形而上的正義。它不僅體現在立法層面或法律評價層面,更體現在法律適用、執行的司法層面。
(三)關于法律正義的分類
關于法律正義的分類,在哈特看來有兩種情形,即分配正義或不正義和補償正義或不正義,他說:“如果我們注意到,用正義或非正義的觀點所做的批評,幾乎同義于‘公平和‘不公平,那么公平顯然在外延上有別于一般性的道德;‘公平,通常和社會生活的兩種情境有關。當他們的負擔或利益的分配出現問題的時候,第一個情境和個人行為無關,而是涉及個人的不同社會階級。第二個情境則是關于補償和矯正已經造成的傷害的主張。當然這些不是以正義或公平為觀點的評論的唯一脈絡。我們不只會說某分配或補償是否正義或公平,也會說某個法令是否正義或公平,某個審判是否正義或公平,判決是否正義或公平。”哈特認為,法律因為公平地分配義務或利益,或者因為對他人造成的傷害提供了公正的補償,從而本身是正義的分配,否則屬于“分配不正義”。哈特對此舉例說明:我們認為禁止有色人種到公園去的法律是非正義的,這里的依據是,這些設施的使用分配和膚色差異無關。在現代社會中,無論是哪種膚色的人,都有思考、感覺和自制的能力,這個事實將會一般地被接受為各人種之間重要的相同點,而法律也必須考慮到這點。至于分配的正義和不正義的內容,他認為有些利益是實質的,例如貧窮扶助或食物配給;有些則是無形的,例如刑法保護人們免于身體的傷害,或是法律認可的立遺囑、訂約或投票的能力。關于補償正義(compensatory justice),哈特認為是對人為地造成傷害或侵犯他人隱私的一種補償或賠償。他提出,損害補償上的正義與非正義的關系以及“等者等之,不等者不等之”之原則,都基于以下的事實:在法律之外,我們有個道德信念,認為所有受法律約束的人們,都有權自制某種傷害人的行為……就其影響所及,它在個體之間創造了一種道德,在某種意義上,可能說是人為的平等,以彌補自然的種種不平等。
“因此,當強權者無視道德法律的存在,利用他的力量去傷害他人,我們會認為他破壞了道德所建立的平衡或平等的秩序;于是正義要求那為惡者應該盡可能地修復這道德現狀……當法律提供正義所要求的補償時,它們是在修復受到妨害的道德現狀,讓受害者和為惡者都有地位的平等,因而間接承認‘等者等之的原則。”因此,哈特這里所說的補償正義不僅是指要求人與人之間在遵從法律、互不傷害上是平等的,而且一旦出現傷害的情形則平等地進行補償。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哈特之所以對法律與道德劃界,就是為了使法律在形式上保持其獨立性、純粹性,在實踐中保證其可操作性、統一性,以實現法律正義的終極價值目標,使“法治”從理論變為現實。
責任編輯:馮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