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明末清初的詩壇,錢謙益(牧齋)、吳偉業(梅村)、龔鼎孳(芝麓)號稱“江左三大家”。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但這三個人在民族大節上,卻沒有一人夠格成為他人的老師。錢謙益不必多說了,他的詩作赫赫有名,其降清也有名黑黑;龔鼎孳先于北京降于李自成之大順政權,授直指使,巡視北城,李自成敗走,他立馬復降于滿清新朝,成為雙料之貳臣,并且官運亨通,官至刑、兵、禮三部尚書,相當于今日中央正部級之高干。時窮節乃見,他自己不肯殉節倒還罷了,還要弱女子為他這個大丈夫作擋箭牌:“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許何?”他的“小妾”,就是原為“秦淮八艷”之一畫蘭時自題“橫波”而人稱“橫波夫人”的顧媚。這,也就是郁達夫《題龔芝麓〈三十二芙蓉齋詩集〉后》的典源,其詩是:“尚書白發老江湖,卅二芙蓉句不磨。未必臨危難授命,都因無奈顧橫波?!眳敲反迥??情況雖然比上述二位略好,但同屬難兄難弟,同樣以前明大臣的身份入仕清朝,乃九十步與百步之間而已。當年吳梅村奉清廷之詔從隱居九年的家鄉北上,路經蘇州,許多士人在虎丘為他這位大名士送行,虎丘的“千人石”上,據說坐滿了人,幾乎有一半是滿清官員。吳梅村系江蘇太倉人,太倉境內有婁江,他家住婁江之東,本人是詩壇“婁東派”的領袖。送行會上除了一片祝禱之聲,還有無名氏“致奉”的一首另類絕句:“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不過,吳梅村并非是死心塌地地投靠,他具有的是士人或者說知識分子所普遍具有的人格弱點,或云人格分裂:患得患失,首鼠兩端,夸夸其談,言行不一。這樣,小至個人私密的兩人世界的愛情,鐘于愛情還是考慮個人的前途與聲名?大至公諸于眾的民族大義的操守,成仁就義還是貪生怕死,追求榮華富貴?諸多矛盾始終煎熬著他的靈魂。而他品嘗的,當然始終只能是一杯人生的苦酒。
上
晚明時代,南京的秦淮河畔有艷幟高張的“秦淮八艷”,她們都是色藝雙全而且為人行事不乏亮點的人物。在過去的歲月里,才子佳人從來就有演繹不完的故事,而在明末清初地裂山崩的凄惶亂世中,那些故事的背景自然是江山易色的鐵血大幕,從而平添了一番時代的悲歡離合,而主演者最終也成為了令后世觀眾低回的流水落花。在“秦淮八艷”之中,四艷的羅曼史尤為著名,這就是柳如是與錢謙益、顧媚與龔鼎孳、李香君與侯方域、卞玉京與吳梅村。前兩對還算是修成了正果,而后一雙則最終以悲劇收場。侯、李的故事,經孔尚任《桃花扇》的敷演而流傳甚廣,吳、卞的情史,因吳梅村所作的近乎李商隱風格之詩而傳說至今。吳梅村與卞玉京演出的是悲劇而非喜劇,主要原因是吳梅村有才子的風流,卻沒有男人的勇敢;有文人的多情,卻沒有勇士的果決;有逢場作戲的輕狂,卻沒有不顧他人非議的擔當。在這一方面,錢謙益倒是還略勝一籌。正因為如此,矛盾的靈魂譜就的,當然就只能是一曲悲歌與哀歌了。
“酒壚尋賽賽,花底出圓圓”,明末清初的這一俗諺口碑,有如現在的流行歌詞,傳唱甚廣?!皥A圓”,即是芳名遠播的陳圓圓,“賽賽”,則是指別名賽或賽賽的卞玉京??梢娫诿琅缭频闹坳犞?,在后來的吳三桂等梟雄還沒有出場之時,卞玉京與陳圓圓的知名度不僅高出群雌,而且她們倆可稱并駕齊驅。卞玉京雖然淪落風塵,卻并非一般人想象的所謂庸脂俗粉,更遠非現在的所謂三陪小姐可比。據時人余懷的《板橋雜記》記載,她長于繪事,尤擅畫蘭,精于音律,善于鼓琴,眼界甚高,“見客,初不甚酬對;若遇佳賓,則諧謔間作,談辭如云,一座傾倒”,可見,作為一位被侮辱被損害的弱女子,卞玉京有自己的底線,而世間有多少須眉,特別是有些權勢與金錢在握者,在為人處世方面是要多惡俗就有多惡俗,要多墮落就有多墮落。
卞玉京十八歲時僑居吳縣(今江蘇蘇州)西南十里之橫塘。崇禎十六年(1643)春天,在杏花春雨江南的蘇州,吳梅村和她有緣相識。當其時也,吳梅村在南京任國子監司業,他的同窗好友吳志衍赴四川成都令,朋友們在蘇州虎丘設宴送行??∈匡w觴,美人壓酒,吳梅村有《送志衍入蜀》七言古詩,開篇便是“去年秋山好,君走燕云道;今年春山青,君去錦官城。秋山春山何處可為別,把酒欲問橫塘月。人影將分花影稀,鐘聲初動簫聲咽”的好辭雋句。能詩的卞玉京冰雪聰明,也當場作書于扇面的贈行絕句,題為《題扇送志衍入蜀》:
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
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薛濤。
此作可謂有學識,有才情,遠非一般風塵女子可及。吳梅村年少時即是繼東林之余響的“復社”中堅,二十二歲時高中殿試第二,即名動天下之榜眼,此時也才剛剛而立之年,青年俊彥,春風得意,對尋覓如意歸宿的卞玉京,當然有極大的吸引力。而卞玉京于吳梅村呢?多年后他還說“玉京明慧絕倫,書法逼真黃庭,琴亦妙得指法”,其聰敏機智“雖文士莫及也”。在一次文酒之會中,微醺薄醉的卞玉京嬌波欲流,附幾而問對坐的吳梅村:“君其有意乎?”在兵戈擾攘大廈將傾的亂世,弱女子已然認定他是她避風的良港,但并非不解風情的吳梅村,此時卻不像錢謙益、龔鼎孳遇到相似情況一樣當機立斷,而是猶猶豫豫,裝聾作啞,其現場表現是“固為弗若解者”,而自尊心極強的卞玉京也不復再問。當然,他們之間不僅有故事,而且也有事故,見之于吳梅村《西江月》《臨江仙》《醉春風》等詞作:
嬌眼斜回帳底,酥胸緊貼燈前。匆匆歸去五更天,小膽怯誰瞧見?臂枕余香猶膩,口脂微印方鮮。云蹤雨跡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
———《西江月·春思》
烏鵲橋頭夜話,櫻桃花下春愁。廉纖細雨綠楊舟,畫閣玉人垂手。紅袖盈盈粉淚,青山剪剪明眸。今宵好夢倩誰收?一枕別時殘酒。
———《西江月·詠別》
溫柔鄉中之語,風光旖旎之辭,端的是錦心繡口,文采風流,可見身為國子監(全國最高教育管理機構與學府)副長官號為“吳祭酒”的吳梅村,并未能超然忘情于“卞”外。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卞玉京并非是以一夜情而是擬以終身相托的,而吳梅村的妻子郁夫人并不像錢謙益或陳子龍的夫人那樣潑辣善妒,他并沒有河東獅吼后院起火之憂,而且他后來也曾借口有女無子而多置妾婦,屬于生活上的多妻主義者,但他當時卻不敢迎娶一位才貌雙全而且傾心于他的秦淮名妓,像他的敢作敢為的前輩錢謙益一樣。臨歧而分手,恐怕是因為國子監司業相當于今日之教育部副部長兼國立大學副校長,他有忌于所謂有傷名教而受人攻訐吧?這,雖然有愛惜羽毛之意,但主要是他缺乏擔當患得患失的心理與性格所致。
錢謙益年長吳梅村近三十歲,前輩而兼忘年交,極為欣賞吳梅村的才華,有《致梅村書》與《梅村詩集序》為證,其中不乏“以錦繡為肝腸,以珠玉為咳唾”的贊美之語。順治七年(1650)十月,吳梅村去常熟看望錢謙益,后者在其拂水山莊置酒高會。此時恰逢卞玉京從南京來常熟,借居于友人之家,時逢鼎革,她與吳梅村已睽別多年矣。錢謙益善解人意,并有成人之美,便派人持柬驅車去請卞玉京赴會,卞玉京雖然應邀前來,屆時卻躲進柳如是的內室,忽兒說上樓化妝,忽兒又說身體不適,雖千呼萬喚,卻始終不出來與吳梅村相見。這,大約是舊情新怨交集,滄桑之感與自尊之心兼而有之吧?原來人分兩地,現在雖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吳梅村惶惶然,凄凄然,茫茫然,此時早已改朝換代,吳梅村已非南京的國子監司業而只是隱居鄉里的遺民,不知他為何仍然沒有坐守窮追而圖破鏡重圓的勇氣?幸而他因此而留下了《琴河感舊》組詩四首,那是可以與李商隱的《無題》詩媲美而較李詩明朗的篇章。詩前的小序是:“楓林霜信,放棹琴河。忽聞秦淮卞生賽賽,到自白下,適逢紅葉,余因客座,偶話舊游,主人命犢車以迎來,持羽觴而待至。停驂初報,傳語更衣,已托病痁,遷延不出。知其憔悴自傷,亦將委身于人矣。予本恨人,傷心往事。江頭燕子,舊壘都非;山上蘼蕪,故人安在?久絕鉛華之夢,況當搖落之辰。相遇則惟看楊柳,我亦何堪?為別已屢見櫻桃,君還未嫁。聽琵琶而不響,隔團扇以猶憐,能無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賦四章,以志其事?!毙蜓砸呀泴懙脨艕艅尤硕湃A秀逸了,詩作更是渺渺予懷,美人天際,撫今追昔,黯然神傷,奏響的是一闕百感交并的悲愴奏鳴曲: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蕩槳斜?
金屋云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見來學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車。
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
油壁迎來是舊游,尊前不出背花愁。
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故向閑人偷玉箸,浪傳好語到銀鉤。
五陵年少催歸去,隔斷紅墻十二樓。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勞悵望,夢來攜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長向東風問畫蘭,玉人微嘆倚欄桿。
乍拋錦瑟描難就,小疊瓊箋墨未干。
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
書成粉箑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
琴河又名琴川,流經江蘇常熟,此處代指常熟。卞玉京后來應該讀到了這一組詩,她的感受如何?是否也賦詩以答?我們今日均已不得而知了。倒是錢謙益曾和詩四首,并在序言中激賞其“聲律妍秀,風懷惻愴,于歌禾賦麥之時,為題柳看花之句。彷徨吟賞,竊有義山(李商隱)、致光(韓偓)之遺憾焉”。
詩之不足,繼之以詞。吳梅村的《臨江仙·逢舊》,同是詠嘆與卞玉京這一段姻緣與孽緣之作,舊愛新愁,纏綿哀艷,甚至連“薄幸”“蕭郎”“憔悴”“卿”之用詞都與前詩相同:
落拓江湖常載酒,十年重見云英。依然綽約掌中輕。燈前才一笑,偷解砑羅裙。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姑蘇城外月黃昏。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
當年初逢于姑蘇,恍如昨日,江山易稿之后,亂世飄萍之余,近十載音塵隔絕,重逢時已然物不是而人已非。吳梅村以情人之代稱“蕭郎”自喻,以杜牧詩“贏得青樓薄幸名”之“薄幸”自責,以楚辭中的“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之“憔悴”自憐自恨,一片身世之感,一派哀怨之音,一腔悔恨之情,雖然不能人為地拔高,說此詞是以美人香草抒家愁國恨,但如果論世知人,從中也隱隱然可以聽到些許那個動亂的大時代的消息。
在錢謙益的拂水山莊,卞玉京雖然避而不見,卻答應次年去太倉拜訪吳梅村。次年即順治八年(1651)初春的一天,卞玉京果然攜婢女柔柔來訪,一襲青衣,已是道人妝束。自稱“玉京道人”的她,講述了亂離中的悲慘見聞和自己的漂泊經歷,并為吳梅村和幾位舊友鼓琴,吳梅村感而賦七古長篇《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傍m鵝逢天風,北向驚飛鳴。飛鳴入夜急,側聽彈琴聲。借問彈者誰?云是當年卞玉京”。全詩以卞玉京的訴說與彈琴一線貫穿,通過描寫天崩地坼的時代名門望族的女子之悲慘遭遇,反映了南明弘光朝的荒淫腐敗和清朝的殘暴血腥,急管繁弦,驚風驟雨,既凄清入耳又蕩人心魄。清人魏憲說它“細細敘來,悲泣莫訴”(《詩持》),清人鄧漢儀說它“有此等恨事,卻有此等好詩。千載傷心,一時掩淚”(《詩觀》)。我則以為,詩人此時已超越了個人的小兒女的情感,或者說,沒有過多地去抒寫作者與彈者之間的男女之情,因為舊人新遇畢竟是大時代的小插曲,詩人正是以中山王徐達的后代和卞玉京等人凄涼苦澀的小遭逢,表現了身世之悲亡國之痛滄桑之感,表現了地覆天翻的大時代。
卞玉京來探望吳梅村并為之鼓琴,頗有前緣已了塵緣已盡即此辭別之意。世事茫茫,前途渺渺,她在吳梅村這里找不到自己生命的歸宿,加之歷經喪亂,心緒成灰,她便自稱“玉京道人”而遁入空門,以之作為聊避時代之烈風暴雨的港灣,也作為自己傷痕累累的靈魂的棲息地。她修持極嚴,已勘破紅塵俗世,錢謙益與鄧漢儀專誠往求一面而不可再得。如此情境,有她的《題自畫小幅》七絕為證,那是她為自己所作的一幅水墨山水畫而題:
沙鷗同住水云鄉,不記荷花幾度香。
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
有風華秀逸的才情,有人生的深沉感喟,這樣的絕句上品竟然出自卞玉京的纖纖素手,即使置諸須眉的絕句佳作之林,也絕無多讓。
一別音容兩渺茫。此后吳梅村和卞玉京就未曾見面,待到再次相對就已經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天上人間了。我們只知道卞玉京幾經輾轉,重返蘇州,雖皈依空寂,但她善良而重情,為了感激佛門俗家弟子鄭欽諭名醫的悉心照料,讓她有個焚香誦經的安寧晚年,她曾刺舌醮血為其手抄了一部《法華經》。如果這部經書能流傳到今天,任何鐵石心腸的觀者恐怕都會惻然傷懷吧?十余年后的康熙七年(1668),年屆六十的吳梅村再次見到卞玉京時,被他辜負的惠質蘭心的美人,已經隔了一抔黃土。順治十八年(1661),卞玉京去世,葬于無錫惠山祗陀庵的錦樹林之原。青天易補,恨海難填,雖說是人天兩隔,但享年僅六十三歲的吳梅村離他1671年的人生終點也不遠了,撫今追昔,愧痛交并,他寫下了《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傳》,那是他垂暮之年的愛情的絕唱:
龍山山下茱萸節,泉響琤淙流不竭。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潭照離別。離別沉吟幾回顧,游絲夢斷花枝悟。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油壁曾聞此地游,誰知即是西陵墓。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紅樓歷亂燕支雨,繡嶺迷離石鏡云。絳樹草埋銅雀硯,綠翹泥涴郁金裙。居然設色倪迂畫,點出生香蘇小墳。相逢盡說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枉拋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隨復何有?獨有瀟湘九畹蘭,幽香妙結同心友。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鉤手。生死栴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良常高館隔云山,記得斑騅嫁阿環。薄命只應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蕭關。紫臺一去魂何在,青鳥孤飛信不還。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們就會看到秋風里,夕照中,卞玉京荒草離離的墓前,一位白發老人那躑躅的步履,孤單的身影,悔恨的眼淚,聽到他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出自肺腑的悲吟。本世紀之初,我因事路經無錫,匆匆兩日,向人打聽卞玉京和吳梅村的舊事,錦樹林的故地,被詢者均茫無所知,他們有的只知道二胡名家瞎子阿炳的傳說。一代紅顏卞玉京,早已走進了吳梅村的詩篇,而吳梅村呢,則早已走進了歷史深深深幾許的煙云深處。
下
吳梅村本來有錦繡前程,可惜他又偏逢末世,生活在明末清初那樣一個江山易色的時代,人生的履歷完全被另行改寫;吳梅村本來可以成為殺身成仁的志士,或是退隱林泉優游歲月的隱者,但由于時代的原因特別是性格的弱點,他卻成了一個不光彩的“貳臣”,即使是乾隆授意所修的《清史列傳》也將其列入“貳臣傳”之中。然而,有的“貳臣”是死心塌地地為新朝效命,如同犬馬,吳梅村心中道德的律令和良善的本性卻并沒有完全泯滅,如同他面對小寫的兒女之情痛悔不已一樣,面對大寫的家國之情,痛悔也始終煎熬著他的余生。
出生于萬歷三十七年(1609)的吳梅村,江蘇太倉(今江蘇太倉縣)人,名偉業,號梅村,出身于家道中落的書香門第。他少年時即師從晚明文社“復社”的創始人張溥,成為其得意弟子。青年時就頗具詩名,前輩錢謙益引為忘年交,重才愛才的他在《致梅村書》中,說他“別后捧持大集,坐臥吟嘯,如渡大海,久而得其津涉。辭麗句清,層見疊出,鴻章縟繡,富有日新。有事采剟者,或能望洋而嘆”,這固然可見詩壇領袖的錢謙益之識人愛才,而非梁山上嫉賢妒能唯我獨尊的白衣秀士王倫可比,同時,也可見年輕的吳梅村之迥出時輩,秀出群倫。崇禎四年(1631),時當二十三歲的他高中會試第一,廷試又以一甲第二名即榜眼報捷。他曾制詞云:“陸機辭賦,早年獨步江東;蘇軾文章,一日喧傳天下?!弊掷镄虚g,足見其春風得意馬蹄疾之狀。有人出于嫉妒之情與門戶之見,借其試卷參劾主考官周延儒,欲以“舞弊”之名定罪,崇禎帝調審吳梅村的試卷,在原卷上作了“正大博雅,足式詭靡”的最高批示,而且御旨賜假回鄉完婚?!端南病吩娪性疲骸熬煤捣旮视?,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焙蠖邊敲反寮娑兄?,可謂“四美具”而“二難并”了。鄭方坤《國朝名家詩抄小傳》說他“時猶未娶,特撒金蓮寶炬,花幣冠帶,賜歸里第完婚,于明倫堂上行合巹禮。蓋自洪武開科,花狀元給假,此為再見,士論榮之。嗣后回翔館閣,不十年薦升至宮詹學士;金鼎沙堤,旦暮間物耳?!笔嗄觊g,吳梅村雖然未能如火箭般飚升而出將入相,但由初授翰林院編修而遷南京國子監司業晉左中允,官階級別也仍在步步高升。應該說,拋開中國人固有的民族感情和讀書人引以立身的道德氣節不論,吳梅村對于明王朝是感恩戴德的。然而,除了時勢,決定命運的是性格,他的靈魂是矛盾的靈魂,他于個人的愛情固然是首鼠兩端,于家國的大義也不免出爾反爾,用現代的語言形容,堪稱是另一種類型的“兩面人”,懲罰他后半生的,是名心與恐懼、慚愧與悔恨鍛鑄而成的雙刃劍。
初出道的吳梅村在崇禎朝也曾經一試鋒芒,他雖不敢直接彈劾奸佞的當朝首輔溫體仁,卻也曾上疏指斥他的黨羽。溫體仁罷相,繼任者張至發衣缽相承,他也曾上疏警告當權者不得“盡襲前任所為”。在南明弘光朝,弘光帝荒唐腐敗,權臣馬士英、阮大鋮奪利爭權,倒行逆施。被召為少詹事的他深感這部朽爛的官僚機器已無從修理拯救,國事已無可為,便毅然掛冠歸里。在明亡之前,他的詩歌創作繼承了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傳統,并非全是風流才子的風花雪月,并非如有人所說的“梅村甲申之前,無一憂危之辭見于毫牘”,而是有許多憂時傷世系念邊防痛切時局的反映時代變亂的詩篇,如《洛陽行》《襄陽樂》《高麗行》《臨江參軍》《讀楊參軍悲巨鹿詩》等等即是。而在易代之后,吳梅村隱居鄉里,對那些前明的高官大將投降清朝而為虎作倀者,他也曾口誅筆伐,鄙視如同秋風,憤怒如同火焰。在《松山哀》中,他就嚴辭撻伐曾任兵部尚書薊遼總督的洪承疇兵敗投降:“十三萬兵同日死,渾河流血增奔湍。豈無遭際異,變化須臾間。出身憂勞致將相,征蠻建節重登壇。還憶往時舊部曲,喟然嘆息摧心肝!”而在名作《圓圓曲》里,他把吳三桂永遠釘在了詩所鑄成的恥辱柱上,“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紅妝照汗青?!背绲澯诿荷缴系?,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一家三十余口被李自成所殺,國恨家仇他都不為所動,但一聽說愛妾圓圓為李自成的部將劉宗敏所擄,便勒馬回韁開山海關以迎降。吳梅村作上述二詩之時,洪承疇位高權重,任清朝之五省經略、內院大學士,他為向新主表忠心,屠戮明宗室殆盡;而吳三桂封“平西王”,軍權在手,氣焰煊赫。據說他曾托人送金三百兩要求改動或去除,吳梅村不但拒絕他的賄賂,還在以后所作的《雜感》二十一首之十八與《即事》十首之十中,繼以誅心之語:“武安席上見雙鬟,血淚青娥陷賊還。只為君親來故國,不為女子下雄關。取兵遼海哥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祚R健兒無限恨,天教紅粉定燕山。”“巴山千丈擘云根,節使征西入劍門。蜀相軍營猶石壁,漢高原廟自江村。全家故國空從難,異姓真王獨拜恩?;厥资瓿蓴∈?,笛聲哀愁起黃昏。”總之,吳梅村在朝時曾彈劾權貴,意欲揚眉劍出鞘,卻仍然不免畏首畏尾,在家國巨變時也同情百姓鞭笞漢奸,卻不能像夏完淳、陳子龍等人一樣奔走呼號挺身赴難。但不論為人還是為詩,他的現實表現尤其是前期的作為還是不錯的了。處世待人,不可過于嚴苛甚至尖酸刻薄,同樣,我們也不可求全責備,苛求古人,如果易地移時,我們今日許多或大言炎炎或冠冕堂皇者還不知怎樣。令人遺憾的是,吳梅村所譜的這支人生的樂曲,畢竟在后半闕出了問題,而且不是非關大節的小節。
吳梅村未能像同時代的許多忠義之士奮起抗敵倒還罷了,他先是東躲西藏如喪家之犬,這也無可厚非,因為避死趨生是任何人都具有的本能,問題是他蟄居鄉梓十年之后,竟然未能保持舊時代真正的讀書人最看重的名節,應清廷之召北上,先被授予秘書院侍讀,后轉國子監祭酒,官職比在明朝時升了半級,由國立大學副校長而正校長。不過,實際上那也只是從四品的閑曹,而且己不正焉能正人,對于為人師表而言,這一職位還頗有今日之文學術語所謂之“反諷”意味。
吳梅村之所以大節有虧,有外部環境和內部個人的原因。滿清入關之后,為鞏固自己的統治,不外是兩手都要抓,即“殘酷鎮壓”與“拉攏收買”。吳梅村出身于枝繁葉茂的江南望族,本人又是復社名士,前明榜眼,舊朝高官,清廷當然認為他還有利用的價值,他本人呢,則仍是性格使然。他貪生怕死,不應召深恐禍及自己及家門。順治十年(1653)秋赴京,臨行時他對人哭訴的說辭是:“徒以有老母,不得不博升斗以供菽水也?!绷硪环矫?,是由于他不甘寂寞,名心太重。人,尤其是文人包括今日之作家藝術家,不會無名心,不能無名心,不可無名心,但名心太重太熾,或以旁門左道邀名博名,則往往徒留笑柄,不但沒有嘉名美名,而且甚焉者不免身敗名裂,留下千夫所指的罵名。清廷本來嚴禁群眾之集會結社,吳梅村也早已名登另冊,按照上個世紀文革之前流行的語言,他應該老老實實“夾起尾巴做人”。但他卻以復社名宿的身份,在蘇州虎丘主持東南文社的大會,調解各立山頭的同聲、慎交兩社的矛盾。“九郡人士至者數千人”,會上“奉梅村先生為宗主”,也就是既當執行主席又當名譽主席。如此不識時務地張揚,豈能不引起清廷的警覺?如此自暴在聚光燈下,清廷有召時焉能不赴,焉敢不赴?加之吳梅村的兒女親家陳之遴是由明入清的大學士,他也極力舉薦吳梅村,希望后者也能入閣,他們在朝中可以互為奧援,吳梅村也難免不有自己的小算盤。然而,入京后只得到一個從四品的閑官,喪品失德的變節者充當教誨莘莘學子的國立大學校長,實在也不免理不直氣不壯而自慚形穢。不久之后,參與引薦的舊友陳名夏因故被斬,陳之遴以結黨營私的罪名貶戍遼陽,樹倒而猢猻焉可不散?順治十三年(1656)底,吳梅村用與錢謙益同樣的理由“丁憂南歸”,時年四十七歲。雖然爬了上來而沒有第二次投入那足可滅頂而萬劫不復的深淵,但最后的十余年,吳梅村卻是在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對新朝的惶恐中度過的,尤其是在自怨自艾痛悔交加的自責中熬過的。正因為他深自懺悔,而不像古今許多犯有大錯甚至屢作惡行的人一樣文過飾非、冥頑不靈,我們今日才不忍對他深責,甚至還不免略有同情。
吳梅村是可以而且也應該原諒的。他只是靈魂矛盾,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并非大惡大奸;他也曾深自反省,在余年真心懺悔;何況他還留下了《圓圓曲》《琵琶行》《鴛湖曲》《悲歌贈吳季子》《蕭史青門曲》等許多名篇,人稱明清易代之際的“詩史”和自成一格的“梅村體”,何況他還有許多自省自訟自悔的篇章。古羅馬的圣·奧古斯丁,在他的《懺悔錄》中早就說過:“沒有懺悔的人生,就不是真實的人生?!薄坝杏職鈶曰诘撵`魂才能高高飛翔。”中國春秋時代的《左傳》也曾經說過:“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而孔子在《論語》中也曾反復斯言:“觀過,斯知仁矣?!薄斑^而不改,是謂過矣?!薄熬又^也,如日月之蝕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方之古人,今人特別是那些有重大過錯與污點的所謂文化名人,今人特別是那些曾左右歷史而誤國誤民的政壇人物,有多少人能深自懺悔而且形諸文字呢?
清順治九年(1652),清廷嚴令再三,命吳梅村出仕。吳梅村畢竟不是甘為鷹犬為王前驅的洪承疇、吳三桂之流,他雖然膽小怕事,名心未泯,但他仍借故拖延,直至次年九月才不得不勉強成行,內心仍不免猶豫和痛苦。北上途中經過淮陰,淮南地區的有關歷史與故事,如有關得道成仙雞犬也隨之升天的傳說,一一重到心頭。他聯想到自己未殺身以殉社稷而現在卻出仕清廷,不禁感愧交并,作《過淮陰有感二首》:
落木淮南雁影高,孤城殘日亂蓬蒿。
天邊故舊愁聞笛,市上兒童笑帶刀。
世事真成反招隱,吾徒何處續離騷。
昔人一飯猶思報,廿載恩深感二毛。
登高悵望八公山,琪樹丹崖未可攀。
莫想陰符遇黃石,好將鴻寶駐朱顏。
浮生所欠止一死,塵世無由識九還。
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北上途中,早來的風雪已經漫天了,他心中也是風雪交加,并沒有古今地方官員升遷京官的喜悅,而多的是彷徨、忐忑和愧疚,如同《旅泊抒懷》所寫:“已遇江南雪,須防濟北冰。扁舟寒對酒,獨客夜挑燈。流落書千卷,清羸米半升。征車何用急?慚愧是無能?!贝缴綎|臨清,在《臨清大雪》中,也透露了他內心的人不如梅之堅貞的消息:“白頭風雪上長安,短褐疲驢帽帶寬。辜負故園梅樹好,南枝開放北枝寒?!睂⒅帘本?,他又寫了一組四首呈當權者的詩,題為《將至京師致當事諸老》,第四首是:
平生蹤跡盡由天,世事浮名總棄捐。
不召豈能逃圣代,無官敢即傲高眠?
匹夫志在何難奪,君相恩深自見憐。
記送鐵崖詩句好,“白衣宣至白衣還”。
“鐵崖”,即元末明初字廉夫的文學家楊維楨。他為元朝進士,官至建德路總管推官。朱元璋征召其纂修禮、樂書志,他作《老客婦謠》以示不事兩朝,待修纂敘例初定即請回鄉。明大臣宋濂作《送楊廉夫還吳浙》詩,中有“不受君王五色詔,白衣宣至白衣還”之句,吳梅村引用此詩,正是以明心跡。
侯朝宗是“明末四公子”之一,明清之際著名散文家,他和具有民族節操的“秦淮八艷”之一的李香君的羅曼史,后來被孔尚任寫進《桃花扇》之中。明亡之后,吳梅村曾與交好的他相約歸隱,當吳梅村被朝廷征召之時,侯朝宗曾寫信勸阻,信中有“學士之出處將自此分,天下后世之觀望學士者亦自此分矣”之語。吳梅村到京后,滿漢賓客紛至沓來,有滿族高官見到他的姬妾,因關外野粗之習俗未改,加之以主子自居,竟有頗不文明的言行,吳梅村只得忍氣吞聲,強陪笑臉,以致郁郁成病。世傳“絕命詞”的《賀新郎·病中有感》,實作于順治十一年(1654):
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追往恨”的自慚自愧,“竟一錢不值何須說”的自怨自艾,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結。在寫下此詞的同年十一月,侯方域病卒于河南家中,次年吳梅村曾有《懷古兼吊侯朝宗》一詩:
河洛烽煙萬里昏,百年心事向夷門。
氣傾市俠收奇用,策動宮娥報舊恩。
多見攝衣稱上客,幾人刎頸送王孫?
死生總負侯贏諾,欲滴椒漿淚滿樽!
侯方域與戰國俠士侯贏均為河南人,且侯方域曾自比侯贏,故吳梅村將二者合而寫之,明寫侯贏,暗寫朝宗和自己。全詩的主旨正在結句,如同一道數學題目幾經計算后答案自出:“死生總負侯贏諾,欲滴椒漿淚滿樽!”作者在結句之下的原注是:“朝宗,歸德人。貽書約終隱不出。余為世所逼,有負夙諾,故及之?!彪[居不仕的侯方域順治八年曾被迫應鄉試,他后來勸誡吳梅村,當然也包括自己的經歷和感受,而吳梅村當時復信也表示“決不負良友”。僅僅一兩年后,即已人事均非,吳梅村此詩吊古傷今,懷人及己,當然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萬事愁何益?浮名悔已遲”(《病中別孚令弟》),“蹉跎甘皓首,此別予所愧”(《送何省齋》),吳梅村在以丁憂之名辭官歸里后,直至逝世之前的十余年中,他始終生活在清廷制造的種種獄案的陰影之下,也一直煎熬在內心的追悔與痛苦之中。他憶念堅持抗清以身殉國的友人陳子龍、楊廷麟等人,他在組詩《遣悶六首》之三中寫道:“愁吟獨向南樓憑。風塵咫尺何時定。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親在何敢死!憔悴而今困于此,欲往從之愧青史!”他深感無面見昔日的諍友,也無面見江東父老,更無法向無情的歷史交代———有的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者神明不信歷史不敬,自然就只能另當別論。出仕朝廷,吳梅村是絕不作第二次想的了,然而家道中落,如欲終老林泉,他已沒有當年的買山置舍之資,于是只得往來江浙,浪跡江湖,朝叩地方官吏之門,暮隨高車肥馬之塵,以“打抽豐”或云“打秋風”的方式,接濟頹唐貧困的晚年。不過,吳梅村的生命到了尾聲仍然有一個可觀的亮點,甚至堪稱高光時刻,那就是他的絕筆詩和臨危遺書。其《臨終詩》共四首,下引其一與其三:
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
胸中惡氣久漫漫,觸事難平任結蟠。
塊壘怎消醫怎識,惟將痛苦付汍瀾!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吳梅村之絕命詩自陳罪孽,自訴“痛苦”,自訟“鴻毛”,有如鑒定書,有如陳情表,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許多絕命詩中,別具一格,也頗為罕見。比起那些劣跡斑斑罪錯累累而涂脂傅粉而死不改悔者,其真實與誠實,畢竟令人感動。歷史事實雖然不可修正,但世人的看法卻可以修正。早在上個世紀之初的一九一八年,郁達夫在以絕句詠嘆多位古典名詩人時,就有題為《吳梅村》之作:“斑管題詩淚帶痕,阿蒙吳下數梅村。冬郎忍創香奩格,紅粉青衫總斷魂!”郁達夫對其詩才的肯定和對其遭逢的同情,躍然紙上。而在上個世紀的一九五七年八月,著名學者吳宓在其日記中,就曾說自己“夙愛顧亭林(炎武———引者注)與吳梅村之詩”,他將兩位詩人的作品特色作了要言不煩的比較,并且說“而能言梅村詩之美者陳寅恪與宓也”(見《吳宓詩話》,2005年1月版)至于我,當然也理解和諒解了他。紅塵俗世,責備指斥他人是最容易的,因為只是口舌之勞而已,反求諸己則十分困難,因為要觸及甚至戳痛自己的靈魂。如果時間倒流,我早生于三百年前,恰巧我又和吳梅村的遭際相似,在嚴酷的考驗面前,我能大言不慚我的表現會強于前人嗎?
同時代同鄉里的顧湄在《吳梅村先生行狀》中,曾經記載吳梅村病疾時自敘事略,其遺言是:“吾死后,斂以僧裝,葬吾于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于人。”陳廷敬的《吳梅村先生墓表》,也記載吳梅村之子吳暻所述其父之遺語:“吾詩雖不足以傳遠,而是中之用心良苦,后世讀吾詩而能知吾心,則吾不死矣?!苯鹪坏脑娙嗽脝枺诮鹜鲋箅[居不出,以遺民而終,據說他的遺言是:“某身死之后,不愿有碑志也;墓頭樹三尺石,書曰‘詩人元遺山之墓,足矣。”不知吳梅村的愿想,是不是受到前賢的啟示?吳梅村之詩,今日已為許多人所熟知,中國詩史上其敘事名篇《圓圓曲》更是廣被傳頌。吳梅村之墓呢?其墓在蘇州郊區的靈巖山以西,鄧尉山之南,臨近太湖,原為蘇州吾縣大湖公社的潭東高家前村。吳梅村生前雖曾懺悔再三,但其墓在上個世紀的文革中也被紅衛兵夷為平地,僅存墓碑雜砌在鄉間小路的石基之中,后來又淪落到村民的豬圈里裝放泔水。經當代紅學家馮其庸教授多次尋訪與呼吁,本世紀之初吳梅村之墓才大體修復,并于墓側豎立碑文兩通,即馮其庸所撰之《吳梅村墓重建記》,其弟子《吳偉業評傳》的作者葉昌遠所撰之《吳偉業傳》。吳梅村九泉有知,該會感嘆歷史的道是無情卻有情吧?